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头箱子

  老孔走出火车站,终于能点上一支烟,深深吸了一口,烟气和冷空气一起钻进肺里,老孔有些饿了。12月的天还很冷,老孔裹了裹破旧的皮夹克,又摸了摸腰里的挎包,摸着那几块带楞的东西,老孔的心才放下,挎包里是老孔今年一年在工地上挣下的六万块钱。
  火车站到家还有几十公里,带着六万块钱坐大巴车,老孔有些不放心,坐了一夜的火车,他已经很困了,万一睡着了再让人偷了去。大儿子去年刚买了车,老孔一个电话,儿子一定会来接自己,可是想到大儿媳妇的架势,买车的钱娘家爹又出了一大半,剩下的一小部分是两口子结婚好几年攒下来的,自己这个公爹没出一分力,老孔不想让儿子为难,还是拨通了老徐的电话。
  十分钟后,地上的烟头从一个变成了仨。早就该退休的老徐开着一辆早就该退休的捷达不太准确地停在了老孔的附近。老徐今年71了,50岁那年下岗,买了辆二手捷达跑黑车,一干就是二十年,这辆捷达买的时候就五年多了,要不是靠着价钱低,根本没人坐他的车,要不是他的价钱低,老孔也舍不得坐他的车。中秋节喝酒的时候老徐告诉老孔,今年是他最后一年,孙子今年二十七岁,考上了县里的公务员,干完今年,他就能回家抱重孙子了。尝试了三次以后,打开了捷达的后备箱,老孔放好行李,长出了一口气,又点上一根烟,坐进了车里,吸一口烟,使劲咳嗽了几声,又拿了一根烟给老徐,老徐点上,吸一口烟,也使劲咳嗽了几声,两个人都咳嗽完,老徐打着火,二十五岁的老捷达也咳嗽了几声,极不情愿地动起来。老孔夹着烟,回过头来再看一眼火车站,夜色下,徐州站的牌子像一只大手,把他从温暖的家里提溜到火车的硬座上来,老徐已经完成了使命,可以和他的捷达一起光荣退役,自己却还不知道到了哪一站,不知道过了年,自己还会不会坐上那列南下的火车。
  老孔到家的时候,小女儿孔令云带着大孙子天琪先到了,其他的孩子们元旦时才到。老孔从行李箱里拿出苏州的特产,简单进行了分配,拿出一盒桃酥交给了令云,让她回去的时候给她姐姐捎过去。小云跟爹说了几句话,就到厨房里给妈帮忙去了。老孔把大孙子带到卧室,从腰里解下挎包,挎包已经旧的发黄,拉开拉锁,里面是红红的钞票。“爷爷,这是什么呀?”,大孙子天琪还不到6岁,还不认识钱。老孔一看见宝贝孙子的小脸,工地上的辛苦就全忘了,沟壑纵横的脸上堆起笑容,两只暗黄色的眼也泛着慈祥的光,笑着说:“这是给天琪的宝贝,是给你娶媳妇用的”。天琪呆起小脸,傻乎乎地笑起来。
  老孔有五个孩子,老大孔令钟,老二孔令红,老三孔令海,老四孔令杰,老五孔令云。令红和令云是女儿,剩下是儿子。老四孔令杰上过大学,大姐令红和妹妹令云上到高中毕业,老大和老三连初中都没上完。老大令钟头胎生了个女儿,今年已经十三岁,上初二了,两口子今年还打算要个儿子。老三令海生了一个儿子,就是大孙子天琪,老二令红头胎也是个女儿,今年8岁,老四令杰和妹妹令云都还没结婚。
  令云吃完中午饭就带着自己和姐姐那份桃酥先走了,二哥孔令海打电话让她把儿子天琪也捎回家,问了半天,大孙子不愿意走,要跟爷爷玩,也就作罢,一直玩到晚上,吃完了饭,睡了觉。第二天早晨,天琪的妈妈秀霞开车来接儿子,跟老孔说先去孩子姥娘玩一天,等后天元旦节再来吃团圆饭。
  转眼到了第二天,元旦佳节,大儿子令忠带着妻子桂兰和女儿孔子涵,大女儿令红没带女儿,自己来的,丈夫在内蒙古下矿,春节才能回来,8岁的女儿交给婆婆看着。二儿子令海带着妻子秀霞和儿子天琪,三儿子令杰,小女儿令云,都到齐了。分别带着烟酒糖茶,鸡鸭鱼肉,果蔬礼品,这都不在话下。儿女们齐聚一堂,这是老孔最开心的时候,有了他们,老孔的日子才有奔头。
