旷野的呼喊

  风撒欢了。

  在旷野,在远方,在看也看不见的地方,在听也听不清的地方,人声,狗叫声,嘈嘈杂杂地喧哗了起来,屋顶的草被拔脱,墙囤头上的泥土在翻花,狗毛在起着一个一个的圆穴,鸡和鸭子们被刮得要站也站不住。平常喂鸡撒在地上的谷粒,那金黄的,闪亮的,好像黄金的小粒,一个跟着一个被大风扫向墙根去,而后又被扫了回来,又被扫到房檐根下。而后混着不知从什么地方飘来的从未见过的大树叶,混同着和高粱粒一般大的四方的或多棱的沙土,混同着刚被大风拔落下来的红的、黑的、杂色的鸡毛,还混同着破布片,还混同着唰啦唰啦的高粱叶,还混同着灰倭瓜色的豆秆,豆秆上零乱乱地挂着豆粒已经脱掉了空敞的豆荚。一些红纸片,那是过新年时门前粘贴的红对联——“三阳开泰”,“四喜临门”——或是“出门见喜”的条子,也都被大风撕得一条一条的,一块一块的。这一些干燥的、毫没有水分的拉杂的一堆,唰啦啦、呼离离在人间任意地扫着。刷着豆油的平滑得和小鼓似的乡下人家的纸窗,一阵一阵地被沙粒击打着,发出铃铃的铜声来。而后,鸡毛或纸片,飞得离开地面更高。若遇着毛草或树枝,就把它们障碍住了,于是房檐上站着鸡毛,鸡毛随着风东摆一下,西摆一下,又被风从四面裹着,站得完全笔直,好像大森林里边用野草插的标记。而那些零乱的纸片,刮在椽头上时,却呜呜地它也赋着生命似的叫喊。

  陈公公一推开房门,刚把头探出来,他的帽子就被大风卷跑了,在那光滑的被大风完全扫干净了的门前平场上滚着,滚得像一个小西瓜,像一个小车轮,而最像一个小风车。陈公公追着它的时候,它还扑扑拉拉的不让陈公公追上它。

  “这刮的是什么风啊!这还叫风了吗!简直他妈的……”

  陈公公的儿子,出去已经两天了,第三天就是这刮大风的天气。

  “这小子到底是干什么去了啦?纳闷……这事真纳闷,……”于是又带着沉吟和失望的口气:“纳闷!”

  陈公公跑到瓜田上才抓住了他的帽子,帽耳朵上滚着不少的草末。他站在垄陌上,顺着风用手拍着那四个耳朵的帽子,而拍也拍不掉的是苍子的小刺球,他必须把它们打掉,这是多么讨厌啊!手触去时,完全把手刺痛。看起来又像小虫子,一个一个地钉在那帽沿上。

  “这小子到底是干什么去啦!”帽子已经戴在头上,前边的帽耳,完全探伸在大风里,遮盖了他的眼睛。他向前走时,他的头好像公鸡的头向前探着,那顽强挣扎着的样子,就像他要钻进大风里去似的。

  “这小子到底……他妈的……”这话是从昨天晚上他就不停止地反复着。他抓掉了刚才在腿上摔着帽子时刺在裤子上的苍子,把它们在风里丢了下去。

  “他真随了义勇队了吗?纳闷!明年一开春,就是这时候,就要给他娶妇了,若今年收成好,上秋也可以娶过来呀!当了义勇队,打日本……哎哎,总是年轻人哪……”当他看到村头庙堂的大旗杆,仍旧挺直地站在大风里的时候,他就向着旗杆的方向骂了一句:“小鬼子……”而后他把全身的筋肉抖擞一下。他所想的,他觉得都是使他生气,尤其是那旗杆,因为插着一对旗杆的庙堂,驻着新近才开来的日本兵。

  “你看这村子还像一个样子了吗?”大风已经遮掩了他嘟嘟着的嘴。他看见左边有一堆柴草,是日本兵征发去的。右边又是一堆柴草。而前村,一直到村子边上,一排一排地堆着柴草。这柴草也都是征发给日本兵的。大风刮着它们,飞起来的草末,就和打谷子扬场的时候一样,每个草堆在大风里边变成了一个一个的土堆似的在冒着烟。陈公公向前冲着时,有一团谷草好像整捆地滚在他的脚前,障碍了他。他用了全身的力量,想要把那谷草踢得远一点,然而实在不能够做到。因为风的方向和那谷草滚来的方向是一致的,而他就正和它们相反。

  “这是一块石头吗?真没见过!这是什么年头,……一捆谷草比他妈一块石头还硬!……”

  他还想要骂一些别的话,就是关于日本子的。他一抬头看见两匹大马和一匹小白马从西边跑来。几乎不能看清那两匹大马是棕色的或是黑色的,只好像那马的周围裹着一团烟跑来,又加上陈公公的眼睛不能够抵抗那紧逼着他而刮来的风。按着帽子,他招呼着:

  “站住……嘞……嘞……”他用舌尖,不,用了整个的舌头打着嘟噜。而这种唤马的声音只有他自己能够听到,他把声音完全灌进他自己的嘴。把舌头在嘴里边整理一下,让它完全露在大风里,准备发出响亮的声音。他想这马一定是谁家来了客人骑来的,在马桩上没有拴住。还没等他再发出嘞嘞的唤马声,那马已经跑到他的前边。他想要把它们拦住而抓住它,当他一伸手。他就把手缩回来,他看见马身上盖着的圆的日本军营里的火印:

  “这哪是客人的马呀!这明明是他妈……”

  陈公公的胡子挂上了几颗谷草叶,他一边掠着它们就打开了房门。

  “听不见吧?不见得就是……”

  陈姑妈的话就像落在一大锅开水里的微小的冰块,立刻就被消融了。因为一打开房门,大风和海潮似的,立刻喷了进来烟尘和吼叫的一团,陈姑妈像被扑灭了似的。她的话陈公公没有听到。非常危险,陈公公挤进门来,差一点没有撞在她身上,原来陈姑妈的手上拿着一把切菜刀。

