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七公公过年


  稻草堆了一满船,大人、小孩子,简直没有地方可以站脚。

  杨七公公从船尾伸出了一颗头来,雪白的胡须,头发;失掉了光芒的,陷进去了的眼珠子;瘪了的嘴唇衬着朝天的下颚。要偶然不经心地看去,却很像一个倒竖在秧田里,拿来吓小雀子的粉白假人头。

  他眯着眼珠子向四围打望着:不像寻什么东西,也不像看风景。嘴巴里,含的不知道是什么话儿,刚好可以给他自己听得明白。随即,便用干枯了的手指,将雪白的胡须抓了两抓,低下了头来,像蛮不耐烦地说:

  “为什么还不回来呢?”

  “大约快来了吧!”

  回话的,是七公公的媳妇,儿子福生的老婆。是一个忠实而又耐得勤劳的,善良的农妇。她一边说话,一边正是煮沸着玉蜀黍浆,准备给公公和孩子们做午饭。

  “入他妈妈的!这家伙,说不定又去捣鬼去了啊!不回来,一定是舍不得离开这块!……老子……老子……。”

  一想起儿子的不听话来,七公公总常欲生气。不管儿子平日是怎样地孝顺他,他总觉得,儿子有许多地方,的确是太那个,那个了一点的。不大肯守本分。懵懂起来,就什么话都不听了,一味乱闯,乱干。不听老人家的话,那是到底都不周全的哟!譬如说:就拿这一次不缴租的事情来讲吧!……

  “到底不周全啊。……”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心思像乱麻似的老扯不清,去了一件又来一件。有很多,他本是可以不必要管的,可是,他很不放心那冒失鬼的儿子,似乎并非自己出来挡一下硬儿就什么都得弄坏似的。因此,杨七公公就常常在烦恼的圈子里面钻进钻出。儿子的不安本分,是最使他伤心的一件事情啊!

  孙子们在狭小的中舱里面,哇啦哇啦叫着要东西吃。福生嫂急忙将玉蜀黍浆盛起来,分了两小碗给孩子,一大碗给了公公。

  喝着,杨七公公又反复地把这话儿念了一回:

  “不听老人家的话,到底都不周全啊!……”

  远远地,福生从一条迂曲的小路上,一直向这边河岸走来。脚步是沉重的,像表现着一种内心的弹力。他的皮肤上,似乎敷上了一层黄黑色的釉油。眼睛是有着极敏锐的光辉,衬在一副中年人的庄重的脸膛上,格外地显得他是有着比任何农民都要倔强的性格。

  几个月来的事业,像满抱着一片烟霞似的,使福生的希望完全落了空。田下的收成,一冬的粮食,凭空地要送给别人家里,得不到报酬,也没有一声多谢!

  “为什么要这样呢?越是好的年成,越加要我们饿肚子!”

  因此,福生在从自己要生活的一点上头,和很多人想出了一些比较倔强的办法:“要吃饭,就顾不了什么老板和佃家的!……”可是,这事情刚刚还没有开始,就遭到了七公公的反对,一直像连珠炮似的放出了一大堆:

  “命啊!命啊!……种田人啊!安分啊!……”

  福生却没有听信他的吩咐,便不顾一切地同着许多人照自己的意思做了起来。结果,父子们伤了感情;事情为了少数人的不齐心,艰苦地延长到两三个月的时间,终于失败了。而且,还失去了好几个有力量的年轻角色!

  “入他妈妈的!不听老子的话!……不听老子的话!……我老早就说了的!……”七公公就常拿这件事情来对儿子卖老资格。

  现在呢?什么都完了,满腔地希望变成一片烟霞,立时消灭得干干净净。福生深深地痛恨那些到了要紧关头而不肯齐心的胆小鬼,真是太可恶的。没有一点办法,眼巴巴地望着老板把自己所收成下的东西,统统抢个干净。剩下来一些什么呢?满目荒凉的田野,不能够吃也不能够穿的稻草和麦茎。……

  “怎么办呢,今年?”大家都㦬着,想不出丝毫办法来。

  “到上海去吧!我老早就这么对你们说过的,入他妈妈的,不听我的话!……”

  七公公的主意老是要到上海去,上海给他的印象的确是太好了啊!那一年遇了水灾,过后又是一年大旱,都是到上海去过冬的。同乡六根爷爷就听说在上海发了大财了。上海有着各式各样的谋生方法,比方说:就是讨铜板吧,凭他这几根雪白的头发,一天三两千(约合一枚银元)是可以稳拿的!……

  福生没有什么不同的主意,反正乡间已经不能再生活了。不过,这一次事情的没有结果,的确是使他感到伤心的。加以,上海是否能够维持一家人的生活,也还没有把握。他有些儿犹疑了;不,不是犹疑,他是想还在这失败了的局面中,用个什么方法儿,能够重新地掀起一层希望的波浪。这波浪,是可以卷回大家所损失的那些东西,而且还能够替大家把吃人的人们卷个干干净净!……

  因此,他一面取下那四五年前的破板儿小船来,钉钉好,上了一点石灰油,浸在小河里。然后再把一年中辛辛苦苦的结果:——百十捆稻草都归纳起来,统统堆到小船上面。“到大地方去,总该可以卖得他几文钱的吧。”他想。另一方面呢,仍旧不能够甘心大家这次的失败;他暗中还到处奔跑,到处寻人,他无论如何都想能够再来一次,不管失败或者还能够得到多少成功。可是,大家都不能齐心了,不能跟他再来了,他感到异样的悲哀和失望!……

  沿着小路跑回河边来,这是他最后的一次去找人,想方法活动。一直到没有一个人理会他了,他才明白:事情是再也没有转机了的。

  “完了哟!”当他带着气愤的目光和沉重的脚步,跑回到自己的船边的时候,他差不多已经气昏了。杨七公公,老拿着那难堪的眼色瞧着他,意思好像在说:

  “你不听我的话!到底如何呀!”

