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葬第六章


  不出夢蓮所料,舉人公願意交錢糧。老鄭本來很怕和舉人公說話,因爲舉人公的話裏常常帶着書上的字眼,教他莫名其妙。而且,這一次,是他給舉人公出主意,教舉人公破鈔,他的心裏一點也不象往常來報告“今年多收了十五擔高粱”那麼平靜。他幾乎懷疑自己真的有那個膽量把話說出來。況且,他知道,院中老有人監視着舉人公;連給舉人公打雜的都是敵人派來的偵探。假若他的話被他們聽了去,他曉得自己的頭就要在項上長得不十分安穩了。

  舉人公正在批閱公文。他討厭看它們,但是日本人的鞭子——無形的——老在他的背後,他不敢十分的貪懶。那些公文的內容沒有一件是有利於中國人的,納糧,抽壯丁,統制物資,使用僞幣……他知道他的筆下可以殺死多少多少人,但是他沒法子不批准——他的唯一的任務就是替日本人批准一切殺人放火的事。他不能由國家民族的立場去看事,但是他深知道因果報應的可怕。他入過考場,在很年輕的時候就取得了功名,他知道,是一半來自學問,一半來自祖宗的陰功德行。在他坐在與囚獄相似的書房裏寫卷子的時候,他彷彿看見了好幾個白鬍子老頭兒,都慈眉善目的向他微笑——所以,他中了舉人。現在,在他的筆下,他看見多少沒有頭,或頭上帶着一個血洞的人。他不敢再落筆。但是他又非落筆不可。爲維持生命與財產,他須忘了那些屈死鬼。他須不再迷信!他寫下來批語,簽了字蓋了章,心中痛快了一些。“管它呢,批完一件是一件!”他告訴自己。

  老鄭來得正好。舉人公恰好看一件日本人要“女看護”的公文——文城須至少送出一百二十名“女護士”到各處軍營裏去。看看這件公文,他想起剛剛鬧過氣的夢蓮。他決不肯教自己的女兒去陪酒,可是他須把別人的女兒送到軍營中。他看見一羣吐着舌頭,下身流着血的女鬼!他閉上了眼,盼望看到那些曾經在考場裏保護着他的白鬍子老頭兒。沒有看見。

  睜開眼,他看見了老鄭。他把公文推在了一旁。老鄭一眼瞭着院中的人,一眼看着舉人公,很困難的,續續斷斷的,把來意說明。舉人公的小眼珠只轉了兩個圈,就點了頭。看了院中一眼,他口中的熱氣吹在老鄭的耳朵上;“咱們要誰也不得罪!”

  老鄭不願意多啾咕。他向舉人公告辭。怪捨不得似的,舉人公託着水菸袋把他送到院中。

  看着老鄭走出去,舉人公的心中輕鬆了許多。他想跟誰再談一談心。在他的蓋滿了恥辱與污垢的心中,他現在找到了一點光亮,象破屋子似的,雖然醜陋不堪,可是屋頂上的漏洞能放進點月光來。恥辱與污濁最好是埋在心裏,象死人須放在棺材裏那樣。但是,光亮是要射出來的。他渴想跟誰談一談心,把剛剛找到一點光亮放射出來。

  誰是可以談心的人呢?只有夢蓮。但是夢蓮已經幾乎不再是他的女兒。他的嘴,說不過她。他的“涵養”,又教他處於不利的地位;她敢任性的亂說,他不敢。但是,他必須找她去,跟她說幾句知心的話;再不說,他的心就會由憋悶而爆炸,象小孩吹的氣球那樣。他的腳不由的走向她的屋子去。不管她怎樣,他須把心中的話說出來,好教自己的身上還有一點人味兒。