  “是不是什么也听不见?风太大啦,前河套听说可有那么一伙,那还是前些日子……西寨子,西水泡子,我看那地方也不能不有,那边都是柳条通……一人多高,刚开春还说不定没有,若到夏天,青纱帐起的时候,那就是好地方啊……”陈姑妈把正在切着的一颗胡萝卜放在菜墩上。

  “啰啰嗦嗦地叨叨些个什么!你就切你的菜吧!你的好儿子你就别提啦。”

  陈姑妈从昨天晚上就知道陈公公开始不耐烦。关于儿子没有回来这件事,把他们的家都像通通变更了。好像房子忽然透了洞,好像水瓶忽然漏了水,好像太阳也不从东边出来,好像月亮也不从西边落。陈姑妈还勉勉强强地像是照常在过着日子,而陈公公在她看来,那完全是可怕的。儿子走了两夜,第一夜还算安静静地过来了,第二夜忽然就可怕起来。他通夜坐着,抽着烟,拉着衣襟,用笤帚扫着行李,扫着四耳帽子,扫着炕沿。上半夜嘴里任意叨叨着,随便想起什么来就说什么,说到他儿子的左腿上生下来时就有一块青痣:

  “你忘了吗?老娘婆(即产婆)不是说过,这孩子要好好看着他,腿上有病,是主走星照命……可就真忍心走下去啦!……他也不想想,留下他爹他娘,又是这年头,出外有个好歹的,干那勾当,若是犯在人家手里,那还……那还说什么呢!就连他爹也逃不出法网……义勇队,义勇队,好汉子是要干的,可是他也得想想爹和娘啊!爹娘就你一个……”

  上半夜他一直叨叨着,使陈姑妈也不能睡觉。下半夜他就开始一句话也不说,忽然他像变成了哑子,同时也变成了聋子似的。从清早起来,他就不说一句话。陈姑妈问他早饭煮点高粱粥吃吧,可是连一个字的回答,也没有从他嘴里吐出来。他扎好腰带,戴起帽子就走了。大概是在外边转了一圈又回来了。那工夫,陈姑妈在刷一个锅都没有刷完,她一边淘着刷锅水,一边又问一声:

  “早晨就吃高粱米粥好不好呢?”

  他没有回答她,两次他都并没听见的样子。第三次,她就不敢问了。

  晚饭又吃什么呢?又这么大的风。她想还是先把萝卜丝切出来,烧汤也好,炒着吃也好。一向她做饭,是做三个人吃的,现在要做两个人吃的。只少了一个人,连下米也不知道下多少。那一点米,在盆底上,洗起来简直是拿不上手来。

  “那孩子,真能吃,一顿饭三四碗……可不吗,二十多岁的大小伙子是正能吃的时候……”

  她用饭勺子搅了一下那剩在瓦盆里的早晨的高粱米粥,高粱米粥,凝了一个明光光的大泡。饭勺子在上面触破了它,它还发出有弹性的触在猪皮冻上似的响声:“稀饭就是这样,剩下来的扔了又可惜,吃吧,又不好吃,一热,就粥不是粥了,饭也不是饭……”

  她想要决定这个问题,勺子就在小瓦盆边上沉吟了两下。她好像思想家似的,很困难地感到她的思维方法全不够用。

  陈公公又跑出去了,随着打开的门扇扑进来的风尘,又遮盖了陈姑妈。

  他们的儿子前天一出去就没回来,不是当了土匪,就是当了义勇军,也许是就当了义勇军,陈公公记得清清楚楚的,那孩子从去年冬天就说做棉裤要做厚一点,还让他的母亲把四耳帽子换上两块新皮子。他说:

  “要干,拍拍屁股就去干,弄得利利索索的。”

  陈公公就为着这话问过他:

  “你要干什么呢?”

  当时,他只反问他父亲一句没有结论的话,可是陈公公听了儿子的话,只答应两声:“唉!唉!”也是同样的没有结论。

  “爹!你想想要干什么去!”儿子说的只是这一句。

  陈公公在房檐下扑着一颗打在他脸上的鸡毛,他顺手就把它扔在风里边。看起来那鸡毛简直是被风夺走的,并不像他把它丢开的。因它一离开手边,要想抓也抓不住,要想看也看不见,好像它早已决定了方向就等着奔去的样子。陈公公正在想着儿子那句话,他的鼻子上又打来了第二颗鸡毛,说不定是一团狗毛他只觉得毛茸茸的,他就用手把它扑掉了。他又接着想,同时望着西方,他把脚跟抬起来,把全身的力量都站在他的脚尖上。假若有太阳,他就像孩子似的看着太阳是怎样落山的。假若有晚霞,他就像孩子似的翘起脚尖来,要看到晚霞后面究竟还有什么。而现在西方和东方一样,南方和北方也都一样,混混溶溶的,黄的色素遮迷过眼睛所能看到的旷野,除非有山或者有海会把这大风遮住,不然它就永远要没有止境地刮过去似的。无论清早,无论晌午和黄昏,无论有天河横在天上的夜,无论过年或过节,无论春夏和秋冬。

  现在大风像在洗刷着什么似的,房顶没有麻雀飞在上面,大田上看不见一个人影,大道上也断绝了车马和行人。而人家的烟囱里更没有一家冒着烟的,一切都被大风吹干了。这活的村庄变成了刚刚被掘出土地的化石村庄了。一切活动着的都停止了,一切响叫着的都哑默了,一切歌唱着的都在叹息了,一切发光的都变成混浊的了,一切颜色都变成没有颜色了。

  陈姑妈抵抗着大风的威胁,抵抗着儿子跑了的恐怖,又抵抗着陈公公为着儿子跑走的焦烦。

  她坐在条凳上,手里折着经过一个冬天还未十分干的柳条枝,折起四五节来。她就放在她面前临时生起的火堆里,火堆为着刚刚丢进去的树枝随时起着爆炸,黑烟充满着全屋,好像暴雨快要来临时天空的黑云似的。这黑烟和黑云不一样,它十分会刺激人的鼻子、眼睛和喉咙……