  老伴掌勺,两个女儿帮厨,准备了一桌团圆饭。一家人坐在一起,轮番相敬。酒过三巡,大媳妇桂兰忍不住先开了口:“爹,您今年出去,挣了多少钱?”老孔知道早晚得说到这个话题上,索性打开天窗说亮话,“六万,你们各家谁要是缺钱用,老早嘞说。”桂兰说:“我们还用不着,要说缺钱,也就是打算给子涵报个补习班,这不是快升初三了吗?想让她加把劲,努力一年,看能不能到市里上个高中。”其实几个孩子里唯独老大家暂时没什么花钱的地方,只是桂兰看公爹说的这么爽快,担心钱被其他家要走,于是临时说出让女儿上补习班这么个理由,这已经是她能想出的唯一的由头了。老三孔令海停下筷子,说:“爹,我正想跟您说这个事,我今年打算扩大生产,把隔壁那间厂房也拿下来,再上两台新设备,银行有一笔贷款,但是还差几万块钱,我想让您把这六万块钱投到我那里,然后就在我厂子找点事干,哪怕看个大门,以后也不用再往外跑了,我按月给您发工资,您考虑考虑”。孔令海说话总是成熟稳重,不急不躁,说着话不耽误吃菜喝酒。老三说完,老孔端起酒杯来,抿了一口,点着头说:好,好,老三又干大了,好。”老三拿过酒瓶,给老孔续上。老四说话了:“爸,我跟我几个大学同学商量了一个新项目,还是互联网方面的,需要一些启动资金,我们一人拿五万,总共二十万块钱,我们对这个项目非常有信心,顺利的话不到三年就能实现十倍以上的盈利,不过要是二哥急用的话你就先给他,我不着急,呵呵。”一口气说完这几句话,老太太带着赞许的笑容看着三儿子。三儿子说话的时候,孔令海还是照样吃着菜,连眼皮也没台,尤其听到十倍盈利的时候,端起酒杯来抿了一口酒,一句话也没说。妹妹令云听着他们说话,觉得两个哥哥都挺有本事。大姐令红听了半天,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想好了以后,才慎重地开了口:“令海,你用钱急吗?爹这个钱,你必须得要不?”令海拎着筷子一抬头,轻描淡写地说:“啊?我不急,姐姐你要是用钱你先拿走,我没事儿。”令红连问也没问老四,转头对爹说:“爹,我有个事还真需要钱,我和赵凯这些年也攒了些钱,一直想去县城里买个房子,让燕燕上个好学校,上次赵凯回来的时候我们看好了一套房子,校区也是县里的重点中学,现在首付还差个几万块钱,要是令海不着急的话,您看能不能先给我们用。”
  几个人的用途里,大姐的买房子最稳妥,也最实际,也正是迫在眉睫的事。老四虽然不情愿,但自己的项目到底是不如大姐买房子重要,大哥孔令忠除了给爹敬酒就没说过话,一切都是媳妇做主,大媳妇桂兰自知自己给孩子补课的理由不太充分,可是老三的用途是投资,老四的项目存在风险,只有令红是借钱,有借就有还,这钱还能回来。老三令海还是夹菜,看起来根本没往心里去,等大姐说完,令海跟着说:“行,大姐,孩子上学比啥都重要,爹同意这钱你拿走吧。”桂兰也忍不住附和两句:“对,对,重点中学比咱农村的就强得多,咱爹的钱先给你用,令红你这买了房子以后就是城里人啦,按老四的话说这叫‘阶级跳远’”。老四说:“大嫂,是‘阶级跃迁’”。桂兰:“啊,对,跃迁,买了房子就迁走了。”大家都哈哈地笑。其实桂兰说不说话没什么大碍,只是她听令红令海的话,好像她们两个人就把这六万块钱的归属决定了,跟自己这个外姓人没关系,所以没话也得讲两句话,表明自己的话语权,她也是把钱让给令红的一员。