  夢蓮正爬在小桌上寫信。她不必擡頭,就知道是誰進來了;她認識他的腳步聲——一種輕,短,而並不快的,彷彿只用腳掌那一點肉用力的,腳步聲。因此,她也就沒擡頭。舉人公停住了腳步。從胸部到喉管,忽然幹辣辣的縮緊,他想扭頭走去。她的冷淡是無可忍受的。但是,他沒動。象被食物噎住似的,他嚥了一大口氣。他看着她。她的額部幾乎不能看見,他只看見她的顴骨和腮——她的腮上是那麼瘦,顏色是那麼慘白,他的怒氣與反感開始變爲憐愛與同情。他好象已經有許多天沒有看見她,好象頭一回看清她是這麼憔悴。她不但是他的女兒,而且是個應當被人憐愛的女兒。他覺得有些對不起她。什麼地方對不起她?他不願意去想。因爲,假若他要依着她的看法去想——什麼漢奸咧,賣國咧——他就無法再爲自己辯護,無法再活下去。他須欺騙自己,以便苟延性命。他希望女兒能明白這一點。

  “夢蓮!”他低聲的叫。

  “嗯?”她的筆尖朝了上,左手按着紙,象知道他來,又象是剛從夢中驚醒的,這麼出了一聲。她的眼中帶出很疲倦的樣子,而皺着的眉頭又表示出雖然疲倦仍然不服氣,還可以隨時對他反抗的神氣。她的上嘴脣翹起一點,露出兩三個小牙;她的牙彷彿不似往日那麼白淨了。

  他走到她的旁邊。她沒有改動她的姿態,只把眼低下來,定在信紙上。

  “夢蓮!”舉人公把水菸袋放下,自己搬來一個椅子——姿勢極不自然,象三四歲的胖男孩抱着個布娃娃那麼不自然。

  夢蓮沒有任何表情,把信紙翻過來,把筆插在筆帽裏。“夢蓮!老鄭去了,去交錢糧!”他的心中的那點亮兒放射出來,象把一個魚刺吐出來那麼痛快。

  她把雙手放在脖子上,臉兒仰着,又“嗯”了一聲。“你看,夢蓮,我是要誰也不得罪!”他很高興的說出他的哲理。

  “各方面敷衍?”夢蓮的話象利刀砍在豆腐上。舉人公確是象豆腐,他軟軟的接受了那一刀,並沒使刀刃發出火星兒來。

  “那有什麼辦法呢?”舉人公嘆了口氣。

  “我們的命就那麼要緊?”是的,她知道,命實在要緊。在抗戰以前,憑她的那麼嬌生慣養,憑她的愛花愛草的天性,她永遠連“死”字都不大愛說。不是出於迷信,而是她以爲“死”字與她相距太遠;誰能看着一個可愛的世界,鳥在唱,水在流,而忽然想到死呢?可是世界變了,她看到死,種種的死,比噩夢還醜陋的死。她認識了死。她覺得死在這年月,一點也不稀奇,而且是人人不能免的。看清楚了這一點,她常常想到死,而不敢死的就好象不配活在戰爭裏。戰爭根本便是死裏求生。她的思想,以前是這麼輕微淺薄,現在卻被戰爭熬煉得象生命那麼大,那麼重。她不能不常常想到生和死,因爲水火刀槍都就在她的眼前。

  舉人公不想再談下去。他後悔剛纔爲什麼要來和女兒談心。女兒的眼是由生一直看到死,而他的是慢慢的慢慢的,象叫花子在垃圾堆上揀東西那樣,逐件的細看,只要看見一塊還有一點點黑色的殘煤,就可以再燃起火來取暖的希望。敷衍,各方面敷衍,的確是他的哲理;而且是,在他想,最適用於亂世的哲學。東摸一把,西摸一把,摸來摸去——他想——就會摸到自己的腦袋還在項上!這就叫作“一貫”!夢蓮不能懂得這個一貫之道。她年輕幼稚。他不想再和她往下談。

  但是,他又不肯走開。好容易和她坐在一處——她既沒一語不發,又沒跺着腳生氣——他須忍耐一會兒,再使她多明白一點他的心。他是有涵養的人。即使她不喜歡聽他的話,他也得說出來——心到神知!

