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的急诊科,是一个被时间压缩的空间。在这里,一秒钟被拉成细长的丝线,足以缠绕一个人的生与死;一小时又可能坍缩成沉重的叹息,压垮一个家庭的脊梁。我因家人突发急症,曾在这个空间里滞留过漫长的三天。正是在这里,我遇见了一种近乎神性的情绪稳定,它像暗夜里的微光,不动声色地照亮了他人的仓惶。
那是一位姓陈的护士长。她约莫五十岁,身材清瘦,眉眼间有一种被岁月反复淘洗后的温润与宁静。她说话声音不高,语速平缓,每一个字都像被仔细掂量过,落在人心上,不是安抚,却比安抚更有力量。她仿佛自带一种舒缓的“场”,她经过的床位,家属拧紧的眉头会不自觉地松一松;她低声嘱咐的角落,连仪器冰冷的“嘀嗒”声似乎都变得柔和。
凌晨两点,一个因车祸受伤的年轻小伙被推进来,剧烈的疼痛和恐惧让他失控地嘶吼、咒骂,拒绝配合治疗,几位年轻护士束手无策。家属情绪激动,场面一度混乱。陈护士长快步走来,她没有高声喝止,也没有立即动手处置。她只是静静地站在小伙子床头边,微微俯身,目光平和地落在他因痛苦而扭曲的脸上。大约过了令人窒息的半分钟,她开口,声音像温开水:“疼得很厉害,是吧?我知道。我们先把最疼的这一步处理好,后面就会轻松很多。你看着我,跟着我呼吸,对,吸气——慢一点——呼气——”
奇迹般地,小伙子的嘶吼变成了压抑的呜咽,眼神里的狂乱渐渐聚焦在她平静的脸上。他像抓住救命稻草般,跟随她的指令调整呼吸。整个处置过程,她手上的操作精准迅捷,口中低缓的引导却从未间断。事后,小伙子的母亲“扑通”一声就要跪谢,陈护士长轻轻托住她的胳膊,只说:“谁遇上这事都难,过来了就好。”
这一幕,深深烙印在我心里。我忽然理解了何谓“稳定的情绪如温润土壤”。陈护士长的情绪,就是那一片深厚、湿润、肥沃的土壤。它不贫瘠,所以不会因他人的风暴而飞沙走石;它不板结,所以能涵容泪水、恐惧、愤怒等所有激烈的“降水”,并将其转化为理解的养分。她首先“养得自己内心繁花”——那繁花是多年专业修炼出的定力,是对生命无常的深刻体认后升起的悲悯,更是一种将工作内化为修行的智慧。正因为内心足够丰盈稳定,她才能“予他人一隅心安”,在那个兵荒马乱的时刻,为那个小伙子和他的母亲,撑起了一小片可以暂时依靠、恢复秩序的“情绪安全区”。
陈护士长让我看到的,不仅是情绪的稳定,更是这稳定背后强大的“换位思考”能力。她能精准地“看见”小伙子的疼,不只是生理的疼,更是心理上对突然伤残的恐惧与抗拒。她的处理,是“体谅别人的难处”的极致体现:我不与你的情绪对抗,我先承认并接纳你的处境。这份体谅,像一把柔软的钥匙,瞬间打开了对方紧闭的心门。
而更深一层,我想,这份体谅又何尝不是一种“释怀自己的执念”呢?作为医护人员,救死扶伤是天职,但面对不配合的患者,常人易生的执念可能是“你必须听我的”“我在救你你怎么还不领情”。一旦执念产生,焦虑、烦躁甚至愤怒便随之而来。陈护士长跳出了这个“我执”。她将“让他配合治疗”这个目标,悄然转化为“先与他当下的痛苦同在”。她站在小伙子的角度,理解了他的失控;同时,她也站在一个更高远的角度,释怀了“必须立刻、完全控制局面”的执念。这一转念,海阔天空。最终,治疗得以顺利进行,目标以更圆融的方式达成。这正如那段话所说:“学会换位思考,一半是体谅别人的难处,一半是释怀自己的执念。”理解他人,最终松绑的是自己内心的苛责与对抗。
