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蘭河傳第四章

  第四章




   一


  一到了夏天,蒿草長沒大人的腰了,長沒我的頭頂了,黃狗進去,連個影也看不見了。

  夜裏一颳起風來,蒿草就刷拉刷拉的響著,因為滿院子都是蒿草,所以那響聲就特別大,成群結隊的就響起來了。

  下了雨,那蒿草的梢上都冒著煙,雨本來下得不很大,若一看那蒿草,好像那雨下得特別大似的。

  下了毛毛雨,那蒿草上就瀰漫得朦朦朧朧的,像是已經來了大霧,或者像是要變天了,好像是下了霜的早晨,混混沌沌的,在蒸騰著白煙。

  颳風和下雨,這院子是很荒涼的了。就是晴天,多大的太陽照在上空,這院子也一樣是荒涼的。沒有什麼顯眼耀目的裝飾,沒有人工設置過的一點痕跡,什麼都是任其自然,願意東,就東,願意西,就西。若是純然能夠做到這樣,倒也保存了原始的風景。但不對的,這算什麼風景呢?東邊堆著一堆朽木頭,西邊扔著一片亂柴火。左門旁排著一大片舊磚頭,右門邊曬著一片沙泥土。

  沙泥土是廚子拿來搭爐灶的,搭好了爐灶的泥土就扔在門邊了。若問他還有什麼用處嗎?我想他也不知道,不過忘了就是了。

  至於那磚頭可不知道是幹什麼的,已經放了很久了,風吹日曬,下了雨被雨澆。反正磚頭是不怕雨的,澆澆又礙什麼事。那麼就澆著去吧,沒人管它。其實也正不必管它,湊巧爐灶或是炕洞子壞了,那就用得著它了。就在眼前,伸手就來,用著多麼方便。但是爐灶就總不常壞,炕洞子修的也比較結實。不知那裏找的這樣好的工人,一修上炕洞子就是一年,頭一年八月修上,不到第二年八月是不壞的,就是到了第二年八月,也得泥水匠來,磚瓦匠來用鐵刀一塊一塊的把磚砍著搬下來。所以那門前的一堆磚頭似乎是一年也沒有多大的用處。三年兩年的還是在那裏擺著。大概總是越擺越少,東家拿去一塊墊花盆,西家搬去一塊又是做什麼。不然若是越擺越多,那可就糟了,豈不是慢慢的會把房門封起來的嗎?

  其實門前的那磚頭是越來越少的。不用人工,任其自然,過了三年兩載也就沒有了。

  可是目前還是有的。就和那堆泥土同時在曬著太陽,它陪伴著牠,牠陪伴著它。

  除了這個,還有打碎了的大缸扔在牆邊上,大缸旁邊還有一個破了口的罈子陪著它蹲在那裏。罈子底上沒有什麼,只積了半罈雨水,用手攀著罈子邊一搖動,那水裏邊有很多活物,會上下的跑,似魚非魚,似蟲非蟲,我不認識。再看那勉強站著的,幾乎是站不住了的已經被打碎了的大缸,那缸裏邊可是什麼也沒有。其實不能夠說那是「裏邊」,本來這缸已經破了肚子。談不到什麼「裏邊」「外邊」了。就簡稱「缸磉」吧!在這缸磉上什麼也沒有,光滑可愛,用手一拍還會發響。小的時就總喜歡到旁邊去搬一搬,一搬就不得了了,在這缸磉的下邊有無數的潮蟲。嚇得趕快就跑。跑得很遠的站在那裏回頭看著,看了一回,那潮蟲亂跑一陣又回到那缸磉的下邊去了。