  停了一会儿,他才真的开了口:

  “你打算怎么办呢,明天?”

  “明天开船!”

  福生斩钉截铁地这样回答了。


  从水道上离开这破碎的家乡的,不止杨七公公他们一伙。每到冬初秋尽的时候,就有千万只船像水鸭似的,载着全家大小向江南各地奔来,寻找他们一个冬天的生活,这,这差不多已经成为惯例了。

  现在呢,时候已是隆冬,要走的,大半都走了。剩下来的,仅仅只是杨七公公他们这破碎了巨大的希望的一群。带着失望的悲哀,有的仍旧还架着那水鸭似的船,有的就重新的弄了几块破旧的板子,钉成一个小船儿模样。去哟!到那无尽宝藏的江南去哟!

  一共本来是三十多个,快要到达吴淞口的时候,已经只剩下五六个比较坚牢的了。有的是沿着长江,在镇江、江阴等处停住着,找着个另外的可以(? )过冬的工作。有的是流在半途被大江抛弃了,破了船,坏了行船的工具,到陆上去飘流去了。

  福生的船,虽然也经过几次危险,总算还没有完全损坏,勉强地将他们一家五口渡到了这大都市的门前。七公公的老迈而又年轻的心,便像春天似的开放了:

  “好哟!入他妈妈的,四五年来不曾到上海!”

  五六条船拼命地摇着,像太阳那样大的希望,照耀在他们的面前。黄金啊,上海!遍地的黄金,穷人们的归宿啊!……

  突然地,在吴淞镇口的左面:

  “靠拢来!哪里去的草船!……”

  “到上海去的!”大家都瞧见了:那边挂着一面水巡队检查处的旗帜。于是,便都轻轻地将船靠了拢来。

  “妈的!又是江北猪猡!”

  “带了什么好东西到上海去!……”

  “逃难!没有什么东西哟,先生!”大家回答着。

  每一个船上都给搜查了一阵,毫无所获的费了检查先生们好些时间。于是,先生们便都气愤了:

  “打算怎么办呢?你们!……”五六只船都给扣下来了。

  钱是没有的。东拼西凑,把每个船上的残余玉蜀黍统统搜刮下来,算是渡过了这第一层的关隘。

  “唉!穷人哟!……”

  只叹了一声气,便什么都没有讲了。每一个人都把希望摆在前头,拼命地向着那“遍地黄金”的地方摇去。

  “你们到什么地方去呢?”七公公在白渡桥的岔口前向大家询问。

  “浦东!”

  “我们到曹家渡。”

  “我到南市,高昌庙。你们呢,七公公?”

  “我们么?日晖港啊!”

  “日晖港,”这个地方是特别与杨七公公有缘的。以前,每一次到上海来,他都是在那儿讨生活。那里他还有好一些老留在上海过活着的同乡。徐家汇的乐善好施的老爷们,打浦桥的油条,大饼!……

  穿过好些外国大洋船,一直转到日晖港的口上,又给水巡队的先生搜查了一回。玉蜀黍已经没有了,只好拿了十多捆稻草下来,哀告着先生们,算是暂时地当做过关的手续费。

  天色差不多近夜了,也再没有什么关口了,杨七公公便开始计划着:

  “就停在这桥边吧,让我上去。小五子,六根爷爷,只要找到他们一个,便可以有办法的,他们是老上海了哟!”

  杨七公公上岸去了。福生夫妇都极端疲倦地躺了下来,等候着公公的回信。

  深夜,七公公皱着眉头跑回船来:

  “入妈妈的,一个也没有看见!”

  “明天再说吧,爹爹。”福生对七公公安慰着。

  第二天,七公公一老早就爬了起来。叫福生把船摇到打浦桥下,他头也不回地就跑上了岸去。福生吩咐老婆看住孩子们,自己也跟着上去了。

  “早上,他们一定是在什么茶棚子里的。”七公公想。只有三四年没有到过上海,上海简直就变了个模样。房子,马路,……真是大地方哟!

  每一个露天小茶棚子里都给他探望过,没有!“是的,他们都发了财了哟!”七公公的心儿跳了起来:“发了财的人怎么会坐小茶棚子呢?”

  又继续地看了好一些茶棚子,当然是没有的。忽然,在一个用破船当做屋子的里面:——

  “六根爷爷!你好呀?”

  “谁呀!啊,杨七公公,你好呀!……几时来这块的?”

  “今天呀,……”

  六根爷爷的面容憔悴得很厉害,看不出是发了大财的人。

  穿的衣服破得像八卦,像秋天的云片。说话时,还现出非常骇异的样子:

  “你们为什么也跑到上海来呢?”

  “乡下没有饭吃了呀!”杨七公公感觉得非常不安,照光景看来,六根爷爷怕也还没有发什么大财的。杨七公公的希望,便像肥皂泡似的,看看就欲消灭了。

  “我们还正准备回去呢!”六根爷爷说,“听说乡下今年的收成比什么年都好呀!”

  “好!”杨七公公像有一个锯子在锯他的喉咙,“入他妈妈的!越好越没得吃!”

