骆驼祥子





个别的解决,祥子没那麽聪明。全盘的清算,他没那个魄力。於是,一点儿办法没有,整天际圈着满肚子委屈。正和一切的生命同样,受了损害之後,无可如何的只想由自己去收拾残局。那斗落了大腿的蟋蟀,还想用那些小腿儿爬。祥子没有一定的主意,只想慢慢的一天天,一件件的挨过去,爬到哪儿算哪儿,根本不想往起跳了。


离二十七还有十多天,他完全注意到这一天上去,心里想的,口中念道的,梦中梦见的,全是二十七。彷佛一过了二十七,他就有了解决一切的办法,虽然明知道这是欺骗自己。有时候他也往远处想,譬如拿着手里的几十块钱到天津去;到了那里,碰巧还许改了行,不再拉车。虎妞还能追到他天津去?在他的心里,凡是坐火车去的地方必是很远,无论怎样她也追不了去。想得很好,可是他自己良心上知道这只是万不得已的办法,再分能在北平,还是在北平!这样一来,他就又想到二十七那一天,还是这样想近便省事,只要混过这一关,就许可以全局不动而把事儿闯过去;即使不能乾脆的都摆脱清楚,到底过了一关是一关。


怎样混过这一关呢?他有两个主意:一个是不理她那回事,乾脆不去拜寿。另一个是按照她所嘱咐的去办。这两个主意虽然不同,可是结果一样:不去呢,她必不会善罢甘休;去呢,她也不会饶了他。他还记得初拉车的时候,摹仿着别人,见小巷就钻,为是抄点近儿,而误入了罗圈胡同;绕了个圈儿,又绕回到原街。现在他又入了这样的小胡同,彷佛是:无论走哪一头儿,结果是一样的。


在没办法之中,他试着往好里想,就乾脆要了她,又有什麽不可以呢?可是,无论从哪方面想,他都觉着憋气。想想她的模样,他只能摇头。不管模样吧,想想她的行为;哼!就凭自己这样要强,这样规矩,而娶那麽个破货,他不能再见人,连死後都没脸见父母!谁准知道她肚子里的小孩是他的不是呢?不错,她会带过几辆车来;能保准吗?刘四爷并非是好惹的人!即使一切顺利,他也受不了,他能干得过虎妞?她只须伸出个小指,就能把他支使的头晕眼花,不认识了东西南北。他晓得她的厉害!要成家,根本不能要她,没有别的可说的!要了她,便没了他,而他又不是看不起自己的人!没办法!


没方法处置她,他转过来恨自己,很想脆脆的抽自己几个嘴巴子。可是,说真的,自己并没有什麽过错。一切都是她布置好的,单等他来上套儿。毛病似乎是在他太老实,老实就必定吃亏,没有情理可讲!


更让他难过的是没地方去诉诉委屈。他没有父母兄弟,没有朋友。平日,他觉得自己是头顶着天,脚踩着地,无牵无挂的一条好汉。现在,他才明白过来,悔悟过来,人是不能独自活着的。特别是对那些同行的,现在都似乎有点可爱。假若他平日交下几个,他想,像他自己一样的大汉,再多有个虎妞,他也不怕;他们会给他出主意,会替他拔创卖力气。可是,他始终是一个人;临时想抓朋友是不大容易的!他感到一点向来没有过的恐惧。照这麽下去,谁也会欺侮他;独自一个是顶不住天的!


这点恐惧使他开始怀疑自己。在冬天,遇上主人有饭局,或听戏,他照例是把电石灯的水筒儿揣在怀里;因为放在车上就会冻上。刚跑了一身的热汗,把那个冰凉的小水筒往胸前一贴,让他立刻哆嗦一下;不定有多大时候,那个水筒才会有点热和劲儿。可是在平日,他并不觉得这有什麽说不过去;有时候揣上它,他还觉得这是一种优越,那些拉破车的根本就用不上电石灯。现在,他似乎看出来,一月只挣那麽些钱,而把所有的苦处都得受过来,连个小水筒也不许冻上,而必得在胸前抱着,自己的胸脯多麽宽,彷佛还没有个小筒儿值钱。原先,他以为拉车是他最理想的事,由拉车他可以成家立业。现在他暗暗摇头了。不怪虎妞欺侮他,他原来不过是个连小水筒也不如的人!


