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年前,我到风穴镇邮电所做邮递员。王伯领着我沿邮路逐户交接,几十个信件转交点,我没记住几个。等到了最后一个郭庄糖烟酒代销店,那个联络员却让我心头一震——他左边的袖管空荡荡的,轻轻飘动,里面没有胳膊。
王伯向我介绍:“这是你捍卫哥,可负责任了!郭庄的报刊、信件、包裹放他这儿代转,一件也没少过。”
我回过神,赶紧说:“今后还得继续麻烦捍卫哥!”
郭捍卫忙应道:“你就是国锋兄弟吧?今后你只管往我这里送!到这儿就是到家了,兄弟别见外!”他声音洪亮,带着一种军人的爽利。
代销店柜台外围满了人,七嘴八舌地说着闲话。一个声音突然拔高:“哎,今儿有高巧丽的信没?”
我那时还不留意收信人的名字,一时答不上来。
郭捍卫伸出右手,一把接过我递过去的郭庄村的报纸、信件,放在柜面上。他五个手指灵活地一捻,卷成一卷,转眼就塞进了抽屉。他抬头招呼我和王伯:“过来坐会儿吧,歇歇脚,喝口茶。”
我们哪还有喝茶的功夫?谢过捍卫,转身蹬车往回赶。
路上,王伯叹了口气,告诉我:“郭捍卫在云南当过兵,79年那会儿打越南鬼子,为掩护战友,一条胳膊炸没了。回来没啥好营生,就开了这个代销店糊口。唉,缺条胳膊,啥事都耽误,二十六了,媳妇还没影儿,怪可怜的。”
二
隔天,我投递南线邮件。
捍卫接了报刊、信件,照例先把那叠报纸利索地塞进抽屉——那抽屉不知何时早已拉开了一条缝儿。
他数了数信件,十三封。其中一封,收信人正是“高巧丽”。他顺手把它也放进抽屉,压在了报纸下面。然后,他把剩下的十二封信在柜面上一字摊开,右手捏着,一封封念出收信人的姓名,让围观的村民认领或代捎。每封被领走或捎带的,他都在一个小本子上用右手仔细记下认领人的名字。剩下两封没人认领的,他就托大伙儿捎个信,叫人来取。
“嘿!我们想捎高巧丽的信,让不让捎?你还得自个儿送啊?她的信咋了?杜转正的情书?怕我们‘打拐’不成?”又是前天那个大嗓门在嚷嚷。
捍卫头也没抬:“少咋呼两句,没人当你是哑巴。”
“快看,刘应成来了!捍卫,高巧丽的信藏好没?别叫他抢过去撕喽!”另一个小伙儿也跟着起哄。
只见一个黄脸细腰的高个子青年穿过马路晃进代销店。他从怀里掏出两条花皮苏烟,“啪”地拍在捍卫面前:“这烟放你这儿代销,你说个价。”
捍卫看了看烟:“这牌子我没进过,不知行情。你定个价,我卖着试试。”
“试啥试,好卖得很!桥梁工地上几个头头天天找这烟,他们还买不着呢!”刘应成语气笃定。
“那你直接找他们卖呗,省得我经手赚差价。”捍卫说。
“你这儿靠着工地,他们来买东西方便。就搁你这儿吧。”刘应成坚持,“一条五百,卖完了你提五十。”
捍卫抬眼盯着他:“这烟…来路正吗?不是倒腾的吧?”
“你管它倒腾不倒腾?烟不假就成!这么多人作证,查出来我兜着!”刘应成拍着胸脯打包票。
捍卫没再说什么,把两条烟摆在了货架显眼的位置上。
三
刘应成突然转向我:“有我的信吗?”
眼前这接连的戏码让我有点眼花,他这一问才把我拉回来。
“你叫什么名字?”
不等刘应成开口,旁边就有人抢答:“他就是咱这儿大名鼎鼎的‘投机倒把’刘应成!你咋还不认识他?”
这话听着有点刺耳,好像我非得认识他似的。我压下那点不快,顺势说:“信都交给捍卫哥了,有没有你的,他清楚。”
又有人插嘴:“捍卫还用看?谁会给他写信?他这是问杜转正又给高巧丽写没写情书呢!”那人转向刘应成,带着挑衅,“我可是亲眼瞅见高巧丽的信,叫捍卫塞抽屉里了!不用看,准是杜转正写的!你有种从捍卫抽屉里抢出来,拆开念给大伙儿听听?”
刘应成的脸“唰”地红到了耳根,扭头就走,边走边甩话:“老子才懒得管这闲事!谁爱看谁去撕!”