  吃完饭,令海到厨房里帮妈洗碗。老太问:“令海,厂子今年还行白?”令海说:“还行,妈,我过了年上趟山东,看看再加两台设备。”老太说:“又上设备啦,你今年是不是难类很。”令海说:“不是多难啊。”令海觉得有些不对,看着妈。老太说:“你买设备,缺钱缺类多白?”令海立刻明白了妈的意思,说:“不是,妈,钱不是多紧张。银行又给了我一笔贷款,我还没拿来,我是想着,拿俺爹六万,我就少给银行六万的利息,这一年利息不老少来,我给银行不如给俺爹了。主要是俺爹都六十多了,再往外跑我不放心,我想让他在我厂子里干点轻活,不行看个大门也行,最起码在我眼皮子底下,这几个孩子都长大了,六十多了也不能再这样干了,在我厂子里,我给他发几个零花钱就完了。”老太太听完了第一句话,后面的好像没听见,说:“你要是不急的话,这个钱先拿给你弟弟用吧。你爹还能再干几年,等他干不动了再让他上你那去。你弟弟到现在还不知道干啥,婚还没结成,你也不帮帮他,他也死心眼子,最起码婚得先结了,转过年这就二十九了,愁人。你们都结了婚我才能放心,你爹的任务才算完成来。”令海听妈说弟弟还没怎么样,听到最后一句有点动火,说:“妈,不是我看这6万块钱咋着,你说这个老四,家里啥都给了他,从毕业都开始创业,创了多少年了,创成啥了?你和俺爹没少给他钱,都让他创业创没了,他还结婚,他咋着结婚?”老太太说:“他见过世面,眼界比咱们都高,将来是干大事的人。”令海:“眼界高,我咋没看出来高。”老太太:“他没结婚也不完全是创业的事,要不是你把秀霞抢走,他也早结婚了。”孔令海瞪着两只眼看着妈,三秒钟没说出话,一扭头,到院子里去了。老太太一阵后悔,自己说重了话,可她依然觉得自己没说错。
  令海跑到院里抽闷烟,大嫂桂兰闻着味过来找老三搭话。
  “咱娘就是偏疼老四!那时候秀霞跟他相亲,我送老四去的,人家秀霞跟本就没看上他,看上我了,这也是我抢的!这都能些年了,天底下哪有儿子结婚当娘的不痛快的!”
  令红抱着膀,皱着眉,一幅打抱不平的架势,说:“谁知道,老四长得又好,又上过大学,说话也比咱上档次,谁知道秀霞咋没看上他?”令海:“他上档次,那是,他说的话人家都听不懂,一会北京一会上海,人家听的都瘆得慌。”令红被逗笑了,问:“他跟秀霞说的啥?”令海:“我学不上来,他说他能喊雷军吃饭!”令红哈哈大笑,笑完了说:“你也别怨咱娘,家里就他一个大学生,不疼他疼谁,我听令忠说,令杰从小待遇给你和你哥都不一样,长这么大没打过他一次。”
  令红表面上开解令海,心里是想引他说下去,好多听几句闲话。令海自己说他娘行,别人跟着一块说心里就不是个味,弟弟上大学不光是老太太的光荣,也是他孔令海的光荣,是他们老孔家集体的光荣。令海没接话,专心犯愁,专心吸烟。令红又抱着膀说了几句,见引不出话来,就找别人去了。
  大姐和妹妹令云跟爹说完话,到厨房里刷碗,让老太太出去了。令云问令红:“姐姐,你在哪看的房子,啥时候去交首付?”令红说:“我今年不买房子。”令云有些疑惑,问:“你不是跟爸妈说看了套房子吗?要咱爸爸的6万块钱付首付。”令红刷着碗,头也不抬地说:“赵凯在矿上,一年能挣十几万,首付的钱早就攒够了,燕燕还小,买房子不急这一会儿。”令云跟着问:“那你还问咱爹要钱?”令红抬眼看了看窗户外,院子里没人,意味深长地说:“咱大哥一辈子就知道打工,到现在也没存着钱,老三的日子刚起步,老四二十九了,到现在干个啥还不知道,咱爹都六十多了,还能干几年?我怕他们到老了没着落,想给他们存个体己钱”。令云哦了一声,还是姐姐想的周到。