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館第二幕

  ◈時間:與前幕相隔十餘年,現在是袁世凱死後,帝國主義指使中國軍閥進行割據,時時發動內戰的時候。初夏,上午。

  ◈人物:王淑芬、報童、康順子、李三、常四爺、康大力、王利發、松二爺、老林、難民數人、宋恩子、老陳、巡警、吳祥子、崔久峰、押大令的兵七人、公寓住客二、三人、軍官、唐鐵嘴、劉麻子、大兵三、五人。

  ◈地點:同前幕。

    ※※※

  〔幕啟:北京城內的大茶館已先後相繼關了門。「裕泰」是碩果僅存的一家了,可是為避免被淘汰,它已改變了樣子與作風。現在,它的前部仍然賣茶,後部卻改成了公寓。前部只賣茶和瓜子什麼的;「爛肉麵」等等已成為歷史名詞。廚房挪到後邊去,專包公寓住客的伙食。茶座也大加改良:一律是小桌與藤椅,桌上鋪著淺綠桌布。牆上的「醉八仙」大畫,連財神龕,均已撤去,代以時裝美人──外國香煙公司的廣告畫。「莫談國事」的紙條可是保存了下來,而且字寫的更大。王利發真像個「聖之時者也」,不但沒使「裕泰」滅亡,而且使它有了新的發展。

  〔因為修理門面,茶館停了幾天營業,預備明天開張。王淑芬正和李三忙著佈置,把桌椅移了又移,擺了又擺,以期盡善盡美。

  〔王淑芬梳時行的圓髻,而李三卻還帶著小辮兒。

  〔二、三學生由後面來,與他們打招呼,出去。

  王淑芬:(看李三的辮子礙事)三爺,咱們的茶館改了良,你的小辮兒也該剪了吧?

  李三:改良!改良!越改越涼,冰涼!

  王淑芬:也不能那麼說!三爺你看,聽說西直門的德泰,北新橋的廣泰,鼓樓前的天泰,這些大茶館全先後腳兒關了門!只有咱們裕泰還開著,為什麼?不是因為拴子的爸爸懂得改良嗎?

  李三:哼!皇上沒啦,總算大改良吧?可是改來改去,袁世凱還是要作皇上。袁世凱死後,天下大亂,今兒個打炮,明兒個關城,改良?哼!我還留著我的小辮兒,萬一把皇上改回來呢!

  王淑芬:別頑固啦,三爺!人家給咱們改了民國,咱們還能不隨著走嗎?你看,咱們這麼一收拾,不比以前乾淨,好看?專招待文明人,不更體面?可是,你要還帶著小辮兒,看著多麼不順眼哪!

  李三:太太,你覺得不順眼,我還不順心呢!

  王淑芬:喲,你不順心?怎麼?

  李三:你還不明白?前面茶館,後面公寓,全仗著掌櫃的跟我兩個人,無論怎麼說,也忙不過來呀!

  王淑芬:前面的事歸他,後面的事不是還有我幫助你嗎?

  李三:就算有你幫助,打掃二十來間屋子,侍候二十多人的伙食,還要沏茶灌水,買東西送信,問問你自己,受得了受不了!

  王淑芬:三爺,你說的對!可是呀,這兵荒馬亂的年月,能有個事兒作也就得唸佛!咱們都得忍著點!

  李三:我幹不了!天天睡四、五個鐘頭的覺,誰也不是鐵打的!

  王淑芬:唉!三爺,這年月誰也舒服不了!你等著,大拴子暑假就高小畢業,二拴子也快長起來,他們一有用處,咱們可就清閒點啦。從老王掌櫃在世的時候,你就幫助我們,老朋友,老夥計啦!

  〔王利發老氣橫秋地從後面進來。

  李三:老夥計?二十多年了,他們可給我長過工錢?什麼都改良,為什麼工錢不跟著改良呢?

  王利發:喲!你這是什麼話呀?咱們的買賣要是越作越好,我能不給你長工錢嗎?得了,明天咱們開張,取個吉利,先別吵嘴,就這麼辦吧!All right?

