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名高地有了名第二章


  (3)

  英雄營長賀重耘的身量只比一般的中等身材稍高一點。看起來,他並不特別的壯實,可也不瘦弱,就那麼全身都勻勻稱稱的,軟裏透硬。他的動作正好說明他的身心的一致,有時候很快,有時候很慢,在穩重之中隱藏着機警與敏捷。他能象農民那樣蹲在牆角,雙手捧着腮,低聲親切地跟老人或小娃娃閒扯。他本是農家出身。假若在這個時候發生了什麼意外,比如說被兩個敵人包圍住,他就能極快地掏出槍來,掩護住老人或小娃娃,而且解決了敵人。

  一張不胖不瘦的不很長的臉,五官都很勻稱,端正。他愛笑,也愛紅臉。他笑的非常好看,因爲他老笑的那麼真誠。他不常因爲生氣發怒才紅臉,多數的時候是因爲他着急,爲別人或爲自己有什麼落後的地方着急。臉發紅的時節,他可並不低下頭去;他的臉紅得坦白。“不行啊,沒文化不行啊!”他的臉紅起來。緊跟着,他說出:“我沒有文化!”並不止這麼說說而已,他確是下了決心要去學好文化。他的臉紅,一半是坦白自己的缺欠,一半是激動地表示他要求進步的決心。他沒法子把心掏出來給別人看看,他只能紅紅臉。他的頭髮很黑,黑得發亮。當他臉紅的時候,配上這一頭黑亮的頭髮,就非常好看,天真。

  二年前,他只認識自己的姓名,籤個名要費好大的勁。“筆比衝鋒槍難耍的多!夠嗆!”他有時候說話相當幽默。現在,他已經認識一千多字,而且都會寫。在坑道里,抱着個小菜油燈,他天天跟四方塊的傢伙們“拚刺刀”!因爲坑道里的空氣壞,潮溼,不見陽光,他的臉上已沒有什麼血色。

  可是,每當向方塊字進攻時,他的臉又紅起來。

  不過,他的事情多,不能安心學習文化。好傢伙,坐在“老禿山”前面學習文化,不是鬧着玩的事!他可是堅持了下去,炸彈落在他的洞子上邊,把小油燈撲滅,他就再把燈點上,繼續學習。

  “仗在哪裏打,就在哪裏學習!”這是他參軍後聽一位連指導員說的,他永遠不能忘記。這也就是他能隨時進步與發展的訣竅。

  他的本領就是這麼學習來的。他先會打槍,而後才學會扛槍、舉槍等等正規的動作。當他剛一被派作班長的時候,他不肯幹:“我不會出操,也不會下口令!”可是,慢慢地,他也都學會了。

  對於槍械的構造也是如此。起初,他以爲一支槍就是一支槍,一顆手榴彈就是一顆手榴彈;槍若是打不響,手榴彈若是個啞叭,那都活該。一來二去的,他明白了它們的構造,和其中的一些應用物理。於是,他感到了掌握武器的歡快,真地作了槍械的主人。“我拿着你,你不聽話不行!我完全曉得你是怎麼一回事!”

  同樣地,他先會指揮,而後經過很長的時間才明白“指揮”這麼個名詞和它的意義。他有指揮的天才。在他作班長和排長的時候,每逢作戰他都打的極猛。可是,他的眼睛能隨時發現情況,及時佈置,不教自己的人吃虧。該衝就衝,該包圍就包圍;他能死拚,也用計策。“我一眼看出來,情況有點不對頭了,所以……”那時候他只會這麼彙報。

  直到作到連長,他才體會到指揮是戰鬥的藝術,而不是隨便碰出來的。他以前所說的“一眼看出來……”原來是可以在事前料到的。心靈眼快固然可以臨時“一眼看出……”可是,萬一沒看出來,怎麼辦呢?以前,他以爲勝利等於勇敢加勇敢;後來,他才明白過來,勝利等於勇敢加戰術。他越來越穩重了。

  及至來到朝鮮,接觸到帝國主義最強暴的軍隊,他就更愛思索了。他看到遠渡重洋而來的敵兵,遇到向來沒看見過的武器,和一套新的戰術與陣式。不錯,他和戰士們一樣,都看不起敵兵,特別是美國兵。可是,他不完全跟戰士們一樣,那就是他經常思索、琢磨敵人的打法——不一定樣樣都好,可確是自成一套。跟這樣的敵人交戰,他以爲,既須分外勇敢,也該多加謹慎。以一個軍人說,他是更成熟了,曉得了知己知彼才能百戰百勝的道理。他以前的戰鬥經驗已不能再滿足他自己了。

  有一天,三連的小司號員,十八歲的郜家寶從小水溝裏撈來兩條一寸多長的小麥穗魚,送給了營長。營長把小魚放在坑道里所能找到的最漂亮的小碗裏,和小司號員看着它們游來游去,很象在公園裏看金魚的兩個小學生。兩個人的臉上都充滿愉快的笑意。

  “小魚多麼美,多麼美!”營長點頭讚歎。“這山裏,除了兵還是兵,連個穿便衣的人都看不見!”