  這缸磉為什麼不扔掉呢?大概就是專養潮蟲。

  和這缸磉相對著,還扣著一個豬槽子,那豬槽子已經腐朽了,不知扣了多少年了。槽子底上長了不少的蘑菇,黑森森的,那是些小蘑;看樣子,大概吃不得,不知長著做什麼。

  靠著槽子的旁邊就睡著一柄生鏽的鐵犁頭。

  說也奇怪,我家裏的東西都是成對的,成雙的。沒有單個的。

  磚頭曬太陽,就有泥土來陪著。有破罈子,就有破大缸。

  有豬槽子就有鐵犁頭。像是它們都配了對,結了婚。而且各自都有新生命送到世界上來。比方缸子裏的似魚非魚,大缸下邊的潮蟲,豬槽子上的蘑菇等等。

  不知為什麼,這鐵犁頭,卻看不出什麼新生命來,而是全體腐爛下去了。什麼也不生,什麼也不長,全體黃澄澄的。用手一觸就往下掉末,雖然它本質是鐵的,但淪落到今天,就完全像黃泥做的了,就像要癱了的樣子。比起它的同伴那木槽子來,真是遠差千里,慚愧慚愧。這犁頭假若是人的話,一定要流淚大哭:「我的體質比你們都好哇,怎麼今天衰弱到這個樣子?」

  它不但它自己衰弱,發黃,一下了雨,它那滿身的黃色的色素,還跟著雨水流到別人的身上去。那豬槽子的半邊已經被染黃了。

  那黃色的水流,還一直流得很遠,是凡它所經過的那條土地,都被它染得焦黃。



   二


  我家是荒涼的。

  一進大門,靠著大門洞子的東壁是三間破房子,靠著大門洞子的西壁仍是三間破房子。再加上一個大門洞,看起來是七間連著串,外表上似乎是很威武的,房子都很高大,架著很粗的木頭的房架。大柱是很粗的,一個小孩抱不過來。都一律是瓦房蓋,房脊上還有透窿的用瓦做的花,迎著太陽看去,是很好看的。房脊的兩梢上,一邊有一個鴿子,大概也是瓦做的。終年不動,停在那裏。這房子的外表,似乎不壞。

  但我看它內容空虛。

  西邊的三間,自家用裝糧食的,糧食沒有多少,耗子可是成群了。

  糧食倉子底下讓耗子咬出洞來,耗子的全家在吃著糧食。耗子在下邊吃,麻雀在上邊吃。全屋都是土腥氣。窗子壞了,用板釘起來,門也壞了,每一開就顫抖抖的。

  靠著門洞子西壁的三間房,是租給一家養豬的。那屋裏屋外沒有別的,都是豬了。大豬小豬,豬槽子,豬糧食。來往的人也都是豬販子,連房子帶人,都弄得氣味非常之壞。

  說來那家也並沒有養了多少豬,也不過十個八個的。每當黃昏的時候,那叫豬的聲音遠近得聞。打著豬槽子,敲著圈棚。叫了幾聲,停了一停。聲音有高有低,在黃昏的莊嚴的空氣裏好像是說他家的生活是非常寂寞的。

  除了這一連串的七間房子之外,還有六間破房子,三間破草房,三間碾磨房。

  三間碾磨房一起租給那家養豬的了,因為它靠近那家養豬的。

  三間破草房是在院子的西南角上,這房子它單獨的跑得那麼遠,孤伶伶的,毛頭毛腳的,歪歪斜斜的站在那裏。

  房頂的草上長著青苔,遠看去,一片綠,很是好看。下了雨,房頂上就出蘑菇,人們就上房採蘑菇,就好像上山去採蘑菇一樣,一採採了很多。這樣出蘑菇的房頂實在是很少有,我家的房子共有三十來間,其餘的都不會出蘑菇,所以住在那房裏的人一提著筐子上房去採蘑菇,全院子的人沒有不羨慕的,都說:

  「這蘑菇是新鮮的,可不比那乾蘑菇,若是殺一個小雞炒上,那真好吃極了。」

  「蘑菇炒豆腐,噯,真鮮!」

  「雨後的蘑菇嫩過了仔雞。」

  「蘑菇炒雞,吃蘑菇而不吃雞。」

  「蘑菇下麵,吃湯而忘了麵。」

  「吃了這蘑菇,不忘了姓才怪的。」

  「清蒸蘑菇加薑絲,能吃八碗小米子乾飯。」

  「你不要小看了這蘑菇,這是意外之財!」

  同院住的那些羨慕的人,都恨自己為什麼不住在那草房裏。若早知道租了房子連蘑菇都一起租來了,就非租那房子不可。天下那有這樣的好事,租房子還帶蘑菇的。於是感慨唏噓,相嘆不已。