  李三:就怎麼辦啦?不改我的良,我幹不下去啦!

  〔後面叫:「李三!李三!」

  王利發:崔先生叫,你快去!咱們的事,有工夫再細研究!

  李三:哼!

  王淑芬:我說,昨天就關了城門,今兒個還說不定關不關,三爺,這裡的事交給掌櫃的,你去買點菜吧!別的不說,鹹菜總得買下點呀!

  〔後面又叫:「李三!李三!」

  李三:對,後邊叫,前邊催,把我劈成兩半兒好不好!(忿忿地往後走)

  王利發:拴子的媽,他歲數大了點,你可得……

  王淑芬:他抱怨了大半天了!可是抱怨的對!當著他,我不便直說;對你,我可得說實話:咱們得添人!

  王利發:添人得給工錢,咱們賺得出來嗎?我要是會幹別的,可是還開茶館,我是孫子!

  〔遠處隱隱有炮聲。

  王利發:聽聽,又他媽的開炮了!你鬧,鬧!明天開得了張才怪!這是怎麼說的!

  王淑芬:明白人別說糊塗話,開炮是我鬧的?

  王利發:別再瞎扯,幹活兒去!嘿!

  王淑芬:早晚不是累死,就得叫炮轟死,我看透了!(慢慢地往後邊走)

  王利發:(溫和了些)拴子的媽,甭害怕,開過多少回炮,一回也沒打死咱們,北京城是寶地!

  王淑芬:心哪,老跳到嗓子眼裡,寶地!我給三爺拿菜錢去。(下)

  〔一群男女難民在門外央告。

  難民:掌櫃的,行行好,可憐可憐吧!

  王利發:走吧,我這兒不打發,還沒開張!

  難民:可憐可憐吧!我們都是逃難的!

  王利發:別耽誤工夫!我自己還顧不了自己呢!

  〔巡警上。

  巡警:走!滾!快著!

  〔難民散去。

  王利發:怎樣啊?六爺!又打得緊嗎?

  巡警:緊!緊得厲害!仗打得不緊,怎能夠有這麼多難民呢!上面交派下來,你出八十斤大餅,十二點交齊!城裡的兵帶著乾糧,才能出去打仗啊!

  王利發:您聖明,我這兒現在光包後面的伙食,不再賣飯,也還沒開張,別說八十斤大餅,一斤也交不出啊!

  巡警:你有你的理由,我有我的命令,你瞧著辦吧!(要走)

  王利發:您等等!我這兒千真萬確還沒開張,這您知道!開張以後,還得多麻煩您呢!得啦,您買包茶葉喝吧!(遞鈔票)您多給美言幾句,我感恩不盡!

  巡警:(接票子)我給你說說看,行不行可不保準!

  〔三、五個大兵,軍裝破爛,都背著槍,闖進門口。

  巡警:老總們,我這兒正查戶口呢,這兒還沒開張!

  大兵:屌!

  巡警:王掌櫃,孝敬老總們點茶錢,請他們到別處喝去吧!

  王利發:老總們,實在對不起,還沒開張,要不然,諸位住在這兒,一定歡迎!(遞鈔票給巡警)

  巡警:(轉遞給兵們)得啦,老總們多原諒,他實在沒法招待諸位!

  大兵:屌!誰要鈔票?要現大洋!

  王利發:老總們,讓我哪兒找現洋去呢?

  大兵:屌!揍他個小舅子!

  巡警!快!再添點!

  王利發:(掏)老總們,我要是還有一塊,請把房子燒了!(遞鈔票)

  大兵:屌!(接錢下,順手拿走兩塊新桌布)

  巡警:得,我給你擋住了一場大禍!他們不走呀,你就全完,連一個茶碗也剩不下!

  王利發:我永遠忘不了您這點好處!

  巡警:可是為這點功勞,你不得另有份意思嗎?

