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夏洛克‧福爾摩斯始終稱呼她爲那位女人。我很少聽見他提到她時用過別的稱呼。在他的心目中,她才貌超羣,其他女人無不黯然失色。這倒並不是說他對艾琳‧艾德勒有什麼近乎愛情的感情。因爲對於他那強調理性、嚴謹刻板和令人欽佩、冷靜沉着的頭腦來說,一切情感,特別是愛情這種情感,都是格格不入的。我認爲,他簡直是世界上一架用於推理和觀察的最完美無瑕的機器。但是作爲情人,他卻會把自己置於錯誤的地位。他從來不說溫情脈脈的話,更不用說講話時常帶着譏諷和嘲笑的口吻。而觀察家對於這種溫柔的情話,卻是讚賞的─因爲它對於揭示人們的動機和行爲是再好不過的東西了。但是對於一個訓練有素的理論家來說,容許這種情感侵擾他自己那種細緻嚴謹的性格,就會使他分散精力,使他所取得的全部的智力成果受到懷疑。在精密儀中落入砂粒,或者他的高倍放大鏡鏡頭產生了裂紋,都不會比在他這樣的性格中摻入一種強烈的感情更起擾亂作用的了。然而只有一個女人,而這個女人就是已故的艾琳‧艾德勒,還在他那模糊的成問題的記憶之中。
最近很少和福爾摩斯晤面。我婚後就和他疏於往來。我的完滿的幸福和第一次感到自己成爲家庭的主人而產生的家庭樂趣,吸引了我的全部注意力。可是福爾摩斯,他卻豪放不羈,厭惡社會上一切繁縟的禮儀,所以依然住在我們那所貝克街的房子裏,埋頭於舊書堆中。他一個星期服用可卡因,另一個星期又充滿了幹勁,就這樣交替地處於用藥物引起的瞌睡狀態和他自己那種熱烈性格的旺盛精力狀態中。正如往常一樣,他仍醉心於研究犯罪行爲,並用他那卓越的才能和非凡的觀察力去找那些線索和打破那些難解之謎,而這些謎是官廳警察認爲毫無希望解答而被放棄了的。我不時模模糊糊地聽到一些關於他活動的情況:如關於他被召到奧德薩去辦理特雷波夫暗殺案;關於偵破亭可馬裏非常怪的阿特金森兄弟慘案;以及最後關於他爲荷蘭皇家完成得那麼微妙和出色的使命等等。這些情況,我和其他讀者一樣,僅僅是從報紙上讀到的。除此之外,關於我的老友和夥伴的其它情況我就知道得很少了。
有一天晚上─一八八八年三月二十日的晚上─我在出診回來的途中(此時我已又開業行醫),正好經過貝克街。那所房子的大門,我還記憶猶新。在我的心中,我總是把它同我所追求的東西及同在‘血字的研究’一案中的神祕事件聯繫在一起。當我路過那大門時,我突然產生了與福爾摩斯敘談敘談的強烈願望,想了解他那非凡的智力目前正傾注於什麼問題。他的幾間屋子,燈光雪亮。我擡頭仰視,可以看見反映在窗簾上的他那瘦高的黑色側影兩次掠過。他的頭低垂胸前,兩手緊握在背後,迅速而又急切地在屋裏踱來踱去。我深悉他的各種精神狀態和生活習慣,所以對我來說,他的姿態和舉止本身就顯示出那是怎麼一回事─他又在工作了。他一定是剛從服藥後的睡夢中起身,正熱衷於探索某些新問題的線索。我撳了撳電鈴,然後被引到一間屋子裏,而這間屋子以前有一部分是屬於我的。
他的態度不很熱情,這種情況是少見的,但是我認爲他看到我時還是高興的。他幾乎一言不發,可是目光親切,指着一張扶手椅讓我坐下,然後把他的雪茄煙盒扔了過來,並指了指放在角落裏的酒精瓶和小型煤氣爐。他站在壁爐前,用他那獨特的內省的神態看着我。
“結婚對你很合適,”他說,“華生,我想自從我們上次見面以來,你體重增加了七磅半。”
“七磅。”我回答說。
“真的!我想是七磅多。華生,我想是七磅多一點。據我的觀察,你又開業給人看病了吧。可是你過去沒告訴過我,你打算行醫。”
“這你怎麼知道的呢?”
“這是我看出來的,是我推斷出來的。否則我怎麼知道你最近曾經淋溼過,而且還請了一個笨手笨腳和粗心大意的使女的呢?”
“我親愛的福爾摩斯,”我說,“你簡直太厲害了。你要是活在幾世紀以前,一定會被用火刑燒死的。的確,星期四我步行到鄉下去過一趟,回家時被雨淋得一塌糊塗。可是我已經換了衣服,真想像不出你是怎樣推斷出來的。至於瑪麗‧珍,她簡直是不可救藥,我的妻子已經打發她走了。但是這件事我也看不出你是怎樣推斷出來的。”
他自己嘻嘻地笑了起來,搓着他那雙細長的神經質的手。
“這些事本身很簡單,”他說,“我的眼睛告訴我,在你左腳那隻鞋的裏側,也就是爐火剛好照到的地方,表面上有六道幾乎平行的裂痕。很明顯,這些裂痕是由於有人爲了去掉沾在鞋跟的泥疙瘩,粗心大意地順着鞋跟刮泥時造成的。因此,你瞧,我就得出這樣的雙重推斷,認爲你曾經在惡劣的天氣中出去過,以及你穿的皮靴上出現特別難看的裂痕是由一名年輕而沒有經驗的女傭人乾的。至於你開業行醫嘛,那是因爲如果一位先生走進我的屋子,身上帶着碘的氣味,他的右手食指上有硝酸銀的黑色斑點,他的大禮帽右側面鼓起一塊,表明他曾藏過他的聽診器,我要不說他是醫藥界的一位積極分子,那我就真夠愚蠢的了。”
他解釋推理的過程是那麼毫不費力,我不禁笑了起來。“聽你講這些推理時,事情彷彿總是顯得那麼簡單,幾乎簡單到了可笑的程度,甚至我自己也能推理,在你解釋推理過程之前,我對你推理的下一步的每一情況總是感到迷惑不解。但我還是覺得我的眼力不比你的差。”
“的確如此,”他點燃了一支香菸,全身舒展地倚靠在扶手椅上,回答道,“你是在看而不是在觀察。這二者之間的區別是很清楚的。比如說,你常看到從下面大廳到這間屋子的梯級吧?”