  “連一隻小兔都看不見!”小司號員補充上。

  “儘管是這樣啊,仗在哪裏打,咱們就在哪裏學習!”是的,賀營長在這連一隻小兔都看不見的地方,並不閉上眼。他注意到敵人的裝備、戰術跟我們的有什麼不同,好去設法應付。儘管是在坑道里,他也不肯麻痹了對新事物的感覺,所以他能進步。

  更重要的是他的政治思想的進步。沒有這個,光掌握了一些軍事知識,光有天不怕地不怕的膽量,也成不了英雄。

  當初,他只知道人不該作牛馬。可是他得給財主伺候着牛馬,他比牛馬還低卑。他決定反抗。逃出了家,他要去看看有沒有人不作牛馬、不低於牛馬的地方。沒有!他下礦挖煤,上山伐樹,趕大車,都受剝削壓迫。到處他遇到吃人的虎狼。他還遇到霸佔東北的日本人——乾脆不許他活着,想當牛馬都不行!

  只好造反了。要使自己活着,他得殺出一條血路,把地主、礦主、車主、貪官污吏、地痞惡霸,連日本強盜,全收拾了!他先搶了四條槍,而後參加了游擊隊。他不懂什麼叫革命,他只要扛起槍去當兵,好去報仇。

  可是,這支游擊隊並不只管打仗,而也講革命與愛國的道理。他的心亮起來。他的事業不是去亂殺亂砍,而是有條有理地去革命。他不但須爲自己報仇,也得爲一切苦人報仇;不止報仇,還要教老百姓都翻了身,拿到政權,使地面上永遠不再有吃人的虎狼。他看的遠了,從一個村子或一個山頭上,他好象能看到全中國。他心裏有了勁,看清楚自己作的是偉大光榮的事。

  打仗,他老走在前面,爭取光榮;立了功還要再立功,光榮上加光榮。他入了共產黨。鐵漢入了共產黨就變成鋼,他聽一位首長這麼說過,並且把它記住。每逢遇到困難與苦痛,他就鼓勵自己:“這是給鐵加點火力,好快變成鋼!”

  既是黨員就不能專顧自己,他覺得作黨員的最大快樂就是幫助別人。誰說在部隊裏會寂寞呢?新的同志隨時來到,需要他的幫助。他幫助他們成爲戰士,成爲共產黨領導的戰士。最初,他不會寫字;後來,會寫而寫不快。但是,每逢他去聽報告,軍事的、政治的,他總是聚精會神地聽着,以便傳達給戰士們,傳達的完完全全,雖然沒有筆記。有時候他約一位同去聽講的人聽他傳達,看看有沒有遺漏和錯誤。有的戰士練操笨一些,有的識字很慢。這都使他着急,千方百計地由他自己,並發動別人,去幫助他們。但是,就是這樣遲笨的同志,對革命思想的領悟卻也很快。他們絕大多數是來自農村,跟他一樣受過壓迫與苦難。他們心中的怒火,一點即燃。他象愛親兄弟似的那麼愛他們。他自幼逃出家來,在部隊裏卻好似又回到農村。所不同者是這裏不用犁鋤種五穀,而是培養革命種子,使革命由發展而得到勝利。

  他一天也不肯離開部隊。在部隊裏,只有跟戰士們在一處,他才真感到快樂、滿意。他自己由戰士成爲英雄,他也願意看到後起的戰士們成爲英雄。他經常“出去轉轉”,去看戰士們。他不大愛聽與部隊生活完全無關的事,比方說:假若有人談起蜜蜂的生活,或上海是什麼樣子,他就慢慢地立起來,“出去轉轉”。他對蜜蜂與上海不感覺興趣,他得先去解決戰士老王或老李的問題,哪怕是很小的問題。