  “加小心哪!离灶火腔远一点呵……大风会从灶火门把柴火抽进去的……”

  陈公公一边说着,一边拿起树枝来也折几棵。

  “我看晚上就吃点面片汤吧……连汤带饭的,省事。”

  这话在陈姑妈,就好像小孩子刚一学说话时,先把每个字在心里想了好几遍,而说时又把每个字用心考虑着。她怕又像早饭时一样,问他,他不回答,吃高粱米粥时,他又吃不下去。

  “什么都行,你快做吧,吃了好让我也出去走一趟。”

  陈姑妈一听说让她快做,拿起瓦盆来就放在炕沿上,小面口袋里只剩一碗多面,通通搅和在瓦盆底上。

  “这不太少了吗?……反正多少就这些,不够吃,我就不吃。”她想。

  陈公公一会跑进来,一会跑出去,只要他的眼睛看了她一下,她总觉得就要问她:

  “还没做好吗?还没做好吗?”

  她越怕他在她身边走来走去,他就越在她身边走来走去。燃烧着的柳条丝拉丝拉地发出水声来,她赶快放下手里在撕着的面片,抓起扫地笤帚来煽着火,锅里的汤连响边都不响边,汤水丝毫没有滚动声,她非常着急。

  “好啦吧?好啦就快端来吃……天不早啦……吃完啦我也许出去绕一圈……”

  “好啦,好啦!用不了一袋烟的工夫就好啦……”

  她打开锅盖吹着气看看,那面片和死的小白鱼似的,一动也不动地飘在水皮上。

  “好啦就端来呀!吃呵!”

  “好啦……好啦……”

  陈姑妈答应着,又开开锅盖,虽然汤还不翻花,她又勉强地丢进几条面片去。并且尝一尝汤或咸或淡,铁勺子的边刚一贴到嘴唇……

  “哟哟!”汤里还忘记了放油。

  陈姑妈有两个油罐,一个装豆油,一个装棉花籽油,两个油罐永远并排地摆在碗橱最下的一层,怎么会弄错呢!一年一年的这样摆着,没有弄错过一次。但现在这错误不能挽回了,已经把点灯的棉花籽油撒在汤锅里了,虽然还没有散开,用勺子是掏不起来的。勺子一触上就把油圈触破了,立刻就成无数的小油圈。假若用手去抓,也不见得会抓起来。

  “好啦就吃呵!”

  “好啦,好啦!”她非常害怕,自己也不知道她回答的声音特别响亮。

  她一边吃着,一边留心陈公公的眼睛。

  “要加点汤吗?还是要加点面……”

  她只怕陈公公亲手去盛面,而盛了满碗的棉花籽油来。要她盛时,她可以用嘴吹跑了浮在水皮上的棉花籽油,尽量去盛底上的。

  一放下饭碗,陈公公就往外跑。开房门,他想起来他还没戴帽子:

  “我的帽子呢?”

  “这儿呢,这儿呢。”

  其实她真的没有看见他的帽子,过于担心了的缘故,顺口答应了他。

  陈公公吃完了棉花籽油的面片汤,出来一见到风,感到非常凉爽。他用脚尖站着,他望着西方并不是他知道他的儿子在西方或是要从西方来,而是西方有一条大路可以通到城里。

  旷野,远方,大平原上,看也看不见的地方,听也听不清的地方,狗叫声、人声、风声、土地声、山林声,一切喧哗,一切好像落在火焰里的那种暴乱,在黄昏的晚霞之后,完全停息了。

  西方平静得连地面都有被什么割据去了的感觉,而东方也是一样。好像刚刚被大旋风扫过的柴栏,又好像被暴雨洗刷过的庭院,狂乱的和暴躁的完全停息了。停息得那么斩然,像是在远方并没有发生过什么事情。今天的夜,和昨天的夜完全一样,仍旧能够焕发着黄昏以前的记忆的,一点也没有留存。地平线远处或近处完全和昨夜一样平坦地展放着,天河的繁星仍旧和小银片似的成群的从东北方列到西南方去。地面和昨夜一样的哑默,而天河和昨夜一样的繁华。一切完全和昨夜一样。

  豆油灯照例是先从前村点起,而后是中间的那个村子,而再后是最末的那个村子。前村最大,中间的村子不太大,而最末的一个最不大。这三个村子好像祖父、父亲和儿子,他们一个牵着一个地站在平原上。冬天落雪的天气,这三个村子就一齐变白了。而后用笤帚打扫出一条小道来,前村的人经过后村的时候,必须说一声:

  “好大的雪呀!”

  后村的人走过中村时,也必须对于这大雪问候一声,这雪是烟雪或棉花雪,或清雪。

  春天雁来的晌午,他们这三个村子就一齐听着雁鸣,秋天乌鸦经过天空的早晨,这三个村子也一齐看着遮天的黑色的大群。

  陈姑妈住在最后的村子边上,她的门前一棵树也没有。一头牛,一匹马,一个狗或是几只猪,这些她都没有养,只有一对红公鸡在鸡架上蹲着,或是在房前寻食小虫或米粒,那火红的鸡冠子迎着太阳向左摆一下,向右荡一下,而后闭着眼睛用一只腿站在房前或柴堆上,那实在是一对小红鹤。而现在它们早就钻进鸡架去,和昨夜一样也早就睡着了。

  陈姑妈的灯碗子也不是最末一个点起,也不是最先一个点起。陈姑妈记得,在一年之中,她没有点几次灯,灯碗完全被蛛丝蒙盖着,灯芯落到灯碗里了,尚未用完的一点灯油混了尘土都粘在灯碗了。

