惹事

  「喲──號──喲,咬──咬─」種菜的人拍手跺腳在喊雞。

  「娘的,畜生也會傍著勢頭來蹧躂人。」喝喊既嚇牠不走,隨著便是咒罵。

  一群雞母雞仔在菜畑裡覓食,腳抓嘴啄,把蔬菜毀壞去不少。這時候像是聽到「咬」的喊聲,有些驚恐的樣子,「嘓嘓嘓」,雞母昂起頭來叫兩三聲,似是在警告雞仔。但是過了一少時,看見沒有危險發生,便又嘓嘓嘓地招呼雞仔去覓食。

  「畜生!也真欺負人!」種菜的看用嘴嚇不走,便又無可奈何地咒罵起來,憤憤地放下工作,向雞群走去,卻不敢用土塊擲牠,只想借腳步聲要把雞嚇走。雞母正啄著半條蚯蚓,展開翅膀嘓嘓地在招呼雞仔,聽到腳步聲,似覺到危險將要發生,放下蚯蚓,走向前去,用牠翅膀遮蔽著雞仔,嘓嘓地要去啄種菜的腳。

  「畜生!比演武亭鳥仔更大膽。」種菜的一面罵,一面隨手拾起一支竹莿,輕輕向雞母的翅膀上一擊,這一擊纔挫下牠的雌威,便見牠向生滿菅草的籬下走入去,穿出籬外又嘓嘓地在呼喚雞仔,雞仔也吱吱叫叫地跟著走。

  「咬──」種菜的又發一聲洩不了的餘憤。

  這一群雞走出菜畑,一路吱吱叫叫,像是受著很大的侮辱,抱著憤憤的不平,要去訴訟主人一樣。

  大家要知道,這群雞是維持這一部落的安寧秩序,保護這區域裡的人民幸福,那衙門裡的大人所飼的,「拍狗也須看著主人」,因為有這樣關係,這群雞也特別受到人家的畏敬。衙門就在這一條街上,街後便是菜畑,透菜畑內的路,就在衙門邊;路邊和衙門的墻圍相對,有一間破草厝,住著一家貧苦的人,一個中年寡婦和一對幼小的男女,寡婦是給人洗衣及做針黹,來養活她這被幸福的神所擯棄的子女。

  這群雞母雞仔走到草厝口,不知是否被飯的香氣所引誘,竟把憤憤的不平忘掉,走入草厝內去,把放在桌下預備飼豬的飯,抓到滿地上。雞母嘓嘓地招呼雞仔,像是講著:「這是好食的,快快!」但是雞母又尚不滿足,竟跳上桌頂,再要找些更好的來給牠可愛的雞仔食。桌的邊緣上放著一腳空籃,盛有幾片破布,雞母在桌頂找不到什麼,便又跳上籃去,纔踏籃邊,籃便翻落到地面去,雞仔正在這底下啄飯,湊巧有一隻走不及,被罩在籃內,這一下驚恐,比種菜的空口喝喊,有加倍效力,雞母由桌頂跌下來,拖著翅膀,嘓嘓地招呼著雞,像是在講:「快走快走!禍事到了。」匆匆徨徨走出草厝去。

  大人正在庭裡渥花,看見雞母雞仔這樣驚慌走返來,就曉得一定是有事故,趕緊把雞仔算算看,「怎樣?減去一隻?」他便抬起頭看看天空,看不著有挾雞仔的飛鳶,「那就奇,不是被種菜的撲死了嗎?」大人心裡便這樣懷疑起來,因為這一群雞常去毀壞蔬菜,他是自前就知道的,而且也曾親眼看過。一面他又相信伊所飼的雞,一定無人敢偷拿去,所以只有種菜的可疑了,「哼,大膽至極,敢撲死我的雞!」大人赫然生氣了,放下水漏,走出衙門,向菜畑去。

  「喂!你仔,你怎樣撲死我的雞仔?」

  「大人,無,我無。」受著意外的責問,而且問的又是大人,種菜的很是驚恐。

  「無?無我的雞仔怎減去一隻?」

  「這!這我就不知。」

  「不知?方纔那一群雞,不是有來過此處?」

  「有……有,我只用嘴喊走牠,因為蔬菜被毀壞得太多,大人你看!所以……」

  「你無去撲牠或擲牠?」

  「實在無,大人。」

  「好!你著仔細,若被我尋到死雞仔。」大人像是只因為一隻雞仔,不大介意,所以種菜的能得著寬大的訊問,雖然不介意,也似有些不甘心,還是四處找尋,糞窖、水堀、竹莿內、籬巴腳,總尋不見雞仔的死體。