  “你看,夢蓮,”他把聲音放得極低:“這不是第一次了!兩三回,政府派來的人,我都見了!很冒險!所以,連你都不願意告訴!咱們各方面都不得罪;哪邊勝了,都得另眼看待咱們!我就盼望早早的打完仗,我還能平平妥妥的入了棺材!夢蓮,你要明白我,咱們爺兒倆纔是……”他說不下去了。

  夢蓮有許多話要說,但是不願意開口。她討厭父親的無動於衷的客觀,與完全沒有貞操的實利,可是趕快結束這種無聊與苦惱,她似乎非表示一點憐憫他的意思不可!她勉強的笑了一下。

  舉人公的心裏,自從敵人進了文城,還沒有這麼痛快過。他覺得夢蓮的一笑是父女和好如初的第一層臺階。上了這一步,以後就都好說了。只要夢蓮能瞭解他,他就可以挺起腰板去幹;無論幹什麼也不丟人;一個最小的理由可以解釋開天大的罪過!

  夢蓮繼續寫她的信。

  “……到今天,愛,我才發現了我的心並不是心,而是一塊肉作的小機器,它只會均勻的,不斷的,動,而沒有應比機器更多,更熱,更大的感情。因此,我懦弱,我淺薄;我只想在人間遊戲,而不會由心中發出帶顏色的動作來。我是被薄雲遮住的殘月!殘月?我不是很年輕麼?哼!

  “我的腦子也只是一塊與豆腐差不多的東西。它不會思想。我很年輕,我應當象一個有出息的青年那麼活動我的腦子。可是我淺薄,浮動,我只想這一會兒我該作什麼。過了這一會兒,我再想下一會兒。我的生活是殘破了的電影,而不是有結構的戲劇。我只用腦子去‘碰’,而不是去想——把事想‘全’了。

  “感謝神聖的抗戰!我看清楚了我自己!我須立刻教我的腦去想,教我的心發出真正的感情!我必須找你去!請不要害怕,我不會只用吻與擁抱給你安慰與鼓勵,從而使你——也許——忘了你的責任,而只圖愛的享受。我要去幹點什麼,不爲你,也不爲我自己,而是爲抗戰!你看怎樣?”

  她停住了筆。手心對着手心,她自己握手。手心上有點汗,而且發燙。摸摸臉,臉上也發熱。她感到全身都有一點平常所沒有的力量與熱氣。再讀一遍,她滿意自己的文字,承認自己的真誠。她立起來,直了直腰,用拳輕輕捶自己的胸。她又看到火,血,敵兵,困難,死亡;可是她不怕,她深信自己會克服一切,會象一個勇士似的面對着危險。她已不是自己,而是象被一種什麼力量捉住的另一個人,她應當喊叫,隨着狂風向前衝殺!

  可是,她知道,這封信寄不出去!自從文城陷落後,她給丁一山的信裏只說些最簡單的,最無關係的話。一山的回信也是如此。敵人檢查信件。一山的信裏,不提舉人公一個字,可是信封上老寫着王舉人轉交。他用舉人公保險他的信。夢蓮給他的信,也老是由別人轉遞,不敢直接寫出他的住址。現在剛寫好的這一封,儘管還由別人轉交,也不應當寄出去。她用力擰自己的小手,但是無法可想!她由窗戶中看見一角青天,她想飛出去!

  二狗帶着臉上的傷,依舊在街上大搖大擺。他以爲沒人敢揣測他受傷的原因,而帶着傷走來走去似乎更足以使人們怕他。可是,文城的人們不曉得怎的都知道了:“二狗教蓮姑娘給揍了!”於是,他們把二狗與舉人公分在一邊,把夢蓮和陣亡了的唐連長分在另一邊;這邊的是漢奸,那邊的是英雄。看着二狗的傷,他們每個人都想有朝一日,他們的手也會打在二狗的臉上,一直活活的把他打死!

  這個慢慢的啾咕到了二狗的耳中,他咬上了牙。他起誓非把夢蓮弄到手不拉倒。爲增高自己的地位,爲報一碗茶之仇,爲發泄獸慾,他非把夢蓮壓在身底下不可!他決定殺死一山。他以爲,女人都是玩物,夢蓮自然不是例外,況且,夢蓮曾經和他好過呢;他不是在她屋裏坐過一整天麼?一山是唯一的障礙。把他結果了,夢蓮一定會自動的找他——二狗——來。即使她還彆扭,他會強迫向舉人公求婚——一出已經死了,難道你的女兒還守“女兒寡”嗎?

