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老家原先有个郑瘸子,已经死了好些年了。一辈子没儿没女,幸亏是死在了腊月,邻居眼尖发现他家烟囱没冒烟,就知道他出事了。
他邻居就是我爸。
打我记事儿起,就知道邻居是个瘸子,走路深一步浅一步,像个总往一侧歪的摆钟,让人疑心他随时都会栽倒下去。
郑瘸子长得老气横秋,白发丛生。我小时候问过父亲他多少岁了,而他却也支支吾吾只能说出个大概。
后来过了快二十年,他竟还是那副样子。
某个初秋的黄昏,我自己在院子里抓蚂蚱玩,日头眨眼间掉进山那边,阴影在我身上推移着,直到完全遮盖了我,我第一次生出些淡淡的忧伤。
这时忽听有人叫我名字,以为是山中鬼魅趁黑下山吃人,急忙往屋里躲,又听到一声父亲的名字,只得壮着胆子从门框边上探头,四处找寻那声音的来源。
“小孩儿,搁这呢!往这瞅!”
西侧篱笆那头,是个小个不高穿了件皮大衣的老头子,下半张脸被篱笆挡了个严实。
我见那人眼熟,却不记得何时见过,一路小跑过去,这才看清了那老头。
被晒得黝黑的脸上皱巴巴的,像很多下暴雨临时开挖的排水渠,乱七八糟地排列着。
他憨憨笑着摸摸我的头发:“咋,不记得我了?”我晃晃脑袋,想要躲到一边去,他身上有股很刺鼻的土腥味。
“我家种的柿子黄瓜,拿去吃吧。”他见我不大敢接,又说:“你爸你爷爷问了,你就说郑瘸子给的。”
我那时怯生,仍不愿接,却把脖子抻得老长,见得那铁盆里盛了好些菜,茄子、黄瓜、柿子还有几颗紫得发黑的大李子。
紫的,绿的,红的凑在一起,好不热闹。上面还有残留些水滴,在太阳地照耀下闪闪发光,我忍不住吞了吞口水。
郑瘸子见我这样,也并不生气,只是手端着盆笑盈盈地问我爷爷身体怎么样了。
没过一会儿,一条身段细长的黄狗踩风似地跑到院子门口,它迟疑了一下,然后呲着牙冲我和郑瘸子的方向“汪汪”叫了两声。
忽一阵悠扬的铃铛声,混杂在风里。
一头壮硕的黄牛晃着脑袋进了院子,狗子被吓了一跳,惨叫了一声,飞身就往我身后躲,它眼见再没了威胁,便弓下身子轻轻蹭着我的腿。
黄牛身后跟着个中年男人,手里拿了串山里红,嘴巴里正细细嚼呢,突然两眼放光,冲郑瘸子喊了一声:“老郑!”
“老李,给你家送点菜。”郑瘸子晃晃手里的盆,又低下头问我:“现在能收了吧?”
我望着父亲,他点点头,我欢欢喜喜接下来,挑了根小黄瓜,“咔嚓”一口。嗯!真鲜亮!
