本埠新聞欄編輯室裏一札廢稿上的故事

我是一個校對員,每天晚上八點鐘就坐到編輯室裏的一張舊寫字桌旁邊,抽着廉價的紙菸,翻着字紙簍裏的廢稿消磨日子。字紙簍是我的好友,連他臉上的痣我也記得一清二楚的。他的肚子裏邊放着大上海的悲哀和快樂。上海是一個大都市,在這都市裏邊三百萬人呼吸着,每一個人都有一顆心,每顆心都有它們的悲哀,快樂和憧憬——每晚上我就從字紙簍的嘴裏聽着它們的訴說,聽着他們的吶喊,聽着它們的哭泣,聽着它們的嬉笑。這全是些在報紙土,雜誌上看不到的東西,因爲載在報上的是新聞,載在雜誌上的是小說,而這些廢稿卻只是頂普通的,沒有人注意的事。我也曾爲了這些廢稿上的記載太息過,可是後來慢慢兒的麻木了,因爲這是頂普通的,沒有人注意的事,就是要爲了它們太息也是太息不了的。可是那天我看到了這一札廢稿,我又激動起來啦。我特地冒充了記者去調查了一下。我爲了這故事難過了好多天,記在這裏的全是我所聽到看到的——可是我希望讀者知道,這不是新聞,也不是小說,只是頂普通的一件事的記載。



下面就是那札廢稿上的原文:


  今晨三時許,皇宮舞場中一舞女名林八妹者,無故受人毆打,該舞場場主因兇手繫有名流氓,不惟不加驅逐,反將此舞女押送警所,謂其搗亂營業雲。記者目擊之餘,憤不能平,茲將各情,分志如下,望社會人士,或能爲正義而有所表示也。

  漂泊身世 該舞女原籍廣東梅縣,芳齡二九,花容玉貌,身材苗條,向在北四川路虯江路×舞場爲舞女,方於今年三月改入皇宮舞場服務。八妹生性高傲,不善逢迎,是以生意清淡,常終夜枯坐,乏人過問。據其同伴語人,謂八妹之假母兇狠異常,因八妹非搖錢樹,遂時加責打,視若奴婢,且不給飯吃;八妹每暗自啜泣,不敢告人。

  出事情形 今晨三時許,八妹因門庭冷落,枯坐無聊,倚幾小寐之際,不料禍生肘側,橫遭欺辱。先是有一“象牙筷”者,爲法界某大亨之開山門徒弟,與三四狎友,並攜來他處舞女數名在皇宮酣舞;該場場主旁坐相陪,趨候惟恐不周。“象牙筷”業已半醉,高呼大叫,全場側目。某次舞罷,竟徘徊八妹座前,與之調笑。八妹低頭不理,詎“象牙筷”老羞成怒,將八妹青絲扯住,飽以老拳,並加辱罵,謂:“爛污貨,你也配在大爺前面擺架子!”八妹區區弱質,無力抵抗,迫他人拉開,已被毆至遍體鱗傷矣。該場場主,且呵斥八妹,不應得罪貴客,當即將八妹解僱。

  鳴警拘捕 事後八妹出外,鳴得六分所警士到來,欲入場拘捕兇手,經該場場主阻止,謂此並非本場舞女,因敲詐不遂,故來搗亂,請將其拘捕,以維秩序。八妹處此重壓之下,百喙莫辯,反被拘押於六分所云。


看了這張廢稿的第二天,我找到一位當時在場的人;我問他,究竟是怎麼問事,他就把底下那樣的話告訴了我:


  坐着坐着,菸灰盤子裏的菸灰又快滿了,她卻靠着茶几睡熟啦。我早就注意她了,這可憐的孩子。那天是禮拜日,六點鐘茶舞會的時候就上那兒去的,客人擠得了不得,每個舞女都跳得喘不上氣來,埋怨今天的生意太好了;還有一個叫樑蘭英的,每一次總有十多個人去搶她,一到華爾姿的時候,只見許多穿黑衣服的少年紳士從每一個角上跳出來,賽跑似的,往她前面衝去,我坐了一晚上沒見她空過一隻音樂。可是她,那可憐的孩子,你說的那林八妹卻老坐在那兒,沒一個人跟她跳。我本來早就想去了,就爲了她,便拼明天不上辦公處去,在那兒坐一晚上,看究竟有人跟她跳一次沒有。