  再說站在房間上正在採著的,在多少隻眼目之中,真是一種光榮的工作。於是也就慢慢的採,本來一袋煙的工夫就可以採完,但是要延長到半頓飯的工夫。同時故意選了幾個大的,從房頂上驕傲的拋下來,同時說:

  「你們看吧,你們見過這樣乾淨的蘑菇嗎?錯了是這個房頂,那個房頂能夠長出這樣的好蘑菇來。」

  那在下面的,根本看不清房頂到底那蘑菇全部多大,以為一律是這樣大的,於是就更增加了無限的驚異。趕快彎下腰去拾起來,拿到家裏,晚飯的時候,賣豆腐的來,破費二百錢撿點豆腐,把蘑菇燒上。

  可是那在房頂上的因為驕傲,忘記了那房頂有許多地方是不結實的,已經露了洞了,一不加小心就把腳掉下去了,把腳往外一拔,腳上的鞋子不見了。

  鞋子從房頂落下去,一直就落在鍋裏,鍋裏正是翻開的滾水,鞋子就在滾水裏邊煮上了。鍋邊漏粉的人越看越有意思,越覺得好玩,那一隻鞋子在開水裏滾著,翻著,還從鞋底上滾下一些泥漿來,弄得漏下去的粉條都黃忽忽的了。可是他們還不把鞋子從鍋裏拿出來,他們說,反正這粉條是賣的,也不是自己吃。

  這房頂雖然產蘑菇,但是不能夠避雨,一下起雨來,全屋就像小水罐似的。摸摸這個是濕的,摸摸那個是濕的。

  好在這裏邊住的都是些個粗人。

  有一個歪鼻瞪眼的名叫「鐵子」的孩子。他整天手裏拿著一柄鐵鍬,在一個長槽子裏邊往下切著,切些個什麼呢?初到這屋子裏來的人是看不清的,因為熱氣騰騰的這屋裏不知都在做些個什麼。細一看,才能看出來他切的是馬鈴薯。槽子裏都是馬鈴薯。

  這草房是租給一家開粉房的。漏粉的人都是些粗人,沒有好鞋襪,沒有好行李,一個一個的和小豬差不多,住在這房子裏邊是很相當的,好房子讓他們一住也怕是住壞了。何況每一下雨還有蘑菇吃。

  這粉房裏的人吃蘑菇,總是蘑菇和粉配在一道,蘑菇炒粉,蘑菇燉粉,蘑菇煮粉。沒有湯的叫做「炒」,有湯的叫做「煮」,湯少一點的叫做「燉」。

  他們做好了,常常還端著一大碗來送給祖父。等那歪鼻瞪眼的孩子一走了,祖父就說:

  「這吃不得,若吃到有毒的就吃死了。」

  但那粉房裏的人,從來沒吃死過,天天裏邊唱著歌,漏著粉。

  粉房的門前搭了幾丈高的架子,亮晶晶的白粉,好像瀑布似的掛在上邊。

  他們一邊掛著粉,也是一邊唱著的。等粉條曬乾了,他們一邊收著粉,也是一邊的唱著。那唱不是從工作所得到的愉快,好像含著眼淚在笑似的。

  逆來順受,你說我的生命可惜,我自己卻不在乎。你看著很危險,我卻自己以為得意。不得意怎麼樣?人生是苦多樂少。

  那粉房裏的歌聲,就像一朵紅花開在了牆頭上。越鮮明,就越覺得荒涼。

  「正月十五正月正,
  家家戶戶掛紅燈。
  人家的丈夫團圓聚,
  孟姜女的丈夫去修長城。」

  只要是一個晴天,粉絲一掛起來了,這歌音就聽得見的。因為那破草房是在西南角上,所以那聲音比較的遼遠。偶爾也有裝腔女人的音調在唱「五更天」。

  那草房實在是不行了,每下一次大雨,那草房北頭就要多加一隻支柱,那支柱已經有七八隻之多了,但是房子還是天天的往北邊歪。越歪越厲害,我一看了就害怕,怕從那旁邊一過,恰好那房子倒了下來,壓在我身上。那房子實在是不像樣子了,窗子本來是四方的,都歪斜得變成菱形的了。門也歪斜得關不上了。牆上的大柁就像要掉下來似的,向一邊跳出來了。房脊上的正樑一天一天的往北走,已經拔了榫,脫離別人的牽掣,而它自己單獨行動起來了。那些釘在房脊上的椽杆子,能夠跟著它跑的,就跟著它一順水的往北邊跑下去了;不能夠跟著它跑的,就掙斷了釘子,而垂下頭來,向著粉房裏的人們的頭垂下來,因為另一頭是壓在檐外,所以不能夠掉下來,只是滴里郎當的垂著。

  我一次進粉房去,想要看一看漏粉到底是怎樣漏法。但是不敢細看,我很怕那椽子頭掉下來打了我。

  一刮起風來,這房子就喳喳的山響,大柁響,馬樑響,門框、窗框響。

  一下了雨,又是喳喳的響。

  不刮風,不下雨,夜裏也是會響的,因為夜深人靜了,萬物齊鳴,何況這本來就會響的房子,那能不響呢。

  以它響得最厲害。別的東西的響,是因為傾心去聽它,就是聽得到的,也是極幽渺的,不十分可靠的。也許是因為一個人的耳鳴而引起來的錯覺,比方貓、狗、蟲子之類的響叫,那是因為他們是生物的緣故。

  可曾有人聽過夜裏房子會叫的,誰家的房子會叫,叫得好像個活物似的,嚓嚓的,帶著無限的重量。往往會把睡在這房子裏的人叫醒。

  被叫醒了的人,翻了一個身說:

  「房子又走了。」

  真是活神活現,聽他說了這話,好像房子要搬了場似的。

  房子都要搬場了,為什麼睡在裏邊的人還不起來,他是不起來的,他翻了個身又睡了。

  住在這裏邊的人,對於房子就要倒的這會事,毫不加戒心,好像他們已經有了血族的關係,是非常信靠的。

  似乎這房一旦倒了,也不會壓到他們,就像是壓到了,也不會壓死的,絕對的沒有生命的危險。這些人的過度的自信,不知從那裏來的,也許住在那房子裏邊的人都是用鐵鑄的,而不是肉長的。再不然就是他們都是敢死隊,生命置之度外了。

  若不然為什麼這麼勇敢?生死不怕。

  若說他們是生死不怕,那也是不對的,比方那曬粉條的人,從杆子上往下摘粉條的時候,那杆子掉下來了,就嚇他一哆嗦。粉條打碎了,他還沒有敲打著。他把粉條收起來,他還看著那杆子,他思索起來,他說:

  「莫不是──」

  他越想越奇怪,怎麼粉打碎了,而人沒打著呢。他把那杆子扶了上去,遠遠的站在那裏看著,用眼睛捉摸著。越捉摸越覺得可怕。

  「唉呀!這要是落到頭上呢。」

  那真是不堪想像了。於是他摸著自己的頭頂,他覺得萬幸萬幸,下回該加小心。

  本來那杆子還沒有房椽子那麼粗,可是他一看見,他就害怕,每次他再曬粉條的時候,他都是躲著那杆子,連在它旁邊走也不敢走。總是用眼睛溜著它,過了很多日才算把這回事忘了。

  下雨打雷的時候,他就把燈滅了,他們說雷撲火,怕雷劈著。

  他們過河的時候,拋兩個銅板到河裏去,傳說河是饞的,常常淹死人的,把銅板一擺到河裏,河神高興了,就不會把他們淹死了。

  這證明住在這嚓嚓響著的草房裏的他們,也是很膽小的,也和一般人一樣是戰戰兢兢的活在這世界上。

  那麼這房子既然要塌了,他們為什麼不怕呢?