  “上海就有得吃么?……”

  七公公没有做声了。他可不知怎样着才是好的。同儿子闹着要到上海来的是他;劝同乡们都到上海来;说上海平地可以拾到金子的也是他。现在呢?连老资格的六根爷爷也要说回乡下去,那真不知道是一回什么事情啊!

  “上海不好了吗?……我,儿子,一家人都已经跑来了呀?……怎么办呢?”

  六根爷爷沉默了一会儿:

  “那么,你们的船在哪块呢?”

  “在桥下。”

  “我同你去看看”

  七公公把六根爷爷引到了桥下,老远地,便看见了儿子同一个像警察模样的人在那块吵架。

  “我们又没有犯法!……”

  “不行的!猪猡!”啪!——儿子吃了一个耳光。

  六根爷爷急忙拖着七公公跑过去。他一看,就知道是那么一回事情,六根爷爷连忙赔笑地说:“对不住,先生!他是初来的,不懂此地的规矩!……”

  “不行的!这是上面的命令。六月以前就出过告示:这儿的河要镇,不能停泊任何船只。……”

  “这块不是有很多船吗?”福生不服地瞪着眼睛。

  “不许你说话!”六根爷爷压制着福生。接着便赔着笑脸地对那位警察先生说:“他们初来,不懂规矩,先生!……不过,先生!一时候,怕,怕……罗!只要让他们把这些草卖了!嘻!先生,算我的,算我的!嘻!……”

  警察先生把六根爷爷瞧了一眼,知道他是一个老人:

  “依你!几时呢?”

  “十天之内!先生。”

  “好的!你自家有数目就拉倒。不过,十天,十天……就不能怪我的了!”

  “不怪先生!嘻!……”

  福生和七公公不知道是怎样一回事情,老向六根爷爷愣着。

  六根爷爷:

  “唉!总之,你们不该来!不该来!……”

  接着,便讲了一些上海不比往年,不容易生活的大概情形给七公公听。并且替他们计划着:既然都来了,就没有办法的,应当拼命地想方法活!活!……

  临了,他要福生和七公公不必过于着急。明天,他再来和他们作一个大的,怎样去生活的商量。……

  杨七公公的希望仍旧没有完全死灭。他想着:“上海这大的一个地方,是决不致于没有办法的。”


  听信了六根爷爷的吩咐,把稻草统统从船上搬下来,堆到那离港边十来丈远的一块空坪上。小船是不能浸在水里过冬的,并且还有好些地方坏了,漏水了。一家人,既没钱租房子住,又不能够马上找到生活,小船是无论如何不能抛弃的啊!

  好在沿港的很多同乡人都是这样:船破了,就将它拖上岸边,暂时地当做屋子住着,只要是潮水浸不上来,总还可以避一避风雪的。福生便在这许多沿港的船屋子中间,寻了一块刚刚能够插进自家的小船的空隙地,费了很大的力气,把小船拖上了岸来。

  怎样地过生活呢?一家人!

  六根爷爷也皱着眉头,表示非常为难的样子。的确的,六根爷爷是六七年的老上海了,他仅仅只是一个人,尚且难于维持生活,何况一家拖着大小五六口,而且又是初到上海的呢?因此七公公就格外地着急。他像小孩子向大人要糖果似的朝着六根爷爷差一点儿哭了起来:

  “难道就一点儿办法也没有了吗?”

  六根爷爷昂着头,像想什么似的没有理会他。福生用稻草在补缀船篷顶上的漏洞处。孩子们,四喜子和小玲儿,躺在中船里,滚着破被条耍狮子儿玩,媳妇埋着头,在那里计算今天的晚上的粮食呢!……

  七公公像失了魂,走进了云里雾里似的,心里简直没有了一点把握了。他想不到他经年渴慕着的满地黄金的上海,竟会这样地难于生活。梦儿全破碎了。要是年轻,他还可以帮着儿子想方法赚钱。或者是出卖他自己的气力;现在是老了,一切都力不从心了,眼巴巴地只能依靠着儿子来养活他。况且,这一次到上海来,又是他自己出的主意。……

  大家都沉默着。福生补好了顶上的漏洞处,也走进来了,他瞧了瞧六根爷爷,又把爹望了一望,焦急地,一声不响地坐了下来。

  停了一会儿,六根爷爷才开口说:

  “福生!光急也是没得用的啊,明早我替你找找小五子看看,要是他能够替你找到一担菜箩的话,我再带你去设法赊几斤小菜来卖卖,也是好的。……七公公你也不必着急,只要福生卖小菜能够赚到一点钱,你也好去学着贩贩香瓜子。……大嫂子没事过桥去寻着巡捕老爷,学生子,补补衣袜,一天几十个铜板也是好捞的!……”

  “那么谢谢六根爷爷!”七公公说,“明天就请你老带福生去找找小五子看!”

  福生仍旧没有作声。他把六根爷爷送走之后,便横身倒在中舱里,瞪着眼珠子,望着篷子顶上那个刚刚补好的漏洞处出神:“爹爹太老了!孩子们太小了!吃的穿的,……自己又找不到地方出卖气力!……”

  一会儿,七公公又夹着叹了一声气:

  “要是明朝找不到小五子,借不到菜箩,乖乖!不得了啊!……”

  福生的力气大,挑得多,而且又跑得快,他每天卖小菜,竟能卖到三四千钱,除去血本,足足有一千钱好落,七公公便乐起来了。

  他自己又用稻草编好了一个小篮儿。他告诉着福生,只要能够替他积上三百四百文钱,他可以独自儿去贩卖香瓜子,赚些钱儿来帮帮家用。只要天气不下雪,他的身体总还可以支持的。

  福生没有什么异议。四五天之后,七公公便做起香瓜子生意来了。福生嫂原来也是非常能干的,每天招呼过丈夫和公公出去之后,便独自儿把船头船尾用篷子罩起来,带着四喜子,小玲儿,跑过打浦桥的北面,找着了些安南巡捕老爷,穷学生子,便替他们补补鞋袜,或者是破旧的衣裳。……

  这样的一家的五口生活,便非常轻便地维持下来了,七公公是如何地安了心啊!