“經常看到的。”
“多少次了?”
“嗯,不下於幾百次吧。”
“那麼,有多少梯級?”
“多少梯級?我不知道。”
“那就對啦!因爲你沒有觀察,而只是看嘛。這恰恰是我要指出的要點所在。你瞧,我知道共有十七個梯級。因爲我不但看而且觀察了。順便說說,由於你對這些小問題有興趣,又由於你善於把我的一兩個小經驗記錄下來,你對這個東西也許會感興趣的。”他把一直放在他桌子上的一張粉紅色的厚厚的便條紙扔了過來。
“這是最近一班郵差送來的,”他說,“你大聲地念念看。”
這張便條沒有日期,也沒有簽名和地址。
[便條裏寫道:]“某君將於今晚十時三刻趨訪,渠有至爲重要之事擬與閣下相商。閣下最近爲歐洲一王室出力效勞表明,委託閣下承辦難於言喻之大事,足可信賴。此種傳述,廣播四方,我等知之甚稔。屆時望勿外出。來客如戴面具,請勿介意是幸。”
“這的確是件很神祕的事,”我說,“你想這是什麼意思?”
“我還沒有可以作爲論據的事實。在我們得到這些事實之前就加以推測,那是最大的錯誤。有人不知不覺地以事實牽強附會地來適應理論,而不是以理論來適應事實。但是現在只有這麼一張便條,你看能不能從中推斷出些什麼來?”
我仔細地檢查筆跡和這張寫着字的紙。
“寫這張條子的人大概相當有錢,”我說着,盡力模仿我夥伴的推理方法,“這種紙半個克朗買不到一疊。紙質特別結實和平整。”
“‘特別’,正是這兩個字,”福爾摩斯說,“這根本不是一張英國造的紙。你舉起來向亮處照照看。”
我這樣做了。看到紙質紋理中有一個大‘E’和一個小‘g’、一個‘P’以及一個‘G’和一個小‘t’交織在一起。
“你瞭解這是什麼意思?”福爾摩斯問道。
“無疑是製造者的名字,更確切地說,是他名字的交織字母。”
“完全不對,G和小t代表的是‘Gesellschaet’也就是德文公司這個詞,像我們Co.這麼一個慣用的縮寫詞一樣。當然,P代表的是‘Papier’─紙。現在該輪到‘Eg’了,讓我們翻一下《大陸地名詞典》,”他從書架上拿下一本很厚的棕色書皮的書,“Eglow、Eglonitz,有了,Egria。那是在說德語的國家裏─也就是在波希米亞《注》,離卡爾斯巴德不遠。以瓦倫斯坦卒於此地而聞名,同時也以其玻璃工廠和造紙廠林立而著稱。哈,哈,老兄,你瞭解這是什麼意思?”他的眼睛閃閃發光,得意地噴出一大口藍色的香菸的煙霧。
《注:波希米亞,即今之捷克。第一次世界大戰前受奧地利統治。》
“這種紙是在波希米亞製造的。”
“完全正確。寫這張紙條的是德國人。你是否注意到─‘此種傳述,廣播四方,我等知之甚稔’─這種句子的特殊結構?法國人或俄國人是不會這樣寫的。只有德國人才這樣亂用動詞。因此,現在有待查明的是這位用波希米亞紙寫字、寧願戴面具以掩蓋他的廬山真面目的德國人到底想幹些什麼。瞧,要是我沒有搞錯的話,他來了,他將打破我們的一切疑團。”
就在他說話的時候,響起了一陣清脆的馬蹄聲和馬車輪子摩擦路邊鑲邊石的軋軋聲,接著有人猛烈地拉着門鈴。福爾摩斯吹了一下口哨。
“聽聲響是兩匹馬。”他說。
“不錯,”他接着說,眼睛朝窗外瞧了一眼,“一輛可愛的小馬車和一對漂亮的馬,每匹值一百五十畿尼。華生,要是沒有什麼別的話,這個案子可有的是錢。”
“我想我該走了,福爾摩斯。”
“哪兒的話,醫生,你就待在這裏。要是沒有我自己的包斯威爾《注》,我將不知所措。這個案子看來很有趣,錯過它那就太遺憾了。”
《注:包斯威爾是英國著名文學家約翰生的一名得力助手。》
“可是你的委託人……”
“甭管他。我可能需要你的幫助,他也許同樣如此。他來啦,你就坐在那張扶手椅子裏,醫生,好好地端詳着我們吧!”
我們聽到一陣緩慢而沉重的腳步聲。先是在樓梯上,然後在過道上,到了門口驟然停止。接着是聲音響亮的叩門聲。
“請進來!”福爾摩斯說。
一個人走了進來,他的身材不下於六英呎六英吋,胸部寬闊,四肢有力。他的衣着華麗,但他那富麗堂皇的裝束,在英國這地方顯得有點近乎庸俗。他的袖子和雙排鈕釦的上衣前襟的開叉處都鑲着寬闊的羔皮鑲邊,肩上披的深藍色大氅用腥紅色的絲綢作襯裏,領口彆着一支用單顆火焰形的綠寶石鑲嵌的飾針。加上腳上穿着一雙高到小腿肚的皮靴,靴口上鑲着深棕色毛皮,這就使得人們對於他整個外表粗野奢華的印象更加深刻。他手裏拿着一頂大檐帽,臉的上半部戴着一隻黑色的蓋過顴骨的遮護面具。顯然他剛剛整理過面具,因爲進屋時,他的手還停留在面具上。由臉的下半部看,他嘴脣厚而下垂,下巴又長又直,顯示出一種近乎頑固的果斷,像是個性格堅強的人。
“你收到我寫的條子了嗎?”他問道,聲音深沉、沙啞,帶着濃重的德國口音。“我告訴過你,我要來拜訪你。”他輪流地瞧着我們兩個人,好像拿不準跟誰說話似的。
“請坐,”福爾摩斯說,“這位是我的朋友和同事,華生醫生。他經常大力幫助我辦案子。請問,我應該怎麼稱呼您?”