“老郑,我饮完牛咱俩好好喝一盅。”
郑瘸子并未答父亲的话,将左边那条好腿踩在篱笆的空隙处,右腿跨过院子,双手扒住篱笆,轻身一跃就翻身到了院子里。
黄狗看家里进了生人,又凑近他呲牙咧嘴狂吠不止。郑瘸子烦了,抬起那瘸脚就要踹。还没踹到身上呢,狗子就心虚地叫了两声,灰溜溜躲回了窝。
爷爷那时已经九十多岁了,没什么精气神,整日躺在炕上。哪知老人家见了郑瘸子,竟一骨碌爬了起来,精神抖擞的。
“呦,老爷子身体还行?”郑瘸子轻车熟路坐上炕沿,爷爷好像没听见他说话,颤巍巍地伸出右手,郑瘸子连忙双手握住,爷爷的手似乎越握越紧了。
“小郑儿啊!挺久没来了。”爷爷说话带着哭腔。
“啊,前段时间上黑龙江了,没在村里。”
爷爷并未回话,只是看着他笑,偶然还抹抹泪儿。
晚上。
父亲不会做饭,只炒了盘鸡蛋,再加上一大兜生花生和那一盆黄瓜柿子。
两个人就着这些玩意,一直喝到了二半夜,说了很多话,又哭又笑的。
这是我第一次见郑瘸子……
八岁那年春天,爷爷去世没几天后,我发了场高烧,好不容易退烧以后,却总在村头那棵大树下莫名其妙绕圈,整宿整宿睡不着觉。
父亲连夜带我去了医院,可不管怎么检查都一切正常。村里人告诉我爸,那是冲着了鬼啊神啊的,找个人去看看吧。
能看这种迷信病的,在东北一个村总能有几个,瞧病百瞧百灵,恰好我家邻居郑瘸子就是。
倒春寒的早上,父亲拎着一兜子鸡蛋,和一个裹得严严实实的我打开了郑瘸子家的门。
一进门,就看见灶坑里烧着的木头引着了旁边的柴堆,火苗燃得老高。
父亲小心翼翼地把鸡蛋放在灶台上,连着几脚踩灭火焰,将柴堆挪得远远的,又拿起竖在角落里的小铲,把灶坑里的炭火推了又推。
做完这些,他才高声喊到:“老郑,老郑,你家跑火了你不道啊?”
父亲说着,领着我轻轻打开东屋门。
不大的铺炕上,正对门是个大衣柜,靠着背侧窗户的墙根上放着一台大屁股电视,好像很久没打开过了,积了厚厚一层灰。
老旧木桌子横于郑瘸子双腿,上面坑坑洼洼的,像张饱含青春的脸,可它年纪大得很呢!岁月加深了它本来的颜色。那上面还叠放了好些本书,也多已泛黄了。
还有一本书,工工整整摊开在桌子当间,看样子已经读过大半了。
郑瘸子的脑袋沉沉枕在叠起来的褥子上,上身随便从旁边扯过一角被子,稀里糊涂给自己盖上了肚子,呼吸时轻时重,不时还来几声呼噜。
“老郑?老郑!醒醒,你家跑火了!”父亲看郑瘸子没有反应,又拍了两下郑瘸子的腿,他这才依依不舍地睁开眼睛。
“跑火了还睡,也不怕给你这房子烧了。”
郑瘸子缓缓起身,冲我父亲咧嘴一乐:“你这不是来了吗?”
父亲拿起他放在桌上那本书,翻了两页,看看封面:“是本好书。”又长叹口气,“可惜,过时了,用不上了。”
我看到,书的扉页上画着一位老人的黑白半身照,额头高高的,露出慈祥的笑容,底下印着他的名字,由于是连笔,一晃就看不清了。
“嘿嘿,不过时,用得上。”
他将桌子被子通通挪到旮旯,边招呼我们上炕,边抱怨炕小了,家里来人就坐不下了。
“老郑,这小子……”
郑瘸子摆摆手,“我都知道了。”他把我拉到他身边,对父亲说道:
“老爷子舍不得乖孙儿,没啥大事。”
他凑到我耳边说了一堆我听不懂的话,又胡噜了把我的头发。接着从大衣柜里左翻右翻,翻出来一张长方形符纸,用手指在上面画了几条道道,最后拿火柴点着,一眨眼就烧了个干净。
“孩子睡一觉就能好,有空再给老爷子烧点纸。”
郑瘸子话还没说一半,我的眼皮就止不住地打架。