  陈姑妈站在锅台上,把摆在灶王爷板上的灯碗取下来,用剪刀的尖端搅着灯碗底,那一点点棉花籽油虽然变得浆糊一样,但是仍旧发着一点油光,又加上一点新从罐子倒出来的棉花籽油,小灯于是噼噼啦啦地站在炕沿上了。

  陈姑妈在烧香之前,先洗了手。平日很少用过的家制的肥皂,今天她存心多擦一些,冬天因为风吹而麻皮了的手,一开春就横横竖竖的裂着满手的小口,相同冬天里被冻裂的大地。虽然春风昼夜地吹击,想要弥补了这缺隙,不但没有弥补上,反而更把它们吹得深陷而裸露了。陈姑妈又用原来那块过年时写对联剩下的红纸把肥皂包好。肥皂因为被空气的消蚀,还落了白花花的碱末儿在陈姑妈的大襟上,她用笤帚扫掉了那些。又从梳头匣子摸出黑乎乎的一面玻璃砖镜子来,她一照那镜子,她的脸就在镜子里被切成横横竖竖的许多方格子。那块镜子在十多年前被打碎了以后,就缠上四五尺长的红头绳,现在仍旧是那块镜子。她想要照一照碎头发丝是否还垂在额前,结果什么也没有看见,只恍恍惚惚地她还认识镜子里边的确是她自己的脸。她记得近几年来镜子就不常用,只有在过新年的时候,四月十八上庙会的时候,再就是前村娶媳妇或是丧事,她才把镜子拿出来照照,所以那红头绳若不是她自己还记得,谁看了敢说原先那红头绳是红的?因为发霉和油腻得使手触上去时感到了是触到胶上似的。陈姑妈连更远一点的集会也没有参加过,所以她养成了习惯,怕过河,怕下坡路,怕经过树林,更怕的还有坟场,尤其是坟场里枭鸟的叫声,无论白天或夜里,什么时候听,她就什么时候害怕。

  陈姑妈洗完了手,扣好了小铜盒在柜底下。她在灶王爷板上的香炉里,插了三炷香。接着她就跪下去,向着那三个并排的小红火点叩了三个头。她想要念一段“上香头”,因为那经文并没有全记住,她想若不念了成套的,那更是对神的不敬,更是没有诚心。于是胸前扣着紧紧的一双掌心,她虔诚地跪着。

  灶王爷不晓得知不知道陈姑妈的儿子到底哪里去了,只在香火后边静静地坐着。蛛丝混着油烟,从新年他和灶王奶奶并排的被浆糊贴在一张木板上那一天起,就无间断地蒙在他的脸上。大概什么也看不着了,虽然陈姑妈的眼睛为着儿子就要挂下眼泪来。

  外边的风一停下来,空气宁静得连针尖都不敢触上去。充满着人们的感觉的都是极脆弱而又极完整的东西。村庄又恢复了它原来的生命。脱落了草的房脊静静地在那里躺着。几乎被拔走了的小树垂着头在休息。鸭子呱呱地在叫,相同喜欢大笑的人遇到了一起。白狗、黄狗、黑花狗……也许两条平日一见到非咬架不可的狗,风一静下来,它们都前村后村地跑在一起。完全是一个平静的夜晚,远处传来的人声,清澈得使人疑心是从山涧里发出来的。

  陈公公在窗外来回地踱走,他的思想系在他儿子的身上,仿佛让他把思想系在一颗陨星上一样。陨星将要沉落到哪里去,谁知道呢?

  陈姑妈因为过度的虔诚而感动了她自己,她觉得自己的眼睛是湿了。让孩子从自己手里长到二十岁,是多么不容易!而最酸心的,不知是什么无缘无故地把孩子夺了去。她跪在灶王爷前边回想着她的一生,过去的她觉得就是那样了。人一过了五十,只等着往六十上数。还未到的岁数,她一想,还不是就要来了吗?这不是眼前就开头了吗?她想要问一问灶王爷,她的儿子还能回来不能!因为这烧香的仪式过于感动了她,她只觉得背上有点寒冷,眼睛有点发花。她一连用手背揩了三次眼晴,可是仍旧不能看见香炉碗里的三炷香火。

  她站起来,到柜盖上去取火柴盒时,她才想起来,那香是隔年的,因为潮湿而灭了。

  陈姑妈又站上锅台去,打算把香重新点起。因为她不常站在高处,多少还有点害怕。正这时候,房门忽然打开了。

  陈姑妈受着惊,几乎从锅台上跌下来。回头一看,她说:

  “哟哟!”

  陈公公的儿子回来了,身上背着一对野鸡。

  一对野鸡,当他往炕上一摔的时候,他的大笑和翻滚的开水卡啦卡啦似的开始了,又加上水缸和窗纸都被震动着,所以他的声音还带着回声似的,和冬天从雪地上传来的打猎人的笑声一样,但这并不是他今天特别出奇的笑,他笑的习惯就是这样。从小孩子时候起,在蚕豆花和豌豆花之间,他和会叫的大鸟似的叫着。他从会走路的那天起,就跟陈公公跑在瓜田上,他的眼睛真的明亮得和瓜田里的黄花似的,他的腿因为刚学着走路,常常耽不起那丝丝拉拉的瓜身的缠绕,跌倒是他每天的功课。而他不哭也不呻吟,假若擦破了膝盖的皮肤而流了血,那血简直不是他的一样。他只是跑着,笑着,同时嚷嚷着。若全身不穿衣裳,只戴一个蓝麻花布的兜肚,那就像野鸭子跑在瓜田上了,东颠西摇的,同时嚷着和笑着。并且这孩子一生下来陈姑妈就说:

  “好大嗓门!长大了还不是个吹鼓手的角色!”

  对于这初来的生命,不知道怎样去喜欢他才好,往往用被人蔑视的行业或形容词来形容。这孩子的哭声实在大,老娘婆想说:

  “真是一张好锣鼓!”

  可是他又不是女孩,男孩是不准骂他锣鼓的,被骂了破锣之类,传说上不会起家……

  今天他一进门就照着他的习惯大笑起来,若让邻居听了,一定不会奇怪。若让他的舅母或姑母听了,也一定不会奇怪。她们都要说:

  “这孩子就是这样长大的呀!”