  她坐在那邊兒角上,不大叫人注意的地方,穿了一件蘋果綠的西裝,沒穿襪子,人生得不好看,一張沒有表情的臉,比化石還麻木點兒似的。先還東張西望的想有客人來跟她跳,往後她知道沒用了,便坐在那兒,話也不說一句,動也不動的——那對眼珠子啊!簡直是死囚的眼珠子,望過去像不是黑的,閃着絕望的光。

  一次又一次的燈光暗了下來,一次又一次的爵士樂直刺到人的骨頭裏邊,把骨髓都要抖出來似的,一次又一次的舞女在客人的懷裏笑着,一次又一次的,音樂的旋律吹醉了人,她卻老坐在那兒。

  像世界的末日到了似的舞場裏邊每一個人都掉了靈魂舞着,那麼瘋狂地!舞場老闆笑掉了牙齒。誰知道呢,還有她那麼個哭也哭不出來的人在這兒?沒有人知道,也沒誰管,我替她難受。

  十二點鐘那時候,人慢慢兒的少下去了,場子裏邊每一次音樂只有八九對人在舞着。這一次她知道真的絕望了,我看見她深深地嘆了口氣,站起來跑到外面去。坐在我前面的兩個舞女在那兒說她:

  “八妹又去哭哩!”

  “真奇怪,怎麼會天天那麼的,一張票子也沒。”

  我湊上去問:“天天沒票子嗎?”

  “難得有人跟她跳的。”

  “那麼她怎麼過活呢?”

  “做舞女真是沒一個能過活的!”太息了一下。“她是越加難做人了。我們在這兒做,跳來的票子跟老闆對拆,跳一個鐘頭,只兩塊半錢,那錢還不是我們的,得養活一家子,那還是說我們生意好的,像林八妹那麼的,簡直是活受罪,你不知道她回到家裏怎麼受苦啊。”

  “可是你們不是一天到晚嘻嘻哈哈的很高興嗎?”

  “不嘻嘻哈哈的難道成天的哭喪着臉不成?”

  說到這兒,還有個舞女猛的道:“‘象牙筷’又來了!”

  來了一大夥人,三個穿綢袍的,一個穿西裝的,還帶了幾個新新裏的舞女。那穿西裝的像有點兒喝醉了,走路七歪八倒的。

  “‘象牙筷’來了,又是我們該晦氣!”

  “怎麼呢?”

  “這小子老是喝愣了眼才跑這兒來,來了就是我們的晦氣。他愛開玩笑,當着大夥兒動手動腳的,不管人家受不受得住。”

  “別理他就得了。”

  “別理他,哈哈!你知道他是誰?”

  “誰?”

  “×××的開山門徒弟!你別理他!老闆還在那兒拍他馬屁,只怕拍不上,你別理他!”

  “那一個是‘象牙筷’!”

  “那個穿西裝的,坐在林八妹座位那兒的。”

  這一回我仔細的瞧了一下,這小子生得很魁捂,有兩條濃眉,還有一對很機警的眼珠子,嘴可以說生得漂亮,衣服也很端整。他的桌子上那幾個都不像是好惹的人。“象牙筷”還在那兒喝酒,一杯白蘭地一仰脖子就灌下去,把杯子往桌上一扔,站起來拉了個他們帶來的舞女跳到場子裏邊去了。大家都看着他,場子裏只他一對。跳是跳得很不錯。那一隻音樂特別長,音樂所像在那兒跟他開玩笑似的。音樂一停,大夥兒就拍起手來,那傢伙也真臉厚,回過身子來鞠了一躬。那麼一來,大夥兒又拼命的拍起手來啦。他笑着走回去,走過林八妹的座位前面——她不知道多咱跑進來的,我就沒留神——見她低着腦袋坐在那兒,便道:

  “小妹妹可是害相思病?”

  她旁邊的舞女說道:

  “她今天一張票也沒,氣死了;你別跟她胡鬧了吧。”

  “是的嗎?下一次音樂我跟你跳,別再害相思病哩。”

  跑到桌上去又灌了一杯白蘭地,再走到林八妹前面,不知怎麼的這回才瞧見了她是穿的西裝,沒穿襪子。

  “瞎,小妹妹,好漂亮!好摩登!洋派!真不錯,什麼的不穿襪子!”眼珠子光溜溜的盡瞧她的腿。

  林八妹白了他一眼.他就碰得跳起來道:“不得了,小妹妹跟我做媚眼,要我今晚上開旅館去!”