  王利發:對!您聖明,我糊塗!可是,您搜我吧,真一個銅子兒也沒有啦!(掀起褂子,讓他搜)您搜!您搜!

  巡警:我幹不過你!明天見,明天還不定是風是雨呢!(下)

  王利發:您慢走!(看巡警走去,跺腳)他媽的!打仗,打仗!今天打,明天打,老打,打他媽的什麼呢?

  〔唐鐵嘴進來,還是那麼瘦,那麼髒,可是穿著綢子夾袍。

  唐鐵嘴:王掌櫃!我來給你道喜!

  王利發:(還生著氣)喲!唐先生?我可不再白送茶喝!(打量,有了笑容)你混的不錯呀!穿上綢子啦!

  唐鐵嘴:比從前好了一點!我感謝這個年月!

  王利發:這個年月還值得感謝!聽著有點不搭調!

  唐鐵嘴:年頭越亂,我的生意越好!這年月,誰活著誰死都碰運氣,怎能不多算算命、相相面呢?你說對不對?

  王利發:Yes,也有這麼一說!

  唐鐵嘴:聽說後面改了公寓,租給我一間屋子,好不好?

  王利發:唐先生,你那點嗜好,在我這兒恐怕……

  唐鐵嘴:我已經不吃大煙了!

  王利發:真的?你可真要發財了!

  唐鐵嘴:我改抽「白麵」啦。(指牆上的香煙廣告)你看,哈德門煙是又長又鬆,(掏出煙來表演)一頓就空出一大塊,正好放「白麵兒」。大英帝國的煙,日本的「白麵兒」,兩大強國侍候著我一個人,這點福氣還小嗎?

  王利發:福氣不小!不小!可是,我這兒已經住滿了人,什麼時候有了空房,我準給你留著!

  唐鐵嘴:你呀,看不起我,怕我給不了房租!

  王利發:沒有的事!都是久在街面上混的人,誰能看不起誰呢?這是知心話吧?

  唐鐵嘴:你的嘴呀比我的還花哨!

  王利發:我可不光耍嘴皮子,我的心放得正!這十多年了,你白喝過我多少碗茶?你自己算算!你現在混的不錯,你想著還我茶錢沒有?

  唐鐵嘴:趕明兒我一總還給你,那一共才有幾個錢呢!(搭訕著往外走)

  〔街上賣報的喊叫:「長辛店大戰的新聞,買報瞧,瞧長辛店大戰的新聞!」報童向內探頭。

  報童:掌櫃的,長辛店大戰的新聞,來一張瞧瞧?

  王利發:有不打仗的新聞沒有?

  報童:也許有,您自己找!

  王利發:走!不瞧!

  報童:掌櫃的,你不瞧也照樣打仗!(對唐鐵嘴)先生,您照顧照顧?

  唐鐵嘴:我不像他,(指王利發)我最關心國事!(拿了一張報,沒給錢即走)

  〔報童追唐鐵嘴下。

  王利發:(自言自語)長辛店!長辛店!離這裡不遠啦!(喊)三爺,三爺!你倒是抓早兒買點菜去呀,待一會兒準關城門,就什麼也買不到啦!嘿!(聽後面沒人應聲,含怒往後跑)

  〔常四爺提著一串醃蘿蔔,兩隻雞,走進來。

  常四爺:王掌櫃!

  王利發:誰?喲,四爺!您幹什麼哪?

  常四爺:我賣菜呢!自食其力,不含糊!今兒個城外頭亂亂哄哄,買不到菜;東抓西抓,抓到這麼兩隻雞,幾斤老醃蘿蔔。聽說你明天開張,也許用的著,特意給你送來了!

  王利發:我謝謝您!我這兒正沒有轍呢!

  常四爺:(四下裡看)好啊!好啊!收拾得好啊!大茶館全關了,就是你有心路,能隨機應變地改良!

  王利發:別誇獎我啦!我盡力而為,可就怕天下老這麼亂七八糟!

  常四爺:像我這樣的人算是坐不起這樣的茶館嘍!