  但是做父亲和做母亲的反而奇怪起来。他笑得在陈公公的眼里简直和黄昏之前大风似的,不能够控制,无法控制,简直是一种多余,是一种浪费。

  “这不是疯子吗……这……这……”

  这是第一次陈姑妈对儿子起的坏的联想。本来她想说:

  “我的孩子啊!你可跑到哪儿去了呢!你……你可把你爹……”

  她对她的儿子起了反感。他那么坦荡荡的笑声,就像他并没有离开过家一样。但是母亲心里想:

  “他是偷着跑的呀!”

  父亲站到红躺箱的旁边,离开儿子五六步远,脊背靠在红躺箱上。那红躺箱还是随着陈姑妈陪嫁来的,现在不能分清是红的还是黑的了。正像现在不能分清陈姑妈的头发是白的还是黑的一样。

  陈公公和生客似的站在那里。陈姑妈也和生客一样。只有儿子才像这家的主人,他活跃的,夸张的,漠视了别的一切。他用嘴吹着野鸡身上的花毛,用手指尖扫着野鸡尾巴上的漂亮的长翎。

  “这东西最容易打,钻头不顾腚……若一开枪,它就插猛子……这俩都是这么打住的。爹!你不记得么!我还是小的时候,你领我一块去拜年去……那不是,那不是……”他又笑起来:“那不是么!就用砖头打住一个——趁它把头插进雪堆去。”

  陈公公的反感一直没有减消,所以他对于那一对野鸡就像没看见一样,虽然他平常是怎么喜欢吃野鸡。鸡丁炒芥菜缨,鸡块炖土豆。但是他并不向前一步,去触触那花的毛翎。

  “这小子到底是去干的什么?”

  在那棉花籽油还是燃着的时候,陈公公只是向着自己在反复:

  “你到底跑出去干什么去了呢?”

  陈公公第一句问了他的儿子,是在小油灯噼噼啦啦的灭了之后。他静静地把腰伸开,使整个的背脊接近了火炕的温热的感觉。他充满着庄严而胆小的情绪等待儿子的回答。他最怕就怕的是儿子说出他加入了义勇队,而最怕的又怕他儿子不向他说老实话。所以已经来到喉咙的咳嗽也被他压下去了,他抑止着可能抑止的从他自己发出的任何声音。三天以来的苦闷的急躁,陈公公觉得一辈子只有过这一次。也许还有过,不过那都提起来远了,忘记了。就是这三天,他觉得比活了半辈子还长。平常他就怕他早死,因为早死,使他不得兴家立业,不得看见他的儿孙的繁荣。而这三天,他想还是算了吧!活着大概是没啥指望。

  关于儿子加入义勇队没有,对于陈公公是一种新的生命,比儿子加入了义勇队的新的生命的价格更高。

  儿子回答他的,偏偏是欺骗了他。

  “爹,我不是打回一对野鸡来么!跟前村的孪二小子一块……跑出去一百多里……”

  “打猎哪有这样打的呢!一跑就是一百多里……”陈公公的眼睛注视着纸窗微黑的窗棂。脱离他嘴唇的声音并不是这句话,而是轻微的和将要熄灭的灯火那样无力叹息。

  春天的夜里,静穆得带者温暖的气息,尤其是当柔软的月光照在窗子上,使人的感觉像是看见了鹅毛在空中游着似的,又像刚刚睡醒,由于温暖而眼睛所起的惰懒的金花在腾起。

  陈公公想要证明儿子非加入了义勇队不可的,一想到“义勇队”这三个字,他就想到“小日本”那三个字。

  “××××××××××××××××,××××”一想到这个,他就怕再想下去,再想下去,就是小日本枪毙义勇队。所以赶快把思想集中在纸窗上,他无用处地计算着纸窗被窗棂所隔开的方块到底有多少。两次他都数到第七块上就被“义勇队”这三个字撞进脑子来而搅混了。

  睡在他旁边的儿子,和他完全是隔离的灵魂。陈公公转了一个身,在转身时他看到儿子在微光里边所反映的蜡明的脸面和他长拖拖的身子。只有儿子那瘦高的身子和挺直的鼻梁还和自己一样。其余的,陈公公觉得完全都变了。只有三天的工夫,儿子和他完全两样了。两样得就像儿子根本没有和他一块生活过,根本他就不认识他,还不如一个刚来的生客。因为对一个刚来的生客最多也不过生疏,而绝没有忌妒。对儿子,他却忽然存在了忌妒的感情。秘密一对谁隐藏了,谁就忌妒;而秘密又是最自私的,非隐藏不可。

  陈公公的儿子没有去打猎,没有加入义勇队。那一对野鸡是用了三天的工钱在松花江的北沿铁道旁买的。他给日本人修了三天铁道。对于工钱,还是他生下来第一次拿过。他没有做过佣工,没有做过零散的铲地的工人,没有做过帮忙的工人。他的父亲差不多半生都是给人家看守瓜田。他随着父亲从夏天就开始住在三角形的瓜窝堡里。瓜窝堡夏天是在绿色的瓜花里边,秋天则和西瓜或香瓜在一块了。夏天一开始,所有的西瓜和香瓜的花完全开了,这些花并不完全每个都结果子,有些个是谎花。这谎花只有谎骗人,一两天就蔫落了。这谎花要随时摘掉的。他问父亲说:

  “这谎花为什么要摘掉呢?”

