鼓書藝人第九章


  到四月份,重慶的霧季就算過去了,但早晨起來,霧還是很濃。那霧,潮溼、寒冷,象塊大幕布似的蓋着山城,直到日上三竿,才逐漸散去。太陽升起如猩紅色的火球,看着有點怕人。這是不祥之兆,主兵災;它也主大晴天,就是說空襲又將來到。重慶的天氣可以截然分爲兩季:冬冷,有霧;夏炎熱,無霧——卻包含着危險。誰都知道,只要天一放晴,日本飛機就又會臨頭。

  四月底,這年頭一次拉了警報。飛機並沒有來,但人人都知道戰亂又已來到。霧這個起保護作用的天然防線沒有了,人們只好聽天由命。

  寶慶對空襲已經習以爲常。他親身經歷過的一些空襲,想起來還叫人心驚膽戰。他決定把窩囊廢送到南溫泉去,那兒離城有四十多裏地,比較安全。他要窩囊廢到那兒去找上兩間房;租旅館,賃房子,都行。要是重慶*ち蘇ǎ郊易芑褂懈靄採碇Α*

  於是五月份那令人難忘的一天來到了。山城已是黃昏,太陽老遠地,象個大火球。書場附近有些人在喊:拉警報了。也有人說,沒拉警報,是訛傳。外地來的難民,懂得空襲的厲害,很快躲進了防空洞。本地人還在各幹各的,有的人滿不在乎地在街上晃盪。這些“下江人”真是神經過敏!空襲?連一架飛機也沒有。

  突然之間,飛機來了,發出一陣轟隆轟隆的響聲。朝防空洞奔去的難民跑得更快了。他們聽見過這種聲音——是轟炸機。可是四川人卻站在那兒,兩眼瞪着天空。也許是自己的飛機吧,剛炸完敵區回來。根本沒有炸彈,怕什麼?

  霧季一過,二奶奶沒敢再喝酒。她不樂意給炸得粉身碎骨。活着還是有意思得多。白天黑夜,她隨時準備鑽防空洞。她把錢和首飾小心地裝在一個小包裏,隨身帶着。

  這天下午,她正在檢查這個跑警報用的包,盤算着還能不能再放點別的什麼進去。最好能帶瓶酒,等頭暈的時候喝上兩口。秀蓮正看她積攢的舊郵票,大鳳做着針線活兒。

  猛的,只聽見頭頂上一聲巨響,好似一柄巨斧把天劈成了兩半兒。秀蓮一下子蹦了起來。

  寶慶光着腳從裏屋跑出來,“沒聽見警報呀!”他說。二奶奶坐在椅子上,想站,站不起來。她手裏緊緊攥着那個小包。她往起站了兩次,可是腿軟得不聽使喚了。寶慶走過來扶她,秀蓮奔到了窗邊。一陣淒厲的呼嘯穿房而過,聲音越來越響,猛地又啞然無聲了。“快躺下,”寶慶喊道。他自己也趴下了。

  炸彈爆炸了——三聲悶響,書場搖晃了起來。一隻花瓶從桌上蹦到地下,摔得粉碎。秀蓮用手指堵住耳朵,爬到靠窗的桌子底下。外面街上揚起了一陣煙塵。接着又是一起爆炸,聲音短促,尖厲,一下接一下。整個書場天翻地覆,好象捱了巨人一拳,接着就聽見震碎的玻璃嘩嘩亂響,紛紛落地。

  寶慶頭一個開口:“走了,我估摸着。”他還在地上躺着。他說話,爲的是安慰大家。誰也沒答碴兒。他四面瞅瞅,連頭也不敢擡起來:“大鳳,你在哪兒?”大鳳在隔壁屋裏,趴在牀底下呢:“媽,您在哪兒?”二奶奶還坐在椅子裏,緊緊攥着那個口袋。她腳下溼了一大片。她尿了褲!“過去了,”寶慶安慰她說。她不言語。他走過去,摸了摸她的手。手冰涼。看見她在哭,他叫大鳳過來,安慰安慰媽媽。大鳳打牀底下爬出來,身上臉上滿是塵土和蜘蛛網,眼裏一包淚。