  但是日本人許他殺人不許呢?日本人是可以隨便殺人的,因爲人家是日本人。他自己,儘管留下小鬍子,腿兒羅圈着,可是到底不姓青山或山本啊!他恨自己沒投胎在東洋好,不幸而他殺了人,日本人再一生氣而殺了他,豈不很不上算?他得先試試看。

  文城有個最不怕敵兵的小姑娘。她才十五歲。她的腳,裹過,又放開了;所以走路有點象鴨子,她的身量不高,全身都胖嘟嘟的。眼睛很黑很大,嘴脣很厚,說話時,她先把厚嘴脣翻一兩下,笑一笑。笑得很天真。因此,她很有人緣;雖然她並不美麗。儘管有時候她的臉上抹上兩塊胭脂,她的黃頭髮還是亂蓬蓬的。她似乎永遠管束不住她的黃頭髮。她常爲這個翻着嘴脣笑自己。文城的人們都喜歡她,都管她叫作“小蝟兒”,因爲她的頭髮蓬蓬着。“小蝟兒”,不是“小蝟蝟”,因爲人們喜歡她,不肯用那個“蝟”字。

  敵人進城,小蝟兒,才十五歲,受到最無情的蹂躪。已經被敵人把她當作死人扔在城根,她又甦醒過來。

  她終日在街上走,眼睛平看着,似乎看見什麼,又似乎什麼也沒有看見。她的厚嘴脣不再向上翻卷,“笑”已經向她告別。她的下嘴脣倒老微微的動,象是微顫,又象是說着些什麼無聲的言語。在街上,她老在街上,看見地上有個梨核,她便揀了起來細瞧瞧,而後放在衣袋裏;若看到一塊有顏色的紙,她便舐上點唾液,把它貼在臉上。她不哭不鬧不說話,只是終日在街上走,象個無害的鬼魂。

  文城的人們都曾經喜愛她,現在對她還時常的施給一點小小的慈惠,連小孩們都尊敬她,不肯和她瞎鬧。敵兵,不知是天良發現,還是另有用意,對她也不加干涉;她可以在街上隨便走來走去。

  二狗想拿她試試手。他把她交給了他的心腹人田麻子。田麻子把她誘到城外,便結束了她的恥辱與苦痛;屍首就扔在路旁,給敵兵看看。

  敵兵到城外巡邏,看見了小蝟兒的屍身,他們並沒有追究,就好象看到一條死狗似的那麼不關心。

  二狗放了心,他可以殺人,只須殺在城外就行。他運用日本人,教他幫忙檢查信件。

  他看過了好幾封夢蓮與一山的通信,但是裏邊的話語都不給他什麼光亮。

  末後,他看到一山的信,信裏暗示出一山也許要回文城來。二狗把一山也交給了田麻子。

  一山走到東關外邊大槐樹下,田麻子執行了他的任務,而老鄭在茅屋外邊聽見了槍聲。

  鬆叔叔坐在夢蓮的對面。他向來沒有覺得這五六裏——由松林到王宅——是這麼長,這麼累人,這麼難走過。這不是五六裏地,而是五六萬裏地。他恨不能一展翅飛到,可是他沒有翅膀。

  及至見到夢蓮,他又覺得來的太快了。看着蓋滿了黃土的鞋,他沒法張開口說話,偷眼看她,她的眼睛是乾的,沒有一點淚的影子。他爲什麼這樣快的來到,教那一雙美麗的眼睛一定要被淚淹起來呢?

  他坐着,呆呆的坐着,連嚼動槽牙的習慣都忘了。他的心中成了一張白紙。

  “鬆叔叔!”夢蓮輕輕的叫了一聲。

  老鄭打了個冷戰!“啊?”

  “怎麼啦?”她覺得有點不大對,而想不出什麼事情不大對;有敵人在城裏,什麼意外的事都可以隨時的發生。無心的。他用粗硬的手擦了擦腦門上的土。“我,我,”他� �� ���}�PZ���@��] @��麼啦?鬆叔叔!”