  父亲只说:

  “摘掉吧!它没有用处。”

  长大了他才知道,谎花若不摘掉,后来越开越多。那时候他不知道。但也同父亲一样的把谎花一朵一朵地摘落在垄沟里。小时候他就在父亲给人家管理的那块瓜田上,长大了仍旧是在父亲给人家管理的瓜田上。他从来没有直接给人家佣工,工钱从没有落过他的手上,这修铁道是第一次。况且他又不是专为着修铁道拿工钱而来的,所以三天的工钱就买了一对野鸡。第一,可以使父亲喜欢;第二,可以借着野鸡撒一套谎。

  现在他安安然然地睡着了,他以为父亲对他的谎话完全信任了。他给日本人修铁道,预备偷着拔出铁道钉子来,弄翻了火车这个企图,他仍是秘密的。在梦中他也像看见了日本兵的子弹车和食品车。

  “这虽然不是当义勇军,可是干的事情不也是对着小日本吗?洋酒、盒子肉(罐头),我是没看见,只有听说,说上次让他们弄翻了车,就是义勇军派人弄的。东西不是通通被义勇军得去了吗……他妈的……就不用说吃,用脚踢着玩吧,也开心。”

  他翻了一个身,他擦一擦手掌。白天他是这样想的,夜里他也就这样想着就睡了。他擦着手掌的时候,可觉得手掌与平常有点不一样,有点僵硬和发热。两只胳臂仍旧抬着铁轨似的有点发酸。

  陈公公张着嘴,他怕呼吸从鼻孔进出,他怕一切声音,他怕听到他自己的呼吸。偏偏他的鼻子有点窒塞。每当他吸进一口气来,就像有风的天气,纸窗破了一个洞似的,呜呜地在叫。虽然那声音很小,只有留心才能听到。但到底是讨厌的,所以陈公公张着嘴预备着睡觉。他的右边是陈姑妈,左边是不知从哪里弄来一对野鸡的莫名其妙的儿子。

  棉花籽油灯熄灭后,灯芯继续发散出糊香的气味。陈公公偶而从鼻子吸了一口气时,他就嗅到那灯芯的气味。因为他讨厌那气味,并不觉得是糊香的,而觉得是辣酥酥的引他咳嗽的气味。所以他不能不张着嘴呼吸。好像他讨厌那油烟,反而大口的吞着那油烟一样。

  第二天,他的儿子照着前回的例子,又是没有声响的就走了。这次他去了五天,比第一次多了两天。

  陈公公应付着他自己的痛苦,是非常沉着的。他向陈姑妈说:

  “这也是命呵……命里当然……”

  春天的黄昏,照常存在着那种静穆得就像浮腾起来的感觉。陈姑妈的一对红公鸡,又像一对小红鹤似的用一条腿在房前站住了。

  “这不是命是什么!算命打卦的,说这孩子不能得他的济……你看,不信是不行呵,我就一次没有信过。可是不信又怎样,要落到头上的事情,就非落上不可。”

  黄昏的时候,陈姑妈在檐下整理着豆秆,凡是豆荚里还存在一粒或两粒豆子的,她就一粒不能跑过的把那豆粒留下。她右手拿着豆秆,左手摘下豆粒来,摘下来的豆粒被她丢进身旁的小瓦盆去,每颗豆子都在小瓦盆里跳了几下。陈姑妈左手里的豆秆也就丢在一边了。越堆越高起来的豆秆堆,超过了陈姑妈坐在地上的高度,必须到黄昏之后,那豆粒滚在地上找不着的时候,陈姑妈才把豆秆抱进屋去。明天早晨,这豆秆就在灶门口里边变成红乎乎的火。陈姑妈围绕着火,好像六月里的太阳围绕着菜园。谁最热烈呢?陈姑妈呢!还是火呢!这个分不清了。火是红的,可是陈姑妈的脸也是红的。正像六月太阳是金黄的,六月的菜花也是金黄的一样。

  春天的黄昏是短的,并不因为人们喜欢而拉长,和其余三个季节的黄昏一般长。养猪的人家喂一喂猪,放马的人家饮一饮马……若是什么也不做,只是抽一袋烟的工夫,陈公公就是什么也没有做,拿着他的烟袋站在房檐底下。黄昏一过去,陈公公变成一个长拖拖的影子,好像一个黑色的长柱支持着房檐。他的身子的高度,超出了这一连排三个村子所有的男人。只有他的儿子,说不定在这一两年中要超过他的。现在儿子和他完全一般高,走进门的时候,儿子担心着父亲,怕父亲碰了头顶。父亲担心着儿子,怕是儿子无止境的高起来,进门时,就要顶在门梁上。其实不会的。因为父亲心里特别喜欢儿子也长了那么高的身子而常常说相反的话。

  陈公公一进房门,帽子撞在上门梁上,上门梁把帽子擦歪了。这是从来也没有过的事情。一辈子就这么高,一辈子也总戴着帽子。因此立刻又想起来儿子那么高的身子,而现在完全无用了。高有什么用呢?现在是他自己任意出去瞎跑,陈公公的悲哀,他自己觉得完全是因为儿子长大了的缘故。

  “人小,胆子也小;人大,胆子也大……”

  所以当他看到陈姑妈的小瓦盆里泡了水的黄豆粒,一夜就裂嘴了,两夜芽子就长过豆粒子,他心里就恨那豆芽,他说:

  “新的长过老的了,老的就完蛋了。”

  陈姑妈并不知道这话什么意思,她一边梳着头一边答应着:

  “可不是么……人也是这样……个人家的孩子,撒手就跟老子一般高了。”

  第七天上,儿子又回来了,这回并不带着野鸡,而带着一条号码:381号。

  陈公公从这一天起可再不说什么“老的完蛋了”这一类话。有几次儿子刚一放下饭碗,他就说:

  “擦擦汗就去吧!”

  更可笑的他有的时候还说:

  “扒拉扒拉饭粒就去吧!”

  这本是对三岁五岁的小孩子说的,因为不大会用筷子,弄了满嘴的饭粒的缘故。

  别人若问他:

  “你儿子呢?”

  他就说:

  “人家修铁道去啦……”

  他的儿子修了铁道,他自己就像在修着铁道一样。是凡来到他家的:卖豆腐的,卖馒头的,收买猪毛的,收买碎铜烂铁的,就连走在前村子边上的不知道哪个村子的小猪倌有一天问他:

  “大叔,你儿子听说修了铁道吗?”