  每天早晨,当太阳还没有露面的时候,七公公就跟着儿子爬了起来,提着满篮了香瓜子,欢天喜地的,向着人烟比较稠密的马路跑去。

  “谁说的上海没有生路呢?”他骄傲地想,“一个人,只要安本分,无论跑到什么地方都是有办法的啊。这就是天,天啊!”

  七公公的勇气,便一天比一天大将起来。他再也不相信世界上会有饿死人的地方了。他每天从大的马路穿到小的弄堂,又由小的弄堂穿到大的马路。只要可以避着巡捕的眼睛的地方,便快乐地,高声地叫着“卖香瓜子!”装着鬼验儿逗引着孩子似的欢笑,永远地像一尊和蔼的神祗似的。一直到瓜子卖完,夕阳西下,寒风削痛了他的肤骨,才像一匹老牛似的拖着两条疲倦的腿子,带着几颗给孩子们吃的橘子糖,跑将回来。同儿媳孙子们吃着粗糙的晚饭以后,一睡,便什么都不去想它了。

  天气毕竟是加上了几重寒气,听说是快要到洋鬼子过年的日子了。小菜和香瓜子的生意都渐渐地紧张起来。福生和七公公也更加地小心着,小心那些贪婪的像毒蛇一般的巡捕和警察们的凶恶的眼睛。

  “早些回啊!福生。”

  “早些回啊!爹!”

  互相地关照着。这一天,像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沉重的压力,紧紧地压迫着父子们的心。在桥边,儿子福生又特别在站着,多瞧了那老迈的爹爹的背影一眼,一直看到那个拐过了一个弯,不再看见了,他才放开着大步,朝高昌庙铁路边的菜园跑去。

  也许是因为过于耽心了吧,七公公刚刚才转过一个弯,心儿便跳起来了。手中的草篮子轻轻地抖战着,香瓜子统统斜倾在一边。他用着仓卒的眼光,向马路的四围不住地打望着:可没有看见什么,大半的店门,都还紧紧地关闭着没有开开呢。

  自家把心儿镇静了一下。于是,便开始向大小的弄堂里穿钻起来,口里喊着:

  “香瓜子啊!”

  最初的主顾,照例是上学去的孩子们。用着白嫩的小手夹着一个铜元轻轻地向草篮中一放,便在七公公的一个鬼脸儿之下,捧着百十粒香瓜子儿笑嘻嘻地走开了。接着便是讨厌的,争多争少,罗罗苏苏的娘姨和老太婆们!……

  工厂的汽笛告诉着人们已经到了午餐的时候。七公公便悄悄地从弄堂里钻出来,急忙穿过了一条大的马路,准备着回家去吃午饭,可是,猛不提防在马路的三岔口边,突然地发出一声:

  “跑来!卖香瓜子的老头子!”

  七公公一看,一个荷着枪的安南巡捕,迎面地向他走了过来,他吓得掉转头来就跑。

  “哪里去?猪猡!”

  安南巡捕连忙赶了上来,用三只指头把七公公的衣领子轻轻地抓住着向后面一拖!……

  “猪猡侬的香瓜子阿是弗卖?娘个操屄!娘个操屄!”

  “卖,卖的!……”七公公的腿子不住地发抖。

  于是,那个安南巡捕便毫不客气地抓去了一大把香瓜子。接着,又跑拢来了四五个:

  “来呀!吃香瓜子呀!”

  一会儿香瓜子去了一大半!七公公挨在地下跪着不肯爬起来,口里便尽量地哀求着:

  “老爷!钱!……做做好事啊!……”

  “钱?猪猡!”安南巡捕用力的一脚,恰好踢在七公公的草篮子上。

  篮子飞起一丈多高!香瓜子,铜板,……接着又是一阵扫地的旋风!

  “天哪!”七公公伤心地大哭着。他爬起来到处找寻着他的草篮子!草篮子只剩了一个边儿;香瓜子?香瓜子倒下来全给大风吹散了;铜板?铜板满马路滚的不知去向!

  七公公像发疯了似的。他瞧着那几个凶恶的安南巡捕的背影,他恨不得也跑上去踢他几脚,出出气!要不是他们荷着有一支枪的话。

  还有什么办法呢?只好痛苦地拾起马路上的零碎的铜板,提着半个草篮儿,走一步咬一下牙门地骂几句;像一匹带了重伤的野狗似的,踉跄地走回到自己的船屋子里来。七公公的心儿,差不多快要痛得裂开了。

  儿子还没有回来,他一面吃饭一面流泪的向媳妇诉述着他这一次被劫的经过。媳妇垂头叹着气,说着一些宽慰的活儿,小玲儿和四喜子便围着他亲热地呼叫起来;可是,这一回,公公的怀中,再也没有橘子糖拿出来了。

  午饭过后,太阳眼看得又偏了西了,福生还没有看见回来,七公公可真有点儿急了:

  “为什么还不回来呢?入他妈妈的!”