  這就是我們的英雄。假若他穿着軍衣在街上走,沒有人會特別注意他。及至他問問路,或買點東西,人們纔會誇讚他:多麼和善的一位同志呀!可是也不會輕易地想到他是鋼鐵一般硬的英雄。假若他換上便衣出去,誰都會招呼他一聲“老鄉”;他的時時發紅並且微笑着的臉是那麼可愛,沒有人願意不打個招呼便走過去。可是,誰也不會忽然想到他是英雄。這就是我們的英雄,一個很平常而又極不平常的人,一個最善良而又最頑強的人。

  自從換防下來,他就和政治教導員婁玉林細心地擬定了戰士們學習軍事與文化的計劃,請示上級,得到批准,而後佈置下去。

  教導員的身量和營長的差不多,可是橫下里更寬一些,看起來比營長還結實硬棒。高顴骨,大眼睛,一腦袋黑硬頭髮,說話明快爽朗;乍一看,他象個不大用心思的人。可是,他的腦門上有幾條很深的皺紋;一疲乏了,這些皺紋就更深一些。他的工作使他非用心思不可。

  他的文化程度相當的高,社會經驗與部隊經驗也都豐富,可是,他並不因此而輕看營長。對賀營長,他時時處處表示出尊敬。他對營長的尊敬更增加了營長在戰士們當中的威信。而營長呢,恰好又是個不自滿的人,幾乎永遠沒耍過態度。這樣,他們兩個的關係就搞得越來越好,好象左右手那麼老互助合作似的。

  他們倆都是山東人,這可與他們的親密團結沒有多少關係。由於都在部隊多年,他們有個共同的心碰着心的見解——摸到幹部們和戰士們的底,纔好指揮。這個見解使他們不約而同地去細緻地瞭解每一個幹部和戰士的一切。軍事教程與種種條例都是刻板的東西,人可是活的。不徹底地瞭解了人,有多麼好的條件也可能吃敗仗。賀營長常“出去轉轉”,婁教導員也是這樣。他們知道老呆坐在坑道里辦不了事。

  他們正在坑道里細心地討論自從撤到第二線來全營的思想情況。天已黑了,可是在坑道里不看錶是很難知道時間的。賀營長喜歡作這種研究,明白了別人,也就間接地可以明白自己;他是這一營的首長啊,別人的事都多多少少和他自己有關係。用不着說,婁教導員也喜歡作這個工作,掌握全營的思想情況,保證作戰勝利是他的職責所在。

  部隊的思想情況有時候是不易捉摸的。只有象賀營長和婁教導員這樣誠懇而細心的人,才能及時地發現水裏的暗礁,和預測風雨。

  撤換下來以後,全營都非常平靜。營長和教導員就馬上覺得不對頭。爲什麼大家這樣一聲不出呢?賀營長一想就想到,這是因爲沒摸着打個大仗,大家心裏不痛快;他自己不是也有點不痛快嗎?他想:過兩天,佈置了新工作,大家就會又高興起來的。及至文化學習和軍事學習佈置下去,大家還很平靜——這不能再叫作平靜,而是冷淡了。

  賀營長從衛生員王均化口中得到:三連的黎芝堂連長親口說的:“打仗用不着文化!”這句話馬上使許多戰士對學習都不大起勁了。

  “老黎自從教毒氣傷了腦子,”教導員說,“說話常常顛三倒四的!他可還是個好連長!”是的,外號叫“虎子”的黎芝堂的確是個好連長,作事認真,打仗勇敢,只是近來腦子有點不大好使喚。

  “可是說這樣的話就不行!”營長臉上經常掛着的笑容不見了,眼珠定住,半天沒有動。

  “倒退三年,咱們不也說過這樣的話嗎?”教導員爽朗地笑了笑。

  營長的臉慢慢鬆開,又有了笑意。“這話對!進步難啊!”“有人進步快,有人進步慢;快的別教慢的感到難堪!”“對!對!”營長連連點頭。“我找他去扯一扯?也許你去更好?”

  “你去!省得他拿我當知識分子兒……你的話,他聽着入耳!”