“你可以稱呼我馮‧克拉姆伯爵,我是波希米亞貴族。我想這位先生─你的朋友,是位值得尊敬和十分審慎的人,我也可以把極爲重要的事託付給他。否則,我寧願跟你單獨談。”
我站起身來要走,可是福爾摩斯抓住我的手腕,把我推回到原來的扶手椅裏。“要談兩個一起談,要就不談,”他對來客說,“在這位先生跟前,凡是您可以跟我談的您儘管談好了。”
伯爵聳了聳他那寬闊的肩膀說道:“那麼我首先得約定你們二位在兩年內絕對保密,兩年後這事就無關重要了。目前說它重要得也許可以影響整個歐洲歷史的進程都不過分。”
“我保證遵約。”福爾摩斯答道。
“我也是。”
“這面具你們不在意吧,”我們這位陌生的不速之客繼續說,“派我來的貴人不願意讓你們知道他派來的代理人是誰,因此我可以立刻承認我剛纔所說的,並不是我自己真正的稱號。”
“這我知道,”,福爾摩斯冷冰冰地答道。
“情況十分微妙。我們必須採取一切預防措施,盡力防止使事情發展成一個大丑聞,以免使一個歐洲王族遭到嚴重損害。坦率地說,這件事會使偉大的奧姆斯坦家族─波希米亞世襲國王─受到牽連。”
“這我也知道。”福爾摩斯喃喃地說道,隨即坐到扶手椅裏,闔上了眼睛。
在來客的心目中,他過去無疑是被刻劃爲歐洲分析問題最透徹的推理者和精力最充沛的偵探。這時我們的來客不禁對這個人倦怠的、懶洋洋的體態用一種明顯的驚訝目光掃了一眼。福爾摩斯慢條斯理地重新張開雙眼,不耐煩地瞧着他那身軀魁偉的委託人。
“要是陛下肯屈尊將案情闡明,”他說,“那我就會更好地爲您效勞。”
這人從椅子裏猛地站了起來,激動得無以自制地在屋子裏踱來踱去。接着,他以一種絕望的姿態把臉上的面具扯掉扔到地下。
“你說對了,”他喊道,“我就是國王,我爲什麼要隱瞞呢?”
“嗯,真的嗎?”福爾摩斯喃喃地說,“陛下還沒開口,我就知道我是要跟卡斯爾─費爾施泰因大公、波希米亞的世襲國王、威廉‧戈特賴希‧西吉斯蒙德‧馮‧奧姆施泰因交談。”
“但是你能理解,”我們奇怪的來客又重新坐下來,用手摸了一下他那又高又白的前額說道,“你能理解我是不慣於親自辦這種事的。可是這件事是如此地微妙,以致於如果我把它告訴一個偵探,就不得不使自己任他擺佈。我是爲了向你徵詢意見才微服出行,從布拉格來此的。”
“那就請談吧。”福爾摩斯說道,隨即又把眼睛闔上了。
“簡單地說,事情是這樣的:大約五年以前,在我到華沙長期訪問期間,我認識了大名鼎鼎的女冒險家艾琳‧艾德勒。無疑你是很熟悉這名字的。”
“醫生,請你在我的資料索引中查查艾琳‧艾德勒這個人……”福爾摩斯喃喃地說,眼睛睜也沒睜開一下。他多年來採取這麼一種辦法,就是把有關許多人和事的一些材料貼上籤條備查。因此,要想說出一個他不能馬上提供情況的人或事,那還真是不容易。關於這件案子,我找到了關於她的個人經歷的材料。它是夾在一個猶太法學博士和寫過一起關於深海魚類專題論文的參謀官這兩份歷史材料中間的。
“讓我瞧瞧,”福爾摩斯說,“嗯,一八五八年生於紐澤西州,女低音。嗯,意大利歌劇院。嗯,華沙帝國歌劇院首席女歌手。對了,退出了歌劇舞臺,哈!住在倫敦,一點不錯。據我理解,陛下和這位年輕女人有牽連。您給她寫過幾封會使自己受連累的信,現在則急於想把那些信弄回來。”
“一點不錯。但是,怎麼才能……”
“曾經和她祕密結過婚嗎?”
“沒有。”
“沒有法律文件或證明嗎?”
“沒有。”
“那我就不明白了,陛下。如果這位年輕女人想用信來達到訛詐或其他目的時,她怎麼能夠證明這些信是真的呢?”
“有我寫的字。”
“呸!僞造的。”
“我私人的信箋。”
“偷的。”
“我自己的印鑑。”
“仿造的。”
“我的照片。”
“買的。”
“我們兩人都在這張照片裏哩。”
“噢,天哪!那就糟了。陛下的生活的確是太不檢點了。”
“我當時真是瘋了─精神錯亂。”
“您已經對自己造成了嚴重的損害。”
“當時我只不過是個王儲,還很年輕。現在我也不過三十歲。”
“那就必須把那張像片想辦法收回。”
“我們已經試過,但是都失敗了。”
“陛下必須出錢,把照片買過來。”
“她一定不賣。”
“那麼就偷吧。”
“我們已經試過五次了。有兩次我出錢僱小偷搜遍了她的房子。一次她在旅行時我們調換了她的行李。還有兩次我們對她進行了攔路搶劫。可是都一無所獲。”
“那張像片的蹤跡一點都沒有?”
“一絲一毫都沒有。”
福爾摩斯笑了,說道:“這完全是一個微不足道的問題。”
“但是對我來說,卻是個十分嚴重的問題。”國王用責備的口氣頂了他一句。
“十分嚴重,的確如此。那她打算用這照片幹些什麼呢。”
“把我毀掉。”
“怎麼個毀法?”
“我即將結婚了。”
“我聽說了。”
“我將和斯堪的納維亞國王的二公主克洛蒂爾德‧洛特曼‧馮‧札克斯邁寧根結婚。你可能知道他們的嚴格家規吧。她自己就是一個極爲敏感的人。只要對我的行爲有絲毫懷疑,就會使這婚事告吹。”
“那麼艾琳‧艾德勒呢?”