  大夥兒哄的笑了起來,他就越加高興了,把林八妹的裙子一把拉了起來;“大家瞧,小妹妹真摩登!不穿襪子!洋派!”林八妹繃下了臉,罵道:“鬧什麼,賊王八!”

  他也頓時繃下臉來:“××!××給你吃!”就那麼的“××給你吃,××給你吃”的,嘴裏邊那麼說着,把一箇中指拼命的往她嘴裏塞。

  她也火起來了;“我×你媽!”

  “媽的,小娼婦,你在大爺前擺架子?”拍!就是一個耳括子。

  “狗×的……”

  “你敢罵大爺?”

  索性揪住了她的頭髮,拍,拍的一陣耳括子,一會兒許多人跑了上去,什麼也瞧不見啦。只見舞場的老闆把林八妹拉了往外跑,她怎麼也不肯出去,頭髮亂着,滿臉的眼淚,嚷着,鬧着,非要回去打還他不罷手似的。“象牙筷”叫人家勸住了,還站在老遠的罵:“你再罵,大爺不要你的命?你再敢罵?”

  我就跑過去,只聽得老闆在跟她說:

  “你跟他鬧,沒好處的。你是什麼人。他是什麼人!”

  她拼命的嚷着:“我不管!我不管!他憑什麼可以那麼的打我!”

  老闆把她抱起來,往門外走去,她一個勁兒的掙扎着:“爲什麼?爲什麼?你們爲什麼合着欺我?”

  大夥兒見她那副哭着嚷的模樣兒,忽然拍起手來,拼命的笑着。我難受極了。還笑她!

  “還笑她?”

  “要不然,怎麼呢?我們又不能幫她。”

  真的,她們有什麼法子呢?我明白的,她們也替她難受,她們只得笑。我跑到外面,只見林八妹還在那兒硬要進來拼命,侍者攔住了她,勸她:

  “你別哭了,今天還是回家裏去吧。”

  她掙了出來,就往門口跑去,叫老闆一把扯了回來:

  “你給我滾!你那麼的舞女地上一抓就是十來個,要你來給我拆生意?你滾!這裏不許你進來!”

  她撲到他身上:“不管!我人也做夠了,苦也受夠了!我不管!我一生到地上就叫大家欺!我叫人家欺夠了!我叫人家欺夠了!”

  “給我㩘她出去!”

  兩個服侍她一個,把她拉到扶梯那兒,她猛的嘆了口長氣,昏過去啦。牙齒緊緊的咬着,臉白得怕人,頭髮遮着半張臉,呼吸也沒有了似的,眼淚盡滾下來。我不能再看她,我走進去,坐到桌上,抽一枝煙,我懊悔自個兒不該在這兒待這麼久,看到了那麼不平的事情。那老闆還坐在“象牙筷”那兒跟他賠不是。

  “對不起得很,老闆,今天多喝了一點酒,在你們這兒鬧了這麼個笑話。”“象牙筷”說。

  “沒幹系,你老哥還跟我說那種話!你真是太客氣了!這舞女本來不是我們這兒的,來了三個月,叫她趕跑了幾百塊錢生意。本來是想叫她跑路了,沒找到錯處。今天幸虧你老哥那麼一來;剛纔我己經停了她的生意。”老闆那麼一說,我噴了口煙,叫侍者給我換一個地方——實在不願意再聽下去咧。

  坐了一回,我跑到外面去,想看看那可憐的孩子不知怎麼了,剛跑到外面,只見她和一個巡長在扶梯那兒跑上來。在門口那兒的侍者頭目忙迎上去道:

  “老鄉,抽枝煙。”遞了枝煙過去。

  “好久不見了。”他接了煙,好像很熟的樣子。“這位姑娘說這兒有一位客人打了她,可有那麼一回事?”