  寶慶穿上了鞋襪。等二奶奶定下神來,他已經走到了門邊。“你上哪兒去呀?”她喊起來了。

  “去看看唐家,我得去看看他們怎麼樣。”

  “就不管我了?我快嚇死了,你倒只想着別人。”

  寶慶猶豫了一下。但他還是下了樓。她又神氣地跟他作起對來了,這就是說,她已經沒事了。他有責任去看看唐家怎麼樣了。琴珠是他班裏的角兒,小劉是重慶獨一份兒能彈三絃的琴師。他現在必須去看看他們,以後,他們或許就會少找他一點麻煩。

  外面街上和平時一樣。他以爲街道已經給炸沒了,炸彈離得那麼近。到處都是碎玻璃。一些消防隊員和警察跑來跑去,街上的人並不多。太陽已經落山了。隔街望去,後面幾道街的屋頂上,彩霞似的亮着一道強光,那不是彩霞,那是房子起了火。山城的一部分已是一片火海。他的心揪得發痛。他加快了步伐。是唐家住的那一帶起了火。他的角兒!他的琴師!走到後來,一排警察擋住了他。他拿出吃奶的勁頭,打人羣裏擠過去。整條街都在燃燒。燒焦了的肉味兒直往他鼻子裏鑽。他一陣噁心,趕緊走開。

  末了,他爬上了山,衝着唐家旅館的方向走去。也許他能打衚衕裏穿過去,找到他們。然而,所到之處,慘得叫人不敢看。靠山的街道上全是熊熊大火,濃煙鋪天蓋地朝他滾了過來。只聽見火燒的噼啪聲,被火圍困的人的慘叫聲,以及救火車不祥的鈴聲。新起的火苗,在黑暗中象朵朵黃花,從各處冒出來,很快就變成了熊熊的火舌。頭頂上的天,也成了一面可怕的鏡子,忽而黃,忽而紅,彷彿老天爺故意看着人們燒死在下面的大熔爐裏來取樂似的。

  寶慶低着頭,懷着一顆沉重的心走回家,眼前老晃着那一大片怕人的火。

  這會兒街上已經擠滿了人,大家都想出城去,所有的人力車上都高高地堆滿了東西,一家家人家帶着大包小包,拚命往外逃,找不到人力車的人,罵罵咧咧,有的在哭。失掉父母的孩子在嚎啕。有的人還帶着嗷嗷叫的豬和咯咯的雞。

  一個人差點和寶慶撞了個滿懷。他臉氣得鐵青,不但不道歉,還罵開了,“你們下江人,”他喊了起來,一面用手指着,“是你們招來的飛機。滾回下江去。”

  寶慶不想跟他吵。顯而易見,他說得不對。哪裏是難民招來的飛機。他忘了那個人還在罵他,楞在那兒出神了。他一面走道,一面還在琢磨。可以寫上一段鼓詞,跟大家說說戰爭是怎麼回事,爲什麼要抗戰。

  突然之間,他倒在了地上。一個發了瘋的人在街上狂跑,把他撞倒了。他站起來,撣了撣衣服。這纔看出來他已經走過了書場。

  秀蓮正在等他。她看上去是那麼小,那麼孤單。“爸,人家都出城去了,”她說,“我們爲什麼不走呢?到南溫泉找大伯去吧。”

  寶慶拿不定主意。完了他說:“我們怎麼走?城裏找不到一輛洋車,一架滑竿,汽車更甭想。今晚上走不成了。等明天城裏沒事了,再想辦法。”

  “我現在就想走,爸。我倒不怕給炸死,我就是怕聽那聲音。”

  他搖了搖頭。“我親眼見的,江邊的街道都着了火。走不過去——警察把路也給攔上了。明兒一早,我們再想辦法。”她疑惑地看着他,問:“唐家怎麼樣了?”