  他又坐下了,捶了磕膝一拳,“報仇!”

  “怎麼啦?鐵柱子出了毛病?”

  “早晚‘都’得死!”他拿起桌上的一杯涼茶,一口喝淨。“他出了什麼毛病?”夢蓮的眼珠大了一些,口中也有點發幹。她的同情心永遠是很現成的。

  “不是鐵柱子!”

  “是誰?”

  “一山!”

  “誰?”她彷彿沒聽明白。

  他說出來了,後了悔。他不想再說。低下頭,心中氣得象弄亂了的一團黑線,再也找不到頭兒。

  “一山?”象極快的把手中落出的東西又接住似的,她倒想了起來。

  “一山!”

  她好似向來不認識這個人——一山。她不知道他要回來(他的信被二狗釦住)。每逢提到他,她老是先想到山,水,戰場,而後纔看到在她的想象中的他——一個英俊的,武裝的,青年。鬆叔叔口中的一山,和她心中的一山相距太遠,教她覺得茫然。

  “一山怎樣?”她的臉白了。她極快的想到,他也許是陣了亡,而鬆叔叔先得到了消息。“他受了傷?在前線受了傷?你怎麼知道?”

  她覺得即使有什麼不幸,也不過是一山受了傷。她幾乎以爲一山應當受傷。他受了傷,她好下決心,逃出文城,去看他。她想不起她應當怎樣伺候一個病人,但是她想只要她的眼一看到他,他就會好了的。這麼一想,她彷彿頭一次看清鬆叔叔是個鄉下人有點大驚小怪。她是臉色還沒轉過來,可是嘴角幾乎有點象要笑的意思。

  “你怎麼知道的?鬆叔叔!”

  “他來了!”

  “來了?”她不知道是事實,還是作夢。她的臉色轉變過來,腮上有了點血色。她一眼看到,她與他可以拉着手,一同走向那有自由的地方。“他在哪兒呢?哪兒呢?”她向外面看了一眼,她彷彿望着他就立刻在窗外呢。

  “說呀!”

  “他,他,”鬆叔叔嚥了一大口氣。“躺在了城外!”“幹嗎躺在城外?”她想不到他會死。

  “咱們的城,不是教鬼子佔着嗎?”

  “他死……”她想到這個可能,可是還不過是一種試探,猜想;一山是不會死的。鬆叔叔忍心的點了點頭。他極快的把眼釘住她的臉。

  她的淚馬上在眼中轉,可是她的嘴角上還有最小的一點笑意。她想控制住自己,用一點最不近情理的笑,把淚截回去。她有個豪橫的心。

  可是,她坐下了。她的手垂下,手指開始抽動。淚並不多,因爲黑眼珠有點向上翻。

  鬆叔叔急忙立起來,他把話已說淨,他須準備應付那最難堪的事情。他用大手,一把抓住她的右臂,一手在她的背上拍。他的話是由牙中擠出來的,帶着嘶嘶的響聲:“蓮姑娘,不能這麼着急!不能!蓮姑娘!醒醒!蓮姑娘,我是老混蛋!蓮姑娘!蓮姑娘……”

  一分鐘變成一個世紀,在我們真着急的時候。鬆叔叔的頭上出了黃豆粒大的汗珠,夢蓮還是沒有哭出來。她的喉中隔半天才噎那麼一下,手腳都在抽動。鬆叔叔覺得,他是來要她的命,她會這麼不言不語的把自己憋死!

  他不敢去告訴舉人公,舉人公只有這麼一個女兒。他不能去找醫生,不能;他不能離開她,他不能聲張;教敵人知道了蓮姑娘的未婚夫是個軍人那還了得?他須憑着自己的真誠,把她由死裏搶回來。他的胸中發辣,好象要吐血。“蓮姑娘!蓮姑娘!不能這麼想不開啊!”