  “有是有的,不是打,只是推一下——”

  這當兒老闆跑出來了,一副笑臉跟巡長打招呼:“正有件事想麻煩您老人家,剛纔我們這兒,不知那來的一個不三不四的女人—―”說到這兒裝着一眼瞥見了林八妹似的:“就是她,跑到我們這兒來搗蛋,跟我們的客人鬧,客人全叫她給趕走了……”

  林八妹急了起來道:“你不應該的,那麼冤枉着我!”跟巡長說道:“我是這兒的舞女,他認識我的,他冤我,我剛纔跟你說過的,有一個客人無緣無故的打了我一頓。”

  我想上去說,這老闆太不講理了,剛一動嘴,那侍者頭目瞧了我一眼,我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算了吧,還是站在那兒瞧。

  那老闆又說下去道:“簡直是笑話,我這兒會要你那麼的舞女!巡長,我們這兒沒有她那麼的舞女的,也沒誰打過她,這兒的許多人都可以證明。是她存心跑來搗蛋,剛纔給她跑了,現在她自個兒找上門來,好得很,費您老人家的神,給看起來,明天我請你吃晚飯,咱們再細細的談。”

  林八妹急得跳起來,扯住他的胳膊道:“你冤枉人!你冤枉人!怎麼說我跟你搗蛋?打了我,還說我跟你搗蛋!”

  “巡長,你瞧他多兇!”說着大家都笑了起來。

  林八妹馬上又扯着巡長道:“你別信他!他故意咬我一口。我剛纔跟你說過的,我坐在桌子上,一個客人,是流氓,跑來調戲我,我罵他,他就打我,打我的耳括子,你瞧,現在臉還紅着,”把半個臉給他瞧。“我不會騙你的,你應該相信我。”

  巡長笑着道:“你可能找個人證明?”

  “他們都能證明的。”

  “可是真的嗎?”巡長問那些侍者。

  大家都笑着說:“沒看見。”

  林八妹瞧見了我,一把扯住我道:“先生,你瞧見的,你說一聲吧!”那麼哀求着的臉。

  我剛要說說,老闆已經攔了進來道:“這位先生剛來,怎麼會知道。巡長,你瞧,她可不是胡鬧嗎?我們來了個客人,她又得想法給攆走了!費你神,請帶了去吧。我們生意人,不會說謊冤枉人的。”

  巡長拍一下林八妹的肩膀道:“乖乖的跟我去吧。”

  這一下她可怔住了,也不掙扎,也不說話,只瞧了我一眼,跟着他走啦。可是她的眼光我懂得的,是在:

  “每一個人都合夥欺我啊!”那麼地說着。

  我馬上給了錢,拿了帽子就走。

  “法律,警察,老闆,流氓……一層層地把這許多舞女壓榨着,像林八妹那麼的並不止一個呢!”回去的路上一個兒那麼地想着。


  那天晚上,我告了假,約了一個曾經上舞場去過的朋友跑到皇宮舞場裏,在帶着酒意的燈光底下坐了下來。那許多舞女全像是很快樂的,那張笑臉簡直比孩子還天真。我真不能相信在這麼幽雅愉逸的氛圍氣邊,有着那些悲慘的命運,悲慘的故事。坐了一回,我跟一個侍者談上了,慢慢兒的淡到林八妹的事。底下是我和他的對話:

  他:——“老實說,舞女多半是那麼的奴隸脾胃,你好好兒的待她吧,她架子偏大,只配那種白相人。那纔是一帖藥,吃到肚裏,平平穩穩,保你沒事。譬如你吧,譬如你跳的那舞女,你真心真意的待她,她就待理不理的,你要繃着臉不理她,她又跟你親熱得不得了。咱們打開夭窗說亮話,舞女那玩藝兒嗎,大爺有錢高興化,不妨跑來玩玩,可是千萬不能當真,一真可糟糕!命也會送在她手裏。咱們做侍者的那種事看得多了。就說林八妹吧!也是壞蛋。那性情兒可古怪!到這兒來了幾個月,少說些吧,也叫她給鬧去了五百塊錢生意。客人出了錢是找開心來的,誰高興瞧你冷臉?先生,你說這話可不錯?做舞女的,拿了人家錢.應該叫人家窩心,那纔是做生意的道理。林八妹,她就不管那些,得隨她高興。你先生也是老跑跳舞場的,你可喜歡跟她跳?時常有客人受了她的氣,怪上了舞場,連我們這兒也不來了。”

  我:——“可是‘象牙筷’是怎麼回事呢?”

  他:——“那種事多極了。好的客人受了氣不高興,就不同她跳;‘象牙筷’是什麼人?他來受你的氣?”

  我:——“聽說是‘象牙筷’的不是。不知究竟怎麼樣?”

