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蓋集評心雕龍


  甲A-a-a-ch!(2)乙你搬到外國去!並且帶了你的家眷!(3)你可是黃帝子孫?中國話裏嘆聲盡多,你爲什麼要說洋話?敝人是不怕的,敢說:要你搬到外國去!

  丙他是在罵中國,奚落中國人,替某國間接宣傳咱們中國的壞處。他的表兄的侄子的太太就是某國人。

  丁中國話裏這樣的嘆聲倒也有的,他不過是自然地喊。

  但這就證明了他是一個死屍!現在應該用表現法;除了表現地喊,一切聲音都不算聲音。這“A-a-a”倒也有一點成功了,但那“ch”就沒有味。——自然,我的話也許是錯的;但至少我今天相信我的話並不錯。

  戊那麼,就須說“嗟”,用這樣“引車賣漿者流”(4)的話,是要使自己的身分成爲下等的。況且現在正要讀經了……。

  己胡說!說“唉”也行。但可恨他竟說過好幾回,將“唉”都“壟斷”了去,使我們沒有來說的餘地了。

  庚曰“唉”乎?予蔑聞之。何也?噫嘻嗎呢爲之障也(5)。

  辛然哉!故予素主張而文言者也。

  壬嗟夫!餘曩者之曾爲白話,蓋痰迷心竅者也,而今悔之矣。

  癸他說“呸”麼?這是人格已經破產了!我本就看不起他,正如他的看不起我。現在因爲受了庚先生幾句搶白,便“呸”起來;非人格破產是甚麼?我並非贊成庚先生,我也批評過他的。可是他不配“呸”庚先生。我就是愛說公道話。

  子但他是說“噯”。

  醜你是他一黨!否則,何以替他來辯?我們是青年,我們就有這個脾氣,心愛吹毛求疵。他說“呸”或說“噯”,我固然沒有聽到;但即使他說的真是“噯”,又何損於癸君的批評的價值呢。可是你既然是他的一黨,那麼,你就也人格破產了!

  寅不要破口就罵。滿口謾罵,不成其爲批評,Gentle-man決不如此。至於說批評全不能罵,那也不然。應該估定他的錯處,給以相當的罵,像塾師打學生的手心一樣,要公平。罵人,自然也許要得到回報的,可是我們也須有這一點不怕事的膽量:批評本來是“精神的冒險”呀!(6)卯這確是一條熹微翠樸的硬漢!王九媽媽的肞嶒小提囊,杜鵑叫道“行不得也哥哥”兒。湅然“哀哈”之藍縷的蒺藜,劣馬樣兒。這口風一滑溜,凡有緋剛的評論都要逼得翹辮兒了。(7)辰並不是這麼一回事。他是竊取着外國人的聲音,翻譯着。喂!你爲什麼不去創作?

  巳那麼,他就犯了罪了!研究起來,字典上只有“Ach”,沒有什麼“A-a-a-ch”。我實在料不到他竟這樣杜撰。所以我說:你們都得買一本字典(8),坐在書房裏看看,這才免得爲這類腳色所欺。

  午他不再往下說,他的話流產了。

  未夫今之青年何其多流產(9)也,豈非因爲急於出風頭之故麼?所以我奉勸今之青年,安分守己,切莫動彈,庶幾可以免於流產,……

  申夫今之青年何其多誤譯也,還不是因爲不買字典之故麼?且夫……

  酉這實在“唉”得不行!中國之所以這樣“世風日下”,就是他說了“唉”的緣故。但是諸位在這裏,我不妨明說,三十年前,我也曾經“唉”過的,我何嘗是木石,我實在是開風氣之先(10)。後來我覺得流弊太多了,便絕口不談此事,並且深惡而痛絕之。並且到了今年,深悟讀經之可以救國,並且深信白話文之應該廢除。但是我並不說中國應該守舊……。

