骆驼祥子十一





一想到那个老者与小马儿,祥子就把一切的希望都要放下,而想乐一天是一天吧,干吗成天际咬着牙跟自己过不去呢?!穷人的命、他似乎看明白了,是枣核儿两头尖:幼小的时候能不饿死,万幸;到老了能不饿死,很难。只有中间的一段,年轻力壮,不怕饥饱劳碌,还能像个人儿似的。在这一段里,该快活快活的时候还不敢去干,地道的傻子;过了这村便没有这店!这麽一想,他连虎妞的那回事儿都不想发愁了。


及至看到那个闷葫芦罐儿,他的心思又转过来。不,不能随便;只差几十块钱就能买上车了,不能前功尽弃;至少也不能把罐儿里那点积蓄瞎扔了,那麽不容易省下来的!还是得往正路走,一定!可是,虎妞呢?还是没办法,还是得为那个可恨的二十七发愁。


愁到了无可如何,他抱着那个瓦罐儿自言自语的嘀咕:爱怎样怎样,反正这点钱是我的!谁也抢不了去!有这点钱,祥子什麽也不怕!招急了我,我会跺脚一跑,有钱,腿就会活动!


街上越来越热闹了,祭灶的糖瓜摆满了街,走到哪里也可以听到「糖瓜来,糖瓜」的声音。祥子本来盼着过年,现在可是一点也不起劲,街上越乱,他的心越紧,那可怕的二十七就在眼前了!他的眼陷下去,连脸上那块疤都有些发暗。拉着车,街上是那麽乱,地上是那麽滑,他得分外的小心。心事和留神两气夹攻,他觉得精神不够用的了,想着这个便忘了那个,时常忽然一惊,身上痒刺刺的像小孩儿在夏天炸了痱子似的。


祭灶那天下午,溜溜的东风带来一天黑云。天气忽然暖了一些。到快掌灯的时候,风更小了些,天上落着稀疏的雪花。卖糖瓜的都着了急,天暖,再加上雪花,大家一劲儿往糖上撒白土子,还怕都粘在一处。雪花落了不多,变成了小雪粒,刷刷的轻响,落白了地。七点以後,舖户与人家开始祭灶,香光炮影之中夹着密密的小雪,热闹中带出点阴森的气象。街上的人都显出点惊急的样子,步行的,坐车的,都急於回家祭神,可是地上湿滑,又不敢放开步走。卖糖的小贩急於把应节的货物揈出去,上气不接下气的喊叫,听着怪震心的。


大概有九点钟了,祥子拉着曹先生由西城回家。过了西单牌楼那一段热闹街市,往东入了长安街,人马渐渐稀少起来。坦平的柏油马路上舖着一层薄雪,被街灯照得有点闪眼。偶尔过来辆汽车,灯光远射,小雪粒在灯光里带着点黄亮,像洒着万颗金砂。快到新华门那一带,路本来极宽,加上薄雪,更教人眼宽神爽,而且一切都彷佛更严肃了些。「长安牌楼」,新华门的门楼,南海的红墙,都戴上了素冠,配着朱柱红墙,静静的在灯光下展示着故都的尊严。此时此地,令人感到北平彷佛并没有居民,直是一片琼宫玉宇,只有些老松默默的接着雪花。祥子没工夫看这些美景,一看眼前的「玉路」,他只想一步便跑到家中;那直,白,冷静的大路似乎使他的心眼中一直的看到家门。可是他不能快跑,地上的雪虽不厚,但是拿脚,一会儿鞋底上就粘成一厚层;跺下去,一会儿又粘上了。霰粒非常的小,可是沉重有份量,既拿脚,又迷眼,他不能飞快的跑。雪粒打在身上也不容易化,他的衣肩上已积了薄薄的一层,虽然不算什麽,可是湿渌渌的使他觉得别扭。这一带没有什麽舖户,可是远处的炮声还继续不断,时时的在黑空中射起个双响或五鬼闹判儿。火花散落,空中越发显着黑,黑得几乎可怕。他听着炮声,看见空中的火花与黑暗,他想立刻到家。可是他不敢放开了腿,别扭!