  據賣饅頭的老趙頭說:

  「他們要的就是這個要倒的麼!」

  據粉房裏的那個歪鼻瞪眼的孩子說:

  「這是住房子啊,也不是娶媳婦要她周周正正。」

  據同院住的周家的兩位少年紳士說:

  「這房子對於他們那等粗人,就再合適也沒有了。」

  據我家的有二伯說:

  「是他們貪圖便宜,好房子呼蘭城裏有的多,為啥他們不搬家呢?好房子人家要房錢的呀,不像是咱們家這房子,一年送來十斤二十斤的乾粉就完事,等於白住。你二伯是沒有家眷,若不我也找這樣房子去住。」

  二伯說的也許有點對。

  祖父早就想拆了那座房子的,是因為他們幾次的全體挽留才留下來的。

  至於這個房子將來倒與不倒,或是發生什麼幸與不幸,大家都以為這太遠了,不必想了。



   三


  我家的院子是很荒涼的。

  那邊住著幾個漏粉的,那邊住著幾個養豬的。養豬的那廂房裏還住著一個拉磨的。

  那拉磨的,夜裏打著梆子通夜的打。

  養豬的那一家有幾個閒散雜人,常常聚在一起唱著秦腔,拉著胡琴。

  西南角上那漏粉的則歡喜在晴天裏邊唱一個《嘆五更》。

  他們雖然是拉胡琴、打梆子、嘆五更,但是並不是繁華的,並不是一往直前的,並不是他們看見了光明,或是希望著光明,這些都不是的。

  他們看不見什麼是光明的,甚至於根本也不知道,就像太陽照在了瞎子的頭上了,瞎子也看不見太陽,但瞎子卻感到實在是溫暖了。

  他們就是這類人,他們不知道光明在那裏,可是他們實實在在的感得到寒涼就在他們的身上,他們想擊退了寒涼,因此而來了悲哀。

  他們被父母生下來,沒有什麼希望,只希望吃飽了,穿暖了。但也吃不飽,也穿不暖。

  逆來的,順受了。

  順來的事情,卻一輩子也沒有。

  磨房裏那打梆子的,夜裏常常是越打越響,他越打得激烈,人們越說那聲音淒涼。因為他單單的響音,沒有同調。



   四


  我家的院子是很荒涼的。

  粉房旁邊的那小偏房裏,還住著一家趕車的,那家喜歡跳大神,常常就打起鼓來,喝喝咧咧唱起來了。鼓聲往往打到半夜才止,那說仙道鬼的,大神和二神的一對一答。蒼涼,幽渺,真不知今世何世。

  那家的老太太終年生病,跳大神都是為她跳的。

  那家是這院子頂豐富的一家,老少三輩。家風是乾淨俐落,為人謹慎,兄友弟恭,父慈子愛。家裏絕對的沒有閒散雜人。絕對不像那粉房和那磨房,說唱就唱,說哭就哭。他家永久是安安靜靜的。跳大神不算。

  那終年生病的老太太是祖母,她有兩個兒子,大兒子是趕車的,二兒子也是趕車的。一個兒子都有一個媳婦。大兒媳婦胖胖的,年已五十了。二兒媳婦瘦瘦的,年已四十了。

  除了這些,老太太還有兩個孫兒,大孫兒是二兒子的。二孫兒是大兒子的。

  因此他家裏稍稍有點不睦,那兩個媳婦妯娌之間,稍稍有點不合適,不過也不很明朗化。只是你我之間各自曉得。做嫂子的總覺得兄弟媳婦對她有些不馴,或者就因為她的兒子大的緣故吧。兄弟媳婦就總覺得嫂子是想壓她,憑什麼想壓人呢?自己的兒子小。沒有媳婦指使著,看了別人還眼氣。

  老太太有了兩個兒子,兩個孫子,認為十分滿意了。人手整齊,將來的家業,還不會興旺的嗎?就不用說別的,就說趕大車這把力氣也是夠用的。看看誰家的車上是爺四個,拿鞭子的,坐在車後尾巴上的都是姓胡,沒有外姓。在家一盆火,出外父子兵。

