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守望

  刘老汉站在他屋前的打麦场上张望,仿佛望见远处哑豁口的路上有车辆正在驶来。他看不到车的样子,但熟悉这辆车发动机的声音。刘老汉双眼近乎失明,万物在他眼里不过是不同颜色的影子。他侧耳倾听了一会儿,确定是那个他熟悉的发动机的声音。他在心里估算了一下时间,从车子刚出哑豁口到他居住的这三间老房子,应该能开二十五分钟左右。山间寂静,声音传的特别远,其实车离自己还有十多公里的路程。

  刘老汉赶紧回到屋里,拿出早上就准备好的祭奠物品——熬煮好的小米粥、水果、纸钱、柏香、黄表纸等,向坟地走去。这片坟地离刘老汉的老屋不过二三百米,是刘家从刘老汉高祖到妻子四代人的遗骨安葬之处。其他几座坟头上都是荒草覆盖,只有妻子的坟头上只有稀疏的几丛枯草,一看就是新坟。妻子是今年夏天去世的,活了八十二岁,与刘老汉在这几间老屋里生活了四十多年,去世的时候儿孙满堂,连重孙都八九岁了,算是寿终正寝了。刘老汉一个一个坟头祭奠祭品,放一点祭品,念叨一句“今儿年三十啊,太爷爷(太奶奶、爷爷、奶奶...)回家过年。”年三十请祖宗先人的亡灵回家一起过春节,是这个村里的风俗。走到妻子的坟前,刘老汉献上祭品,看看旁边的空地。他知道,妻子旁边这片空地是留给自己的。刘老汉很满意这样的安排,活着的时候同居一室,死后还能相伴而眠。献完祭品,点燃纸钱柏香,磕三个头,邀请仪式算是结束了。

  刘老汉每年三十都要赶在儿孙们到来之前结束邀请祖宗先人回家过年的仪式。孩子们到来大家热热闹闹的过除夕。刘老汉常常为自己给孩子们带来的奔波感到歉意和不安。儿孙们早在十五年前就搬到山下居住了,如果不是他老汉倔强留在这山上,他们完全可以在山下的二层楼房里过个明亮热闹的除夕。以前儿子在年三十来接他下山,可刘老汉倔强地不肯去。前几年他和妻子一起过除夕,虽没有鞭炮齐鸣,灯火辉煌的热闹,但吃着老妻亲手和面包的饺子,锅里炖着和老妻一起喂养的鸡肉和羊肉,刘老汉感到即踏实又满足。随着老两口年事已高,他们家的过年就变成了孩子们上山团聚,一大家人一起过了。今年老妻走了,孩子们想让他下山,可刘老汉依然倔强地守候着他的老屋和坟地,哪里都不去。再三劝阻无效,儿女们只好还是上山过除夕。

  刘老汉从坟地回到家,摸索着拿出他早就准备好的干包菜、干萝卜馅儿的饺子,干菜馅儿的饺子孩子们都喜欢吃。烤箱上的羊肉也炖的差不多了,刘老汉把炖羊肉的锅提到旁边,往烤箱里加了些煤,将装好清水的茶壶放到烤箱炉膛上。每年三十都是这样,山上的老人准备饺子,炖好羊肉,其它的食物都是孩子们从山下带回来的。刘老汉准备好一切,拿起烟袋坐在炕沿上抽了起来。

  心中庆幸,两年前听老妻的话,摸索着学习生活,现在虽然视力模糊,但生活完全可以自理。跟妻子六十多年,一直都是妻子听他的,直到两年前,老妻好像预感到什么似得,一定要逼着自己做家务,即使他视力模糊,摸摸索索,老妻就站在旁边看着,从不插手。刚开始干的不顺,丢三拉四的,他一生气就冲着老妻发脾气,埋怨老妻故意刁难。可老妻总是乐呵呵的鼓励他。两年下来,刘老汉摸索着熟悉了这个家的每一个角落。妻子爱干净,刘老汉便每天摸索着打扫卫生,连雕花窗户上的每一个格子里面都擦的干干净净。妻子爱吃干菜,爱吃酸菜,刘老汉便摸索着到菜园子摘菜,挂干菜、腌酸菜。老妻一点点不厌其烦地让他摸索菜园子里的每一片菜地,菜地里种的菜长到什么程度,刘老汉都一清二楚。