  “咱們一齊鼓動鼓動大家,搞得熱火朝天!對!”AA

  白天學文化、休息;晚上練兵,全營的情緒又高起來。經過詳細討論,各連的幹部都調整好。功臣們該到友軍去作報告的已派了走,新同志有的派出去燒炭,有的修補用具。還有一部分人整頓和添挖坑道。全營真正的平靜下來。

  可是,傳來了消息:三營換到前邊去,纔不到幾天就打了個勝仗——不大,可是打得漂亮,有殺傷,有繳獲,有俘虜。我們沒有傷亡。

  勝利的消息傳到團裏,老常班長連喊了幾聲“夠嗆”。他本不吸菸,現在可是借來一枝“大前門”吧嗒着。一邊吸菸,他一邊琢磨:勝利的光榮是有他一份兒的,他背過那麼多趟手榴彈!他的每一滴汗都是香美的,象珍珠那麼可貴!“夠—嗆!”他高聲這麼喊了一次,發泄盡歡快的感情。

  消息傳到了一營,大家也歡呼了一陣。可是,過了一會兒,大家又靜寂無言了,有的人還屢屢地嘆氣。最沉不住氣的是三連長黎芝堂。沒帶人,他獨自跑到營部去。“虎子”這個外號的確足以說明他的形象與性格:身量不矮,虎頭虎腦,剛二十五歲,什麼也不怕,他不但是虎形,而且有一顆虎膽。每次帶隊出擊,他總是說這一句:“不完成任務不回來!”

  見到營長,敬完禮就開了腔:“完啦!進坑道得低頭,到外面也得低頭了!”

  “怎麼啦?”營長的笑容裏帶着驚訝。“犯了什麼錯誤?”“除了愛多說話,沒有毛病!營長,人家三營打了漂亮仗!”

  營長的臉上只剩下驚訝,沒有了笑容:“打勝仗難道不好?”

  “勝仗是人家打的,不是咱們!”連長的榮譽心是那麼強,以爲所有的勝仗都該由他獨自包辦。

  “三營也是志願軍!”營長有點生氣了。若是一個戰士對他這麼講,他一定不會動氣;可是一位連長怎麼可以這麼隨便說話呢?

  營長一掛氣,連長更着了急,寬鼻頭上出了汗。“我看哪,他們剛一上去就打的好,將來進攻‘老禿山’準是他們的事,咱們參觀!”

  這可打動了營長。雖然他已有了相當的修養,不再象“虎子”連長那麼冒失,可是反擊的光榮若是教別人得去,他可不好受。他想了一會兒,話來的相當慢:“上級,上級教咱們打,咱們打;教、教咱們守,咱們守;教咱們參觀,咱們參觀!”說完這幾句不易出口,而確是得體的話,他的嘴順利了,“連長同志,不肯分析別人的勝利,吸收經驗,就是自傲自滿。自傲自滿必會教自己狹隘,嫉妒!打仗不是爲自己爭口氣,是爲了祖國的光榮!”

  “報告!”洞口有人喊。二連的上士唐萬善緊跟着歡歡喜喜地進來,向營長、連長畢恭畢敬地敬了禮。

  “什麼事,上士?”營長笑着問。

  “報告營長,明天星期六,七點鐘炊事班開個音樂晚會,想借用大禮堂,”所謂大禮堂就是營部開會用的,可以容四五十人的洞子。“還請營長去參加、指導。”

  “什麼節目?”

  上士笑得臉上開了花。“有我給他們組織的伙房大樂隊。蛋粉筒當鼓,兩個水瓢當鈸,啤酒瓶當磬,菜鍋當大鑼,菜勺當小鑼,可好聽咧!營長去吧!”

  沒等營長開口,連長給上士澆了一盆涼水:“亂敲打什麼,軟化了大家夥兒!”

  上士沒來得及解釋,文化娛樂是多麼重要,“門”外又是一聲:“報告!”

  進來的是沈凱,三連的文化教員。他從頭到胸都象個戰士,連細小的動作都摹仿着戰士。他的願望是跟着突擊部隊去衝一次鋒——“參加了會子,沒打過仗,算怎麼回事呢?”他常常這麼叨嘮。他的思想、感情也跟戰士們的差不多一致。

  不但在全營,就是在全師裏,三連也是有名的。賀營長以前就是這一連的連長。從他帶着這一連的時候起,“尖刀第三連”就已“威名遠震”。現在,三連的戰士們仍然保持着過去的榮譽,永遠要求打突擊。戰士們最怕“落後”這個名詞。

  三連炊事班的饅頭都蒸的比其他各連的特別大!“報告營長!”沈凱甕聲甕氣地說,“明天星期六,晚六點我們開個文娛晚會……”

  沒等教員說完,營長就攔住他:“大禮堂已借給二連了!”

  在心裏,他極重視三連。這是他一手培養起來的,而已有光榮傳統的一個連。但這絕不是偏愛。他有責任愛護這個連,繼續成爲各連的榜樣。

  他猜到,沈凱教員必定知道了二連要開會,所以要搶先開自己的會,以免“落後”。他猜對了。

  “順着連的次序,二連明天開,三連後天開,我都來參加。沒別的事?去吧!”