  陈公公一听,立刻向小猪倌摆着手:

  “你站住……你停一下……你等一等,你别忙,你好好听着!人家修了铁道啦……是真的。连号单都有:381。”

  他本来打算还要说,有许多事情必得见人就说,而且要说就说得详细。关于儿子修铁道这件事情,是属于见人就说而要说得详细这一种的。他想要说给小猪倌的,正像他要说给早晨担着担子来到他门口收买碎铜烂铁那个一只眼的一样多。可是小猪倌走过去了,手里打着个小破鞭子。陈公公心里不大愉快。他顺口说了一句:

  “你看你那鞭子吧,没有了鞭梢,你还打呢!”

  走了好远了,陈公公才听明白,放猪的那孩子唱的正是他在修着铁道的儿子的号码“381”。

  陈公公是一个和善的人,对于一个孩子他不会多生气。不过他觉得孩子终归是孩子。不长成大人,能懂得什么呢?他说给那收买碎铜烂铁的,说给卖豆腐的,他们都好好听着,而且问来问去。他们真是关于铁道的一点常识也没有。陈公公和那卖豆腐的差不多,等他一问到连陈公公也不大晓得的地方,陈公公就笑起来,用手拨下一棵前些日子被大风吹散下来的房檐的草梢:

  “哪儿知道呢!当修铁道的回来讲给咱们听吧!”

  比方那卖豆腐的问:

  “我说那火车就在铁道上,一天走了千八百里也不停下来喘一口气!真是了不得呀……陈大叔,你说,也就不喘一口气?”

  陈公公就大笑着说:

  “等修铁道的回来再说吧!”

  这问的多么详细呀!多么难以回答呀!因为陈公公也是连火车见也没见过。但是越问得详细,陈公公就越喜欢,他的道理是:人非长成人不可,不成人……小孩子有什么用……小孩子一切没有计算!于是陈公公觉得自己的儿子幸好已经二十多岁;不然,就好比这修铁道的事情吧,若不是他自己有主意,若不是他自己偷着跑去的,这样的事情,一天五角多钱,怎么能有他的份呢?

  陈公公也不一定怎样爱钱,只要儿子没有加入义勇军,他就放心了。不但没有加入义勇军反而拿钱回来,几次他一见到儿子放在他手里的崭新的纸票,他立刻想到381号。再一想,又一定想到那天大风停了的晚上,儿子背回来的那一对野鸡。再一想,就是儿子会偷着跑出去,这是多么有主意的事呵。这孩子从小没有离开过他的爹妈。可是这下子他跑了,虽然说是跑的把人吓一跳。可到底跑得对。没有出过门的孩子,就像没有出过飞的麻雀,没有出过洞的耗子。等一出来啦,飞得比大雀还快。

  到四月十八,陈姑妈在庙会上所烧的香比哪一年烧的都多。娘娘庙烧了三大子线香,老爷庙也是三大子线香。同时买了些毫无用处的只是看着玩的一些东西。她竟买起假脸来,这是多少年没有买过的啦!她屈着手指一算,已经是十八九年了。儿子四岁那年她给他买过一次。以后再没买过。

  陈姑妈从儿子修了铁道以后,表面上没有什么改变,她并不和陈公公一样,好像这小房已经装不下他似的,见人就告诉儿子修了铁道。她刚刚相反,一句话也不说,只是围绕着她的又多了些东西。在柴栏子旁边除了鸡架,又多了个猪栏子,里面养着一对小黑猪。陈姑妈什么都喜欢一对,就因为现在养的小花狗只有一个而没有一对的那件事,使她一休息下来,小狗一在她的腿上擦着时,她就说:

  “可惜这小花狗就不能再讨到一个。一对也有个伴呵!单个总是孤单单的。”

  陈姑妈已经买了一个透明的化学品的肥皂盒。买了一把新剪刀,她每次用那剪刀,都忘不了用手摸摸剪刀。她想:这孩子什么都出息,买东西也会买,是真钢的。六角钱,价钱也好。陈姑妈的东西已经增添了许多,但是那还要不断地增添下去。因为儿子修铁道每天五角多钱。陈姑妈新添的东西,不是儿子给她买的,就是儿子给她钱她自己买的。从心说她是喜欢儿子买给她东西,可是有时当着东西从儿子的手上接过来时,她却说:

  “别再买给你妈这个那个的啦……会赚钱可别学着会花钱……”

  陈姑妈的梳子镜子也换了。并不是说那个旧的已经扔掉,而是说新的锃亮的已经站在红躺箱上了。陈姑妈一擦箱盖,擦到镜子旁边,她就发现了一个新的小天地一样。那镜子实在比旧的明亮到不可计算那些倍。

  陈公公也说过:

  “这镜子简直像个小天河。”

  儿子为什么刚一跑出去修铁道,要说谎呢?为什么要说是去打猎呢?关于这个,儿子解释了几回。他说修铁道这事,怕父亲不愿意,他也没有打算久干这事,三天两日的,干干试试。长了,怎么能不告诉父亲呢。可是陈公公放下饭碗说:

  “这都不要紧,这都不要紧……到时候了吧?咱们家也没有钟,擦擦汗去吧!”到后来,他对儿子竟催促了起来。

  陈公公讨厌的大风又来了,从房顶上,从枯树上来的,从瓜田上来的,从西南大道上来的,而这些都不对,说不定是从哪儿来。浩浩荡荡的,滚滚旋旋的,使一切都吼叫起来,而那些吼叫又淹灭在大风里。大风包括着种种声音,好像大海包括着海星、海草一样。谁能够先看到海星、海草而还没看到大海?谁能够先听到因大风而起的这个那个的吼叫而还没有听到大风?天空好像一张土黄色的大牛皮,被大风鼓着,荡着,撕着,扯着,来回地拉着。从大地卷起来的一切干燥的,拉杂的,零乱的,都向天空扑去,而后再落下来,落到安静的地方,落到可以避风的墙根,落到坑坑凹凹的不平的地方,而添满了那些不平。所以大地在大风里边被洗得干干净净的,平平坦坦的。而天空则完全相反,混沌了,冒烟了,刮黄天了,天地刚好吹倒转了个儿。人站在那里就要把人吹跑,狗跑着就要把狗吹得站住,使向前的不能向前,使向后的不能退后。小猪在栏子里边不愿意哽叫,而它必须哽叫;孩子唤母亲的声音,母亲应该听到,而她必不能听到。