  “不知道。”他的下巴頦兒直顫。“我走不過去。到處都是火,真怕人。”

  她那雙黑眼睛,黯然失神。她看了看天花板。“爸,明兒還會有空襲嗎?”

  “誰知道。”

  “我等不得了,”她乾笑了一聲。“就是走,我也要走到大伯那兒去,我可不願意再挨空襲了。”

  二奶奶尖聲叫着他們。雖然她一直在喝着酒,她的臉還是煞白的。“我不能在這兒等死,”她使勁嚷着,“動彈動彈,想點辦法。”

  “明兒一早,我們就上南溫泉去,”寶慶說,他又疲倦,又緊張。看見她這副樣子,他心裏實在難過。

  誰也沒有睡。街上通宵擠滿了人,都不敢去睡覺。謠言滿天飛。每聽到一起新的謠言,女人們就嚎啕大哭起來,聽着叫人心碎。炸死了四千人,這是官方消息。要是一次就炸死四千人,那往後更不堪設想了。每一起謠言,都會使那騷亂的人羣更加不安,更悲苦。

  到夜裏兩點,寶慶睡不着,乾脆不睡了。他穿上衣服,下了樓,走到書場裏——那是他心血的結晶,是他成名的地方。當班主的寶慶,在這兒走了運,有了一幫子熟座兒。可是,眼前的景象叫他腦袋發木。賀幛、匾額還都掛在牆上,全是捧他的。他最珍惜的一些,已經送到南溫泉去了。再有就是桌子、椅子、長凳。都是辛辛苦苦置下的。現在還有什麼用處?那邊長條桌上,整整齊齊摞着二百套新買來的蓋碗。他雙手捧着光頭。這些茶碗是他的血汗呀!沒法把它們帶走。一家人也許還得長途跋涉,纔到得了南溫泉。還可能有空襲。也許到了明晚上,整條街都會化爲灰燼,一個茶碗也不剩。是不是因爲他在別人家破人亡之際,賺了兩個錢,所以纔得到這樣的報應?

  他一腦門都是汗。他忽地擡起那滿布皺紋的寬闊臉膛,笑了。有了命,還愁什麼?幾個茶碗算什麼?他走到後臺,把大鼓、三絃放進了一個布口袋裏。看見這些寶貝,他好受了一點。只要有了它們,他就什麼也不怕了。到哪兒都可以掙錢吃飯。

  他找來一張紅紙,大筆書寫了一張通知:“本書場停業三天。”他走到書場前面,把紅紙貼在最醒目的地方。完了又走回後臺。這一回他跪下求神保佑。求大慈大悲的菩薩和祖師爺保佑——“菩薩保佑,保佑吧!我日後一定多燒高香。”完了他去叫醒家裏的人,已經是三點了。秀蓮翻了個身,眯縫着眼。“又有空襲?”她問道。寶慶忙說不是,告訴她該動身了。她象個小兔似的一蹦就下了牀。她的包早已打好,裏面有兩件衣服和積攢的郵票。二奶奶直打呵欠,提起了包。大鳳躲在媽媽身後。她怕爸爸要她背鼓。“好閨女,”他懇求着:“幫我一把。三絃就夠沉的了。”她滿臉不高興,但還是背起了鼓。寶慶鎖上了書場的門。他站了一會,凝視着這個地方,滿心的悲傷。他猛的轉過身,跟着全家出發了。一層薄霧籠罩着山城。成千的人仍舊擠在街上,臉發白,板着,驚惶失措。有的人邁着沉重緩慢的步子,有的人呆呆地瞧着。寶慶一家走過的街道,還在燃燒。可以清楚地看見房屋燒焦了的骨架還在冒煙,有些地方還吐着火苗。他們從一堆堆瓦礫和焦木中間走過,到處都是難聞的焦味兒。間或看見一具屍體,不時看見一根孤零零的柱子豎在那兒。有一次,在他們走過的時候,一根柱子倒了下來,揚起一陣熾熱的灰燼。他們加快了步伐,用手堵着鼻子,想避開那可怕的臭氣。