  敬完禮,上士與教員先後走出去。教員滿臉通紅。“連長同志,”營長相當嚴厲地說,“看見沒有?我和團、師首長都重視三連,這是我們的責任,我們不能教這樣一個連退步了。你是很好的連長,可是你狹隘、自傲。看,你們連開個小會都要搶在別人的前面。這不是怕落後,是處處拔尖子,看不起別人!這樣發展下去,你們將要不再是典型連,而是孤立連,損害了全營的團結!”

  黎連長頭上出了汗,直挺着腰板聽着。

  營長伸出手去,親熱地握了握那一手心冷汗的手。“咱們的部隊可以說是最有紀律的部隊。你看,朝鮮人民是怎麼喜愛我們,尊敬我們,支持我們,朝中真成了一家人。可就是不能驕傲自滿,那會,一定會,越來越鬆懈,把紀律完全搞光……好好地去準備,提高每個人的文化和技術;多打大仗,咱們有準備,必能打好。

  “是!營長!”連長的虎目瞪得極大,敬了禮。“我們應當給三營寫封信,祝賀勝利!”

  “對!營長!”

  (4)

  上士唐萬善的樂隊很成功。這並非說是大家聽到了音樂,(上士的目的本不在此;要不然,找幾位彈彈唱唱的好手還不算難事!)而是說連不大愛笑的人都笑出了眼淚——特別招笑的是那一對大水瓢。

  三連的晚會不開了:沈凱鬧情緒,節目沒能趕排好。黎連長從營長那裏回來就連連地吸菸,一根接着一根,弄得洞子裏滿是煙霧,小菜油燈的燈光越來越弱。

  對營長給他的批評,他絲毫沒有反感。他是黨員,懂得怎麼接受批評。他正在苦苦思索的是該怎麼辦,怎麼實現營長的指示,和從哪裏開始。一時他想不出頭緒。他的腦子受了傷,一個多月前他還在病院裏。思索過久了,他就害頭疼。

  政治指導員姚汝良回來了。副連長廖朝聞已到友軍去作報告,連長又是半個病人,所以這幾天指導員特別的忙。“喝!這裏成了炭窯嘍!”他彎着腰這麼喊。

  連長在炕上窩着,沒出聲。

  指導員撥了撥燈,纔看明白了:“你在家哪?”連長還是沒出聲。

  姚汝良是大個子,在坑道里隨時留着神還難免碰腫了頭。長臉,有幾顆不大的麻子;眼睛非常有神。身量高,可是細條,所以動作很快——這就在坑道里更容易碰了頭。這是個膽大心細的人,永遠虛心、用心。他堅強,也希望別人堅強,但絕不強迫別人。他慢慢地給別人輸入令人堅強起來的思想,象給一棵花木施用適當的化學肥料似的,又幹淨又有力量,最後能開花結果。

  脫下大衣,他靈巧地用它趕走了煙霧,而後躺在炕上歇息。他看出來,連長是有心事。但是連長既不出聲,他頂好也暫時不出聲;沉默有時候比催促更有刺激性。這一招果然靈驗:過了一會兒,連長出了聲:“老姚!老姚!”

  “嗯?”老姚假裝不大起勁說話似的。

  連長心直口快,不會繞灣子。“老姚!營長把我好批評了一頓!他一點不留情!平常,他不是老怪和氣的嗎?”“你調到這兒來才三個多月,我調過來還不到兩個月,咱們還不能完全認識營長。不過,不管咱們是由哪裏調來和調來多久,反正人人受黨的領導。咱們認黨不認人!”“這話對!我必得告訴你,營長可沒耍態度,亂叱呼人。他批評的對!”連長又找火柴。

  “別抽了吧?快進不來人啦!”

  “看着,過兩天就斷了煙!那天不是把棉褲燒了個大窟窿!說斷就斷!”把手中的煙扔了出去。

  “營長說什麼來着?”指導員知道連長受了傷的腦子不好使喚,說着說着就說到岔道兒上去,所以這麼提醒一聲。

  連長把在營部的那一場學說了一遍,說的不很貫串,可是很詳細、正確。他既不肯說謊,也不會添枝添葉。聽罷,指導員思索了半天才說:“營長說對了!連我也有點自傲!你看,當我接到了命令,調到三連來,我從心眼裏覺得滿意!這是有名的連,我能來作政治工作,沒法兒不高興。到這裏一個多月,我仔細看過了,每一個新戰士來到,剛放下揹包,就會得意地說:‘我是三連的!’這很好,有榮譽感是好的。可是,還沒學會任何本領就先看不起別人,就不對了!我們的戰士的確多少有這個毛病,必須矯正!必須你我以身作則地去矯正!”