“威脅着要把照片送給他們。而她是會那樣做的。我知道她是會那樣做的。你不瞭解她,她的個性堅強如鋼。她既有最美麗的女人的面容,又有最剛毅的男人的心。只要我和另一個女人結婚,她是什麼事都做得出來的。”
“您敢肯定她還沒有把照片送出去嗎?”
“我敢肯定。”
“爲什麼?”
“因爲她說過,她要在婚約公開宣佈的那一天把照片送出去。那就是下星期一。”
“噢,那咱們還有三天時間,”福爾摩斯說着,打了一個呵欠。‘太幸運了,因爲目前我還有一兩樁重要的事情要調查調查。當然。陛下暫時要待在倫敦囉?”
“對。你可以在蘭厄姆旅館找到我。用的名字是馮‧克拉姆伯爵。”
“我將寫封短信讓您知道我們的進展情況。”
“那太好了。我非常急於知道。”
“那麼,關於錢的事怎麼樣?”
“由你全權處理。”
“毫無條件嗎?”
“我可以告訴你,爲了得到那張照片,我願意拿我領土中的一個省來交換。”
“那麼眼前的費用呢?”
國王從他的大氅下面拿出一個很重的羚羊皮袋,把它放在桌上。
“這裏有三百鎊金幣和七百鎊鈔票。”他說。
福爾摩斯在他筆記本的一張紙上潦潦草草地寫了收條,然後遞給他。
“那位小姐的地址呢?”他問道。
“聖約翰伍德,塞彭泰恩大街,布里翁尼府第。”
福爾摩斯記了下來。“還有一個問題,”他說道,“照片是六英吋的嗎?”
“是的。”
“那麼,再見,陛下,我相信我們不久就會給您帶來好消息。華生,再見,”他接着對我說,這時皇家四輪馬車正向街心駛去。“我想請你明天下午三點鐘來,跟你聊聊這件小事情。”
二
三點鐘整,我到了貝克街,福爾摩斯尚未回來。據女房東說,他是在早晨剛過八點的時候出去的。儘管如此,我在壁爐旁坐下,打算不管他去多久都要等待,因爲我已經對他的調查深感興趣。雖然這案子缺乏我記錄過的那兩件罪案所具有的那種殘忍和不可思議的特徵,可是,這案子的性質及其委託人的高貴地位,卻使它具有其本身應有的特色。的確,除了我的朋友正在進行調查的案子的性質外,他那種巧妙地掌握情況和敏銳而又透徹地推理的工作方式,以及那種解決最難解決的奧祕的迅速而精細的方法,很值得我去研究和學習,並且從中得到很大樂趣。他一貫取勝,這在我已是司空見慣。所以,在我的腦海裏從未產生過他也有可能失敗的想法。
四點鐘左右,屋門開了,走進來一個醉醺醺的馬伕。他樣子邋邋遢遢,留着絡腮鬍須,面紅耳赤,衣衫破爛不堪。儘管我對我朋友的化裝術的驚人技巧已經習以爲常了,我還是要再三審視纔敢肯定真的是他。他向我點頭招呼一下就進了臥室。不消五分鐘,他就和往常一樣身穿花呢衣服,風度高雅地出現在我面前。他把手插在衣袋裏,在壁爐前舒展開雙腿,盡情地笑了一陣子。
“噢,真的嗎?”他喊道,忽然嗆住了喉嚨,接着又笑了起來,直到笑得軟弱無力地躺在椅子上。
“這是怎麼回事?”
“簡直太有趣了。我敢說你怎麼也猜不出我上午在忙什麼,或者忙的結果是什麼。”
“我想像不出來。也許你一直在注意觀察艾琳‧艾德勒小姐的生活習慣,也許還觀察了她的房子。”
“一點不錯,但是結局卻相當不平常。不過我願意把情況告訴你。我今天早晨八點稍晚離開這裏,扮成一個失業的馬伕。在那些馬伕中間存在着一種美好的互相同情、意氣相投的感情。如果你成爲他們之中的一員,你就可以知道你要想知道的一切。我很快就找到了布里翁尼府第。那是一幢小巧雅緻的別墅,後面有個花園。這是一幢兩層樓房,面對着馬路建造的。門上掛着洽伯鎖。右邊是寬敞的起居室,內部裝飾華麗,窗戶之長几乎到達地面,然而那些可笑的英國窗閂連小孩都能打開。除了從馬車房的房頂可以夠得着過道的窗戶以外,就沒有什麼值得注意的了。我圍繞別墅巡行了一遍,從各個角度仔細偵察,但並未發現任何令人感興趣之處。
“接着我順着街道漫步,果然不出所料,我發現在靠着花園牆的小巷裏,有一排馬房。我幫助那些馬伕梳洗馬匹。他們酬勞我兩個便士、一杯混合酒《注》、兩菸斗裝得滿滿的板煙絲,並且提供了許多我想知道的有關艾德勒小姐的情況。除她之外,他們還告訴我住在附近的其他六、七個人的情況,我對這些人絲毫不感興趣,但是又不得不聽下去。”
《注:黑啤酒和烈啤酒或新陳兩種啤酒各半的混合物。》
“艾琳‧艾德勒的情況如何?”我問道。
“噢,她使那一帶所有的男人都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她是世界上最俏麗的佳人了。在塞彭泰恩大街馬房,人人都是這麼說的。她過着寧靜的生活,在音樂會上演唱。每天五點鐘出去,七點鐘回家吃晚餐。她除了演唱外,其餘時間則深居簡出。她只與一個男人交往,而且過從甚密。他膚色黝黑,體態英俊,很有朝氣。他每天至少來看她一回,經常是兩回。他是住在坦普爾的戈弗雷‧諾頓先生。你懂一個作爲心腹車伕的好處嗎?這些馬車伕爲他趕車不下十幾次,從塞彭泰恩大街馬房送他回家,對他的事無不知曉。我聽完了他們所談的一切之後,便開始再一次在布里翁尼府第附近漫步徘徊,思考我的行動方案。