在虎妞找他的第三天上,曹先生同着朋友去看夜场电影,祥子在个小茶馆里等着,胸前揣着那像块冰似的小筒。天极冷,小茶馆里的门窗都关得严严的,充满了煤气,汗味,与贱臭的烟卷的乾烟。饶这麽样,窗上还冻着一层冰花。喝茶的几乎都是拉包月车的,有的把头靠在墙上,藉着屋中的暖和气儿,闭上眼打盹。有的拿着碗白干酒,让让大家,而後慢慢的喝,喝完一口,上面咂着嘴,下面很响的放凉气。有的攥着卷儿大饼,一口咬下半截,把脖子撑得又粗又红。有的绷着脸,普遍的向大家抱怨,他怎麽由一清早到如今,还没停过脚,身上已经湿了又乾,乾了又湿,不知有多少回!其余的人多数是彼此谈着闲话,听到这两句,马上都静了一会儿,而後像鸟儿炸了巢似的都想起一日间的委屈,都想讲给大家听。连那个吃着大饼的也把口中匀出能调动舌头的空隙,一边儿咽饼,一边儿说话,连头上的筋都跳了起来:「你当他妈的拉包月的就不蘑菇哪?!我打他妈的──嗝!──两点起到现在还水米没打牙!竟说前门到平则门──嗝!──我拉他妈的三个来回了!这个天,把屁眼都他妈的冻裂了,一劲的放气!」转圈看了家一眼,点了点头,又咬了一截饼。


这,把大家的话又都转到天气上去,以天气为中心各自道出辛苦。祥子始终一语未发,可是很留心他们说了什麽。大家的话,虽然口气,音调,事实,各有不同,但都是咒骂与不平。这些话,碰到他自己心上的委屈,就像一些雨点儿落在乾透了的土上,全都吃了进去。他没法,也不会,把自己的话有头有尾的说给大家听;他只能由别人的话中吸收些生命的苦味,大家都苦恼,他也不是例外;认识了自己,也想同情大家。大家说到悲苦的地方,他皱上眉;说到可笑的地方,他也撇撇嘴。这样,他觉得他是和他们打成一气,大家都是苦朋友,虽然他一言不发,也没大关系。从前,他以为大家是贫嘴恶舌,凭他们一天到晚穷说,就发不了财。今天彷佛是头一次觉到,他们并不是穷说,而是替他说呢,说出他与一切车夫的苦处。


大家正说到热闹中间,门忽然开了,进来一阵冷气。大家几乎都怒目的往外看,看谁这麽不得人心,把门推开。大家越着急,门外的人越慢,似乎故意的磨烦。茶馆的夥计半急半笑的喊:「快着点吧,我一个人的大叔!别把点热气儿都给放了!」


这话还没说完,门外的人进来了,也是个拉车的。看样子已有五十多岁,穿着件短不够短,长不够长,莲蓬篓儿似的棉袄,襟上肘上已都露了棉花。脸似乎有许多日子没洗过,看不出肉色,只有两个耳朵冻得通红,红得像要落下来的果子。惨白的头发在一顶破小帽下杂乱的髭髭着;眉上,短须上,都挂着些冰珠。一进来,摸住条板凳便坐下了,扎挣着说了句:「沏一壶。」


这个茶馆一向是包月车夫的聚处,像这个老车夫,在平日,是决不会进来的。


大家看着他,都好像感到比刚才所说的更加深刻的一点什麽意思,谁也不想再开口。在平日,总会有一两个不很懂事的少年,找几句俏皮话来拿这样的茶客取取笑,今天没有一个出声的。