更使他不痛快的是由西城起,他就觉得後面有辆自行车儿跟着他。到了西长安街,街上清静了些,更觉出後面的追随──车辆轧着薄雪,虽然声音不大,可是觉得出来。祥子,和别的车夫一样,最讨厌自行车。汽车可恶,但是它的声响大,老远的便可躲开。自行车是见缝子就钻,而且东摇西摆,看着就眼晕。外带着还是别出错儿,出了错儿总是洋车夫不对,巡警们心中的算盘是无论如何洋车夫总比骑车的好对付,所以先派洋车夫的不是。好几次,祥子很想抽冷子闸住车,摔後头这小子一交。但是他不敢,拉车的得到处忍气。每当要跺一跺鞋底儿的时候,他得喊声:「闸住!」到了南海前门,街道是那麽宽,那辆脚踏车还紧紧的跟在後面。祥子更上了火,他故意的把车停住了,掸了掸身上的雪。他立住,那辆自行车从车旁蹭了过去。车上的人还回头看了看。祥子故意的磨烦,等自行车走出老远才抄起车把来,骂了句:「讨厌!」曹先生的「人道主义」使他不肯安那御风的棉车棚子,就是那帆布车棚也非到赶上大雨不准支上,为是教车夫省点力气。这点小雪,他以为没有支起车棚的必要,况且他还贪图着看看夜间的雪景呢。他也注意到这辆自行车,等祥子骂完,他低声的说,「要是他老跟着,到家门口别停住,上黄化门左先生那里去;别慌!」


祥子有点慌。他只知道骑自行车的讨厌,还不晓得其中还有可怕的──既然曹先生都不敢家去,这个家伙一定来历不小!他跑了几十步,便追上了那个人;故意的等着他与曹先生呢。自行车把祥子让过去,祥子看了车上的人一眼。一眼便看明白了,侦缉队上的。他常在茶馆里碰到队里的人,虽然没说过话儿,可是晓得他们的神气与打扮。这个的打扮,他看着眼熟:青大袄,呢帽,帽子戴得很低。


到了南长街口上,祥子乘着拐弯儿的机会,向後溜了一眼,那个人还跟着呢。他几乎忘了地上的雪,脚底下加了劲。直长而白亮的路,只有些冷冷的灯光,背後追着个侦探!祥子没有过这种经验,他冒了汗。到了公园後门,他回了回头,还跟着呢!到了家门口,他不敢站住,又有点舍不得走;曹先生一声也不响,他只好继续往北跑。一气跑到北口,自行车还跟着呢!他进了小胡同,还跟着!出了胡同,还跟着!上黄化门去,本不应当进小胡同,直到他走到胡同的北口才明白过来,他承认自己是有点迷头,也就更生气。跑到景山背後,自行车往北向後门去了。祥子擦了把汗。雪小了些,可是雪粒中又有了几片雪花。祥子似乎喜爱雪花,大大方方的在空中飞舞,不像雪粒那麽使人别气。他回头问了声:「上哪儿,先生?」


「还到左宅。有人跟你打听我,你说不认识!」


「是啦!」祥子心中打开了鼓,可是不便细问。


到了左家,曹先生叫祥子把车拉进去,赶紧关上门。曹先生还很镇定,可是神色不大好看。嘱咐完了祥子,他走进去。祥子刚把车拉进门洞来,放好,曹先生又出来了,同着左先生;祥子认识,并且知道左先生是宅上的好朋友。「祥子,」曹先生的嘴动得很快,「你坐汽车回去。告诉太太我在这儿呢。教她们也来,坐汽车来,另叫一辆,不必教你坐去的这辆等着。明白?好!告诉太太带着应用的东西,和书房里那几张画儿。听明白了?我这就给太太打电话,为是再告诉你一声,怕她一着急,把我的话忘了,你好提醒她一声。」