随后又想起什么,说:“那把这个钱给二哥也行啊,二哥做生意,挣的钱多,他也说了,让咱爹到他厂子里面打杂,能给咱爹发点工资,以后咱爹也不用往外跑了。”令红叹了口气:“令海的生意亏空了两年了,他要钱不是扩大厂房,是补亏空,前年令海给大哥和我分别借了两万块钱,说用一年,到时候连利息还,现在都两年多了,这事也没提。”说着令红又抬头看了看院子里,往令云耳朵边靠了靠,压低了点声音:“这都是赵凯同学跟我说的,他是老三开厂子那个庄里的,我就怕这个钱到了老三手里,又拿不出来了。”令云低下头刷碗,没有再说话。
  刷完了碗,令云去找老太太拉家常,令红去西边屋里找子涵和天琪,一进屋看见大哥大嫂在屋里坐着,就说起话来。大嫂说:“令红今年过嘞啥样?”令红:“还行,嫂,赵凯在内蒙古下矿,一年年嘞不回家,挣嘞是不少,我就怕把他累毁喽,想攒攒钱就让他回家,做点小生意。”大嫂说:“是,现在干啥容易也,你大哥也是,光知道出力。”令红:“俺大哥也不容易”。令忠在床上坐着抱着小侄子,也不说话。桂兰说三句话就往不正行上拐:“我听说内蒙古可乱啦,赵凯可是个好男人,你可得看好了。”说着不怀好意地笑。令红说:“没有,他一个月就那万把块钱,到月就给我打过来,我都让他多留点,平时多吃点喝点,他都说不用。”桂兰说:“那到好,俺庄上有个男的,往山西跑大车,专门在外边包养小媳妇,后来那个贱货又生了个孩子,找到他家来了,闹得可热闹了,最后那男的拿了两万块钱让她走的,关键她生的那个种还不是这个男的的,是她还给河北的一个司机好着,是给他生的。”说到这再也忍不住,哈哈大笑,笑着还说:“那男的知道之后恼的半个月没跑车,有苦说不出来,在他媳妇面前连个屁也不敢放,他媳妇后来也知道了,天天骂他是个憨种,现在庄上都拿他当个狗熊。”说着又笑,令红也忍不住捂着嘴笑,令忠实在听不下去了,听不下去不是他不爱听,是他觉得桂兰当着孩子的面太口无遮拦,出口制止了她,桂兰白了丈夫一眼,不再讲了。
  正说着话呢,令云进来,说:“姐姐,大哥,爹叫你们都过来,说钱的事。”令红掏出五十块钱给侄女子涵,让她领着天琪先去外面玩,桂兰把钱塞回给令红,自己又拿出五十来给了女儿,让她带着弟弟玩一两个小时再回来。
  五个孩子,大媳妇桂兰,三媳妇秀霞,还有老太太都在堂屋里聚齐。老孔说:“我这趟出去挣回来六万块钱,你们各家都有用,一块商量商量怎么办吧。”说完转身进里间屋,大家都在堂屋等着,过了一会,屋门开了,老孔慌慌张张地走出来,手里拿着他那个旧的发黄的腰包,腰包的拉锁打开着,里面空空荡荡,钱没了!
  老孔一开门就问:“谁见那六万块钱了,钱怎么没了?”大家都吃了一惊,一个个有的发愣,有的若有所思。老大先开口说:“爹,咋了,钱哪去了。”老孔打着颤说:“钱没了,我回来放在床单子底下的,刚才我一摸是空的。”孔令忠说:“床上找了吗?”老孔:“我把床上翻一遍了,没有啊。我明明把包放在床单子下边的,包里装着钱,没错啊!”令忠:“记错了吧,别着急,爹,咱再找找。”说着进里间屋,桂兰跟着进去,令红令云也跟着进去,屋子小,令海两口子还有令杰站在屋外看了看,进不去,又坐下了。
  几个人把老孔的卧室里里外外翻了好几遍,没有钱。大家又回到堂屋里坐下,没人说话。老孔脑子一阵一阵地发晕,问:“你们刚才没人进屋吧。”大姐说:“进屋的多了,谁还能拿你的钱哪?”老孔低下头,又开始想。大媳妇看着公爹,翻了两个白眼,还是憋不住开口说话了:“爹,从上午开始这院里没进过别人,您自己这几个孩子谁还能偷你的钱?您老想把钱留着说句话就是了,这是干嘛呀?”