  媳妇又带着两个孙儿走过桥去寻活去了。七公公独自儿坐在船屋子里,焦急地等待着儿子回来诉述他心中的苦痛。用着气愤的羡慕的眼光,凝视着对面的高大的洋房和汽车的飞驶;仰望着天上惨白的浮云,低叹着自家六七十年来的悲伤的命运!……

  “入他妈妈的,还不回来!……”

  非常不耐烦地低声地骂了一句。忽然,老远地有一个警察向这里跑来了。七公公吃了一惊!

  “你的儿子呢?”

  七公公定神地一看,马上就认识了:这是上一次打儿子的耳光,要码头费的那个人。他连忙赔笑地说:

  “先生!早上出去的,还没有回来。”

  “你们为什么把船架在此地呢?上一回我不是对你们说过了吗?妈妈个入屄的!……”

  “是!是!先生,……”

  “马上撤开!”警察顺手用捧棍一击,拍的一声,船篷子上立刻穿了一个碗大的窟窿!“还有,那个坪上的一堆草,也得赶快弄去!……上面有过命令的,这是叫做‘妨害卫生,有得(碍)观胆(瞻)' ! ……”

  “是!是!……”七公公说不出一句话来。

  “你去告诉你的儿子吧!要是明朝还没有撤去,哼!……妈妈个入屄的!……”

  警察先生耀武扬威地走了上去,回头还丢下一个凶恶的狡狠的眼光来!

  七公公的心儿乱得一塌糊涂了,像卡着有一件什么东西急待吐出来一样。他不知道为什么儿子还不回来,天色巴巴地快要黑下来了。

  媳妇孙子们都回来了,马路上早已经燃上了路灯。胡乱地弄吃了一点东西之后,公媳们便都把心儿吊了起来,静静地等候着儿子、丈夫的消息。

  “天哪!保佑保佑我的儿子吧!他再不能像我今天早晨一样呀!……”

  一夜的光阴,在严厉的恐怖中度过。

  一直到第二天的下午,儿子福生才赤手空拳,气愤得咬牙切齿地跑回来,一屁股坐在船头上,半晌还说不出来一句话。

  “怎,怎么回来吗?”七公公战战兢兢地问。

  “入,入他妈妈的!……”福生忍气地说,“没得照会,昨天晚上在公安局关了一夜!……”

  “菜箩呢?钱呢?……”

  “……”福生的眼睛瞪得酒杯那么大,摇摇头,没有作声。

  “天哪!我们都活不成了哪!……”

  一家人都焦急着。晚上,那个讨码头钱的警察又跑了来,福生气愤的只和他斗了几句嘴,便又吃了他几个耳光。结果,钱没有给逼出一文来,警察先生也知道没有了办法,才恼怒地跑到那块空坪上,轻轻地擦着一根火柴,把福生的草堆子燃烧了。

  等福生知道了急忙赶上去扑救的时候,已经迟了,只剩得一堆火灰了。

  七公公便更加伤心地哭叫起来:

  “天哪!同强盗一样哪!我们活不成了哪!……”


  儿子没有本钱再卖小菜了;自家的香瓜子卖不成了;仅仅只有媳妇过桥去补补破衣破袜,一家人的生活,便立刻感到艰难起来了。

  福生整天地躲在船舱里面发脾气。他像着了疯似的。一天到晚,骂骂这个,又骂骂那个;从故乡的灭绝了天良的田主起,一直骂到打他耳光,关禁他,放火烧他的草堆子的丧天良的警察为止。骂得不耐烦了就把眼睛睁得酒杯那样大,仰卧在船头上,牢牢地盯住那惨白的天空,像在深深地想着一桩什么事件一样。有时候,还紧紧地捏住他那粗大的拳头,向空中乱击乱舞;或者是寻着犯了过错的孩子们捶打一顿!……这样,一天,两天,……他那一颗中年人的创痛的心儿,便更加迅速地变化得令人不可捉摸了。

  七公公焦急得时时刻刻想哭。尤其是看不惯福生的那种失神失态的样子,真正是使他心烦,连一点儿忍耐性也没有。他几回都想开口责骂福生几句,可是,一想到这家伙平日拼死拼活地为生活挣扎的神气,心儿便不知不觉地软了下来。

  “多可怜啊!他,他……天老爷为什么没有眼睛呢?”

  习惯地一想到天老爷有眼睛,七公公的心儿便马上壮了许多。无论怎么样,他想,好人是绝对不会饿死的,一到了要紧关头就会有贵人来扶助。譬如说:就拿这次到上海来的事情来讲吧,一到岸,没有办法,就找到了六根爷爷!……

  于是,七公公便比较地安心些了。他从从容容地跑到茶棚子里去找六根爷爷,六根爷爷表示没有办法,他不急;又跑去找小五子,小五子对他摇了摇头,他不急!不到要紧关头,是决没有贵人肯来扶助的,他想。

  天气一天比一天寒冷起来,除了整天地吃不到饱饭以外,每个人身上的破衣破服,都已经着实地感到单薄起来了。这,特别是七公公和那个稚幼的孩子,孩子们冷起来便往破被里面钻,特别是小玲儿,他差不多连小小的脑袋儿都盖了起来。七公公终天地坐在船舱中发抖,骨子里像有一把冰冷的小刀子在那里一阵阵地刮削他的筋肉。媳妇的生意,虽然比平常好了许多了,但是,天冷,手僵,一天拼命也做不了多少钱,生活,仍旧是毫无办法的哟!