  「老實講,棄在何處?」大人不禁有些憤憤。

  「大人!無啦,實在無撲死牠。」

  「無?好。」既然尋不到證據,哼!「撲死更滅屍」,大人只氣憤在腹裡。

  大人離開菜畑,沿路還是斟酌,到那寡婦門口,被他聽見雞仔的喊救聲,「嗄,這就奇,」大人心裡很是怪呀,雞仔聲竟由草厝裡出來,「出來時專想要去責問種菜的,所以不聽見嗎?」大人自己省悟著,他遂走進草厝內。厝內空空,並無人在,雞仔在籃底叫喊,這一發見,使他很是歡喜,他心裡想:「這寡婦就是小偷,可見世人的話全不可信,怎講她是刻苦的人,自己一支手骨在維持一家,保正甚至要替她申請表彰,就真好笑了。」他又想到有一晚,自己提出幾塊錢要給她,竟被拒絕,險至弄出事來,那未消的餘憤,一時又湧上心頭。「哈,這樣人乃會裝做,好,尚有幾處被盜,還未搜查出犯人,一切可以推在她身上。」大人主意一決,不就去放出雞仔,便先搜起家宅,搜查後不發見有什麼可以證明她犯案的物件,「大概還有窩家,這附近講她好話的人,一定和她串通。」大人心裡又添上一點懷疑,「不相干,現在已有確實的物證,這一隻雞仔便充足了」,他心裡還不失望,就去掀開倒罩的空籃,認一認所罩是不是他的雞仔,認得確實無錯,纔去厝邊問那寡婦的去處,既曉得是去圳溝洗衣,同時也就命令她厝邊去召喚。

  那寡婦呢?她每日早起就有工課,料理給八歲的兒子去上學校,料理給九歲的女兒去燭仔店做工,兩個兒女出了門,她纔捧著一大桶衫褲去圳溝洗,到衫褲洗完已是將近中午,這時候她纔有工夫食早飯,她每日只食兩頓,儉省些起來飼豬,因為飼豬是她唯一賺錢的手段,飼大豬是她最大的願望。

  今早她照向來的習慣,門也不關就到圳溝邊去,她厝裡本沒有值錢的物,而且她的艱苦也值得做賊仔人同情,所以她每要出去,總沒有感覺到有關門的必要。當厝邊來喚她時,衫褲還未洗完,又聽講是大人的呼喚,她的心裡很惶惑起來。

  「啥事?在何處?」她想向厝邊問明究竟。

  「不知,在你厝裡。」厝邊也只能照實回答。

  「不知──是啥事呢?」她不思議地獨語著。

  「像是搜查過你的厝內。」厝邊已報盡他的所知。

  「搜查?啊?有什麼事情呢?」她的心禁不住搏跳起來,很不安地跟厝邊返去,還未跨入門內,看見大人帶有怒氣的尊嚴面孔,已先自戰慄著,趨向大人的面前,不知要怎樣講。

  「你,偷拿雞有幾擺?」受到這意外的問話,她一時竟應答不出。

  「喂!有幾擺?老實講!」

  「無!無,無這樣事。」

  「無?你再講虛詞。」

  「無,實在無。」

  「證據在此,你還強辯,」拍,便是一下嘴巴的肉響,「籃掀起來看!」這又是大人的命令,寡婦到這時候纔看見籃翻落在地上,籃裡似有雞仔聲,這使她分外恐慌起來,她覺到被疑為偷拿雞的有理由了,她亦要看牠究竟是什麼,趕緊去把籃掀起。

  「啊!徼倖喲!這是那一個作孽,這樣害人。」她看見罩在裡面是大人的雞仔,禁不住這樣驚喊起來。

  「免講!雞仔拿來,衙門去!」

  「大人這冤枉,我……」寡婦話講未了,「拍」又使她嘴巴多受一下虧。

  「加講話,拿來去!」大人又氣憤地叱著。她絕望了,她看見他奸滑的得意的面容,同時回想起他有一晚上的嬉皮笑臉,她痛恨之極,憤怒之極,她不想活了,她要和他拼命,纔舉起手,已被他覺察到,「拍」,這一下更加兇猛,她覺得天空頓時暗黑去,眼前卻迸出火花,地面也自動搖起來,使她立腳不住。

  「要怎樣?不去?著要縛不是?」她聽到這怒叱,纔覺得自己的嘴巴有些熱烘烘,不似痛反有似乎麻木,她這時候纔覺到自己是無能力者,不能反抗他,她的眼眶開始綴著悲哀的露珠。