  “你瞎说什么!咱爹不是那人。”孔令忠训斥桂兰。
  桂兰当时就来气了,丈夫平时在家里大声说话都不敢,今天是仗着自家人多了,反手把一张东西塞到令忠手里,“你自己看”,孔令忠拿到手里,是一张存折,打开以后,上面写着,开户人:蒋佩,余额:贰万元整。蒋佩是孔令忠妈妈的名字,这张存折是老太太的。孔令忠抬起头,一脸疑惑地看着妈。老太太急慌慌站起来,说:“哎呦,桂兰,你怎么把我的存折拿出来了?”原来刚才进屋搜索的时候,大家都在翻箱倒柜,唯独桂兰跑到大衣柜里,挨个翻老孔两口子的衣服口袋,在老太太的一件棉袄里,摸着这张存折。桂兰说:“爸,妈,你们还瞒着我们存着这么多钱呢?您两口子存钱是您的事,做儿女的不该过问,可您不该这么不信任我们啊,你们想把钱存起来,谁也不给,说一声就行啊。您二老都六十多岁了,已经该儿女们养您了,您不给我们钱,天经地义啊,您干嘛还让爹把钱藏起来呢,这要传出去不让别人看笑话吗?”桂兰这几句话说的非常过瘾,自认为漂亮又得体,既凸显了自己的大度,又臊了公爹公婆的脸皮,还为发现了婆婆的秘密而表扬自己的机智。老太太都快急哭了,说:“不是那回事啊,桂兰,这是我山东老家的地,让水淹了,政府给承包出去养鱼,这是人家赔的地钱,我跟你爹说了,你爹说你的钱你就存着养老吧,我就存起来了,这跟你爹没关系,这事令红和令海都知道啊,还没来得及跟你们说。”
  老太太错不该说后面那两句话,事情解释清楚了,桂兰本不好说什么,可是知道老太太有钱只告诉令红和令海,自己不知道,不由得恼火,没话也得找出话来。他刚跟老三刚说完笑话,不好冲他发作,就把矛头指向了小妹妹令云:“小云,我刚才看见你上爹屋里去了,你见钱了吗?”大姐令红从刚才看着大嫂挤兑爹妈心里就不舒服,这会坐不住了,说:“大嫂你别瞎说啊,小云拿咱爹的钱干啥?”桂兰说:“我是问她见了没有?”小云说:“我拿爸的钱干嘛?”桂兰:“我说你拿了吗?”孔令忠说话了:“谁也不会拿爹的钱的,肯定是爹忘了,大家再找找,说不定忘哪了。”老孔知道大儿子是给自己解围,可自己非常确定钱是放在包里,压在床单子下面了,这会老孔正详详细细地想,从自己下火车钱还在,坐老徐的车,钱还在,到了家钱还在,一直到把钱放在床底下,仔仔细细捋了一遍又一遍,捋着捋着,自己也越来越糊涂,他绝对不能接受,自己养了几十年的孩子会偷自己的钱,可要不是孩子们拿的,钱怎么会消失呢?自己就是放在床单下的,家里没进过外人啊,难道···是两个儿媳妇拿的?
  老孔还在发愣,小妹妹令云委屈得两眼泪花:“我没拿爸的钱”。桂兰说:“没人说你拿钱。”小云说:“那你问我进屋干什么?”桂兰说:“我问问你进屋干什么不行?说不定你看见什么了呢?”小云说:“我能看见什么?我跟爸爸说话去了。”桂兰说:“那你没看见爹把钱换地方?”令红见妹妹受委屈,大嫂咄咄逼人,开口说道:“大嫂你老冤枉人干什么?大哥说了不会有人拿钱,说不定这钱放哪了,你一会说爹把钱藏起来,一会问令云进屋干啥,你刚才还进屋了呢?我还说你把钱藏起来,再贼喊捉贼呢?”桂兰让这几句话气得脸一阵发青,见令红敢拿丈夫的话压自己,今天非得跟她说道说道。
  大姐的几句话逆转了局势,也让妹妹心里有了支柱,还点醒了另一个人,老四,孔令杰。令杰从刚才坐在那,一直想说几句话,可自己不能像大嫂一样说话没根据,自己开口须得高人一个境界。桂兰刚想还击,令杰把话头抢了过来,说:“根据福尔摩斯及众多侦探小说的理论,当你把众多不可能的因素都排除以后,唯一剩下的那个就是真相,真正的凶手往往先营造自己的不在场证明,而第一个发现犯罪现场的,往往最不受人的怀疑,大嫂刚才到处找人说话,不在场证明是最充分的,在事实不够明朗和充分之前,先后指认了两个人,让人产生“贼喊捉贼”的嫌疑,也是可以接受的。”桂兰截住他的话头,说:“老四你服了磨了的说什么呢?谁是凶手?你也想说钱是我拿的?”孔令杰说:“我只是在阐述一种理论。”桂兰说:“你阐述个龟孙脸,你到底想说啥。”“大嫂你怎么骂人呢?”桂兰说:“我骂人,骂你还多?你给你姐姐两个一唱一和说我拿钱,我还说是你们拿的来,想冤枉我身上,你们才是‘贼喊捉贼’”。