“這個戈弗雷‧諾頓顯然是這件事的關鍵性人物。他是一位律師。這聽起來不大妙。他們兩人之間是什麼關係呢?他不斷地來看她有什麼目的?她是他的委託人,他的朋友,或者是他的情婦?如果是他的委託人,她大概已經把照片交給他保存了。如果是他的情婦,那就不大會那麼做。這個問題的答案將決定我應當繼續對布里翁尼府第的調查工作呢,還是把我的注意力轉到那位先生在坦普爾的住宅方面。這是必須加以小心從事的要點所在,這就擴大了我調查的範圍。我擔心這些瑣瑣碎碎的細節會使你感覺厭煩,但是我必須讓你看到我的一點困難,如果你要想了解情況的話。”
“我正在仔細地傾聽呢。”我回答道。
“我心裏正在權衡着利害得失的時候,忽地瞧見一輛雙輪馬車趕到布里翁尼府第門前,由車裏跳出一位紳士。他是一位非常漂亮的男人,黑黑的,鷹鉤鼻子,留着小鬍子─顯然就是我聽說的那個人。他彷彿十萬火急似的樣子,大聲吆喝要車伕等着他。他從替他開門的女僕面前擦身而過,顯示出毫無拘束的神態。
“他在屋子裏逗留了大約半個小時。我透過起居室的窗戶可以隱隱約約地看見他踱來踱去,揮舞雙臂興奮地談着。至於她,我什麼也沒看到。他隨即走了出來,好像比剛纔更加急忙的樣子。他在登上馬車時,從口袋裏掏出一塊金錶,熱切地看了看喊道,‘拚命快趕,先到攝政街格羅斯‧漢基旅館,然後到埃坡豐爾路聖莫尼卡教堂。你要是能在二十分鐘之內趕到,我就賞給你半個畿尼。’
“他們一下子就走了。我正在猶豫不決是否應該緊緊尾隨的當兒,忽地從小巷裏來了一輛小巧雅緻的四輪馬車。那馬車伕的上衣的扣子只有一半是扣上的,領帶歪在耳邊,馬的挽具上所有金屬箍頭卻都由帶扣中突出來。車還沒停穩,她就由大門飛奔出來一頭鑽進車廂。在這霎那間,我只瞥了她一眼,但已可看出她是個可愛的女人,容貌之標緻足令男人傾倒。
“約翰,去聖莫尼卡教堂,”她喊道,“要是你能在二十分鐘之內趕到那裏的話,我就賞給你半鎊金幣。”
“華生,這是不可錯過的好機會。我正權衡是應當趕上去呢,還是應當攀在車後時,恰好一輛出租馬車從這街上經過。趕車人對那菲薄的車費瞧了又瞧。但我在他可能表示不幹之前就跳進車裏。‘聖莫尼卡教堂,’我說,‘給你半鎊金幣,要是你在二十分鐘之內趕到那裏的話。’那時是十一點三十五分,將要發生什麼事情,那當然是很清楚的。
“我的馬車伕趕得飛快。我覺得我從未趕得這麼快過,但那兩輛馬車已經比我們先行到達。在我趕到的時候,那輛出租馬車和那輛四輪馬車早已停在門前了,兩騎馬正氣喘吁吁冒着熱氣。我付了車錢,急忙走進教堂。在那裏除了我所追蹤的兩個人和一個身穿白色法衣、好像正在勸告他們什麼似的牧師外,別無他人。他們三個人圍在一起站在聖壇前。我就像偶爾浪蕩到教堂裏來的其他遊手好閒的人一樣,信步順着兩旁的通道往前走。使我感到驚異的是,忽然間在聖壇前的這三個人的臉都轉過來朝着我。戈弗雷‧諾頓拚命向我跑來。
“謝天謝地!”他喊道,“有了你就行了。來!來!”
“這是怎麼回事?”我問道。
“來,老兄,來,只要三分鐘就夠了,要不然就不合法了。”
“我是被半拖半拉上聖壇的。在我還沒弄清楚我站在什麼地方以前,我發覺我自己正喃喃地對我耳邊低低的話語作出答覆,爲我一無所知的事作證。總的來說是幫助把未婚女子艾琳‧艾德勒和單身漢戈弗雷‧諾頓緊密地結合在一起。這一切是在很短的時間內完成的。接着男方在我這一邊對我表示感謝,女方在我那一邊對我表示感謝,而牧師則在我對面向我微笑。這是我有生以來從未碰到過的最荒謬絕倫的場面。剛纔我一想到這件事就禁不住大笑起來了。看來他們的結婚證明有點不夠合法,牧師在沒有某些證人的情況下,斷然拒絕給他們證婚,幸而有我出現使得新郎不至於必須跑到大街上去找一位儐相。新娘賞給我一鎊金幣。我打算把它拴在錶鏈上戴着,以紀念這次的際遇。”
“這真是一件完全出乎意料的事,”我說道,“後來又怎樣呢?”
“咳,我覺得我的計畫受到嚴重的威脅。看來這一對有可能立刻離開這裏,因此我必須採取迅速而有力的措施。他們在教堂門口分手。他坐車回坦普爾,而她則回到她自己的住處。‘我還像平常一樣,五點鐘坐車到公園去。’她辭別他時說道,我就聽到這些。他們各自乘車駛向不同的方向,我也離開了那裏去爲自己做些安排。”
“是什麼安排?”
“一些滷牛肉和一杯啤酒,”他撳了一下電鈴答道,“我一直忙得不可開交,沒工夫想到吃東西,今晚我很可能還要更忙些。順便說一句,大夫,我將需要你的合作。”
“我很樂意。”
“你不怕犯法嗎?”
“一點也不。”
“也不怕萬一被捕嗎?”
“爲了一個高尚的目標,我不怕。”
“噢,這目標是再高尚不過了。”
“那麼,我就是你所需要的人了。”
“我原先就肯定我是可以倚仗你的。”
“可是你打算怎麼辦呢?”
“赫德森太太一端來盤子,我就向你說明。現在,”他飢腸轆轆地轉向女房東拿來的簡單食品,說道,“我不得不邊吃邊談這件事,因爲我的時間所剩無幾。現在快五點鐘了。我們必須在兩個鐘頭內趕到行動地點。艾琳小姐,不,是夫人,將在七點鐘驅車歸來。我們必須在布里翁尼府第與她相遇。”
“然後怎麼樣?”
“這以後的事一定要讓我來辦。我對將要發生的事情已有所安排。現在只有一點我必須堅持的,那就是,不管發生什麼情況,你都一定不要干預。你懂嗎?”