  “贵人为什么还不来呢?现在是时候了呀!”于是,七公公又渐渐地开始着起急来。他又跑去找六根爷爷,又跑去找小五子,六根爷爷和小五子仍旧没有替他想到办法。

  孩子们,最初是闹着,叫着,要吃;随后,便躺在舱板上抱着干瘪的肚皮哇啦哇啦地哭起来。福生仍旧是一样的倔强,发脾气,寻着过错儿打孩子。福生嫂拼命地赶着做着生活!……

  “天啊!难道真的要饿死我们吗?”七公公实在挨不下去了,身上,肚皮,……终于,他下了一个很大的决心;明天,要是仍旧想不出什么办法来,他就决定带着两个孙子,跑到热闹的马路边去讨铜板去。

  单为了冬防的紧急,穷人的行动,便一天甚似一天地被拘束起来;尤其是沿日晖港一直到徐家汇一带的贫民窟,一到夜晚十时左右,就差不多不准行人往来了。

  老北风,一连刮了三个整日。就在这刮北风的第三天的下午,天上忽然布满了灰黑色的寒云,像一块硕大无比的锅铁。当那寒云一层层地不住地加厚的时候,差不多把整个贫民窟的人们的心儿,都吊起来了。

  “天哪!大风大雪,这儿实在来不得哪!”

  入夜,暴风雪吹着唿哨似的加紧地狂叫着!随即,便是倾盆大雨夹着豆大的雪花。

  “天哪!……”人们都发出了苦痛不堪的哀叫。

  突然:……一阵巨大的旋涡风,把一大半数贫民窟的草棚和船屋子的篷盖,统统都刮得无影无踪了!船屋子里面的人们,便都毫无抵抗地在暴雨和雪花中颠扑!

  “不得了呀!福生快来呀!”七公公拼命地扭住着一片被暴风揭断了的船篷子,在大雨和泥泞中滚着,打着磨旋。福生连忙跑过来将他扶住了!……

  三四片船篷子都飞起来了,雨雪统统扑进了舱中!孩子,福生嫂,一个个都像落汤鸡似的,简直没有地方可以站得住脚;渐渐地都倒将下来了,满身尽沾着泥泞,腿子不住地发抖,牙门磕得可可地叫!

  福生又连忙跑过来将他们扶起,拼命地把四五片吹断了的篷子塞在船舱中,用一根棕绳扎好。然后,扶着父亲、老婆,背着小玲儿和四喜子,跑到了马路上来。

  两个小东西的脸色都变成了死灰,七公公已经冻得不能开口了,福生急急地想把他们护过桥去,送到一个什么弄堂里去暂时地躲一躲。可是,刚刚才跑到桥口上,就看见了一群同样的被难的人们,挤在大风雨中,和警察巡捕在那里争论着:

  “为什么不许我们到租界上去躲一躲雨呢?”

  “猪猡!不许过去!上面有命令的!……”

  “为什么呢?”

  “戒严!不知道!妈妈个入屄的!……”

  大家都熬不住了,便想趁着警察巡捕们猛不防备的时候,一齐冲过桥去。可是这边还没有跑上几步,那边老早已经把枪口儿对准了:

  “你们哪一个敢来?妈妈个入屄的!怕不怕死?……”

  互相支持了一个钟头左右,天色已经发白了,才算是解了严,准许了行人们通过。一时被暴风雨打得无处安身的人们,便像潮水似的向租界上涌来了!

  福生寻了一个比较干净的弄堂,把一家人放着。

  七公公和两个孙儿都生病了。特别是七公公病得厉害,头痛,发烧,不省人事!……

  福生急得没有办法。这一回,他的那颗中年人的心儿,是更加地创痛了。几个月来,从故乡一直到此地,无论是一件很大的或是很小的事实,都使他看得十分明白了:穷人,是怎样才能够得到生存的啊!

  在弄堂过了两天,他又重新地跑到港边把屋子收拾了一下,勉强地,将病着的七公公和两个孩子,从租界弄堂里搬回来。福生嫂,因为要在家看护七公公和孩子们,活计便不能再去做了。

  福生仍旧还是整天地在外面奔跑着。家中已经没有一个能够帮他赚钱的人了,他知道,自己如果不再努力地去挣扎一下,马上便有很大的危险的。特别是父亲和孩子的病。

  只要是有一线孔隙可钻,福生就是毫不畏难的去钻过了。好容易地,才由同乡六根爷爷、小五子,以及最近新认识的周阿根、王长发四五个人的帮助,才算是在附近斜土路的一个织绸厂里,找到了一名做装运工作的小工,一天到晚,大约有三四角钱好捞到。

  七公公的病是渐渐地有了转机了。孩子们,一个重一个轻,重的小的一个,四喜子,是毫无留恋地走了,另外投胎去了!大的轻的一个,小玲儿,也就同七公公一样,慢慢地好了起来。

  福生嫂伤心地,捶胸顿足地哭着,号着,样子像要死去的四喜子哭转来似的。福生可没有那样的伤心,他只是淡淡地落了几点眼泪,便什么也没有了。他还不时的劝着他的老婆:

  “算了吧!哭有什么用呢?孩子走了,是他的福气!勉强留着他在这里,也是吃苦的!……”

  渐渐地,福生嫂也就不再伤心了。

  天气一连晴了好些日子,七公公的病,也差不多快要复原了。少了一个四喜子吃饭,生活毕竟是比较容易地维持了下来。

  七公公的精神,虽然再没有从前那样好了,但是,他仍旧是一个非常安本分的人,就算每天还是不能吃饱饭,他可并没有丝毫的怨尤啊。

  “穷人,有吃就得了!只要天老爷有眼睛,为什么一定要胡思妄想呢?”