  桂兰说“你们”的时候,手指在屋里画了一个圈,把所有人都圈了进去,嘴里说的老四和大姐,语气里却有“你们一家子都是贼”的意思。老三孔令海把手里的烟扔在地上踩灭,站起来说:“大嫂你先别吵架,我们老孔家谁也不会当贼,这钱到底哪去了谁也不知道,也许昨天夜里让人偷走了,也许是爹放在哪自己忘了,也许是钱丢了都有可能,不就是6万块钱吗?丢了又能怎么着?万一最后钱找着了,邻居们知道我们吵这一架,还不得笑话我们好几年,咱爹以后怎么在街上站着。”
  老太太一直没说话,从一开始就把目光放在二儿子脸上,观察他的神情,心里一直有个疑虑,这会见令海说钱丢了也不要紧,大有让大家罢休的意思,心里那个疑虑一下子放大了起来,叫了一声令海。令海回过头来:“怎么了,妈?”老太太说:“刚才你是第一个进屋的,我和你爸都在堂屋里说话,里间屋里就你一个人,钱在床单子底下,你爹也告诉你了,就你知道一个人知道钱在哪”。令海像迎头浇了一盆冷水,额头上的汗都好像成了冰珠,说:“妈,你什么意思?我没拿我爹的钱。”老太太说:“你跟妈说实话,你厂子到底到了哪一步了,是不是办的不太好。”令海说:“我厂子好着呢?我不跟你说我今年还要扩大生产吗?”老太太说:“前年你借了你大哥大姐一人两万块钱,怎么到现在还没还上?”令海绷了绷嘴,说:“妈,你们想听实话是吧,好,我告诉你们,这两年行情确实不太好,我厂子连续两年都是亏损状态,这是事实。但这不是我一家这样,行情的起伏是很正常的,今年中秋节的时候我已经跟浙江的客户谈好了两笔订单,扩大生产也是事实。”老三见妈还是一脸担心地看着自己,又说:“好,好,等银行的贷款下来,大哥大姐的钱我立马就还给他们,这六万块钱,我声明,没我事,俺爹给谁都行,别给我,我退出,这样行了吧。”老太太越听越难受,说:“老三哪,生意要是真不好干,千万别硬撑着,不行跟你大哥去干活,也能活着,你是妈的儿子,妈不想看你再当贼啊!”说完最后一句话,老太太撑不住,擦起眼泪来。
  老孔骨登一下站了起来,“老婆子你说瞎说啥呢?那事都过去多少年了,那是你儿子!老三你坐下,你妈不是那意思,你千万别往心里去。”孔令海呆着一双眼,看了爹妈半天,绷着嘴坐下了。孔令海从十四岁辍学,在社会上闯荡,到二十岁那年,要去东北做生意,问爹妈要钱不给,偷了他妈存的八万块钱,这才做成的生意,一直到现在办了工厂。虽然混出了样子,但老太太的怀疑,也从此就种下了,跟了自己一辈子。爹给自己解了围,不让自己在兄弟姐妹面前出丑,可是“钱不是老三偷的”这句话,到底是没说出来。老三哆嗦着手点上一根烟,心里五味杂陈,眼泪到底是滴了下来。秀霞见令海难受的样子,自己也不好受,眼泛着泪花,坐在丈夫的身旁,同时恨大嫂挑起争端。大姐令红见弟弟受委屈,也是一样的难受。
  秀霞噙着泪花说:“妈,令海年轻的时候敢想敢干,您老就是不支持他,他才拿的钱,儿子偷爹还不算贼呢?这么多年了,他也混出来了,您动不动就说自己儿子是个贼。您对老四也是这样的么?老四要多少钱您给多少钱,他都扔了多少钱了?怎么到老四这您就这么支持呢?老四是您儿子,老三就不是,您现在这几个孩子,哪个有令海混得好?您老怎么这么偏心呢?哪有妈妈看自己儿子不顺眼的。”大哥孔令忠对弟弟间的事没什么看法,可他听不得妈受数落,尤其还是个外人,说:“弟妹你别这么说,咱妈要不喜欢老三能把他养大吗?要是不喜欢老三能给他出钱结婚么?咱妈是老思想,你要钱可以给,不告诉她自己拿钱,她肯定受不了,这么多年她也没说什么,老四是大学生,也是最后一个没成家的男孩,这么大了没成事,妈不为他操心为谁操心,你说这老人心里能有什么,不就为着这几个孩子吗。”
  老四听着他们左一个没成事,右一个没成家,心里老大的不痛快,这会又不好说什么,不说又觉着委屈,咕哝了一句:“二哥结婚早,那还不是占的我的先机,我本来就打算先成家再立业的。”秀霞瞪了他一眼,正想说“没你二哥我也看不上你。”大姐令红先说话了:“令杰,你说这话还有人味吗?从小到大,家里什么好处不是紧着你,你那个大学怎么上的你心里不清楚吗?当时我的学习成绩比你好,可咱家的钱就够一个人上大学的,咱妈让我下来,让我把机会让给你,说你男孩长大了有出息,你的出息呢?咱爹挣的钱,咱妈的养老钱,都让你拿走了,你今天创业,明天创业,你挣的钱呢?一天天满嘴官话,全家都得让着你,你二哥是自己闯出来的,秀霞是自己愿意跟他的,这都成了抢你的,天底下啥都是你的!”