“難道我什麼事也不管嗎?”
“什麼事都別管。也許會有些小小的不愉快事件。你可不要介入。在我被送進屋子時,這種不愉快的事就會結束的。四、五分鐘以後,起居室的窗戶將會打開。你要在緊挨着打開窗戶的地方守候着。”
“是。”
“你一定要盯着我,我總是會讓你看得見的。”
“是。”
“我一舉手─就像這樣─你就把我讓你扔的東西扔進屋子裏去,同時,提高嗓門喊著『着火了!’,你完全聽清楚我的話了嗎?”
“完全懂了。”
“那沒有什麼大不了的事,”他從口袋裏掏出一支長長的像雪茄煙模樣的捲筒說道,“這是一支管子工用的普通煙火筒,兩頭都有蓋子,可以自燃。你的任務就是專管這東西。當你高喊着火的時候,一定有許多人趕來救火。這樣你就可以走到街的那一頭去。我在十分鐘之內和你重新會合。我希望你已經明白我所說的話了,是嗎?”
“我應該保持不介入的狀態;靠近窗戶;盯着你;一看到信號,就把這東西扔進去;然後喊‘着火了’;並且到街的拐角那裏去等你。”
“完全正確。”
“那你就瞧我的吧。”
“這太好了。我想,也許快到我爲扮演新角色做準備的時候了。”
他隱沒到臥室裏去。過了幾分鐘再出來時已裝扮成一個和藹可親而單純樸素的新教牧師。他那頂寬大的黑帽、寬鬆下垂的褲子、白色的領帶、富於同情心的微笑以及那種凝視的、仁慈的、好奇的神態,只有約翰‧里爾先生《注》堪與比擬。福爾摩斯不僅僅是換了裝束,連他的表情、他的態度、甚至他的靈魂似乎都隨着他所裝扮的新角色而起了變化。當他成爲一位研究罪行的專家的時候,舞臺上就少了一位出色的演員,甚至會使科學界少了一位敏銳的推理家。
《注:約翰‧里爾先生是十九世紀中葉到本世紀初英國著名喜劇演員。》
我們離開貝克街的時候是六點一刻。我們提前十分鐘到達塞彭泰恩大街。時已黃昏,我們在布里翁尼府第外面踱來踱去等屋主回來時,正好亮燈了。這所房子正如我根據福爾摩斯的簡單描述所想像的那樣。但是地點不像我預期的那麼平靜,恰恰相反,對於附近地區都很安靜的一條小街來說,它十分熱鬧。街頭拐角有一羣穿得破破爛爛、抽着煙、說說笑笑的人,一個帶着腳踏磨輪的磨剪子的人,兩個正在同保姆調情的警衛,以及幾個衣着體面、嘴裏叼着雪茄煙、吊兒郎當的年輕人。“你看,”當我們在房子前面踱來踱去的時候,福爾摩斯說道,“他們結了婚倒使事情簡單化了。那張照片現在變成雙刃武器了。很可能她害怕它被戈弗雷‧諾頓看見,猶如我們的委託人害怕它出現在公主跟前一樣。眼前的問題是,我們到哪裏去找那張照片?”
“真的,到哪兒去找呀?”
“她隨身帶着它的可能性是最小的。因爲那是張六英吋照片,要在一件女人的衣服裏輕易地藏起來,未免嫌太大了些。而且她知道國王是會攔劫和搜查她的。這類的嘗試已經發生過兩次了。因此,我們可以推斷她是不會隨身帶着它的。”
“那麼,在哪兒呢?”
“在她的銀行家或者律師的手裏。是有這兩種可能性的。但是我卻覺得哪一種可能性都不合乎現實。女人天生就好保密,她們喜歡採取她們自己隱藏東西的方法。她爲什麼要把照片交給別人呢?她對自己的監護能力是信得過的。而且一個經手辦理這件事的人可能會受到什麼樣間接的或政治的影響,這讓她不放心。此外,你可別忘了她是決意要在幾天之內利用這張照片的。因此一定在她隨手可以拿到的地方,一定在她自己的屋子裏。”
“但是屋子已經兩次被盜了。”
“哼!他們不知道怎麼去找。”
“可你又怎麼個找法?”
“我根本不找。”
“那又怎麼辦?”
“我要使她把照片拿給我看。”
“那她是不會幹的。”
“她不能不幹。我聽見車輪聲了。那是她坐的馬車。現在要嚴格按照我的命令行事。”
他說話時,馬車兩側車燈發出的閃爍燈光順着彎曲的街道繞過來。那是一輛漂亮的四輪小馬車,咯噠咯噠地駛到布里翁尼府第門前。馬車剛一停下,一個流浪漢從角落裏衝上前去開車門,希望賺個銅子,但是卻被抱着同樣想法竄在前頭的另一個流浪漢擠開。於是爆發了一場激烈的爭吵,兩個警衛站在一個流浪漢一邊,而磨剪刀的則同樣起勁地站在另一個流浪漢一邊。這樣爭吵得就更厲害了。接着不知是誰先動手開打,這時這位夫人剛好下車,立刻就被捲進糾纏在一起的人羣中間。這些人滿面通紅,扭在一起拳打棒擊,野蠻地互相毆鬥。福爾摩斯猛地衝入人羣去保衛夫人。但是,剛到她的身邊,就大喊一聲,倒臥於地,臉上鮮血直流。衆人見他倒地,兩個警衛朝一個方向拔腳溜走,那些流浪漢朝另一個方向逃之夭夭。此時,有些衣着比較整齊、只看熱鬧而沒有參加毆鬥的人擠了進來,爲夫人解圍和照顧這位受傷的先生。艾琳‧艾德勒─我還願意這麼稱呼她─急忙跑上臺階。但是她在最高一層臺階站住了,門廳裏的燈光勾劃出了她的極其優美的身材的輪廓。她回頭朝街道問道:
“那位可憐的先生傷得厲害嗎?”
“他已經死啦。”幾個聲音一起喊道。
“不,不,還活着呢,”另一聲音高叫着,“但是等不到你們把他送進醫院,他就會死去的。”
“他是個勇敢的人,”一個女人說道,“要不是他的話,那些流浪漢早就把夫人的錢包和表搶走了。他們是一幫,而且是一幫粗暴的傢伙。啊,他現在能呼吸了。”
“不能讓他躺在街上。我們可以把他擡進屋子裏去嗎,夫人?”
