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墓


  洒水车嘶嘶地在沥青路上走过,戴白帽的天主教徒喃喃地讲着她们的故国,橱窗里摆着小巧的日本的遮阳伞,丝睡衣。不知那儿已经有蝉声了。

  墙上牵满着藤叶,窗子前种着棵芭蕉,悉悉地响着。屋子前面有个小园,沿街是一溜法国风的矮栅。走进了矮栅,从那条甬道上走到屋子前的石阶去,只见门忽然开了,她亭亭地站在那儿笑着,很少见的顽皮的笑。等我走近了,一把月季花的子抛在我脸上,那些翡翠似的子全在我脸上爆了。“早从窗口那儿瞧见了你哪。”

  “这是我送你的小小的礼物。”

  “多谢你,这比他们送我的那些糖果,珠宝啦可爱多啦。”

  “我知道那些你爱好的东西。”恳切地瞧着她。

  可是她不会明白我的眼光的。我跟了她进去,默着。陈设得很简单的一间书房,三面都有窗。一只桃花木的写字台靠窗放着,那边儿角上是一只书架,李清照的词,凡尔兰的诗集。

  “你懂法文的吗?”

  “从前我父亲在法国大使馆任上时,带着我一同去的。”

  她把我送她的那本《我的记忆》放到书架上。屋子中间放着只沙发榻,一个天鹅绒的坐垫,前面一只圆几,上面放了两本贴照簿,还有只小沙发。那边靠窗一只独脚长几,上面一只长颈花瓶,一束紫丁香。她把我送她的紫了香也插在那儿。

  “那束丁香是爹送我的,它们枯了的时候,我要用紫色的绸把它们包起来,和母亲织的绒衫在一块儿。”

  她站在那儿,望着那花。太阳从白窗纱里透过来,抚摸着紫丁香的花朵和她的头发,温柔地。窗纱上有芭蕉的影子。闲静浸透了这书房。我的灵魂,思想,全流向她了,和太阳的触手一同地抚摸着那丁香,她的头发。

  “为什么单看重那两束丁香呢?”

  她回过身来,用那蒙着雾似的眼光望我,过了一会才说道:“你不懂的。”我懂的!这雾似的眼光,这一刹那,这一句话,在我的记忆上永远是新鲜的。我的灵魂会消灭,我的身子会朽腐,这记忆永远是新鲜的。

  窗外一个戴白帆布遮阳帽的影子一闪,她猛的跳起来,跑了出去。我便瞧一下壁上的陈设。只挂着一架银灰的画框,是Monet的田舍画,苍郁的夏日的色彩和简朴的线条。

  “爸,你替我到客厅里去对付那伙儿客人吧。不,你先来瞧瞧他,就是我时常提到的那个孩子。他的母亲是妈的邻舍呢!你瞧瞧,他也送了我一束紫丁香……”她小鸟似的躲在一个中年人的肩膀下面进来了。有这么个女儿的父亲是幸福的。这位幸福的父亲的时下还夹着半打鱼肝油,这使我想起实验室里石膏砌的骨骼标本,和背着大鳖鱼的丹麦人。他父亲脸上还剩留着少年时的风韵。他的身子是强壮的。怎么会生了瘦弱的女儿呢?瞧了在他胁下娇小的玲姑娘,我忧郁着。他把褂子和遮阳帽交给了她,掏出手帕来擦一擦脑门上的汗,没讲几句话,便带了他那体贴女儿的脸一同出去了。

  “会客室里还有客人吗?”

  “讨厌的贺客。”

  “为什么不请他们过来呢?”

  “这间书房是我的,我不愿意让他们过来闹。”

  “我不相干,你伴他们谈去吧。琼淡了他们不大有礼貌的。”

  “我不是答应了你一块儿看照片的吗?”

  便坐在那沙发榻上翻着那本贴照簿。从照上我认识了她的母亲,嘴角和瘦削的脸和她是很象的。她拿了一大盒礼糖来跟我一块儿吃着。贴照簿里边有一张她的照片,是前年在香港拍的:坐在一丛紫丁香前面:那熟悉的笑,熟悉的视线,脸比现在丰腴,底下写着一行小字:“Say it with flowers”

  “谁给你拍的?”

  “爸……”这么说着便往外跑。“我去弄Tea你吃。”

  那张照片,在光和影上,都够得上说是上品,而她那种梦似的风姿在别的照片中是找不到的。我尽瞧着那张照,一面却:“为什么她单让我一个人走进她的书房来呢?为什么她说我不懂的?不懂的……不懂的……什么意思哪,那么地瞧着我?向她说吧,说我爱她……啊!啊,可是问她要了这张照吧!我要把这张照片配了银灰色的框子,挂在书房里,和母亲的照一同地,也在旁边放了只长脚几,插上了紫丁香,每晚上跪在前面,为她祈福。”——那么地沉思着。

  她拿了银盘子进来,给我倒了一杯牛奶红茶,还有一个香蕉饼,两片面包。

  “这是我做的,在香港我老做椰子饼和荔枝饼给父亲吃。”

  她站到圆桌旁瞧我吃,孩气地。

  “你自家儿呢?”

  “我刚才吃了糖不能再吃了,健康的人是幸福的;我是只有吃鱼肝油的福分。广东有许多荔枝园,那么多的荔枝,黑珠似的挂在枝上,那透明的荔肉!”

  “你今天很快乐哪!可不是吗?”

  “因为我下星期要到香港了,跟着父亲。”

  “什么?”我把嘴里的香蕉饼也忘了。

  “怎么啦?还要回来的。”

  刚才还馋嘴地吃着的香蕉饼,和喝着牛奶红茶全吃不下了,跟她说呢,还是不跟她说?神经组织顿时崩溃了下来,——没有脊椎,没有神经,没有心脏的人了哪!

  “多咱走哪?”

  “后天,应该来送我的。”

  “准来送你的,可是明儿我们再一同去看看母亲吧?”

  “我本来预备去的,可是你为什么不吃哪?”

  我瞧着她,默着——说还是不说?

  “不吃吗?讨厌的。是我自家儿做的香蕉饼哪!你不吃吗?”蹙着眉尖,轻轻地顿着脚,笑着,催促着。

  象反刍动物似地,我把香蕉饼吃了下去,又吐了出来,再嚼着,好久才吃完了。她坐在钢琴前面弹着,Kiss me good night,not good bye,感伤的调子懒懒地在紫丁香上回旋着,在窗后面躲着。天慢慢儿地暗了下来,黄昏的微光从窗子那儿偷偷地进来,爬满了一屋子。她的背影是模糊的,她的头发是暗暗的。等她弹完了那调子,阖上了琴盖,我就戴上了帽子走了。她送我到栅门边,说道:

  “我今儿是快乐的!”

  “我也是快乐的!再会吧。”

  “再会吧!”扬一扬胳臂,送来了一个微笑。

  我也笑着,走到路上,回过脑袋来,她还站在门边向我扬着胳臂。前面的一串街灯是小姐们晚礼服的钻边。忽然我发现自家儿眼昔上也挂着灯,珠子似的,闪耀着,落下去了;在我手里的母亲照片中的脸模糊了。

  “为什么不向她说呢?”后悔着。

  回过身去瞧,那书房临街的窗口那儿有了浅绿的灯光,直照到窗外窥视着的藤上,而那依依地,寂寞地响着的是钢琴的幽咽的调子,嘹亮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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