那人追到门口,扯着嗓子喊:“等高巧丽看情书看热乎了,嫁给了杜转正,你不傻眼?就知道在我们跟前装光棍!”
刘应成头也不回,慌慌张张跑过马路,溜得没影了。
四
这天,来了封电报,收件人是郭庄的杜双福。到郭捍卫那儿一问,围观的村民立刻炸了锅:
“保准是杜转正发给他爹的!不会出啥事了吧?”
“放这儿吧,”捍卫说,“一会儿我给他送去。”
“电报都是急事,还是我送吧。”我接话。
“行,”捍卫点头,“他家好找。过了马路,顺着对面那条街一直走到头,东边倒数第三家,高门楼的就是。”
我蹬车过去,三四个看热闹的村民也跟着。
“有俺家的信没?”一个坐在街边的中年妇人老远看见我就问。几个邻家妇女和她围坐在一起。
没等我开口,跟来的村民就抢着答:“没你家信,倒是有封电报!”
“俺家的电报?快给我!”那妇人腾地站起来。
“你是杜双福家的?”
“他是俺当家来!你快给俺念念!”
“你先签收一下。信件电报都是保密的,你拿回家自己看吧。”我解释。
“有啥保密的?准是他儿子发的!拿回家看完了,还不是拿出来给我们看?干脆先让我们瞅瞅,省得再跑一趟!”邻家妇女们七嘴八舌。
我打开电报扫了一眼,内容倒没什么,但不知是否该代读。还是把电报递给了杜双福老婆。
谁知跟来的村民眼疾手快,一把抢过去,大声念道:“领导已答应我转为士官,请等喜报!”
“哇!转正真有出息!”众人齐声夸赞。
转正娘的眼泪,一下子涌出来,流到嘴角分了叉:小股水流进嘴里,主流穿过下巴,滚落下来,花衬衣前襟湿了一大片。
我掉头往回骑时,一个跟随者指着旁边:“喏,南街第五家,就是高巧丽家。”
五
过了约莫两周,高巧丽的挂号信真来了,只是比那封报喜的电报慢了许多天。
到了高巧丽家门口,我轻轻敲门。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个姑娘出现在我面前。啊!我心里一惊——这不就是那个常到邮政局营业室寄信的姑娘吗?只是那时我还不知道她是谁。
“高巧丽的信。”我说。
“我就是高巧丽,给我吧。”
“你先盖章签收一下。”
“平时都是捍卫哥捎给我的,没让盖过章呀?”
“这次是挂号信,必须交给本人,亲自签收的。”
“好吧。”她点点头,转身回屋取印章。
我站在门口,忽然想起代销店那些小伙子的议论:高巧丽是南乡最俊的姑娘。此刻,名字和真人对上了号,我甚至觉得,她是我见过的最好看的姑娘。
高巧丽拿来印章,我赶紧在登记簿她那栏盖好,把印章和信一起递给她。她接过信,并不急着拆开,脸上浮起淡淡的红晕,轻声说:“快晌午了,在俺家吃口饭吧?”
我连忙摆手:“不了不了,送完了我就得赶回局里。你以后寄信,不用亲自跑邮局了。把信封好,交给捍卫哥,我两天来一趟,捎回去直接寄,方便得很。”
“好,到时候再说吧。谢谢你,邮递员同志!”她声音柔柔的。
六
奇怪的是,接下来的一个多月,竟然再没有高巧丽的信。每次到代销店,捍卫哥不问,围观的小伙子们也不议论了。这反倒让我心里空落落的,像弄丢了谁家的邮件似的,忍不住向捍卫打听。
我刚起了个头,还没等捍卫回答,围观者就等不及了,七嘴八舌抢着嚷——
“哪还会再来信?高巧丽都嫁给那个‘投机倒把’刘应成了!还收啥杜转正的信?”
“唉!那也不能怨巧丽!是杜转正提了士官,嫌弃人家是农村户口,不要人家了!”
“不要?哼!他就是要,人家巧丽也不跟他了!杜转正这忘恩负义的王八羔子!”
“关键是刘应成那混蛋光打巧丽!这结婚还不到俩月呢!”
“刘应成这狗娘养的!当初跟杜转正争巧丽争得头破血流,现在争到手了,又不当人,天天打骂,这日子早过不下去了!”
“他还有脸打?自己倒买倒卖、偷鸡摸狗、手脚不干净,巧丽劝他两句,他就下死手!真不是个东西!”
“干脆离了算了!”