  所以老太太雖然是終年病著,但很樂觀,也就是跳一跳大神什麼的解一解心疑也就算了。她覺得就是死了,也是心安理得的了,何況還活著,還能夠看得見兒子們的忙忙碌碌。

  媳婦們對於她也很好的,總是隔長不短的張羅著給她花幾個錢跳一跳大神。

  每一次跳神的時候,老太太總是坐在炕裏,靠著枕頭,掙扎著坐了起來,向那些來看熱鬧的姑娘媳婦們講:

  「這回是我大媳婦給我張羅的。」或是「這回是我二媳婦給我張羅的。」

  她說的時候非常得意,說著說著就坐不住了。她患的是癱病,就趕快招媳婦們來把她放下了。放下了還要喘一袋煙的工夫。

  看熱鬧的人,沒有一個不說老太太慈祥的,沒有一個不說媳婦孝順的。

  所以每一跳大神,遠遠近近的人都來了,東院西院的,還有前街後街的也都來了。

  只是不能夠預先訂座,來得早的就有凳子、炕沿坐。來得晚的,就得站著了。

  一時這胡家的孝順,居於領導的地位,風傳一時,成為婦女們的楷模。

  不但婦女,就是男人也得說:

  「老胡家人旺,將來財也必旺。」

  「天時、地利、人和,最要緊的還是人和。人和了,天時不好也好了。地利不利也利了。」

  「將來看著吧,今天人家趕大車的,再過五年看,不是二等戶,也是三等戶。」

  我家的有二伯說:

  「你看著吧,過不了幾年人家就騾馬成群了。別看如今人家就一輛車。」

  他家的大兒媳婦和二兒媳婦的不睦,雖然沒有新的發展,可也總沒有消滅。

  大孫子媳婦通紅的臉,又能幹,又溫順。人長得不肥不瘦,不高不矮,說起話來,聲音不大不小。正合適配到他們這樣的人家。

  車回來了,牽著馬就到井邊去飲水。車馬一出去了,就餵草。看她那長樣可並不是做這類粗活人,可是做起事來並不弱於人,比起男人來,也差不了許多。

  放下了外邊的事情不說,再說屋裏的,也樣樣拿得起來,剪、裁、縫、補,做那樣像那樣,他家裏雖然沒有什麼綾、羅、綢、緞可做的,就說粗布衣也要做個四六見線,平平板板,一到過年的時候,無管怎樣忙,也要偷空給奶奶婆婆,自己的婆婆,大娘婆婆,各人做一雙花鞋。雖然沒有什麼好的鞋面,就說青水布的,也要做個精緻。雖然沒有絲線,就用棉花線,但那顏色卻配得水靈靈的新鮮。

  奶奶婆婆的那雙繡的是桃紅的大瓣蓮花。大娘婆婆的那雙繡的是牡丹花。婆婆的那雙繡的是素素雅雅的綠葉蘭。

  這孫子媳婦回了娘家,娘家的人一問她婆家怎樣,她說都好都好,將來非發財不可。大伯公是怎樣的兢兢業業,公公是怎樣的吃苦耐勞。奶奶婆婆也好,大娘婆婆也好。凡是婆家的無一不好。完全順心,這樣的婆家實在難找。

  雖然她的丈夫也打過她,但她說,那個男人不打女人呢?於是也心滿意足的並不以為那是缺陷了。

  她把繡好的花鞋送給奶奶婆婆,她看她繡了那麼一手好花,她感到了對這孫子媳婦有無限的慚愧,覺得這樣一手好針線,每天讓她餵豬打狗的,真是難為了她了。奶奶婆婆把手伸出來,把那鞋接過來,真是不知如何說好,只是輕輕的托著那鞋,蒼白的臉孔,笑盈盈的點著頭。