  孔令杰站了起来,说:“我那是初级阶段,创业是需要试错的,我出身农村,没有人家的先天条件和人脉关系,我能怎么办?创业哪有不赔钱的,二哥做生意这么多年,今年不也赔钱吗?收益一定是伴随风险的,这个世界的聪明人都在和风险博弈,这个世界就是这样的,我只有真正地出人头地才能给爸妈带来美好的生活,我难道像我大哥,给人家干一辈子苦力,都快四十岁了才买了个十几万的破车,这样的人生就好吗?这样干,爸妈什么时候才能从劳动中解脱出来?”
  小女儿令云说:“你还让爸妈过好日子,你不让他们要饭就不错了,你想创业,你像二哥一样自己干那。”
  “二哥不也是拿的妈的钱吗?”
  大媳妇桂兰,听见破车两个字又把火点了起来,“老四你真是文化人啊,眼界高,看不起十几万的破车,你别说十几万,你买个五万块钱的车我看看,十几万的车怎么啦,十几万都是我娘家爹拿的,你们老孔家给我拿一分钱啦,你爹你妈的钱都给了你,给过我们一分吗?令忠一年就挣那几个钱,还不够买菜的,我买车的钱都是我累死累活,从牙缝里省下来的,破车,破车你们谁买的起?”桂兰有个特点,她骂人的时候总喜欢捎上老孔家全家的人,尤其喜欢把矛头指向老孔。
  孔令海虽然有车,但经过老太太当头一盆冷水,这时候也不愿意站出来说话。令红,令杰,令云,自然是不乐意,令红先说:“你买车,你买车干啥,你和大哥都是上班的,大哥不愿意买,你非得买,买了车天天在家搁着给人家看,自己不开,谁借你也不给,俺大哥接俺爹你都不让去,俺爹年年坐徐大爷的回家。”桂兰被说到了痛处,她们家确实用不着车,为了买车跟自己爹大吵了一架,才把钱要过来,自己平日以通情明理示人,却从不让大哥的亲戚用车,其实她不是小气,就是觉得公爹不出钱,没资格坐她的车,除了公爹,谁用车她都给借,这时候她红着脸说:“我的车我凭啥给你坐,我买车我想买我愿意买,我花你一分钱啦?”令红也被逼到了气头上,说:“你就是为了充人,你治啥能用着车喽,孩子能小,你两口子上班就这一骨碌路,一个月挣那俩钱,够你的油钱不。赵凯在内蒙古一个月挣一万多,俺家到现在都没买个车,俺不给人家攀比,俺知道把钱存起来搁在中用的地方,不用孩子上个补习班还得给老的要钱!”
  桂兰气得牙咬得咯吱吱响,几乎要撒起泼来,大喊道:“赵凯不花钱,他是不在你身上花钱,你当心他给你领个小的来”。令红脸也红了,说:“你别在这放屁!”桂兰说:“我放屁,也知不道谁放de屁,小嘞都随大嘞,你爹年轻时候就是这货,要不是你爹往家领哪有你!”
  “你放你妈类个逼狗屁!”