  戌我也並且到了今年,深信讀經之可以救國……。

  亥並且深信白話文之應當廢除……。

  十一月十八日。

  (1)本篇最初發表於一九二五年十一月二十七日《莽原》週刊第三十二期。

  “雕龍”一語,見於《史記·孟子荀卿列傳》:“雕龍睪”。據裴駰集解引劉向《別錄》:“騶睪修衍(騶衍)之文,飾若雕縷龍文,故曰‘雕龍’。”南朝梁劉勰曾採用這個意思,把他的一部文學批評著作題爲《文心雕龍》,本篇的題目就是套用《文心雕龍》的。作者的用意是調製當時文壇上流行的一些稀奇古怪的論調,最主要的是在攻擊從林琴南到章士釗的讀經尊孔的復古主義,和胡適、徐志摩、陳西瀅等人對於西方資產階級文化的奴顏婢膝的阿諛;但同時也批評了新文藝陣營中的某些偏向和不正確的主張。文中所舉的一些語句,大都見於上述諸人的文章,但也有經過作者提煉的。

  (2)A-a-a-ch即Ach,德語感嘆詞,讀如“啊喝”。

  (3)關於“搬到外國去”的話,參看本卷第83頁注(2)。

  (4)“引車賣漿者流”一九一九年三月林琴南在給蔡元培的信中攻擊白話文說:“若盡廢古書,行用土語爲文字,則都下引車賣漿之徒所操之語,按之皆有文法,……據此則凡京津之稗販,均可用爲教授矣。”

  (5)噫嘻嗎呢章士釗在《甲寅》週刊第一卷第二號(一九二五年七月二十五日)《孤桐雜記》中說:“陳君(按指陳西瀅)……喜作流行惡濫之白話文。致失國文風趣。……屢有佳文。愚擯弗讀。讀亦弗卒。即噫(原文作嘻)嘻嗎呢爲之障也。”

  (6)關於批評與謾罵的話,可能是針對《現代評論》第一卷第二期(一九二四年十二月二十日)西林的《批評與罵人》一文而發的。

  該文有如下一些議論:“批評的時候,雖可以罵人,罵人卻不就是批評。

  兩個洋車伕相撞,車伕回過頭來,你一句,我一句,那是罵人,那不是批評……我決不贊成一個人亂罵人,因而丟了自己的臉。”“講到批評的時候免不了罵人……我們都不能不承認‘不通’,‘胡說’,‘糟踏紙張筆墨’,是罵人;我們都不能不承認在相當的情形之下,這些話是最恰當的批評”。“新近報紙上常引法國大文學家法朗士的話,說:批評是‘靈魂的冒險’。既是一個‘靈魂’,‘冒險’,還能受什麼範圍?”

  Gentleman,英語:紳士。“精神的冒險”,也譯作“靈魂的冒險”。法國作家法朗士在《文學生活》一書中說過文學批評是“靈魂在傑作中的冒險”的話。

  (7)這一節是模仿徐志摩的文字而給以諷刺的。參看《集外集·“音樂”?》。

  (8)買一本字典胡適在《現代評論》第一卷第二十一期(一九二五年五月二日)的《胡說(一)》中,說“近來翻譯家犯的罪過確也不少了”,他指責王統照在翻譯美國詩人朗費羅的長詩《克司臺凱萊的盲女》時不查字典,“捏造謬解”,“完全不通”。並說:“我常對我的翻譯班學生說,‘你們寧可少進一年學堂,千萬省下幾個錢來買一部好字典。那是你們的真先生,終身可以跟你們跑。’”(9)青年何其多流產當時有些人把青年作者發表不夠成熟的作品斥爲“流產”。《現代評論》第二卷第三十期(一九二五年七月四日)刊登江紹原《黃狗與青年作者》一文,認爲由於報刊的編輯者不知選擇,只要稿子,青年作者“就天天生產——生產出許多先天不足,月分不足的小傢伙們。”隨後徐志摩等人也發表文章應和。同年十月二日徐志摩主編的《晨報副刊》發表《副刊殃》一文,指責青年作者“藉副刊作出風頭的場所,更屬墮志”。魯迅對這種論調的批評,可參看本書《這個與那個》第四節。

  (10)開風氣之先一九二五年章士釗在他主編的《甲寅》週刊上激烈反對白話文。胡適在《國語》週刊十二期(一九二五年八月三十日)發表《老章又反叛了》一文,其中說到章士釗也是很早就寫過白話文的,“同是曾開風氣人”。章即在《甲寅》週刊一卷八號(一九二五年九月五日)發表《答適之》,其中也說:“二十年前。吾友林少泉好談此道。愚曾試爲而不肖。十年前復爲之。仍不肖。五年前又爲之。更不肖。愚自是閣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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