“當然可以。把他擡到起居室裏去。那兒有一張舒服的沙發。請到這邊來吧。”大家緩慢而莊嚴地把他擡進布里翁尼府第,安置在正房裏。這時我由站在靠近窗口的地方一直在看着整個事情的經過。燈都點燃了。可是窗簾沒有拉上,所以我可以看到福爾摩斯是怎樣被安放在長沙發上的。當時他對他扮演的角色是否感到有些內疚我不知道,但是我卻知道,我自己有生以來從未比看見我所密謀反對的美人,或者看到她服侍傷者的那種溫雅和親切的儀態更感到由衷的羞愧了。可是現在對福爾摩斯委託我扮演的角色半途甩手不幹了,未免是一種對他最卑鄙的背叛。我硬下心腸,從我的長外套裏取出煙火筒。我想,我們畢竟不是傷害這美人,我們不過是不讓她傷害別人罷了。
福爾摩斯靠在那張長沙發上。我看到他的動作很像一個需要空氣的那種人的樣子。一個女僕匆忙走過去把窗戶猛地推開。就在那一霎那我看到他舉起手來。根據這個信號,我把煙火筒扔進屋裏去,高聲喊道:“着火啦!”我的喊聲剛落,全部看熱鬧的人,穿得體面的和穿得不那麼體面的人,紳士、馬伕和女僕們,也齊聲尖叫起來:“着火啦!”濃煙滾滾,繚繞全室,並且從打開的窗戶冒了出去。我瞥見爭先恐後匆匆跑動的人影。稍過片刻,我還聽到從房裏傳出福爾摩斯要大家放心那是一場虛驚的喊聲。我急速穿過驚呼的人羣,跑到街道的拐角。不到十分鐘的時間,我高興地發現了我的朋友,他拽着我的胳膊逃離喧囂騷動的現場。在我們轉到埃坡韋爾路的一條安靜街道以前,他有幾分鐘都默默地急速向前走着。
“醫生,你幹得真漂亮,”他說道,“不可能比這更漂亮了。一切順利。”
“你弄到那張照片了嗎?”
“我知道在哪兒了。”
“你是怎樣發現的?”
“這正如我和你說過的那樣,是她把照片拿給我看的。”
“我還不大明白。”
“我不願意把這個說得很神祕,”他說着笑了起來,“這件事很簡單。你當然看得出來在街上的每一個人都是和咱們一夥的。他們今天晚上統統是僱來的。”
“我也猜到了是這麼回事。”
“當兩邊爭吵起來的時候,我手掌裏有一小塊溼的紅顏料。我衝上前去,跌倒在地,把手趕緊捂在臉上,這就成爲一個令人可憐的樣子。這是一套老花招了。”
“這個我也揣摩出來了。”
“然後他們把我擡進去。她不得不把我弄進去。不這麼辦她又能怎麼辦?她把我放在起居室裏,這正是我預料的那間屋子。那麼照片就藏在這間屋子和她的臥室之間,我決定要看看到底是在哪間屋子裏。他們把我放在長沙發上,我做出需要空氣的動作,他們只好打開窗戶,這樣你的機會就來了。”
“這對你有什麼幫助呢?”
“這太重要了。當一個女人一想到她的房子着火時,她就會本能地立刻搶救她最珍貴的東西。這種完全不可抗拒的衝動,我已經不止一次地利用過了。在達林頓頂替醜聞一案中,我利用了它,在阿恩沃思城堡案中也是如此。結了婚的女人趕緊抱起她的嬰孩;沒結過婚的女人首先把手伸向珠寶盒。現在我已經清楚,在這房子的東西里,對於我們當前這位夫人來說,沒有比我們去追尋的那件東西更爲寶貴的了。她一定會衝上前去把它搶到身邊。着火的警報放得很出色。噴出的煙霧和驚呼聲足以震動鋼鐵般的神經。她的反應妙極了。那張照片收藏在壁龕裏,這個壁龕恰好位於右邊鈴的拉索上面的那塊能挪動的嵌板後面。她在那地方只待了片刻的時間。當她把那張照片抽出一半的時候,我一眼看到了它。當我高喊那是一場虛驚時,她又把它放回去了。她看了一下煙火筒,就奔出了屋子,此後我就沒再看到她了。我站了起來,找個藉口偷偷溜出那所房子。我曾猶豫是否應該試着把那張照片馬上弄到手,但是馬車伕進來了。他注意地盯着我,因此要等待時機,這樣似乎安全些。否則,只要有一點過分魯莽,就會把整個事情搞糟。”
“現在怎麼辦?”我問道。
“我們的調查實際上已經完成了。明天我將同國王一塊去拜訪她。如果你願意跟我們一起去的話,那你也去。有人會把我們引進起居室裏候見那夫人;但是恐怕她出來會客時,她既找不到我們,也找不到那照片了。陛下能夠親手重新得到那張照片,一定是會非常滿意的。”
“那麼你們什麼時候去拜訪她呢?”
“早晨八點鐘。趁她還沒起牀的時候,我們就可以放手幹。此外,我們必須立即行動起來,因爲結婚以後她的生活習慣可能完全變了。我必須立即給國王打個電報。”
這時我們已經走到貝克街,在門口停了下來。正在他從口袋裏掏鑰匙的時候,有人路過這裏,並打了個招呼:
“晚安,福爾摩斯先生。”
這時在人行道上有好幾個人。可是這句問候話好像是一個個子細長、身穿長外套的年輕人匆匆走過時說的。
“我以前聽見過那聲音,”福爾摩斯驚訝地凝視着昏暗的街道說,“可是我不知道和我打招呼的到底是誰。”
三
那天晚上,我在貝克街過夜。在我們早晨起來正吃烤麪包、喝咖啡的時候,波希米亞國王猛地衝了進來。
“你真的拿到那張照片了嗎?”他兩手抓住夏洛克‧福爾摩斯的雙肩熱切地看着他的臉高聲喊道。
“還沒有。”
“可是有希望嗎?”