  〔松二爺走進來,穿的很寒酸,可是還提著鳥籠。

  松二爺:王掌櫃!聽說明天開張,我來道喜!(看見常四爺)哎喲!四爺,可想死我嘍!

  常四爺:二哥!你好哇?

  王利發:都坐下吧!

  松二爺:王掌櫃,你好?太太好?少爺好?生意好?

  王利發:(一勁兒說)好!托福!(提起雞與鹹菜)四爺,多少錢?

  常四爺:瞧著給,該給多少給多少!

  王利發:對!我給你們弄壺茶來!(提物到後面去)

  松二爺:四爺,你,你怎麼樣啊?

  常四爺:賣青菜哪!鐵杆莊稼沒有啦,還不賣膀子力氣嗎?二爺,您怎麼樣啊?

  松二爺:怎麼樣?我想大哭一場!看見我這身衣裳沒有?我還像個人嗎?

  常四爺:二哥,您能寫能算,難道找不到點事兒作?

  松二爺:嗻!誰願意瞪著眼挨餓呢!可是,誰要咱們旗人呢!想起來呀,大清國不一定好啊,可是到了民國,我挨了餓!

  王利發:(端著一壺茶回來。給常四爺錢)不知道您花了多少,我就給這麼點吧!

  常四爺:(接錢,沒看,揣在懷裡)沒關係!

  王利發:二爺,(指鳥籠)還是黃鳥吧?哨的怎樣?

  松二爺:嗻,還是黃鳥!我餓著,也不能叫鳥兒餓著!(有了點精神)你看看,看看,(打開罩子)多麼體面!一看見它呀,我就捨不得死啦!

  王利發:松二爺,不准說死!有那麼一天,您還會走一步好運!

  常四爺:二哥,走!找個地方喝兩盅兒去!一醉解千愁!王掌櫃,我可就不讓你啦,沒有那麼多的錢!

  王利發:我也分不開身,就不陪了!

  〔常四爺、松二爺正往外走,宋恩子和吳祥子進來。他們倆仍穿灰色大衫,但袖口瘦了,而且罩上青布馬褂。

  松二爺:(看清楚是他們,不由地上前請安)原來是你們二位爺!

  〔王利發似乎受了松二爺的感染,也請安,弄得二人愣住了。

  宋恩子:這是怎麼啦?民國好幾年了,怎麼還請安?你們不會鞠躬嗎?

  松二爺:我看見您二位的灰大褂呀,就想起了前清的事兒!不能不請安!

  王利發:我也那樣!我覺得請安比鞠躬更過癮!

  吳祥子:哈哈哈哈!松二爺,你們的鐵杆莊稼不行了,我們的灰色大褂反倒成了鐵杆莊稼,哈哈哈!(看見常四爺)這不是常四爺嗎?

  常四爺:是呀,您的眼力不錯!戊戌年我就在這兒說了句「大清國要完」,叫您二位給抓了走,坐了一年多的牢!

  宋恩子:您的記性可也不錯!混的還好吧?

  常四爺:托福!從牢裡出來,不久就趕上庚子年;扶清滅洋,我當了義和團,跟洋人打了幾仗!鬧來鬧去,大清國到底是亡了,該亡!我是旗人,可是我得說公道話!現在,每天起五更弄一挑子青菜,繞到十點來鐘就賣光。憑力氣掙飯吃,我的身上更有勁了!什麼時候洋人敢再動兵,我姓常的還準備跟他們打仗呢!我是旗人,旗人也是中國人哪!您二位怎麼樣?

  吳祥子:瞎混唄!有皇上的時候,我們給皇上效力,有袁大總統的時候,我們給袁大總統效力,現而今,宋恩子,該怎麼說啦?

  宋恩子:誰給飯吃,咱們給誰效力!

  常四爺:要是洋人給飯吃呢?

  松二爺:四爺,咱們走吧!

  吳祥子:告訴你,常四爺,要我們效力的都仗著洋人撐腰!沒有洋槍洋炮,怎能夠打起仗來呢?