我的邻床,是一位七十多岁的孤寡老人,肺炎引发心衰。他没有亲人陪护,一切全靠护士。陈护士长每次巡房到他那里,总会多停留几分钟。她会顺手帮他把滑落的被子掖好,把够不到的茶杯移近,甚至在他无力进食时,极其自然地拿起勺子,慢慢喂上几口粥。没有多余的安慰话语,只是做着这些琐碎小事。老人浑浊的眼睛望着她,常常就溢出泪来。她只是笑笑,用纸巾轻轻替他蘸去,说:“老爷子,好好吃饭,有力气了咱们才好得快。”
那一刻,我感受到一种无声的滋养。她稳定的、充满善意的情绪与行动,像涓涓细流,滋润着老人枯萎孤寂的心灵。这“养分”如此具体,是恰到好处的一掖被,是不厌其烦的一勺粥。它治愈的,不仅是疾病带来的无助,更是人世孤独的寒意。同时,我也确信,当陈护士长做完这一切,转身离开时,她的内心并非耗竭,反而可能充盈着一份宁静的满足。给予善意本身,就是对自己善意的滋养。稳定的情绪作为一种养分,确实在双向流动:滋养自己,也治愈别人。
这次急诊室的经历,成了我反观自己生活的一面镜子。我们大多数人并不身处急诊室那样极端的环境,但情绪的“急诊时刻”却无处不在:工作上沟通的摩擦,家庭中期待的落差,朋友间无心的误解,甚至陌生人的一个冒犯眼神……我们往往下意识地筑起防御的高墙,用指责、抱怨、冷战来回应,试图保护自己,结果却常陷入更深的情绪泥潭,两败俱伤。
陈护士长像一位无声的导师,她教会我,当“风暴”来袭——无论是他人的,还是自己内心的——或许可以先尝试做一个“深呼吸”,为自己创造一片内在的“稳定土壤”。不急于反应,不急于评判。试着“站在自己的角度理解别人”:他为何如此?可有难言的困苦、不经意的疏忽、或与我无关的烦恼?这份理解,不是为了替对方开脱,而是为了将自己从“受害者”的愤怒情绪中解放出来。然后,“站在别人的角度释怀自己”:我的期望是否绝对合理?我的执着是否掩盖了恐惧?这件事,从更广阔的时空看,真的值得我耗费如此心神吗?
我开始有意识地在生活中练习。当家人因疲惫而语气不佳时,我试着看到背后的压力,而非只听到表面的不耐烦,一句“最近很累吧”往往能消融冰霜。当同事的方案与我的设想冲突时,我尝试先理解其出发点的合理性,讨论便从对抗走向融合。我发现自己内心因对抗而产生的内耗大大减少,与他人的关系却变得更加柔软而富有弹性。原来,真正的情绪稳定,不是麻木不仁,不是强行压抑,而是一种深刻理解后的通透与选择。它源于对自己的慈悲,也延展为对他人的体谅。
离开医院前,我又看到陈护士长。她正弯腰和一位哭泣的小患者说话,手里变魔术般拿出一颗糖果,孩子破涕为笑。晨光从走廊尽头的窗户斜射进来,给她周身镀上一层柔和的轮廓。那个画面,宁静而有力,仿佛在告诉我:在这个充满不确定、时常仓促锋利的世界里,修炼一片稳定温润的情绪土壤,或许是我们可以为自己、也为他人建造的最小的,也是最重要的“避风港”。这土壤里,终将生长出属于自己的繁花,也能为路过的人,提供一缕不可或缺的芬芳与荫凉。
世界或许喧嚣,但我们可以选择在自己的心田里,保持静水流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