  「看!看!偷拿雞的。」兒童驚奇地在街上呼喊著噪著,我也被這呼聲喚出門外。

  「奇怪?這婦人怎會偷拿雞?」我很不相信,但是事實竟明白地現在眼前,她手裡抱著一隻小雞,被巡查押著走,想是要送過司法。我腦裡充滿了懷疑,「不是做著幻夢嗎?」一面想把事實否定,一面又無意識地走向她的厝去。她的兒女還未回家,只有幾位厝邊各現著不思議的面容,立在門前談論這突然的怠事。

  「是怎樣呢?」我問著在門前談論的厝邊。

  「講她把雞仔偷拿去罩起來。」有人回答我。

  「是怎樣罩?」

  「講是用那個籃罩在廳裡。」

  「奇怪?若是偷拿的,怎罩在這容易看見的所在,那會有這樣道理?」

  「就是奇怪,我也不信她會偷拿雞。」

  「這必有什麼緣故,雞仔當不是自己走進籃去。」

  我因為覺得奇怪,就走進廳裡看看是什麼樣,廳裡那個籃還放著,地上散著幾片破布碎,地面也散有不少飯粒,籃裡也還有布屑,桌面上印著分明的雞腳跡,由這情形,我約略推想出雞仔被罩住的原因,我便講給她的厝邊聽,大家都承認有道理,而且我們談論的中間,有一個種菜的走來講他的意見。他講:

  「這樣事,實在冤枉了。」

  「怎知道她是冤枉?」我反問種菜的。

  「這群雞先是在我的菜畑覓食,蔬菜被踏死得很多,所以我把牠趕過去。」

  「你看見雞走進她厝裡?」

  「雞走了我就不再去注意,但是大人失去了雞仔,疑是我撲死牠,曾來責問我。」

  「你報給他雞走進這厝裡來嗎?」

  「沒有,這是他自己看到的,但是那寡婦去洗衣是在先,雞仔被我趕過去尚在後。」

  「你確實知道嗎?」

  「她去洗衣是我親見過的。」

  由這證明,愈堅強我所推想的情形,是近乎事實的信念。

  「對於事情不詳細考察,隨便指人做賊。」我一面替那寡婦不平悲哀,一面就對那大人抱著反感,同時我所知道這幾月中間他的劣跡,便又在我腦裡再現出來「捻滅路燈,偷開門戶,對一電話姬(日語,小姐)強姦未遂的喜劇,毒打向他討錢的小販的悲劇,和乞食撕打的滑稽劇。」這些回想,愈增添我的憎惡。「排斥去,這種東西讓他在此得意橫行,百姓不知要怎受殃。」我一時不知何故,竟生起和自己力量不相應的俠義心來。

  「排斥?」怎會排斥他去,我一時想無好的方法,「向監察他的上司,提出告訴。」這能有效力嗎?他是保持法的尊嚴的實行者,而且會有人可以做證嗎?現時的人若得自己平安就好,誰要管閒事?況兼這又是帶有點危險,誣告詭證這個罪名,還容易擔得麼?投書?這未免卑怯,想來總想不出好方法。