  松二爺:您說的對!嗻!四爺,走吧!

  常四爺:再見吧,二位,盼著你們快快陞官發財!(同松二爺下)

  宋恩子:這小子!

  王利發:(倒茶)常四爺老是那麼又倔又硬,別計較他!(讓茶)二位喝碗吧,剛沏好的。

  宋恩子:後面住著的都是什麼人?

  王利發:多半是大學生,還有幾位熟人。我有登記簿子,隨時報告給「巡警閣子」。我拿來,二位看看?

  吳祥子:我們不看簿子,看人!

  王利發:您甭看,準保都是靠得住的人!

  宋恩子:你為什麼愛租學生們呢?學生不是什麼老實傢伙呀!

  王利發:這年月,作官的今天上任,明天撤職,作買賣的今天開市,明天關門,都不可靠!只有學生有錢,能夠按月交房租,沒錢的就上不了大學啊!您看,是這麼一筆賬不是?

  宋恩子:都叫你咂摸透了!你想的對!現在,連我們也欠餉啊!

  吳祥子:是呀,所以非天天拿人不可,好得點津貼!

  宋恩子:就仗著有錯拿,沒錯放的,拿住人就有津貼!走吧,到後邊看看去!

  吳祥子:走!

  王利發:二位,二位!您放心,準保沒錯兒!

  宋恩子:不看,拿不到人,誰給我們津貼呢?

  吳祥子:王掌櫃不願意咱們看,王掌櫃必會給咱們想辦法!咱們得給王掌櫃留個面子!對吧?王掌櫃!

  王利發:我……

  宋恩子:我出個不很高明的主意:乾脆來個包月,每月一號,按陽曆算,你把那點……

  吳祥子:那點意思!

  宋恩子:對,那點意思送到,你省事,我們也省事!

  王利發:那點意思得多少呢?

  吳祥子:多年的交情,你看著辦!你聰明,還能把那點意思鬧成不好意思嗎?

  李三:(提著菜筐由後面出來)喝,二位爺!(請安)今兒個又得關城門吧!(沒等回答,往外走)

  〔二、三學生匆匆地回來。

  學生:三爺,先別出去,街上抓案呢!(往後面走去)

  李三:(還往外走)抓去也好,在哪兒也是當苦力!

  〔劉麻子丟了魂似的跑來,和李三碰了個滿懷。

  李三:怎麼回事呀?嚇掉了魂兒啦!

  劉麻子:(喘著)別,別,別出去!我差點叫他們抓了去!

  王利發:三爺,等一等吧!

  李三:午飯怎麼開呢?

  王利發:跟大家說一聲,中午鹹菜飯,沒別的辦法!晚上吃那兩隻雞!

  李三:好吧!(往回走)

  劉麻子:我的媽呀,嚇死我啦!

  宋恩子:你活著,也不過多買賣幾個大姑娘!

  劉麻子:有人賣,有人買,我不過在中間幫幫忙,能怪我嗎?(把桌上的三個茶杯的茶先後喝淨)

  吳祥子:我可是告訴你,我們哥兒們從前清起就專辦革命黨,不大愛管販賣人口,拐帶婦女什麼的臭事。可是你要叫我們碰見,我們也不再睜一眼閉一眼!還有,像你這樣的人,弄進去,準鎖在尿桶上!

  劉麻子:二位爺,別那麼說呀!我不是也快挨餓了嗎?您看,以前,我走八旗老爺們、宮裡太監們的門子。這麼一革命啊,可苦了我啦!現在,人家總長次長,團長師長,要娶姨太太講究要唱落子的坤角,戲班裡的女名角,一花就三千五千現大洋!我乾瞧著,摸不著門!我那點芝麻粒大的生意算得了什麼呢?

  宋恩子:你呀,非鎖在尿桶上,不會說好的!

  劉麻子:得啦,今天我孝敬不了二位,改天我必有一份兒人心!

  吳祥子:你今天就有買賣,要不然,兵荒馬亂的,你不會出來!