  “怎麼辦呢?打哪兒下手呢?我想了半天,想不出……”指導員坐起來,想了會兒。“這麼辦,星期天的晚會不是不開了嗎?咱們還借用那個地方,開個黨支部擴大會議,連功臣也約來。你傳達營長對你的批評,而後檢討自己。我也講話,大意是講:要打好仗,得靠人人平日有準備,人人有真本事,不能專靠承繼下來的好名譽。烈士們功臣們用血汗和本領給我們創出榮譽,我們還得用血汗和本領繼續創造榮譽。專憑榮譽心而沒有真本事真勁頭,一遇到困難就會垮下來的!……大意是這樣吧。我們要鼓動起大家的學習熱情來,教大家知道不是因爲在三連裏就光榮,而是真下決心苦幹,人人有份兒地把三連搞得更硬,更好,而且更謙遜可愛才光榮。你看怎樣?”

  “就這麼辦!你去佈置,我好好想想我說什麼,怎麼說。”“事先要預備一下,到開會的時候大家好熱烈發言,發言的越多越好!”

  連長過了半天才說:“平日,我對大家是那麼嚴格……老姚!”

  指導員又猜着了連長的心意。“咱們是有黨領導着的部隊。你嚴厲的對,大家一定服從。嚴厲的不對,大家會提意見。你當衆檢討自己,是表明你對自己也嚴厲,不但不損失威信,反倒增高威信。黨是講民主的,它檢查所有的黨員的行動,不論地位!你是勇敢的人,就拿出勇氣來吧!”“好!我先睡一會兒。”不大的工夫,他已呼呼地睡着。外邊雖然沒有完全化凍,可是洞裏已偷偷地往下滴水。一滴水掉在連長平伸着的手上。他動了動。指導員過去給正了正上面承水的雨布。

  AA吃過晚飯,大家三五成羣去開會。因爲不是成排成班的開會,所以沒有排隊。每個人可都帶着武器和手電筒。大家都脫了踢死牛的又結實又保暖的大頭鞋,換上膠底鞋,爲是走路輕便,雖然由連裏到“大禮堂”並不很遠。

  副班長,有名的爆破手,因捉到俘虜而立過功的鄧名戈在前,老戰士章福襄在中,年輕的新戰士武三弟在後,三個人在壕溝裏走。

  敵人又發了炮。有的在驛谷川那溜兒爆炸,有的從他們的頭上飛過,落在遠處。三人安然走着。

  “媽的,山上的樹跟美國鬼子有什麼仇!”章福襄最容易動感情。每逢動感情,他的小而圓的臉就紅起來,總是先由兩個鼓眼泡兒上紅起。

  他的個子不大,看起來並沒有多大的力氣。可是他已跟敵人拚過幾次刺刀。有人問他由哪兒來的勁兒,他就答以“黨給我的”,然後真誠地一笑。

  他痛恨敵人,也極看不起敵人——“媽的,一拚刺刀就跪下,孬種!在家裏的時候,他吃過兩年的野草和樹皮。現在,家裏分了地,有吃有喝;去年他匯回四十萬塊錢去,老父親來信說,已添置了新被子。他不允許美國鬼子侵略了朝鮮,再進攻中國;他知道野草是什麼味道。

  新發下來的衣服鞋襪,他都不肯穿,非到迫不得已的時候才換上。有人說他太吝嗇,他就紅了眼皮、發怒:“這是祖國來的,我捨不得穿!”可是,趕到有人向他要一雙襪子什麼的,他會很慷慨:“拿去吧!咱們吃着祖國,穿着祖國,咱們渾身上下都是祖國給的!這就是共產主義吧?”他極愛惜祖國來的東西,可是不想獨佔着它們。部隊的集體生活已經使他忘了某些農民常有的貪得與自私。

  炮打得更兇了。章福襄問武三弟:“不怕嗎?”“不怕!聽慣了!”青年戰士嚴肅地回答。他十九歲,才參軍半年;參軍的時候,他已經是團員。他長得很體面:方方的臉,大眼睛,一條高而端正的鼻樑。他的嘴脣很薄,並上就成一道線,張開就露出一口潔白好看的牙來。每逢聽別人說話,他的大眼睛就睜得特別大,好象唯恐人家說他不注意聽似的;聽完,他天真地笑笑,露出好看的牙來,好象是說:我聽明白了,我是用心聽的!