  這是這樣好的一個大孫子媳婦。二孫子媳婦也訂好了,只是二孫子還太小,一時不能娶過來。

  她家的兩個妯娌之間的磨擦,都是為了這沒有娶過來的媳婦,她自己的婆婆的主張把她接過來,做團圓媳婦,嬸婆婆就不主張接來,說她太小不能幹活,只能白吃飯,有什麼好處。

  爭執了許久,來與不來,還沒有決定。等下回給老太太跳大神的時候,順便問一問大仙家再說吧。


  五


  我家是荒涼的。

  天還未明,雞先叫了;後邊磨房裏那梆子聲還沒有停止,天就發白了。天一發白,烏鴉群就來了。

  我睡在祖父旁邊,祖父一醒,我就讓祖父念詩,祖父就念:

  「春眠不覺曉,處處聞啼鳥。
  夜來風雨聲,花落知多少?」

  「春天睡覺不知不覺的就睡醒了,醒了一聽,處處有鳥叫著,回想昨夜的風雨,可不知道今早花落了多少。」

  是每念必講的,這是我的約請。

  祖父正在講著詩,我家的老廚子就起來了。

  他咳嗽著,聽得出來,他擔著水桶到井邊去挑水去了。

  井口離得我家的住房很遠,他搖著井繩嘩拉拉的響,日裏是聽不見的,可是在清晨,就聽得分外的清明。

  老廚子挑完了水,家裏還沒有人起來。

  聽得見老廚子刷鍋的聲音刷拉拉的響。老廚子刷完了鍋,燒了一鍋洗臉水了,家裏還沒有人起來。

  我和祖父念詩,一直念到太陽出來。

  祖父說:

  「起來吧。」

  「再念一首。」

  祖父說:

  「再念一首可得起來了。」

  於是再念一首,一念完了,我又賴起來不算了,說再念一首。

  每天早晨都是這樣糾纏不清的鬧。等一開了門,到院子去。院子裏邊已經是萬道金光了,大太陽曬在頭上都滾熱的了。太陽兩丈高了。

  祖父到雞架那裏去放雞,我也跟在那裏,祖父到鴨架那裏去放鴨,我也跟在後邊。

  我跟著祖父,大黃狗在後邊跟著我。我跳著,大黃狗搖著尾巴。

  大黃狗的頭像盆那麼大,又胖又圓,我總想要當一匹小馬來騎牠。祖父說騎不得。

  但是大黃狗是喜歡我的,我是愛大黃狗的。

  雞從架裏出來了,鴨子從架裏出來了,牠們抖擻著毛,一出來就連跑帶叫的,吵的聲音很大。

  祖父撒著通紅的高粱粒在地上,又撒了金黃的穀粒子在地上。

  於是雞啄食的聲音,咯咯的響成群了。

  餵完了雞,往天空一看,太陽已經三丈高了。

  我和祖父回到屋裏,擺上小桌,祖父吃一碗飯米湯,澆白糖;我則不吃,我要吃燒包米;祖父領著我,到後園去,淌著露水去到包米叢中為我擗一穗包米來。

  擗來了包米,襪子、鞋,都濕了。

  祖父讓老廚子把包米給我燒上,等包米燒好了,我已經吃了兩碗以上的飯米湯澆白糖了。包米拿來,我吃了一兩個粒,就說不好吃,因為我已吃飽了。

  於是我手裏拿燒包米就到院子去餵大黃去了。

  「大黃」就是大黃狗的名字。

  街上,在牆頭外面,各種叫賣聲音都有了,賣豆腐的,賣饅頭的,賣青菜的。

  賣青菜的喊著,茄子、黃瓜、莢豆和小蔥子。

  一挑喊著過去了,又來了一挑;這一挑不喊茄子、黃瓜,而喊著芹菜、韭菜、白菜……

  街上雖然熱鬧起來了,而我家裏則仍是靜悄悄的。

  滿院子蒿草,草裏面叫著蟲子。破東西東一件西一樣的扔著。

  看起來似乎是因為清早,我家才冷靜,其實不然的,是因為我家的房子多,院子大,人少的緣故。

  那怕就是到了正午,也仍是靜悄悄的。

  每到秋天,在蒿草的當中,也往往開了蓼花,所以引來了不少的蜻蜓和蝴蝶在那荒涼的一片蒿草上鬧著。這樣一來,不但不覺得繁華,反而更顯得荒涼寂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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