  已經是隔日了,我們的保正奉了大人的命令,來調集甲長會議。「啊!這不是可以利用一下看?」我心裡有了主意,便對著保正試試我的說辭。

  「保正伯!那寡婦的事情,你想敢是真的!」

  「證據明明,敢會是冤枉?」保正是極端信賴官府,以為他們的行為,就是神的意志,絕無錯誤,但是由這句話的語氣,我已覺到保正對這件,也有點懷疑。

  「在我想,雞仔不上半斤,刣來也不能食,賣來也不值錢,她偷拿去有什路用,而且大家都曉得是大人飼的雞仔,她那會有這樣大膽。」

  「你講得都也有點理氣,但是……」

  「這不單是推想的,還有確實的證據,昨早我曾去她厝內,看是怎樣情形,看了後,我就曉得籃是放在桌頂,被雞母跳飜落來,下面的雞仔走不及,被罩住的。」

  「事情怎會有這樣湊巧?」

  「菜畑的種菜的可以做證。」

  「現在已經無法度啦,講有什麼用?」

  「講雖然無用,但是這種人讓他在,後來不知誰要再受虧呢?我自己也真寒心。」

  「已經是碰到他,算是命裡註定的……」

  「不好來把他趕走嗎?」

  「趕走他?」

  「是!」

  「要怎樣去趕走他?──他很得到上司的信任,因為他告發的罰金成績佔第一位。」

  「我自己一個人自然是沒有力量,你們若要贊成,便有方法。」

  「什麼方法,不相干?」

  「不相干!只要這次的會議,給他開不成,允當就可以趕走他。」

  「上司若有話說的時候呢?」

  「這可以推在我的身上。」

  「不會惹出是非來?」

  「是非?那是我的責成。」

  「要怎樣才開不成。」

  「就用這理由,講給各人聽,教他不用出席。」

  「別人不知怎樣呢?」

  「我去試看怎樣,若是大家贊成,就照所講的來實行。」

  「這裡很有幾個要討他好的人,若被漏洩,怕就費事。」

  「自然,形勢怎樣,我總會見機。」

  這次活動的結果,得到出乎預期的成績,大家都講這是公憤,誰敢不贊成?而且對於我的奔走,也有褒獎的言辭,這很使我欣慰,我也就再費了一日的工夫,再去調查他我所不知的劣跡,準備要在他上司的面前,把一切暴露出來。

  一晚──這是預定開會的一晚,日間我因為有事出外去,到事辦完,就趕緊回來,要看大家的態度如何。跨下火車,驛裡掛鐘的短針正指在「八」字,我不覺放開大步,走向歸家的路上,行到公眾聚會所前,看見裡面坐滿了人,我覺得有些意外,近前去再看詳細,我突然感著一種不可名狀的悲哀,失望羞恥,有如墮落深淵,水正沒過了頭部,只存有朦朧知覺,又如趕不上隊商,迷失在沙漠裡的孤客似地徬徨,也覺得像正在懷春的時候,被人發見了秘密的處女一樣腆靦,現在是我已被眾人所遺棄,被眾人所不信,被眾人所嘲弄,我感覺著面上的血管一時漲大起來,遍身的血液全聚到頭上來,我再沒有在此立腳的勇氣,翻轉身要走,這時候忽被那保正伯看見了,他便招呼我:「進來!進來坐吧,你有什麼意見?」

  他們正通過了給大人修理浴室及總舖的費用,各保的負擔分費,尚未妥當,這保正伯是首先和我表同意的,我聽見他的招呼,覺得了很大的侮辱,一時興奮起來便不管前後,走到聚會所的門口,立在門限上講起我的意見來,我滿腹怒氣正無可發洩,便把這大人的劣跡橫暴一一暴露出來,連及這一些人的不近人情、卑怯騙人也一併罵到,話講完我也不等待他們有無反駁,跨下門限,走回家裡,晚飯雖不曾食過,這時候也把飢餓忘卻去,鑽進自己的床中亂想了一夜。

  翌早我還未食飯,就聽見父親喚聲(因為昨夜失眠,早上起來較晏),走廳裡一看,那保正伯正在和父親對談,看見我便笑著問:

  「你昨晚飲過酒麼?」

  「無,無有酒。」由這句問話我已曉得保正的來意了。

  「你講的話,尚還記得?」

  「自己講的話,那便會忘記。」

  「大人很生氣,我替你婉轉,恐怕你是酒醉。」

  「我怕他!?」

  「你想想看,大人講你犯著三、四條罪,公務執行妨害、侮辱官吏、搧動、毀損名譽。」

  「由他去講,我不怕!」

  「少年人,攏無想前顧後,話要講就講。」父親憤憤地責罵起來,以為我又惹了禍。

  「你返來以後,我們大家和大人講了不少話替你講情,大人纔……不過你須去向他陪一下不是。」保正伯竟然不怕被我想為恐嚇,殷殷地勸說著。

  「我不能,由他要怎樣。」

  「你不給我去,保正伯和你一同。」父親又發話了,似有一些不安的樣子。

  「…………」

  「少年人,不可因了一時之氣。」保正伯又是殷勤勸導。

  「總不知死活,生命在人手頭。」父親又是罵。

  我覺得這款式,對於我很不利,恰好關於就職問題,學校有了通知,我暫時走向島都(指台北),遂入裡面去向母親要些旅費,不帶行裝,就要出門,來到廳裡,父親和保正伯尚在商量,看見我要出門,父親便喝:

  「要到何處去!」

  我一聲也不應,走出門來,直向驛頭,所有後事,讓父親和保正伯去安排。


  (原載於《南音》一卷二號、六號、九、十合刊號,一九三二年一月十七日、四月二日、七月二十五日。後半段收錄於《臺灣小說選》,李獻璋編,原預定一九四○年十二月出版,印刷中被禁止發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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