茶还没有沏来,老车夫的头慢慢的往下低,低着低着,全身都出溜下去。


大家马上都立了起来:「怎啦?怎啦?」说着,都想往前跑。


「别动!」茶馆掌柜的有经验,拦住了大家。他独自过去,把老车夫的脖领解开,就地扶起来,用把椅子戗在背後,用手勒着双肩:「白糖水,快!」说完,他在老车夫的脖子那溜儿听了听,自言自语的:「不是痰!」


大家谁也没动,可谁也没再坐下,都在那满屋子的烟中,眨巴着眼,向门儿这边看。大家好似都不约而同的心里说:「这就是咱们的榜样!到头发惨白了的时候,谁也有一个跟头摔死的行市!」


糖水刚放在老车夫的嘴边上,他哼哼了两声。还闭着眼,抬起右手──手黑得发亮,像漆过了似的──用手背抹了下儿嘴。


「喝点水!」掌柜的对着他耳朵说。


「啊?」老车夫睁开了眼。看见自己是坐在地上,腿蜷了蜷,想立起来。


「先喝点水,不用忙。」掌柜的说,松开了手。大家几乎都跑了过来。


「哎!哎!」老车夫向四围看了一眼,双手捧定了茶碗,一口口的吸糖水。


慢慢的把糖水喝完,他又看了大家一眼:「哎,劳诸位的驾!」说得非常的温柔亲切,绝不像是由那个胡子拉碴的口中说出来的。说完,他又想往起立,过去三四个人忙着往起搀他。他脸上有了点笑意,又那麽温和的说:「行,行,不碍!我是又冷又饿,一阵儿发晕!不要紧!」他脸上虽然是那麽厚的泥,可是那点笑意教大家彷佛看到一个温善白净的脸。


大家似乎全动了心。那个拿着碗酒的中年人,已经把酒喝净,眼珠子通红,而且此刻带着些泪:「来,来二两!」等酒来到,老车夫已坐在靠墙的一把椅子上。他有一点醉意,可是规规矩矩的把酒放在老车夫面前:「我的请,您喝吧!我也四十望外了,不瞒您说,拉包月就是凑合事,一年是一年的事,腿知道!再过二三年,我也得跟您一样!您横是快六十了吧?」


「还小呢,五十五!」老车夫喝了口酒。「天冷,拉不上座儿。我呀,哎,肚子空;就有几个子儿我都喝了酒,好暖和点呀!走在这儿,我可实在撑不住了,想进来取个暖。屋里太热,我又没食,横是晕过去了。不要紧,不要紧!劳诸位哥儿们的驾!」


这时候,老者的乾草似的灰发,脸上的泥,炭条似的手,和那个破帽头与棉袄,都像发着点纯洁的光,如同破庙里的神像似的,虽然破碎,依然尊严。大家看着他,彷佛唯恐他走了。祥子始终没言语,呆呆的立在那里。听到老车夫说肚子里空,他猛的跑出去,飞也似又跑回来,手里用块白菜叶儿托着十个羊肉馅的包子。一直送到老者的眼前,说了声:吃吧!然後,坐在原位,低下头去,彷佛非常疲倦。「哎!」老者像是乐,又像是哭,向大家点着头。「到底是哥儿们哪!拉座儿,给他卖多大的力气,临完多要一个子儿都怪难的!」说着,他立了起来,要往外走。


「吃呀!」大家几乎是一齐的喊出来。


「我叫小马儿去,我的小孙子,在外面看着车呢!」「我去,您坐下!」那个中年的车夫说,「在这儿丢不了车,您自管放心,对过儿就是巡警阁子。」他开开了点门缝:「小马儿!小马儿!你爷爷叫你哪!把车放在这儿来!」


老者用手摸了好几回包子,始终没往起拿。小马儿刚一进门,他拿起来一个:「小马儿,乖乖,给你!」小马儿也就是十二三岁,脸上挺瘦,身上可是穿得很圆,鼻子冻得通红,挂着两条白鼻涕,耳朵上戴着一对破耳帽儿。立在老者的身旁,右手接过包子来,左手又自动的拿起来一个,一个上咬了一口。