  刘老汉想起盖这三间老屋的时候,孩子们还小,夫妻俩每天下田吃过晚饭,安排孩子们睡觉后到山下去抬木头。那时候山上只有一条窄窄的山路,所有的物资都需要人背马驮。夫妻俩每天晚上能抬回一根木头。每天抬着算着,这根做柱子,那根为梁。三间房子的木头抬了整整一个夏天。抬够木材,请木匠师傅盖房子,妻子高兴的每天都在盼着,柱子立起来上大梁的那天,妻子特意拿出嫁妆里的一个金戒指放到刘老汉准备的宝瓶里,压在了大梁上。听老人们说宝瓶压得重,一家平安财气顺。自从盖了这三间松木雕花的大瓦房,刘家的财气是一天天的顺起来了。

  后来儿子长大还盖了一排五间的大瓦房,前些年搬家的时候拆走盖到了山下的新院子里。可这三间老房子刘老汉怎么也不让拆,他要在这三间老房子里守着,守着祖宗坟地、守着老妻、守着他一生的岁月。

  刘老汉从小给地主家当长工放羊,小时候刘老汉就想,如果有一天能放上自己的羊就好了。等刘老汉长大,全国开始批斗地主,刘老汉家分到了土地,刘老汉真的放上了自己的羊。妻子是刘老汉放羊的时候认识的。妻子本是地主家的小姐,彼时已经没落,土地分了,父亲每天被批斗,母亲含恨而终。只有十七岁的妻子柔弱的肩膀扛着这个家。刘老汉喜欢妻子的坚韧和勤劳,不顾父母的反对跟妻子偷偷的私定终身。为与地主划清界限,父母赶出了刘老汉夫妻俩。刘老汉开始与妻子过起了住窑洞,吃糟糠的生活。

  好在刘老汉是雇农出身,在那个越贫穷越有理的年月,刘老汉分得了六亩旱田。夫妻俩吃苦节俭,一年年熬下来,日子慢慢好转了。后来土地共有,再后来联产承包,妻子终于分到了属于自己的土地。在妻子的精打细算下日子过得一天好似一天。终于吃穿不愁了,可山区偏远,到孙子辈上,这偏远的山区已经跟不上时代的步伐了。村里一个个精壮的小伙子却娶不上媳妇,山外的人们只要一听是山里的孩子,连媒人都会退缩。

  为了下一代,村里的人都想办法找关系搬出大山,短短的两年时间里,村里的三十多户人家搬迁的只剩下五六户了。后来仅剩的五六户也由国家统一搬迁到了山下。一个生活了一百多年的村庄就这样消失了。只有刘老汉倔强地守着他的三间老房子,还没有搬走。刘老汉说,他要死在他的这三间老屋里。搬出去的老人们偶尔回乡都回来看望刘老汉,他们不怕山路遥远,远远地看到刘老汉的三间老屋还在,就高兴地喊起刘老汉的名字,刘老汉在老屋里听到远远地喊声就知道是那个老兄弟又想家了,来看望他,也看看这山这水。每当这些搬迁在外的老兄弟老姐妹们回来,刘老汉总会高兴地杀鸡宰羊,坐在炕上聊到半夜。

  也有老弟兄们劝他舍了这老房子搬到山下,省的给孩子们添麻烦。刘老汉摇头说,我搬走了,你们回来到哪里吹牛去?我在这里守着,你们回来就有家了。这山里,葬着我们几辈子的人。只要我活着一天,你们回来就有一天的安稳。老弟兄们听了长叹一声便不作声了。

  屋外传来了汽车发动机的声音,接着孩子们嬉笑喧哗的声音也随之而来,刘老汉知道孩子们到了,该过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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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uthor:老巢
Type: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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