  劉麻子:沒有!沒有!

  宋恩子:你嘴裡半句實話也沒有!不對我們說真話,沒有你的好處!王掌櫃,我們出去繞繞;下月一號,按陽曆算,別忘了!

  王利發:我忘了姓什麼,也忘不了您二位這回事!

  吳祥子:一言為定啦!(同宋恩子下)

  王利發:劉爺,茶喝夠了吧?該出去活動活動!

  劉麻子:你忙你的,我在這兒等兩個朋友。

  王利發:咱們可把話說開了,從今以後,你不能再在這兒作你的生意,這兒現在改了良,文明啦!

  〔康順子提著個小包,帶著康大力,往裡邊探頭。

  康大力:是這裡嗎?

  康順子:地方對呀,怎麼改了樣兒?(進來,細看,看見了劉麻子)大力,進來,是這兒!

  康大力:找對啦?媽!

  康順子:沒錯兒!有他在這兒,不會錯!

  王利發:您找誰?

  康順子:(不語,直奔過劉麻子去)劉麻子,你還認識我嗎?(要打,但是伸不出手去,一勁地顫抖)你,你,你個……(要罵,也感到困難)

  劉麻子:你這個娘兒們,無緣無故地跟我搗什麼亂呢?

  康順子:(掙扎)無緣無故?你,你看看我是誰?一個男子漢,幹什麼吃不了飯,偏幹傷天害理的事!呸!呸!

  王利發:這位大嫂,有話好好說!

  康順子:你是掌櫃的?你忘了嗎?十幾年前,有個娶媳婦的太監?

  王利發:您,您就是龐太監的那個……

  康順子:都是他(指劉麻子)作的好事,我今天跟他算算賬!(又要打,仍未成功)

  劉麻子:(躲)你敢!你敢!我好男不跟女鬥!(隨說隨往後退)我,我找人來幫我說說理!(撒腿往後面跑)

  王利發:(對康順子)大嫂,你坐下,有話慢慢說!龐太監呢?

  康順子:(坐下喘氣)死啦。叫他的侄子們給餓死的。一改民國呀,他還有錢,可沒了勢力,所以侄子們敢欺負他。他一死,他的侄子們把我們轟出來了,連一床被子都沒給我們!

  王利發:這,這是……?

  康順子:我的兒子!

  王利發:您的……?

  康順子:也是買來的,給太監當兒子。

  康大力:媽!你爸爸當初就在這兒賣了你的?

  康順子:對了,乖!就是這兒,一進這兒的門,我就暈過去了,我永遠忘不了這個地方!

  康大力:我可不記得我爸爸在哪裡賣了我的!

  康順子:那時候,你不是才一歲嗎?媽媽把你養大了的,你跟媽媽一條心,對不對?乖!

  康大力:那個老東西,掐你,擰你,咬你,還用煙簽子扎我!他們人多,咱們打不過他們!要不是你,媽,我準叫他們給打死了!

  康順子:對!他們人多,咱們又太老實!你看,看見劉麻子,我想咬他幾口,可是,可是,連一個嘴巴也沒打上,我伸不出手去!

  康大力:媽,等我長大了,我幫助你打!我不知道親媽媽是誰,你就是我的親媽媽!

  康順子:好!好!咱們永遠在一塊兒,我去掙錢,你去唸書!(稍愣了一會兒)掌櫃的,當初我在這兒叫人買了去,咱們總算有緣,你能不能幫幫忙,給我找點事作?我餓死不要緊,可不能餓死這個無倚無靠的好孩子!

  〔王淑芬出來,立在後邊聽著。

  王利發:你會幹什麼呢?

  康順子:洗洗涮涮、縫縫補補、作家常飯,都會!我是鄉下人,我能吃苦,只要不再作太監的老婆,什麼苦處都是甜的!

  王利發:要多少錢呢?

  康順子:有三頓飯吃,有個地方睡覺,夠大力上學的,就行!