  二奶奶嚇破了膽,連罵人也顧不得了。她平日最不樂意着忙,這會兒她卻總覺得大夥兒走得太慢了。她猛的站住,慘叫一聲,捂住了臉。原來她踩着了一個死孩子。秀蓮給一團斷電線纏住了,寶慶轉過身來幫她解,她驚慌得不得了,好不容易纔掙脫開,拽下了一片衣裳。大鳳一個勁地摔跟頭,可還是緊緊地抓住鼓不放。

  他們走了好幾個鐘頭,拐彎抹角地走過一片瓦礫的街道,爬過房屋的廢墟和成堆的屍體,最後來到了江邊。真是觸目驚心!回過頭來再看看他們經歷過的千難萬險,一下子都癱倒在潮溼的沙灘上,爬不起來了。一片焦土和斷垣殘壁。一股股濃煙,火舌直往天上冒。那一大片焦土,就象是一條巨大的黑龍,嘴裏吐着火舌。這樣的黑龍,足有成百條。

  他們總得設法渡過江去。寶慶去找渡船。聽得一聲汽笛響,輪渡還照常。這就好了!許多人爲了坐小划子過江,付出了嚇死人的高價。有輪渡*禿謾W』庸蠼*人擔心害怕。

  輪渡上已經擠得滿滿的。過了江,他讓二奶奶和兩個姑娘先在茶館裏等着,自己跑出去想辦法。公共汽車站擠滿了人,寶慶斷定,哪怕等上一個禮拜,公共汽車也不能把所有等着的人都載了去。他想僱滑竿。擡滑竿的要價高得嚇人。臨完他發現一輛公家的汽車。他陪着笑臉跟司機拉近乎。請司機喝茶,司機高興了。過了一會,寶慶塞給他一筆可觀的錢,要他把一家人捎到南溫泉去,司機痛痛快快地答應了。他正想要做這麼一筆生意呢!

  有汽車坐,樂壞了秀蓮。這就跟故事書裏講的一樣。二奶奶又抱怨開了。“早知道有汽車坐,我就多帶點東西來了,”她嘟囔着。寶慶沒言語。他很高興,菩薩還是保佑了他。

  窗外的景色飛快地向後跑去,秀蓮很快就把她的疲勞忘掉了。什麼都新鮮,美麗。南溫泉真有意思,街道窄小,背靠連綿的大青山。可看的東西多着呢:潺潺的小溪,亭亭的松樹,太陽是那麼和藹安詳,和重慶的太陽不一樣。山坳處是一片深紫色的陰影,綠色的梯田一望無際。她從沒見過這麼美的景色。

  窩囊廢見到他們,眼淚汪汪。他以爲他們都給炸死了。他的臉色黃中帶灰,滿布皺紋,眼睛裏全是血絲。“您好象一宿沒睡,”寶慶說,“好大哥,怎麼不歇歇?”“擔着這麼大的心,我怎麼睡?”窩囊廢沒好氣。他扶着秀蓮的肩頭,孩子般熱誠地說:“去睡一會兒,孩子,好好睡它一覺。等明兒醒了,上溫泉去洗個澡。那纔夠意思呢!”他看着大家,歡歡喜喜把每個人都打量了一番。“都活着,太好了!太好了!都得去洗個澡。好呀,太好了!”他一高興起來,就不知道打哪兒說起了。只要不住嘴就行。“我的好兄弟,”他對寶慶說,“你一定得先睡一覺。”寶慶很不以爲然:“不忙,我還有正經事要辦呢。”

  “正經事?”窩囊廢瞅着兄弟,覺得他簡直瘋了。“這麼美的地方,還用得着辦什麼正事?”

  寶慶把那寶貝三絃遞給窩囊廢,“我到鎮上去走一圈,看看能不能在這兒作藝。”說完,就邁着輕快的步子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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