  然则,“上海毕竟是黄金之地,无论怎样都是有办法的!”七公公是更进一步把心儿安下来了。

  天气又有了雪意,戒严也戒得更紧了。可是,七公公已经有了准备,他把身上的破棉袄用绳子纵横的捆得绷紧,没有事情,他也决不轻易地跑到马路上去。他只是安心地准备着;度过了这一个冷酷的冬天,度过了这一个年关,便好仍旧回到他的故乡江北去。


  渐渐地,离阴历年关只差半个月了。

  租界上的抢劫案件,一天比一天增加着,无论是在白天,或是夜晚。因此,整个沪南和闸北的贫民窟,都被更加严厉地监视起来。

  “这一定又是江北猪猡干的,娘个操屄的……”

  探捕们在捉不到正凶,无法邀赏的时候,便常常把愤怒和罪名一齐推卸到“江北猪猡”的身上。

  七公公的船屋子前后,就不时有警察和包探们光顾。七公公,他是死死地守在自家的船屋子里老不出来。儿子福生下工回来了,也是一样地没有事情,七公公就绝对不让他跑到任何地方去。世道不好,人心险恶!要是糊里糊涂给错抓走了,连伸冤的人都会没有啊。好在福生不要七公公操心,每天除了吃饭的时间以外,简直忙得连睡一忽儿的功夫都没有。

  在一个黑暗无光的午夜:

  突然地,就在七公公的船屋子的附近,砰砰拍拍地响了好几十下枪声。接着就是一阵人声的鼎沸!唾骂声,夹着木棍声和巴掌声,把七公公的灵魂儿都吓得无影无踪了。福生几回都要跑上岸去打听消息,可给七公公一把拖住下来:

  “去不得的!杂种!……”

  人声一直闹到天亮,才清静下来。第二天一大早,七公公和福生都跑上去打听了一遍,才知道那枪声是响着捉强盗的。

  “谁是强盗呢?……”

  没有人能够回答这句话。

  后来又跑到一个茶栅子里,过细打听,才知道这一夜一共捉去了十三四个人,连老上海的小五子、王长发,……都在里面,捉去的谁也不承认他自家是强盗!

  七公公吓得两个腿子发战:

  “小,小五子!他也是强盗吗?乖乖!……”

  福生把拳头捏得铁紧,瞪着两只血红的眼睛,向着一些吃茶的同乡说:

  “有什么办法呢?只要你是穷人,到处都可以把你捉去当强盗!妈妈个入屄的!……”

  七公公瞧着福生的神气,吓得连忙啐了他一口:

  “还不上工去?入你妈妈的!捉去了,关你什么事,老爷冤枉他们吗?……”

  福生没有理会他,仍旧在那里挥拳舞掌地乱说乱骂:

  “他们不分青红皂白就抓!妈妈个入屄的,他们自己才是真正的强盗呢!……”

  七公公更加着急了,他恨不得跑上去打福生几个耳光。一直到工厂里快要放第二次汽笛了,福生才一步快一步慢地跑了过去。七公公,他跟在后面望着这东西的背影儿,非常不放心地骂了一句。

  “这杂种!入他妈妈的!到底都不安本分啊!”

  离过年只剩下十天功夫了。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福生,他的老脾气又发作了。

  每天晚上下工回来的时候,这家伙,一到屋就哇啦哇啦地骂个不休:“工钱太少哪!……工作大多哪!……厂主们太没心肝哪!……”七公公气得几乎哭起来了。他几回向福生争论着:

  “骂谁啊,杂种!入你妈妈的,安些分吧!上海,上海,比不得我们江北啊!……要是,要是,……入你妈妈的!”

  可是,福生半句也没有听他的。

  他仍旧在依照他自己的性情做着,而且还一天比一天凶了。

  “加工钱啊!妈妈个入屄的……”

  “过年发双薪啊!……”

  “阴历年底当和阳历年一样啊!……放十天假啊!……米贴啊!……”

  闹得烟雾笼天的。虽然,全厂中,不只是福生一个,可是,杨七公公的心儿吊起来了。他非常地明白:自家的儿子,一向都是不大安本分的,无论是在乡间或是在上海!……因此,他就格外地着急。他今年七十多岁了,虽然,他对于自家这一条痛苦的,残余的,比猪狗还不如的生命,没有什么多大的留恋的了,可是,他还有一个媳妇,一个孙子。只要是留着他一天活着不死,他就要一天对儿子管束着,他无论如何,不能眼巴巴地瞧着儿子将媳妇和孙儿害死啊!

  在福生呢?他认为,现在,他对一切的事物,是更加地明白了,是更加有把握了。他明白人家,他更了解自己。而且,他知道:父亲是无论怎样都是说不清的。在这样的吃人不吐骨子的年头,自己不倔强起来,又有什么办法呢?

  因此,父子们的冲突,便一天一天地尖锐起来。乱子呢,也更加闹得大了。整个工厂四五百多工人都罢了工,一齐闹着,要求着:放假!发双薪!发米贴!……福生是纠察队长,他整日整夜地奔着,跑着,忙个不停。

  七公公吓得不知道如何处置才好!他拼命地拖住着福生的衣袖,流着眼泪地向着福生说了许多好话:

  “使不得的!你,你不要害我们!你,你做做好事!……”

  福生只对七公公轻轻地安慰了几句:“不要紧的,爸爸!你放心吧!又没有犯法,为了大家都要吃饭!……”就走了。

  七公公更加弄得不能放心了。无可奈何地,他只好跪喊着天,求菩萨!