  三個月前,武三弟跟着班長柳鐵漢去查哨。遠處有機關槍聲。柳班長回頭,不見了武三弟。班長往回走,看見武三弟匍匐在壕溝裏,手裏拿着個手榴彈。“起來!你幹啥呢?”班長問。

  “槍響了,我準備打仗!”武三弟還捨不得立起來。“起來!打槍的地方還離這兒八里地呢!”

  這個小故事不久就傳遍了全連,大家很快地都認識了武三弟,而且都喜愛他。

  鄧名戈心裏有勁,而不大愛說話。他是團員,又是功臣,而且老那麼少說少道地真幹事兒,所以威信很高。雖然因不愛說話而得了“老蔫兒”的綽號,他可是個大高個子,渾身是膽。現在,聽到武三弟說“不怕了”,他想起武三弟準備打仗的那個小故事,他笑了笑。“武三弟,你長了膽量!”

  章福襄也想鼓勵武三弟幾句,可是機槍手靳彪從後面趕來,把話岔過去了。

  AA離頭一批人不遠,後面來了郜家寶和王均化,一個十八,一個十九,兩個團員。他們倆常在一處。雖然小一歲,郜家寶卻比王均化高了一寸。看樣子,王均化不易再長身量,他長得橫寬。郜家寶長的細條,眉眼也清秀,說話舉止還有些象小孩。雖然樣子象小孩,可是胸懷大志,老想立下奇功,成個英雄。因此,喜愛沉穩嚴肅的王均化肯和未脫盡兒氣的小司號員交朋友。自從一入部隊,每逢聽見槍炮響,小郜總是眉飛色舞地說:“過年了,又過年了!”據王均化看,這未免欠嚴肅。可是,再一想,把打炮比作過年放爆竹,到底是沉得住氣,有點膽量啊!

  小王的眉眼也很清秀,可是臉方脖子粗。再加上橫寬有力的身子,他就很像個壯美的小獅子。他也並非天生的不淘氣;小時候他若是不登梯爬高地亂淘氣,他還長不了這麼壯實呢。可是,自從參加過一次戰鬥,他一下子變成熟了。平常,大家叫他小王,及至在戰場上,他給傷員們包紮的時候,傷員們都叫他同志。這樣得來的“同志”怎能不教他堅強起來呢?當傷員咬着牙,一聲不響地教他給包紮的時候,他很想坐下大哭一場。可是,他忍住了淚;孬種才落淚呢!有的傷員拒絕包紮,還往前衝。有的傷員負傷很重,拉住他的手說:“同志,不用管我,給我報仇吧!”有的重傷員只反覆地喊:“同志,我對不起祖國,沒能完成任務!”這些都教他明白了什麼叫作戰鬥意志,他不能再耍孩子脾氣了。他看清楚:在戰場上人與人的關係纔是同志與同志的關係,大家只有一條心,一個意志,汗流在一處,血流在一處。

  所以他也拿起手榴彈,衝上前去。他既是戰士們的同志,就必須和同志們一同去消滅敵人。他忘了一切個人心中的那些小小顧慮與慾望,只記得搶救自己的傷員與消滅敵人。對自己的人,血肉相關;對敵人,血肉相拚;戰場上就是這麼赤裸裸的敵我分明。他沉穩了,嚴肅了,也堅強了。他經過血的洗禮。

  “小郜,你今天發言嗎?”王均化回過頭來問。他走在前面,象哥哥領着小弟。遇到危險,他好擋頭陣;其實,這裏是不會遇到什麼危險的。

  “我不準備發言,聽聽別人說什麼吧。你呢?”“我要發言!爭取發言!”

  郜家寶扭頭看了看,後面來了一大羣人。“咱們快點走吧!”

  後面來的是柳鐵漢班長,金肅遇、仇中庸和乜金麟三位排長,還有不少戰士,包括着功臣巫大海、宋懷德、姜博安。連長和指導員也在其中。

  AA敵人的炮還響着,我們開了會。

  會場佈置得簡單嚴肅:有毛主席像,金日成元帥像,和幾條標語。地上墊着木板,大家坐在上面;這樣可以多坐人,也省得來往搬凳子。只有一張矮桌,是戰士們利用裝運物資的箱子的薄木板作成的。桌上放着兩枝蠟燭和一瓶子花,瓶子是炮彈殼,花是彩紙作的。

  指導員主持會議,先請連長髮言。

  一開始,連長的話就使大家驚異;誰都知道“虎子”連長平日多麼暴躁嚴厲,沒想到今天他會這麼誠懇坦白。然後,大家受了感動:連長是替大家受了營長的批評啊;驕傲自滿的,不重視學習的,不止是連長一個人啊!最後,大家激動起來,馬上立決心給三連增加榮譽,不許安然地享受過去的光榮!