「哎!慢慢的!」老者一手扶在孙子的头上,一手拿起个包子,慢慢的往口中送。「爷爷吃两个就够,都是你的!吃完了,咱们收车回家,不拉啦。明儿个要是不这麽冷呀,咱们早着点出车。对不对,小马儿?」


小马儿对着包子点了点头,吸溜了一下鼻子:「爷爷吃三个吧,剩下都是我的。我回头把爷爷拉回家去!」「不用!」老者得意的向大家一笑:「回头咱们还是走着,坐在车上冷啊。」


老者吃完自己的份儿,把杯中的酒喝乾,等着小马儿吃净了包子。掏出块破布来,擦了擦嘴,他又向大家点了点头:「儿子当兵去了,一去不回头;媳妇──」


「别说那个!」小马儿的腮撑得像俩小桃,连吃带说的拦阻爷爷。


「说说不要紧!都不是外人!」然後向大家低声的:「孩子心重,甭提多麽要强啦!媳妇也走了。我们爷儿俩就吃这辆车;车破,可是我们自己的,就仗着天天不必为车份儿着急。挣多挣少,我们爷儿俩苦混,无法!无法!」


「爷爷,」小马儿把包子吃得差不离了,拉了拉老者的袖子,「咱们还得拉一趟,明儿个早上还没钱买煤呢!都是你,刚才二十子儿拉後门,依着我,就拉,你偏不去!明儿早上没有煤,看你怎样办!」


「有法子,爷爷会去赊五斤煤球。」


「还饶点劈柴?」


「对呀!好小子,吃吧;吃完,咱们该蹓躂着了!」说着,老者立起来,绕着圈儿向大家说:「劳诸位哥儿们的驾啦!」伸手去拉小马儿,小马儿把未吃完的一个包子整个的塞在口中。大家有的坐着没动,有的跟出来。祥子头一个跟出来,他要看看那辆车。


一辆极破的车,车板上的漆已经裂了口,车把上已经磨得露出木纹,一只唏哩哗啷响的破灯,车棚子的支棍儿用麻绳儿捆着。小马儿在耳朵帽里找出根洋火,在鞋底儿上划着,用两只小黑手捧着,点着了灯。老者往手心上吐了口唾沫,哎了一声,抄起车把来,「明儿见啦,哥儿们!」


祥子呆呆的立在门外,看着这一老一少和那辆破车。老者一边走还一边说话,语声时高时低;路上的灯光与黑影,时明时暗。祥子听着,看着,心中感到一种向来没有过的难受。在小马儿身上,他似乎看见了自己的过去;在老者身上,似乎看到了自己的将来!他向来没有轻易撒手过一个钱,现在他觉得很痛快,为这一老一少买了十个包子。直到已看不见了他们,他才又进到屋中。大家又说笑起来,他觉得发乱,会了茶钱,又走了出来,把车拉到电影园门外去等候曹先生。


天真冷。空中浮着些灰沙,风似乎是在上面疾走,星星看不甚真,只有那几个大的,在空中微颤。地上并没有风,可是四下里发着寒气,车辙上已有几条冻裂的长缝子,土色灰白,和冰一样凉,一样坚硬。祥子在电影园外立了一会儿,已经觉出冷来,可是不愿再回到茶馆去。他要静静的独自想一想。那一老一少似乎把他的最大希望给打破──老者的车是自己的呀!自从他头一天拉车,他就决定买上自己的车,现在还是为这个志愿整天的苦奔;有了自己的车,他以为,就有了一切。哼,看看那个老头子!


他不肯要虎妞,还不是因为自己有买车的愿望?买上车,省下钱,然後一清二白的娶个老婆;哼,看看小马儿!自己有了儿子,未必不就是那样。


这样一想,对虎妞的要胁,似乎不必反抗了;反正自己跳不出圈儿去,什麽样的娘们不可以要呢?况且她还许带过几辆车来呢,干吗不享几天现成的福!看透了自己,便无须小看别人,虎妞就是虎妞吧,什麽也甭说了!


电影散了,他急忙的把小水筒安好,点着了灯。连小棉袄也脱了,只剩了件小褂,他想飞跑一气,跑忘了一切,摔死也没多大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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