「我去好不好?」左先生问了声。


「不必!刚才那个人未必一定是侦探,不过我心里有那回事儿,不能不防备一下。你先叫辆汽车来好不好?」左先生去打电话叫车。曹先生又嘱咐了祥子一遍:「汽车来到,我这给了钱。教太太快收拾东西;别的都不要紧,就是千万带着小孩子的东西,和书房里那几张画,那几张画!等太太收拾好,教高妈打电话要辆车,上这儿来。这都明白了?等她们走後,你把大门锁好,搬到书房去睡,那里有电话。你会打电话?」


「不会往外打,会接。」其实祥子连接电话也不大喜欢,不过不愿教曹先生着急,只好这麽答应下。


「那就行!」曹先生接着往下说,说得还是很快:「万一有个动静,你别去开门!我们都走了,剩下你一个,他们决不放过你!见事不好的话,你灭了灯,打後院跳到王家去。王家的人你认得?对!在王家藏会儿再走。我的东西,你自己的东西都不用管,跳墙就走,省得把你拿了去!你若丢了东西,将来我赔上。先给你这五块钱拿着。好,我去给太太打电话,回头你再对她说一遍。不必说拿人,刚才那个骑车的也许是侦探,也许不是;你也先别着慌!」


祥子心中很乱,好像有许多要问的话,可是因急於记住曹先生所嘱咐的,不敢再问。


汽车来了,祥子楞头磕脑的坐进去。雪不大不小的落着,车外边的东西看不大真,他直挺着腰板坐着,头几乎顶住车棚。他要思索一番,可是眼睛只顾看车前的红箭头,红得那麽鲜灵可爱。驶车的面前的那把小刷子,自动的左右摆着,刷去玻璃上的哈气,也颇有趣。刚似乎把这看腻了,车已到了家门,心中怪不得劲的下了车。


刚要按街门的电铃,像从墙里钻出个人来似的,揪住他的腕子。祥子本能的想往出夺手,可是已经看清那个人,他不动了,正是刚才骑自行车的那个侦探。


「祥子,你不认识我了?」侦探笑着松了手。


祥子咽了口气,不知说什麽好。


「你不记得当初你教我们拉到西山去?我就是那个孙排长。想起来了吧?」


「啊,孙排长!」祥子想不起来。他被大兵们拉到山上去的时候,顾不得看谁是排长,还是连长。


「你不记得我,我可记得你;你脸上那块疤是个好记号。我刚才跟了你半天,起初也有点不敢认你,左看右看,这块疤不能有错!」


「有事吗?」祥子又要去按电铃。


「自然是有事,并且是要紧的事!咱们进去说好不好!」孙排长──现在是侦探──伸手按了铃。


「我有事!」祥子的头上忽然冒了汗,心里发着狠儿说:「躲他还不行呢,怎能往里请呢!」


「你不用着急,我来是为你好!」侦探露出点狡猾的笑意。赶到高妈把门开开,他一脚迈进去:「劳驾劳驾!」没等祥子和高妈过一句话,扯着他便往里走,指着门房:「你在这儿住?」进了屋,他四下里看了一眼:「小屋还怪乾净呢!你的事儿不坏!」


「有事吗?我忙!」祥子不能再听这些闲盘儿。「没告诉你吗,有要紧的事!」孙侦探还笑着,可是语气非常的严厉。「乾脆对你说吧,姓曹的是乱党,拿住就枪毙,他还是跑不了!咱们总算有一面之交,在兵营里你伺候过我;再说咱们又都是街面上的人,所以我担着好大的处分来给你送个信!你要是晚跑一步,回来是堵窝儿掏,谁也跑不了。咱们卖力气吃饭,跟他们打哪门子挂误官司?这话对不对?」