“离?派出所还没逮着他呢!谁知道他钻哪个老鼠洞里躲风头去了?离婚也得俩人都在场吧?”
“娶到恁俊的媳妇儿,刘应成能甘心放手?”
“不甘心?打人咋恁下死手!”
“反正巧丽回娘家去了,他总不能撵到人家娘家去打人吧?”
“他敢?我看他连自家门都不敢进了!警察能饶了他?”
七
骑车经过郭庄汽车站时,忽听有人喊:“送报的!有我的信吗?”
我赶紧捏闸停下。只见杜双福老婆立在站牌下。她身旁站着个身材高挑的小伙子,面容白净,军绿制裤配着雪白的衬衣,一看就像个军人。和杜双福老婆站在一起,莫非是杜转正?
果然,他开口了:“看看有没有杜转正的信。”
早上出发前,邮包里郭庄的信件我早清点过,今天既没有杜转正的,也没有杜双福家的。但我还是象征性地打开邮包,把剩下的信又翻检了一遍。
“确实没有。”我说完,准备继续往代销店去。
杜双福老婆一把拉住我:“好孩子!要有俺家的信,千万赶紧送来啊!县里头说给俺转正安排工作呢,可不敢耽误了!”
我心里诧异,嘴上连声应着:“大娘放心!一有你家的信,我立马送到!误不了事!误不了!”
杜转正也补了一句:“有我的信,送到家里来。”
车站离捍卫的代销店不过两百米。杜转正拦我问信这一幕,早被店门口那些眼尖的村民看了个满眼。
我刚到店门口,他们就试探着问:“刚才是杜转正问他的信?”
“是,今天没他的信。”
“别听他放屁!哪会有他的信?”
“你还不知道吧?杜转正在部队驻地搞对象,让部队给开了!士官没提成,灰溜溜撵回来了!啥也不是了!他家里没脸,只好编个瞎话,说什么县里给安排工作?又不是志愿兵,还背着处分,能给这种人安排工作?骗鬼去吧!”
“就是!一提干就不要人家巧丽了,活该!”
“提啥干?根本就没提上!心就野了,想攀城里姑娘!这下好,脚踩两只船,一头也没捞着!”
八
一个星期天上午,郭捍卫突然来局里找我。他用一只手拉着辆架子车,进门后把车靠着墙放好,说:“我去进趟货,回来顺道把报纸给我捎回去,你省跑一趟。”
“好嘞!没问题。中午等你一起吃饭?”
“别等,进货没个准点儿。”
中午开饭时,捍卫还没回。我自己先吃了。将近一点时,捍卫风尘仆仆地回来了。看见他嘴唇油光光的,知道他在外面吃过了——无论我给他添多少麻烦,他却总是一点也不肯麻烦我。
捍卫从怀里掏出一封信:“有封郭庄的信,现在寄,几天能到?”
“平常两天。今天你把信报捎走了,那就晚一天到。信呢?”
“就这封。你给它盖个黑章,我带回去也行。”
“哦,你是说加盖邮戳?”
“对,邮戳。”
“行,你稍等。”
我在贴好邮票的信封上“啪”盖了邮戳。目光扫过信封,心头微微一动——收信人赫然是“高巧丽”,那写信人的笔迹,分明透着捍卫哥的筋骨,寄信人位置果然写个“郭”字。
交回捍卫时,我没有询问,也没有说破。
随后,我又连续送了四五封郭捍卫写给高巧丽的信。甚至,也送过从外地寄给郭捍卫仅有的两封信。
九
我调回县局当邮政检查员一晃三个月,这天巡回检查风穴镇邮路。
到了郭庄代销店,出来接报纸的,竟然是杜转正!
我的老朋友郭捍卫呢?
接替我跑这条邮路的邮递员陈进才说:“你走了不到俩月,捍卫就不干代销店了。”
“那他干啥?”
“娶媳妇呗!”
“谁?”
“就那个高巧丽。”
“这么快?”
“可不是?”
结了婚,郭捍卫和高巧丽两口子开始收粮食、卖饲料。他俩心平常、秤心准,方圆三镇的人都爱来捍卫这儿做买卖,生意红火得很。
“捍卫哥真是好人。”我由衷地说。
“高巧丽心气儿才高呢,仗着长得俊,总想找个配得上她的男人。结果摊上个骗子,挨了打,离了婚,最后倒找了个缺胳膊少腿的郭捍卫。唉,命啊!”陈进才感叹。
郭庄人说,没见他俩谈恋爱,咋说成就成了,像一阵风似的,不知咋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