  一声男人的怒吼,在桂兰耳边炸响,还没等她回过头去,自己的左脸遭受到重重一记耳光,打得她只觉得天旋地转,几乎要昏过去,等挺过了这股迷糊劲儿,站稳了身形,调整好视线,才看清丈夫孔令忠一双瞪得通红的眼,布满了血丝,嵌在他憋得通红的,愤怒的脸上。
  屋里终于安静了下来,孔令忠像许多没主见的男人一样,总是对媳妇百依百顺,可是要有人腌臜他的爹,就像拿辣椒油煮他的心,他就什么都顾不了了。这一巴掌打得桂兰说不出话来,桂兰倒不是怕这一巴掌,她是惊讶眼前这个说话都要看自己脸色的人,竟然能爆发出这么大的气魄,同时也是在观察令忠是真勇还是假勇,以此判断还会不会有下一巴掌。令忠是真勇,可是短暂的勇,勇过之后,气血就收了回来,又变成那个不敢正眼看媳妇的令忠。桂兰不是一般的女人,小妹妹被她说了两句就要掉眼泪,桂兰挨了这么重的一巴掌,连个泪花也不见,不仅如此,还抓住孔令中的领子,死命摇晃起来。“你牛逼,你敢打我,来,你打,你打死我,你今天不弄死我这里你都不是你娘养类!你打!”
  “你们这是治啥也!”老孔终于承受不住,站了起来,蹦了两蹦,晃荡着双手。这个可怜又无助的老人带着祈求的声音说:“你们都别打了,这钱谁拿的也好,少了也好,就当它没了,我来年再去挣去,都别打了。”
  桂兰、令忠、令红、令云、令杰、秀霞、老太太正待要开口,忽然听见有人敲门,大门并没有上锁,紧跟着听见开门的声音,再接着就是一连串的:“亲家,亲家····”,屋门外,秀霞的妈妈,老孔的亲家母,左手提着一个黑塑料袋,右手抱着一堆破木头板子,一边喊着亲家,一边慌不迭地走了进来。桂兰一见来了生人,怕脸上的巴掌印子被人看见,一转身到里屋去了。
  “亲家,你看看。”众人还在疑惑。
  “你看,昨天我不是把天琪接走啦,接走的时候他就抱着他姥爷给他这个木头箱子,到家我也没注意,他就给放床头柜上了,今天上午令海和秀霞把他接你们这来了,说上爷爷家过元旦,我在家收拾,一下子把这个木头箱子碰掉了,那个床头柜又高,一下把箱子摔碎了,从里边摔出来这些钱,你看。”说着把从袋子里把钱都倒了出来,不多不少,正好六万。“我一想,这箱子是从他爷爷家抱来的,这肯定是你家的钱,你看看,认识这钱不。”老孔此时心里真是打翻了调料瓶,苦辣酸咸流了一地,努力在脸上堆起笑容,说:“是,哎呦,我还正找来,我还觉得是我在火车站把钱掉了来,你看还麻烦你来送一趟,黑家别走了,在这吃饭吧。”亲家母一进门就闻见了满屋子的火药味,赶紧放下东西,溜之大吉了。
  亲家母刚出去,两个小孩就回来了,老大家的女儿子涵领着弟弟玩了一会,回来吃晚饭了。天琪一进门就看见了地上的箱子,立马放声大哭。这箱子是他姥爷,也就是秀霞的爹给他做的,做完这箱子,姥爷就去世了。就是一个用破木头板拼成的一个小箱子,来个小孩一脚都能踹碎,天琪一直当宝贝似的看着,走哪都得带着它。爷爷刚回家那天,给大宝贝孙子看了自己挣得六万块钱,还告诉他这是给天琪留的宝贝,天琪也知道包在床单底下,就把钱拿出来,锁在箱子里,第二天秀霞来接他去看姥姥,就把箱子连这六万块钱一起带走了,带回家,疯玩了一天,今天早上还没睡醒就被爸妈抱着来到了爷爷奶奶家,没带着箱子,直到亲家母打扫卫生,摔碎了箱子,把钱摔了出来。
  天琪蹲在地上哭的像个泪人,“我的箱子,姥爷给我的箱子,谁给我摔碎了”。哭着抬起小脸来,“爷爷,我的箱子碎了”。“没事宝贝,爷爷给你修好”,老孔从地上把那几片木头片小心地拾起来,一只手拿着,一只手牵着天琪的小手,慢慢走出了堂屋。
  屋内屋外,死一般的寂静。
  一架无人机缓缓升空,镇政府正在拍摄今年的宣传片,无人机俯瞰着孔家庄,有的烟囱里冒着炊烟,小路上孩子们正在打闹,有几个孩子放炮仗,几个大人聚起一堆,抽着烟闲聊,女人们有的干活做饭,有的哈哈大笑。年关难过年年过,几家欢喜几家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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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关山寒月
类型:散文
总字数:1.18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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