  王利發:好吧,我慢慢給你打聽著!你看,十多年前那回事,我到今天還沒忘,想起來心裡就不痛快!

  康順子:可是,現在我們母子上哪兒去呢?

  王利發:回鄉下找你的老父親去!

  康順子:他?他是活是死,我不知道。就是活著,我也不能去找他!他對不起女兒,女兒也不必再叫他爸爸!

  王利發:馬上就找事,可不大容易!

  王淑芬:(過來)她能洗能作,又不多要錢,我留下她了!

  王利發:你?

  王淑芬:難道我不是內掌櫃的?難道我跟李三爺就該累死?

  康順子:掌櫃的,試試我!看我不行,您說話,我走!

  王淑芬:大嫂,跟我來!

  康順子:當初我是在這兒賣出去的,現在就拿這兒當作娘家吧!大力,來吧!

  康大力:掌櫃的,你要不打我呀,我會幫助媽媽幹活兒!(同王淑芬、康順子下)

  王利發:好傢伙,一添就是兩張嘴!太監取消了,可把太監的家眷交到這裡來了!

  李三:(掩護著劉麻子出來)快走吧!(回去)

  王利發:就走吧,還等著真挨兩個脆的嗎?

  劉麻子:我不是說過了嗎,等兩個朋友?

  王利發:你呀,叫我說什麼才好呢!

  劉麻子:有什麼法子呢!隔行如隔山,你老得開茶館,我老得幹我這一行!到什麼時候,我也得幹我這一行!

  〔老林和老陳滿面笑容地走進來。

  劉麻子:(二人都比他年輕,他卻稱呼他們哥哥)林大哥,陳二哥!(看王不滿意,趕緊說)王掌櫃,這兒現在沒有人,我借個光,下不為例!

  王利發:她(指後邊)可是還在這兒呢!

  劉麻子:不要緊了,她不會打人!就是真打,他們二位也會幫助我!

  王利發:你呀!哼!(到後邊去)

  劉麻子:坐下吧,談談!

  老林:你說吧!老二!

  老陳:你說吧!哥!

  劉麻子:誰說不一樣啊!

  老陳:你說吧,你是大哥!

  老林:那個,你看,我們倆是把兄弟!

  老陳:對!把兄弟,兩個人穿一條褲子的交情!

  老林:他有幾塊現大洋!

  劉麻子:現大洋?

  老陳:林大哥也有幾塊現大洋!

  劉麻子:一共多少塊呢?說個數目!

  老林:那,還不能告訴你咧!

  老陳:事兒能辦才說咧!

  劉麻子:有現大洋,沒有辦不了的事!

  老林、老陳:真的?

  劉麻子:說假話是孫子!

  老林:那麼,你說吧,老二!

  老陳:還是你說,哥!

  老林:你看,我們是兩個人吧?

  劉麻子:嗯!

  老陳:兩個人穿一條褲子的交情吧?

  劉麻子:嗯!

  老林:沒人恥笑我們的交情吧?

  劉麻子:交情嘛,沒人恥笑!

  老陳:也沒人恥笑三個人的交情吧?

  劉麻子:三個人?都是誰?

  老林:還有個娘兒們!

  劉麻子:嗯!嗯!嗯!我明白了!可是不好辦,我沒辦過!你看,平常都說小兩口兒,哪有小三口兒的呢!

  老林:不好辦?

  劉麻子:太不好辦啦!

  老林:(問老陳)你看呢?

  老陳:還能白拉倒嗎?

  老林:不能拉倒!當了十幾年兵,連半個媳婦都娶不上!他媽的!

  劉麻子:不能拉倒,咱們再想想!你們到底一共有多少塊現大洋?

  〔王利發和崔久峰由後面慢慢走來。劉麻子等停止談話。

  王利發:崔先生,昨天秦二爺派人來請您,您怎麼不去呢?您這麼有學問,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又作過國會議員,可是住在我這裡,天天唸經;幹嗎不出去作點事呢?您這樣的好人,應當出去作官!有您這樣的清官,我們小民才能過太平日子!