  罢工接着延续了三四天功夫,没有得到结果。一直到第五天的早上,突然地,厂方请来了一大批的探警,将罢工委员会包围起来。按着名单:主席,委员,队长,……一个也不少地都捉到了一辆黑色的香港车(即租界捕房捉人用的车)里面,驶向热闹的市场中去了。

  消息很迅速地传入了七公公的耳朵里。他,惊惶骇急地:

  “我晓得哪!……”仅仅只说了这么一句,便猛的一声晕到下来了。

  福生嫂吓得浑身发战,眼泪雨一般地滚下来。小玲儿,也莫名其妙地跟着哇的一声哭起来了:

  “公公呀!……”

  天上又下了一阵轻微的雨雪。夜晚福生嫂拼命地把篷子用草绳儿扎住了。虽然,不时还有雨点儿漏进来,可总比没有加篷子的时候好得多了。

  她向黑暗中望了一望浑身热得人事不省的公公,又摸了一摸怀内的瘦弱的孩子;丈夫的消息,外在的雨点和雪花,永远不可治疗的内心的创痛!……她的眼泪儿流出来了。

  她不埋怨丈夫,她知道丈夫并没有犯法;她也不埋怨公公,公公是太老了,太可怜了!这样的,她应当埋怨谁呢?命吗?她可想不清楚。她想放声地大哭一阵,可是,她又怕惊动了这一对,老的,小的。她只好忍痛地叹着气,把眼泪水尽管向肚皮里吞,吞!……

  痛苦地度过了两天,七公公是更不中用了。丈夫,仍旧还没有消息。福生嫂哭哭啼啼地跑去把六根爷爷请了来,要求六根爷爷代替她看护一下公公,自己便带着饿瘪了肚皮的孩子,沿路一面讨着铜板,一面向工厂中跑去。

  “还在公安局啊!嫂子。”工友们告诉她。

  于是,福生嫂又拖着小玲儿,寻到了公安局。公安局的警察先生略略地问了一问来由,便恳切地告诉她了:

  “这个人,没有啊!”

  “到底到什么地方去了呢?”福生嫂哭哭啼啼地跑回来,向六根爷爷问。六根爷爷只轻声地说了这么半句:

  “该没有……”

  福生嫂便嚎啕大哭起来。


  过年了。

  只隔一条港。那边,孩子们,穿得花花绿绿,放着爆竹,高高地举着红绿灯笼儿;口里咬爵着花生、糖果;满脸笑嘻嘻地呼叫着,唱着各样的歌儿!……大人们:汽车,高大的洋房子,留声机传布出来的爵士音乐,丰盛的筵席,尽情的欢笑声!……

  只隔一条港。这边,什么声音都没有了!……

  福生嫂,坐在七公公的旁边,尽量地抽咽着,小玲儿饿得呆着眼珠子倒在她的怀里不能作声。她伸手到七公公的头上去探了一探,微微地还有一点儿热意。该不是回光返照吧,福生嫂可不能决定。

  老远地,六根爷爷带了一个人跑过来了。福生嫂一看,认得是小五子,便连忙把眼泪揩了一揩,抱着孩子迎了上去:

  “小五伯伯!恭喜你,几时回来的?”

  “今天早上。你公公好了些吗?”

  福生嫂叹了一声气,小五子便没有再问了。走进来,七公公还正在微微地抽着气哩。

  “七公公!七公公!”小五子轻轻地叫着。

  “唔!”回答的声音比蚊子的还要细。这,模糊的在七公公的脑子里,好像还有一点儿知道:这是什么人的声音。可是,张不开口,睁不开眼睛。接着,耳朵里便像响雷似的叫了起来,眼前像有千万条金蛇在闪动!……

  “你,伯伯!见没有见到我们福生呢?”福生嫂问。

  “唔……”小五子沉吟了一会,接着,“见到的……。”

  “他呢?”福生嫂抢上一句。

  “判了啊!十,十,十年徒刑哪!”

  “我的天哪!”福生嫂便随身倒了下来。六根爷爷连忙抢上去扶着,小玲儿也跟着呜呜地叫起来了!

  “福生嫂!福生嫂!……”

  那一面,小五子回头一看:——几乎吓得跳将起来!七公公他已经瞪着眼睛,咬着牙门,把拳头捏得铁紧了!

  “怎么一回事呀!”小五子轻轻伸手去一探,便连忙收了回来!“七公公升天了啊!……”

  福生嫂也苏醒过来了,她哭着,叫着,捶胸顿足的。

  六根爷爷和小五子也陪着落了一阵泪。特别是小五子,他愤慨得举起他的拳头在六根爷爷的面前扬了几扬!像有一句什么惊天动地的话儿要说出来一样!……

  可是,等了老半天,他才:

  “嗯,六根爷爷!我说,这个年头,穷人,要不自己,自己,嗯!嗯!……”只说了一半,小五子已经涨红了脸,再也嗯不出来了。

  接着,老远地,欢呼声,爆竹声,孩子们的喧闹声,夹着对过洋房子里面的爵士音乐声,一阵阵地向这贫民窟这儿传过来了。

  “恭喜啊!恭喜过年啊!”在另一个破烂不堪的船屋子里,有谁这么硬着那冷得发哑的嗓子,高声地叫着!笑着!……

一九三四年六月十三日,脱稿于上海
(选自《叶紫创作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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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uthor:叶紫
Type:短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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