“有希望。”
“那麼來吧。我恨不得趕快去。”
“我們必須僱輛出租馬車。”
“不必了,我的四輪馬車在外面等着呢。”
“這樣就更省事了。”我們走下臺階,再次動身到布里翁尼府第去。
“艾琳‧艾德勒已經結婚了。”福爾摩斯說道。
“結婚了!什麼時候?”
“昨天。”
“跟誰結婚?”
“跟一個叫作諾頓的英國律師。”
“但是她不可能愛他。”
“我倒希望她愛他。”
“你爲什麼這樣呢?”
“因爲這樣就免得陛下害怕將來發生麻煩了。如果這位女士愛她的丈夫,她就不愛陛下。如果她不愛陛下,她就沒有理由會干預陛下的計畫了。”
“這倒是真的。可是─啊,如果她和我的身份一樣就好了,她會是一位多麼了不起的王后呀!”說完他又重新陷於憂鬱的沉默中,一直到我們在塞彭泰恩大街停下來時都是如此。
布里翁尼府第的大門敞開着。一個上年紀的婦人站在臺階上。她用一種蔑視的眼光瞧着我們從四輪馬車裏下來。
“我想是夏洛克‧福爾摩斯先生吧?”她說道。
“我是福爾摩斯,”我的夥伴詫異地、多少有些驚愕地注視着她答道。
“真是!我的女主人告訴我你多半會來的。今天早晨她跟她的先生一起走了,他們乘五點十五分的火車從蔡林克羅斯到歐洲大陸去了。”
“什麼!”夏洛克‧福爾摩斯向後打了個哆嗦,懊惱和驚異得臉色發白。
“你的意思是說她已經離開英國了嗎?”
“再也不回來了。”
“還有那張照片呢?”國王幾近哭喊地問道,“一切都完了!”
“我們要看一下。”福爾摩斯推開僕人,奔進了客廳,國王和我緊跟在後面。傢俱四面八方亂七八糟地散擺着,架子拆了下來,抽屜拉開來了,就好像這位女士在她出奔以前匆匆忙忙地翻箱倒櫃搜查過一番似的。福爾摩斯衝到鈴的拉索的地方,拉開一扇小拉門,伸進手去,掏出一張照片和一封信。照片是艾琳‧艾德勒本人穿着夜禮服照的。信封上寫着:“夏洛克‧福爾摩斯先生,留交本人親收。”我的朋友把信拆開,我們三個人圍着一起讀這封信。寫信日期是今天凌晨。信中這樣寫道:
親愛的夏洛克‧福爾摩斯先生:
你的確幹得非常漂亮。你完全把我給騙過去了。直到發出火警以前,我一點也不疑心。但是隨後當我發覺我已經是如何泄露了自己的祕密時,我開始思索了。幾個月以前,人家就警告我要防備你了。有人說要是國王僱一位偵探的話,那一定是你。他們已經告訴我你的地址。可是儘管所有這些,你還是使我泄露了你所想要知道的祕密。甚至在我開始疑心以後,我還覺得很難相信那麼一位上了年紀、和藹可親的牧師會懷有惡意。但是,你知道,我自己是個訓練有素的女演員。男性服裝對我並不生疏。我自己就常常女扮男裝,並趁機利用它所帶來的自由。我派約翰─馬車伕─監視你,然後跑上樓,穿上我的散步便服,我下樓來的時候,你正好離開。
隨後,我在後面跟着你走到你家門口,這樣,我肯定我真的是你這位著名的夏洛克‧福爾摩斯先生感興趣的對象了。於是,我相當冒失地祝你晚安,接着動身到坦普爾去看我的丈夫。
我們倆都認爲被這麼一位可怕的對手盯着,三十六計走爲上策;因此在你明天來時將發現這個窩是空的。至於那張照片,你的委託人可以放心好了。我愛一位比他強的人,而這個人也愛我。國王可以做他願意做的事,而不必顧慮他所錯待過的人會對他有什麼妨礙。我保留那張照片,只是爲了保護自己。這是保藏一件將能永遠保護我不受他將來可能採取的任何手段損害的武器。我現在留給他一張他可能願意收下的照片。謹此向您─親愛的夏洛克‧福爾摩斯先生致意。
艾琳‧艾德勒‧諾頓敬上
“多麼了不起的女人啊─噢,一個多麼了不起的女人啊!”當我們三個人一起念這封信時,波希米亞國王這麼喊道。
“我不是告訴過你們,她是多麼機敏和果斷嗎?假如她能當王后,那她不就是一個令人欽佩的王后嗎?多麼可惜她和我的地位不一樣!”
“從我在這位女士身上所看到的來說,她的水平《注》的確和陛下的水平很不一樣,”福爾摩斯冷淡地說道,“我很遺憾沒能使陛下的事情得到一個更爲成功的結局。”
“親愛的先生,這可恰恰相反,”國王說道,“再沒有任何結局比這個更爲成功的了。我知道她是說話算數的。那張照片現在是和它已經被燒掉那樣使我感到放心了。”
《注:此處‘地位’和下面的‘水平’,原文都用level一詞,詞意雙關。》
“我很高興聽陛下這麼說。”
“我真對你感恩不盡。請告訴我怎樣酬答你纔好。這隻戒指─”他從他的手指上脫下一隻蛇形的綠寶石戒指,託在手掌上遞給他。
“陛下有一件我認爲比這戒指甚至更有價值的東西。”福爾摩斯說道。
“你只要說出來是什麼東西就成。”
“這張照片!”
國王驚異地睜大眼睛注視着他。
“艾琳的相片!”他喊道,“你要是想要的話,當然可以。”
“謝謝陛下。那麼這件事就算辦妥了吧。我謹祝您早安。”他鞠了個躬便轉身而走,對國王伸向他的手連看都不看一眼。他和我一起返回他的住處去。
這就是波希米亞王國怎樣受到一樁大丑聞的威脅,而福爾摩斯的傑出計畫又是怎樣爲一個女人的聰明才智所挫敗的經過。他過去對女人的聰明機智常常加以嘲笑,近來我很少聽到他這樣的嘲笑了。當他說到艾琳‧艾德勒或提到她那張照片時,他總是用那位女人這一尊敬的稱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