  他:——“講公平話,兩個都有不對的地方兒。‘象牙筷’是那麼的,每次上我們這兒來,總喝愣了眼珠子才跑來,又愛跟舞女開玩笑。那天也是巧,林八妹剛穿了西裝,沒穿襪子,‘象牙筷’又剛巧坐在她後邊兒,不知怎麼一來,叫他瞧見了,便跑到她前面說:‘你好漂亮!不穿襪子!那纔是真的摩登,洋派!’那也是很平常的事。既然做了舞女,讓人家開開玩笑也沒多大關係。再說‘象牙筷’是大白相人,就是再做得難看一點,也得遷就他。林八妹繃一下臉來罵他,他自然動手打了。譬如罵了你,你怎麼呢?還不是一樣嗎?可對?”

  我:——“回頭怎麼又把林八妹抓了去呢?”

  他:——“那是她自個不生眼珠子,跑到警察局裏去叫了個巡長來,想抓人。開跳舞場的警察局裏不認識幾個人還成嗎?本來抓人不用講誰的理對,誰的理虧,誰沒錢,沒手面,沒勢力,就得抓進去,押幾天,稍微吃一點眼前虧。那天真笑話,她還要我們證明‘象牙筷’打了她。我們吃老闆的飯,拿老闆的錢,難道爲了她去跟老闆作對不成?沒有的事!”

  我:——“可是這兒老闆不應該的,停了她生意也夠了,還把她押起來。”

  他:——“你先生真是生得太忠厚了!現在那兒不是這麼的?”

  我:——“可是這裏的老闆跟‘象牙筷’有多大交情,那麼的幫他?”

  他:——“交情是沒多大的交情。可是開舞場吃的什麼飯?得罪了白相人還開得下去嗎?做生意的要面面圓到,老闆也有老闆的難處。犧牲一兩個舞女打什麼緊?真是!”

  我:——“現在林八妹在那兒?”

  他:——“還在六分所裏。”

  我:——“也是很可憐的人啊!”

  他:——“嘻,你先生真是!可憐的人多着咧!做舞女的那一個不可憐?年紀一年年的大了,嫁人又嫁不掉。坐在對面那個穿紅旗袍兒的樑蘭英,這兒生意算她頂好了,那天我跟她隨便談,我問她:‘你可打算嫁人嗎?’

  ‘誰愛娶舞女呢?’

  ‘今年你二十歲,再過六年,可怎麼辦?’

  ‘過了今天再說!’

  ‘我問你,過了六年怎麼辦?’

  ‘給人家去做下人,洗地板,擦桌子,再不然,就上吊?’

  你說,那一個不可憐?”

  到這兒我們又談到旁的地方去了,可是我在心裏決定了明兒上六分所去看林八妹去。


  吃了中飯,我走到六分所,先見了他們的所長。我說是報館的新聞記者,所長就很客氣請我到他的臥室裏去談。是一間不十分明亮的屋子,上面壁上掛着黨國旗,和總理遺像,桌上放了一大堆《三民主義〉,《建國大綱〉,公文,和一把紫砂茶壺。他請我坐下了,掏了枝煙遞給我,給擦上了火,抽了口煙,我就開口道:

  “這兒可是有一個叫林八妹的舞女押在這兒?”

  “是的。”

  “是怎麼回事呢?”

  “那天,是前天半晚上,她跑到這兒來,說有人在舞場裏打了她,要我們保護,當時我就派巡長跟了她去……”

  我截住了他的話道:“這事情我已經知道了。我就不懂怎麼反而把她押了起來。”

  在煙霧裏邊他的臉很狡猾的笑了:“這有什麼不懂得,你老哥也是明白人,咱也不瞞你,我家裏也有七八個人吃飯,靠這苦差使還不全餓死嗎?皇宮的老闆跟我又是有交情的,咱們平日彼此都有些小事情,就彼此幫幫忙。”

  “可是那麼一來你不是知法犯法嗎?”我故意裝着開玩笑的模樣,大聲地笑起來。

  “法律是死的,人是活的,要是法律真的能保護人權,不瞞你老哥說,我早就餓死了。對不對?大家都在刮地皮,我也犯不着做傻子。誰知道明天還當不當得了巡官呢!”便跟着我哈哈地大笑了一陣子。

  “那林八妹我可以看看她嗎?”

  “可以!你老哥吩咐的話,還有什麼不可以的?”一面說,一面卻坐着不動。

  我站了起來道:“現在就去,怎麼樣?”

  “行。”

  他帶我到一間很黑暗的屋子裏面,下面放着一張牀,一張桌子,一隻椅子,在牀上坐着一個女人,像是穿着件暗綠的衣服。

  所長說:“這就是林八妹,你跟她談一回吧;兄弟有事,過回兒再來奉陪。”

  “不敢當!”