  他把她抱起來。她很輕,彷彿象個小貓那麼輕。把她放在牀上,他替她脫鞋。她蜷着身子,不動,手還在抽動。他的汗流溼了他的小褂。

  慢慢的,她哭了出來;一種不痛快的,啞澀的,若續若斷的哭。他握住她的小手。她的手在顫,冷涼,相當的僵硬。她始終沒有痛快的哭一聲,就睜開眼。猛孤丁的她起來,雙手攏住磕膝,眼瞇瞇着,發楞。

  “蓮姑娘!哭!哭出來!哭出來!別悶在心裏!”她不哭,她瞇着眼,橫了心。“他在哪兒呢?”她是聲音很小,但是拚着命說出來的。

  他沒法不回答。他說了他所知道的一切。

  她矇着眼,靜靜的聽着。不,不是聽着,而是發楞。她的心走出去很遠,走出去東門,走到高山大川,走到一山的跟前。一山在哪裏呢?她聽到了一點聲音:“鐵柱子看見了他,躺在大槐樹的底下!”

  用她的下部作軸,她把自己轉過來,腳搭拉在牀沿下。眼還平視着,她的腳尖自己尋找她的鞋。找到了,沒有提上鞋跟,她立起來。

  “走!鬆叔權!”

  “上哪兒?”鬆叔叔感到極度的疲乏。

  “大槐樹!我看看他!”她的眼中冒出一種冷,亮,象刀刃上的光。

  “有什麼用呢?他們已經把他拖走了!”

  “拖走了?”她的腦子已不會思想,她只覺得去看看是她的頭一件責任,她至少須抱着他痛哭一場。可是;這一點願望也不能實現,她咬上了她的嘴脣。

  但是,她咬不住嘴脣。象被一種無可抵禦的力量催着,她張開了口,淚涌出來,她哭出了聲。

  鬆叔叔扶住了她,她的淚流溼了老鄭的衣肩。

  石隊長變成了老鄭的內侄——真要命!

  老鄭表演得很不錯。他告訴王舉人:內侄來了,因爲日本人在鄉下拉壯丁。我怎養活得了他呢?他一頓飯要吃一斤二兩鍋餅,還得饒上兩大碗疙疸湯,纔將就着說聲飽了!舉人公得幫幫忙啊!

  他不爽直的把內侄塞給舉人公,而這麼敲打着和舉人公要主意。他知道自己是學壞了,學得象個老狐狸精了。可是,那有什麼辦法呢。日本人狠毒,狡猾,我們還能只裝着傻阿斗,而不學諸葛亮嗎?

  王舉人——一聽老鄭的央告——感到自己的重要。他要想想看。一想,他和老鄭有多年的關係,而這個年輕的人又是老鄭的內侄,他爲什麼不給自己添個心腹人呢?他的男女僕人已經差不多都是日本人派來的偵探,連他每日三餐吃的什麼都有人報告上去,他還不應當添個自己人嗎!“把他帶來,看看吧!”舉人公不肯一下子就答應,而須慢慢的把人情送盡。

  石隊長,改名叫作李石頭,隨着“姑父”老鄭走進來。老鄭在前,他在後!老鄭的樣子已經夠又“怯”又傻的了,他的樣子就更怯更傻。他揭去了胸前的假膏藥,把破棉襖上所能找到的鈕釦都扣齊。一進門,還沒介紹,他給舉人公請個大安,象前些年衙門裏的僕役見着官長那樣。然後,他不敢走向前去,而傻不瞪的立在門坎內。頭垂着,兩手緊按在腿上,一雙大腳不知怎樣纔好的動着,正象剛入伍的鄉間壯丁頭一次排隊練操。低着頭,他的黑棋子一般的眼可已經把屋中一切的東西都記清。

  那一個大安決定了他的幸運。舉人公有好幾年沒看見過這種敬禮了,他決定喜愛這個傢伙。

  捧着水菸袋,微仰着小尖下巴,舉人公很象戶部正堂似的,問:“你是李石頭麼?”

  “是!你老賞飯吃吧!”把“吧”說成“掰”,他的語言有一種鄉民口中的樸拙的音樂。

  “你會什麼呢?”舉人公的音聲很輕的,象飛舞的破蝴蝶那麼無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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