  陈姑妈一推开房门,就被房门带着跑出去了。她把门扇只推一个小缝,就不能控制那房门了。

  陈公公说:

  “那又算什么呢!不冒烟就不冒烟。拢火就用铁大勺下面片汤,连汤带菜的,吃着又热乎。”

  陈姑妈又说:

  “柴火也没抱进来,我只以为这风不会越刮越大……抱一抱柴火不等进屋,从怀里都被吹跑啦……”

  陈公公说:

  “我来抱。”

  陈姑妈又说:

  “水缸的水也没有了呀……”

  陈公公说:

  “我去挑,我去挑。”

  讨厌的大风要拉去陈公公的帽子,要拔去陈公公的胡子。他从井沿挑到家里的水,被大风吹去了一半。两只水桶,每只剩了半桶水。

  陈公公讨厌的大风,并不像那次儿子跑了没有回来的那次的那样讨厌。而今天最讨厌大风的像是陈姑妈。所以当陈姑妈发现了大风把屋脊抬起来了的时候,陈公公说:

  “那算什么……你看我的……”

  他说着就蹬着房檐下酱缸的边沿上了房。陈公公对大风十分有把握的样子,他从房檐走到房脊去是直着腰走。虽然中间被风压迫着弯过几次腰。

  陈姑妈把砖头或石块传给陈公公。他用石头或砖头压着房脊上已经飞起来的草。他一边压着一边骂着。乡下人自言自语的习惯,陈公公也有:

  “你早晚还不得走这条道吗!你和我过不去,你偏要飞,飞吧!看你这几根草我就制服不了你……你看着,你他妈的,我若让你能够从我手里飞走一棵草刺也算你能耐。”

  陈公公一直吵叫着,好像风越大,他的吵叫也越大。

  住在前村卖豆腐的老李来了,因为是顶着风,老李跑了满身是汗。他喊着陈公公:

  “你下来一会,我有点事,我告……告诉你。”

  陈公公说:

  “有什么要紧的事,你等一等吧,你看我这房子的房脊,都给大风吹靡啦!若不是我手脚勤俭,这房子住不得,刮风也怕,下雨也怕。”

  陈公公得意地在房顶上故意地迟延了一会。他还说着:

  “你先进屋去抽一袋烟……我就来,就来……”

  卖豆腐的老李把嘴塞在袖口里,大风大得连呼吸都困难了。他在袖口里边招呼着:

  “这是要紧的事,陈大叔……陈大叔你快下来吧……”

  “什么要紧的事?还有房盖被大风抬走了的事要紧……”

  “陈大叔,你下来,我有一句话说……”

  “你要说就在那儿说吧!你总是火烧屁股似的……”

  老李和陈姑妈走进屋去了。老李仍旧用袖口堵着嘴像在院子里说话一样。陈姑妈靠着炕沿听着李二小子被日本人抓去啦……

  “什么!什么!是么!是么!”陈姑妈的黑眼球向上翻着,要翻到眉毛里去似的。

  “我就是来告诉这事……修铁道的抓了三百多……你们那孩子……”

  “为着啥事抓的?”

  “弄翻了日本人的火车罢啦!”

  陈公公一听说儿子被抓去了,当天的夜里就非向着西南大道上跑不可。那天的风是连夜刮着,前边是黑滚滚的,后边是黑滚滚的;远处是黑滚滚的,近处是黑滚滚的。分不出头上是天,脚下是地;分不出东南西北。陈公公打开了小钱柜,带了所有儿子修铁道赚来的钱。

  就是这样黑滚滚的夜,陈公公离开了他的家,离开了他管理的瓜田,离开了他的小草房,离开了陈姑妈。他向着西南大道向着儿子的方向,他向着连他自己也辨别不清的远方跑去,他好像发疯了,他的胡子,他的小袄,他的四耳帽子的耳朵,他都用手扯着它们。他好像一只野兽,大风要撕裂了他,他也要撕裂了大风。陈公公在前边跑着,陈姑妈在后面喊着:

  “你回来吧!你回来吧!你没有了儿子,你不能活。你也跑了,剩下我一个人,我可怎么活……”

  大风浩浩荡荡的,把陈姑妈的话卷走了,好像卷着一根毛草一样,不知卷向什么地方去了。

  陈公公倒下来了。

  第一次他倒下来,是倒在一棵大树的旁边。他第二次倒下来,是倒在什么也没有存在的空空敞敞、平平坦坦的地方。

  现在是第三次,人实在不能再走了,他倒下了,倒在大道上。

  他的膝盖流着血,有几处都擦破了皮肉,四耳帽子跑丢了。眼睛的周遭全是在翻花。全身都在痉挛、抖擞,血液停止了。鼻子流着清冷的鼻涕,眼睛流着眼泪,两腿转着筋,他的小袄被树枝撕破,裤子扯了半尺长一条大口子,尘土和风就都从这里向里灌,全身马上僵冷了。他狠命的一喘气,心窝一热,便倒下去了。

  等他再重新爬起来,他仍旧向旷野里跑去。他凶狂地呼喊着。连他自己都不知道叫的是什么。风在四周捆绑着他,风在大道上毫无倦意的吹啸,树在摇摆,连根拔起来,摔在路旁。地平线在混沌里完全消融,风便做了一切的主宰。

1939年1月30日


(本篇署名萧红,首刊于1939年4月17日至5月7日香港《星岛日报》副刊《星座》第252号至272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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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uthor:萧红
Type: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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