「对不起人呀!」祥子还想着曹先生所嘱托的话。「对不起谁呀?」孙侦探的嘴角上带笑,而眼角棱棱着。「祸是他们自己闯的,你对不起谁呀?他们敢作敢当,咱们跟着受罪,才合不着!不用说别的,把你圈上三个月,你野鸟似的惯了,楞教你坐黑屋子,你受得了受不了?再说,他们下狱,有钱打点,受不了罪;你呀,我的好兄弟,手里没硬的,准拴在尿桶上!这还算小事,碰巧了他们花钱一运动,闹个几年徒刑;官面上交待不下去,要不把你垫了背才怪。咱们不招谁不惹谁的,临完上天桥吃黑枣,冤不冤?你是明白人,明白人不吃眼前亏。对得起人喽,又!告诉你吧,好兄弟,天下就没有对得起咱们苦哥儿们的事!」


祥子害了怕。想起被大兵拉去的苦处,他会想像到下狱的滋味。「那麽我得走,不管他们?」


「你管他们,谁管你呢?!」


祥子没话答对。楞了会儿,连他的良心也点了头:「好,我走!」


「就这麽走吗?」孙侦探冷笑了一下。


祥子又迷了头。


「祥子,我的好夥计!你太傻了!凭我作侦探的,肯把你放了走?」


「那──」祥子急得不知说什麽好了。


「别装傻!」孙侦探的眼盯住祥子的:「大概你也有个积蓄,拿出来买条命!我一个月还没你挣的多,得吃得穿得养家,就仗着点外找儿,跟你说知心话!你想想,我能一撒巴掌把你放了不能?哥儿们的交情是交情,没交情我能来劝你吗?可是事情是事情,我不图点什麽,难道教我一家子喝西北风?外场人用不着费话,你说真的吧!」


「得多少?」祥子坐在了床上。


「有多少拿多少,没准价儿!」


「我等着坐狱得了!」


「这可是你说的?可别後悔?」孙侦探的手伸入棉袍中,「看这个,祥子!我马上就可以拿你,你要拒捕的话,我开枪!我要马上把你带走,不要说钱呀,连你这身衣裳都一进狱门就得剥下来。你是明白人,自己合计合计得了!」


「有工夫挤我,干吗不挤挤曹先生?」祥子吭吃了半天才说出来。


「那是正犯,拿住呢有点赏,拿不住担『不是』。你,你呀,我的傻兄弟,把你放了像放个屁;把你杀了像抹个臭虫!拿钱呢,你走你的;不拿,好,天桥见!别麻烦,来乾脆的,这麽大的人!再说,这点钱也不能我一个人独吞了,夥计们都得沾补点儿,不定分上几个子儿呢。这麽便宜买条命还不干,我可就没了法!你有多少钱?」


祥子立起来,脑筋跳起多高,攥上了拳头。


「动手没你的,我先告诉你,外边还有一大帮人呢!快着,拿钱!我看面子,你别不知好歹!」孙侦探的眼神非常的难看了。


「我招谁惹谁了?!」祥子带着哭音,说完又坐在床沿上。「你谁也没招;就是碰在点儿上了!人就是得胎里富,咱们都是底儿上的。什麽也甭再说了!」孙侦探摇了摇头,似有无限的感慨。「得了,自当是我委屈了你,别再磨烦了!」


祥子又想了会儿,没办法。他的手哆嗦着,把闷葫芦罐儿从被子里掏了出来。


「我看看!」孙侦探笑了,一把将瓦罐接过来,往墙上一碰。


祥子看着那些钱洒在地上,心要裂开。


「就是这点?」


祥子没出声,只剩了哆嗦。


「算了吧!我不赶尽杀绝,朋友是朋友。你可也得知道,这些钱儿买一条命,便宜事儿!」


祥子还没出声,哆嗦着要往起裹被褥。


「那也别动!」


「这麽冷的──」祥子的眼瞪得发了火。


「我告诉你别动,就别动!滚!」


祥子咽了口气,咬了咬嘴唇,推门走出来。


雪已下了寸多厚,祥子低着头走。处处洁白,只有他的身後留着些大黑脚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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