我爸赶紧把我搂过去,我靠着他的腿闭上眼睛,慢慢进入了梦乡。
半睡半醒间,我感觉有人为我盖上了被子,父亲轻轻拍着我的胸口,还断断续续听见了一段对话:
“给你拿的鸡蛋,放外屋了。”
“害,这么客气干啥,我那有点黄桃罐头,一会儿给你家孩儿拿着。”
“我爹没那天,他养的鸡一头午都死了,还剩点鸡蛋,咱哥俩分了……”
他们再说了什么,我就听不清了。
那一觉睡得很舒服,是自然醒的。
我一醒,就听见父亲带着哭腔说:“我爹陪了我半辈子了,突然一走,心里空得慌。”
“还有孩子呢,啊,好好的,为了他也得活着。”
我仍然闭上眼睛,假装继续睡觉。
他们又聊了几句。
忽然父亲捏了我的脸蛋,“还睡呀,回家睡吧,一会儿黑天了。”
我蹭地坐起来,有些心虚。父亲为我穿好衣服鞋子,轻轻将我抱在怀里。
“老郑,我走了。”
“在我家吃点饭吧。”
“不得了,明天得去给我爹销户口去。”
“那把孩儿送我家里来吧,我看着。”
父亲点头而不作声,背着我转身朝门口走去。
我回头看郑瘸子,他连衣服也不披,穿着拖鞋下了地,跟在我们身后。
“老郑,天儿冷,别送了。”
他瘸着腿,走路慢吞吞的,父亲的脚步也放缓了。两个人先是一前一后,后来默契地并成一排,靠得很近。
一直走到大门口。
父亲将背上的我向上提了提,确认稳当后。父亲面对郑瘸子伸出右手,郑瘸子颤悠悠地握住。
“别送了,再送就要送到我家去了。”
“老李,我过两天就走了。”郑瘸子眼里似有泪花闪过。
“怎么,还想去找找?”父亲不忍看郑瘸子,将头头侧过一边。
“找找,得找找。”
“那一路顺风。”
“好。”
父亲和郑瘸子两人松开手,同时转身相背而行,无人说话。
我想了想,回头和郑瘸子晃晃手,大声说了句:
“拜拜郑叔。”
郑瘸子的身影已经没入门口一半,听见我的声音怔住了两秒,又赶紧退出来冲我招手。
“孩儿,照顾好你爸爸!”
我刚想应声,父亲便走过一个拐角,而背上的我再也看不到郑瘸子了。
傍晚的风冷了些,近处的天空垂下大片火红的云朵,不少地方仍有残留的积雪,也总会有哪个日子的骄阳把它融化的不留下一点痕迹。
郑瘸子家和我家中间的空地上长了一片白杨树,光秃秃的还没长叶子,那些枝杈随风摇摆着,摇摆着……我努力回忆着去年它们郁郁葱葱的样子,却怎么样都想不起来了。
那天我伏在父亲背上,默念了很多遍没有回应郑瘸子的那句话……
自我十岁起转去镇里上学,至二十二岁的某天深夜猛然惊醒发现自己不再是个学生时,父亲的头发在这十二年间由黑变白,犹如四季交替,落到个未有新年的冬季。我同父亲在这些日子里总是聚少离多。
二十三岁的夏天,我成为了失业大潮中的一员,相对于互联网上热烈的毕业季,我的惨淡似乎微不足道,回家成了我最后的退路。
夏夜,月亮缓缓从山间升起,明星闪烁,虫鸣蛙叫不停,我和父亲、郑瘸子三个光棍在我家院子里支起桌子,切上了大半盆西瓜。
丧偶的那位在和打了一辈子光棍的瘸子追忆往昔。
我这个三无青年坐在旁边把他们的话左耳朵进右耳朵出,担忧着自己的未来。
忽然,他们谈及了死亡。平静,悠扬,像夜风伴随着恰如其分的温度拂过面颊。
父亲说,死了以后要埋在后园子的梨树下,人死后就讲究个落叶归根。
郑瘸子说,他死后埋在老娘旁边就好,坟包要比老娘的小些。
父亲又说,都是命,能对付活一天算一天吧。
郑瘸子不再应声,隔了一会儿自顾自说道:
“我估摸着自己快没了。”
“你这身子骨不还行,没啥大病,哪能那么快?”