  他走了以後,屋子裏只我們兩個人;她不動聲色的瞧着我。我走過去,在椅子上坐下來。

  “我是報館裏的記者,你的事我們覺得很不平,我個人也是很同情你的,請你把那天的事告訴我。”

  她坐在那兒,盡瞧着我,不做聲,就像沒聽見我的話似的。我明白,她不懂得爲什麼我要老遠的跑來問她,她不懂得我爲什麼要知道她的事,她疑心我在騙她,我在想法子算計她。她有一張平板的臉,扁鼻子,很大的腮骨,斜眼珠子,一圈黑眼皮,典型的廣東臉。

  我又說了一遍,要她告訴我她的事。

  她才說道:“那天晚上我坐在那兒很氣悶,已經一點多了,忽然那個‘象牙筷’跑到我前面來調戲我——”

  “他怎麼調戲你呢?”

  “我那天沒穿襪子,他說:‘小妹妹,你好漂亮,不穿襪子!兩條腿那麼白!’我不理他。他索性嘻着臉,跟我鬧不清楚,我站起來想走,想避開他,他卻把我按在座位上道:‘急什麼呢?有拖車在那兒等你不成!’我就不高興,我說:‘屁,我沒拖車的!’他說:‘我做你拖車可好?咱們等會兒開房間去。’我白了他一眼,他就大聲兒的嚷起來道:‘不得了,小妹妹跟我做媚眼,要我等回兒開房間去!’樹樹要皮,人人要臉,我雖說做舞女,也是沒法子。混口飯吃,臉也是要的,究竟也是個有鼻子眼兒的人,可是當時我還忍着不做聲,這狗入的越發得意了,索性把我的裙子,就那麼的給拉起來,還說:‘小妹妹不穿襪子,可穿袴子?’你說還有誰能耐得下?我火起來了,我說:‘鬧什麼?’他頓時繃下臉來,道:‘鬧什麼!鬧條大××你吃!’就‘××給你吃,××給你吃,’那麼的說着,把中指直塞到我嘴裏來;我恨透了,就罵他:‘狗×的!’他就拍的一個耳括子。‘小娼婦,你敢罵大爺!’揪住了我的頭髮,打得我哪!——後來給人家拉開了;他們把我推到外面去,他們說他是大流氓,犯不着跟他鬧,他們合着夥欺我,騙我,就因爲生意壞。可是我爲什麼要白讓他打呢?我要進去打還他,我要跟他拼命去;我們廣東人是那麼的,打死了算不了什麼。老闆把我趕了出來,不要我做了。我去叫了警察來,不知怎麼一來,可把帶到這兒來啦。喝!”她猛的歇斯底里地叫了起來,可是聲音是那麼小,一種病人的聲音。“他們又有錢,又有勢,打了我還把我押起來!他們合着夥欺我!合着夥欺我!”躺到牀上喘着氣,低低地說着:“我是一生下來就叫人欺的!”臉上泛着紅色,桃花那麼的淺紅色,一回兒又咳嗽起來啦。

  “你的家裏人呢?”

  她聳了聳肩膀,苦笑了一下:“我是賣給人家的。”

  “很小的時候就賣了的嗎?”

  “從我知道每一個人都有一個媽和一個爸的時候,我已經是沒有媽,沒有爸的人了。可是我有一個媽,假的媽,我叫她媽的。小的時候,她天天打我,罵我,叫我洗地板,擦桌子,現在她還是天天罵我,打我,叫我洗地板,擦桌子。從前我不是做舞女的,她逼着我賣淫,做鹹水妹。我是夜開花,白天睡覺,晚上做生意的,你不知道那可多苦。後來做了舞女,爲了我沒生意,舞場關了門回來還逼我去接客——我簡直連骨頭也做得斷了!”

  “她可知道你現在給押在這兒?”

  “知道的!”

  “爲什麼不來弄你出去呢?”

  “她不會再在我身上化一文錢了。”

  “你已經好幾天沒睡覺了嗎?”

  “到這兒來還沒睡過。怎麼睡得着呢!只想早一點死了算了!我受夠了!”

  “你要錢用嗎?”

  她搖了搖腦袋。

  我再問他:“你要錢用嗎?”

  她不做聲,閉上了眼珠子。

  我便退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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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穆時英
类型:短篇小说
总字数:8103
阅读量:1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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