  崔久峰:慚愧!慚愧!作過國會議員,那真是造孽呀!革命有什麼用呢,不過自誤誤人而已!唉!現在我只能修持,懺悔!

  王利發:您看秦二爺,他又辦工廠,又忙著開銀號!

  崔久峰:辦了工廠、銀號又怎麼樣呢?他說實業救國,他救了誰?救了他自己,他越來越有錢了!可是他那點事業,哼,外國人伸出一個小指頭,就把他推倒在地,再也起不來!

  王利發:您別這麼說呀!難道咱們就一點盼望也沒有了嗎?

  崔久峰:難說!很難說!你看,今天王大帥打李大帥,明天趙大帥又打王大帥。是誰叫他們打的?

  王利發:誰?哪個混蛋?

  崔久峰:洋人!

  王利發:洋人?我不能明白!

  崔久峰:慢慢地你就明白了。有那麼一天,你我都得作亡國奴!我幹過革命,我的話不是隨便說的!

  王利發:那麼,您就不想想主意,賣賣力氣,別叫大家作亡國奴?

  崔久峰:我年輕的時候,以天下為己任,的確那麼想過!現在,我可看透了,中國非亡不可!

  王利發:那也得死馬當活馬治呀!

  崔久峰:死馬當活馬治?那是妄想!死馬不能再活,活馬可早晚得死!好啦,我到弘濟寺去,秦二爺再派人來找我,你就說,我只會唸經,不會幹別的!(下)

  〔宋恩子、吳祥子又回來了。

  王利發:二位!有什麼消息沒有?

  〔宋恩子、吳祥子不語,坐在靠近門口的地方,看著劉麻子等。

  〔劉麻子不知如何是好,低下頭去。

  〔老陳、老林也不知如何是好,相視無言。

  〔靜默了有一分鐘。

  老陳:哥,走吧?

  老林:走!

  宋恩子:等等!(立起來,擋住路)

  老陳:怎麼啦?

  吳祥子:(也立起)你說怎麼啦?

  〔四人呆呆相視一會兒。

  宋恩子:乖乖地跟我們走!

  老林:上哪兒?

  吳祥子:逃兵,是吧?有些塊現大洋,想在北京藏起來,是吧?有錢就藏起來,沒錢就當土匪,是吧?

  老陳:你管得著嗎?我一個人揍你這樣的八個。(要打)

  宋恩子:你?可惜你把槍賣了,是吧?沒有槍的幹不過有槍的,是吧?(拍了拍身上的槍)我一個人揍你這樣的八個!

  老林:都是弟兄,何必呢?都是弟兄!

  吳祥子:對啦!坐下談談吧!你們是要命呢?還是要現大洋?

  老陳:我們那點錢來的不容易!誰發餉,我們給誰打仗,我們打過多少次仗啊!

  宋恩子:逃兵的罪過,你們可也不是不知道!

  老林:咱們講講吧,誰叫咱們是弟兄呢!

  吳祥子:這像句自己人的話!談談吧!

  王利發:(在門口)諸位,大令過來了!

  老陳、老林:啊!(驚惶失措,要往裡邊跑)

  宋恩子:別動!君子一言:把現大洋分給我們一半,保你們倆沒事!咱們是自己人!

  老陳、老林:就那麼辦!自己人!

  〔「大令」進來:二捧刀──刀纏紅布──背槍者前導,手捧令箭的在中,四持黑紅棍者在後。軍官在最後押隊。

  吳祥子:(和宋恩子、老林、老陳一齊立正,從帽中取出證章,軍官看)報告官長,我們正在這兒盤查一個逃兵。

  軍官:就是他嗎?(指劉麻子)

  吳祥子:(指劉麻子)就是他!

  軍官:綁!

  劉麻子:(喊)老爺!我不是!不是!

  軍官:綁!(同下)

  吳祥子:(對宋恩子)到後面抓兩個學生!

  宋恩子:走!(同往後疾走)

    ──幕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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