父亲想要打断郑瘸子,可后者根本不理会父亲,又继续说道:
“约莫是冬天,这个年我是过不了咯。等我死了,你跟村里人说说,把我埋了,别火化,埋深点。我没了啥都归国家了,我先给你拿点钱,你办两桌,别要份子钱,要真有人给份子钱你就自己留着,我能活到这岁数,村里对我有恩。”
“我头七那天,要是看见只瘸腿白狐狸,别吭声,别吓唬它,叫它走吧,”
父亲被说的有些动容,泪水在眼眶里打转:“不再去找找了?”
“秋天,秋天再去一趟。”郑瘸子将身子往后一靠,死死盯着那轮圆月:“再找不到就拉倒吧。”
冷冬,周日的上午,我早早睡醒,缩在被窝里久久不愿起床。忽一阵电话铃响起,接通电话后,父亲先是沉默,然后才不带感情地告诉我:“郑瘸子死了。”
据说,郑瘸子是在睡梦里离开的,他在前一天把屋里的一切都收拾得规规矩矩,换了一身留了好久的新衣服,体面地离开了。
村里人如郑瘸子生前交代般操办了他的葬礼,办了酒席,郑瘸子虽瘸,人缘可不差,哪家有活都去帮忙。
郑瘸子头七那天下了场大雪,我回了家,和父亲一起为郑瘸子烧头七。
雪下的很大,白茫茫一片,看不清来路;耳边除了风声,还能隐约听见牛铃混杂着蹄子蹬在地上的嘈杂,和绵长的牛哞声。
父亲来到两个坟包前,一座坟大,一座坟小,小的那个就是郑瘸子了。
我们在他们母子俩周围撒了些糖块,摆上了水果,父亲买了烤鸡,放在坟前,又掏出一瓶烧酒,哗啦啦地倒在雪地上。
父亲坐在郑瘸子的坟前说了些话,我站在他旁边,心里的滋味不知该怎么形容。
恍惚间,我模模糊糊看到不远处有道白影,我叫父亲往那边看,父亲却示意我噤声,他带着我冲郑瘸子和他母亲的坟堆恭敬地鞠了三躬,就悄悄退走了。
父亲说,郑瘸子活着的时候最爱吃烤鸡了。
那段时间家周围常会出现一串狐狸脚印,一深一浅,极富规律。
村中也有传言,说有人近日看到有只白狐下山找吃食,可村里并不曾丢过一只鸡禽……
关于郑瘸子,也只可再从父亲的只言片语间了解他的来历。
他大概不是本村老户,而是某一年迁来我们村的。
那时正值灾荒,孤儿寡母翻山越岭投个奔头,郑瘸子还在吃奶,他母亲却产不下奶来,但好在我奶奶刚诞下我父亲不久,于是奶奶便成了郑瘸子的乳母。
我父亲和郑瘸子则成了一奶同胞的兄弟。
郑瘸子的母亲没多久就去世了,而郑瘸子尚小,那年头人心善,家家户户节点口粮,全当养活了个小猫小狗,郑瘸子就这样吃着百家饭长大了。
这段故事,是真是假、是否有遗漏,已搞不清楚。
但关于郑瘸子,有几件事可以肯定:
他重情重义,每逢过年必去家家户户登门拜年,若有当年救助过他的老人还活着,他便重重磕上个头。
他这些年间总去寻亲,一年中总要去寻个几回,可总是一无所获。在一次寻亲回来后,他便能掐会算了起来,有人叫他算算自己的亲人现居何方,郑瘸子却连连摆手道:怎么能,怎么能。
至于他那条腿,是在修水库时被意外压伤的,这腿让他打了一辈子光棍,也落得个郑瘸子的名号。
说来也怪,郑瘸子家的两座坟无人填土,那坟包却仍像新坟似的。还有人在满天大雪纷飞时分,见得一大一小两只白狐卧于坟前安眠。
不过这些也只是道听途说而已,至于真假,无人可辩。想来我已久未归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