  指導員的發言使大家更加激動,隨時地喊起口號來。指導員更進一步地指出具體事實:“挖坑道的同志們都很辛苦,不錯;可是,他們創造了新的方法,挖的更好更快沒有?在戰鬥中立過功的炊事班,現在用了腦子,改善了飯食沒有?文化成績好的幫助了落後的沒有?老戰士們自動地把本事教給新戰士沒有?……是的,我們稍微一自滿自足就會麻痹鬆懈!我們一不肯用腦子就耽誤了創造!不錯,打好了仗,一切都能順利;可是,沒有充足的學習和準備,我們就不會打好了仗!咱們的英雄營長向來是每戰必勝,但是沒有一次勝利是出於偶然的,沒有!”

  這一片既具體又生動的話剛一結束,大家的手都伸起來,象一片小樹林,爭取發言。

  指導員指定柳鐵漢班長先發言。

  大眼睛,尖下頦,相貌很清秀的柳班長向來能說會道。今天他要說的話特別多。可是,他是那麼激動,嘴脣直顫,打好了的腹稿已忘了一大半。他只說出:“同志們,當初,我當了兵,因爲日本兵用刺刀戳死我們村裏的六十多個人!我當了兵,爲報仇!在朝鮮龍崗裏,我看見,一條壕溝裏有三千多口死屍,多半是婦女小孩!婦女小孩招惹過誰?也都教美國鬼子給殺了!一個不滿三歲的小女孩,身上捱了三刺刀!我看見了,可沒法告訴人;一說,我就得哭!看過以後,我五六夜睡不着覺!同志們,我是志願軍,我要爲這些婦女小孩報仇!”他的淚流下來,用手背擦了擦。“同志們,越有準備,越能消滅敵人,越能多報仇!我保證我們這一班下苦工夫學習文化、練兵!我,我說不下去了!”這突然的結束,使大家一愣,非常肅靜。

  章福襄,眼泡兒紅得發亮,開了口:“同志們!同志們!”他的個子不大,聲音可十分足壯。“同志們!我身上的一絲一線都是祖國人民給的。祖國給的衣服緊挨着我們的肉皮!能爲保衛祖國粉身碎骨是我的最大幸福!完了!”話雖短,可是很具體。他說完,馬上有幾位青年去摸自己的厚厚的棉衣,好象摸到衣服,就也摸到了祖國。

  王均化發言。雖然年輕,他卻不象前邊兩位發言人那麼激動。他慢慢地講,每個字都說清楚:“同志們!我們的連很有名,我愛我們的連!可是該提醒一下,我們可有象二連六班,有名的‘四好班’那樣的一個班?我們可有象慄河清那樣的一個火箭炮射手?他在全軍裏考第一!”

  這幾句不激昂而極切實的話打動了每個人的心,大家馬上喊起:“向二連六班學習!向慄河清學習!”沈凱檢討了自己:“我錯了!連咱們開個晚會都要搶在二連的前面,心眼多麼小!我要向唐萬善上士道歉!我保證,用一個青年團員的資格保證,以後不再犯這樣的錯誤!”

  隨後,又有幾位發言,挖坑道的決定去找竅門,提高工作效率,提前完成任務;炊事班班長周達順保證把伙食作好,使戰士們滿意;還有……聽了這些結結實實的發言,每個人的心裏都感到了充實,都覺得把三連搞得更堅強更光榮是自己的責任。有的人恨不得馬上就去行動起來,不要等到明天。

  已經九點半了,指導員簡單扼要地作了總結,勉勵大家按照會議的精神,去鼓動連裏的每一個人,教三連人人進步,天天進步!“志願軍自從一到朝鮮,就作到了今天比昨天進步,明天又比今天進步。勝利沒教我們保守不前,反之,勝利堅定了我們進取的信心。我們三連必須進步,成爲天天進步的部隊的先鋒!人家管我們叫‘尖刀第三連’,尖刀必須天天打磨,不能生了鏽!三連的黨團員、功臣就是鋼刀上的鋼刃,永遠在最前面發着光!”

  大家決議用三連黨、團支部的名義向三營祝賀旗開得勝的勝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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