櫻海集柳屯的


  要計算我們村裏的人們,在頭幾個手指上你總得數到夏家,不管你對這一家子的感情怎麼樣。夏家有三百來畝地,這就足以說明了一大些,即使承認我們的村子不算是很小。夏老者在庚子年前就信教。他的兒子夏廉也信教。他們有三百來畝地,這倒比信教不信教還更要緊:不過,他們父子決不肯拋棄了宗教,正如不肯割捨一兩畝地。假如他們光信教而沒有這些產業,大概偶爾到鄉間巡視的洋牧師決不會特意地記住他們的姓名。事實上他們有三百來畝地,而且信教,這便有了文章。

  他們的心裏頗有個數兒。要說爲村裏的公益事兒拿個塊兒八毛的,夏家父子的錢袋好象天衣似的,沒有縫兒。“我們信教,不開發這個。”信教的利益,在這裏等着你呢。村裏的人沒有敢公然說他們父子刻薄的,可也沒有人捧場誇獎他們厚道。他們若不跳出圈去欺侮人,人們也就不敢無故地招惹他們,彼此敬而遠之。不過,有的時候,人們還非去找夏家父子不可;這可就沒的可說了。周瑜打黃蓋,願打願挨。“知道我們厲害呀,別找上門來!事情是事情!”他們父子雖不這麼明說,可確是這麼股子勁兒。無論買什麼,他們總比別人少花點兒;但是現錢交易,一手遞錢,一手交貨,他們管這個叫作教友派兒。至於偶爾被人家捉了大頭,就是說明了“概不退換”,也得退換;教友派兒在這種關節上更露出些力量。沒人敢惹他們,而他們又的確不是刺兒頭——從遠處看。

  找上門來挨刺,他們父子實在有些無形的硬翎兒。

  要是由外表上看,他們離着精明還遠得很呢。夏老者身上最出色的是一對羅圈腿。成天拐拉拐拉地出來進去,出來進去,好象失落了點東西,找了六十多年還沒有找着。被羅圈腿鬧得身量也顯着特別的矮,雖然努力挺着胸口也不怎麼尊嚴。頭也不大,眉毛比鬍子似乎還長,因此那幾根鬍子老象怪委屈的。紅眼邊;眼珠不是黃的,也不是黑的,更說不上是藍的,就那麼灰不拉的,癟癟着;看人的時候永遠拿鼻子尖瞄準兒,小尖下巴頦也隨着翹起來。夏廉比父親體面些,個子也高些。長臉,笑的時候彷彿都不願臉上的肉動一動。眼睛老望着遠處,似乎心中永遠有點什麼問題,他最會發楞。父親要象個小蒜,兒子就象個楞青辣椒。

  我和夏廉小時候同過學。我不知道他們父子的志願是什麼,他們不和別人談心,嘴能象實心的核桃那麼嚴。可是我曉得他們的產業越來越多。我也曉得,凡是他們要乾的,哪怕是經過三年五載,最後必達到目的。在我的記憶中,他們似乎沒有失敗過。他們會等;一回不行,再等;還不行,再等!堅忍戰敗了光陰,精明會抓住機會,往好裏說,他們確是有可佩服的地方。很有幾個人,因爲看夏家這樣一帆風順,也信了教;他們以爲夏家所信的神必是真靈驗。這個想法的對不對是另一問題,夏家父子的成功是事實。

  或者不僅是我一個人有時候這麼想:他們父子是不是有朝一日也會失敗呢?以我自己說,這不是出於忌妒,我並無意看他們的哈哈笑,這是一種好奇的推測。我總以爲人究竟不能勝過一切,誰也得有消化不了的東西。拿人類全體說,我願意,希望,咱們能戰勝一切,就個人說,我不這麼希望,也沒有這種信仰。拿破崙碰了釘子,也該碰。

  在思想上,我相信這個看法是不錯的。不錯,我是因看見夏家父子而想起這個來,但這並不是對他們的詛咒。誰知道這竟自象詛咒呢!我不喜歡他們的爲人,真的;可也沒想他們果然會失敗。我並不是看見蒼蠅落在膠上,便又可憐它了,不是;他們的失敗實在太難堪了,太奇怪了!這件“事”使我的感情與理智分道而馳了。

  前五年吧,我離開了家鄉一些日子。等到回家的時候,我便聽說許多關於——也不大利於——我的老同學的話。把這些話湊在一處,合成這麼一句:夏廉在柳屯——離我們那裏六裏多地的一個小村子——弄了個“人兒”。

  這種事要是擱在別人的身上,原來並沒什麼了不得的。夏廉,不行。第一,他是教友;打算弄人兒就得出教。據我們村裏的人看,無論是在白蓮教,或什麼教,只要一出教就得倒運。自然,夏廉要倒運,正是一些人所希望的,所以大家的耳朵都豎起來,心中也微微有點跳。至於由教會的觀點看這件事的合理與否的,也有幾位,可是他們的意見並沒引起多大的注意——太帶洋味兒。

  第二,夏廉,夏廉!居然弄人兒!把信教不信教放在一邊,單說這個“人”,他會弄人兒,太陽確是可以打西邊出來了,也許就是明天早晨!

  夏家已有三輩是獨傳。夏廉有三個女兒,一個兒子。這個兒子活到十歲上就死了。夏嫂身體很弱,不見得再能生養。三輩子獨傳,到這兒眼看要斷根!這個事實是大家知道的,可是大家並不因此而使夏廉舒舒服服地弄人兒,他的人緣正站在“好”的反面兒。

  “斷根也不能動洋錢”,誰看見那個楞辣椒也得這麼想,這自然也是大家所以這樣驚異的原因。弄人兒,他?他!

  還有呢,他要是討個小老婆,爲是生兒子,大家也不會這麼見神見鬼的。他是在柳屯搭上了個娘們。“怪不得他老往遠處看呢,柳屯!”大家笑着嘀咕,笑得好象都不願費力氣,只到嗓子那溜兒,把未完的那些意思交給眼睛擠咕出來。

  除了夏廉自己明白他自己,別人都不過是瞎猜;他的嘴比蛤蜊還緊。可是比較的,我還算是他的熟人,自幼兒的同學。我不敢說是明白他,不過講猜測的話,我或者能猜個八九不離十。拿他那點宗教說,大概除了他願意偶爾有個洋牧師到家裏坐一坐,和洋牧師喜歡教會裏有幾家基本教友,別無作用。他當義和拳或教友恐怕沒有多少分別。神有一位還是有十位,對於他,完全沒關係。牧師講道他便聽着,聽完博愛他並不少佔便宜。可是他願作教友。他沒有朋友,所以要有個地方去——教會正是個好地方。“你們不理我呀,我還不愛交接你們呢;我自有地方去,我是教友!”這好象明明地在他那長臉上寫着呢。

  他不能公然地娶小老婆,他不願出教。可是沒兒子又是了不得的事。他想偷偷地解決了這個問題。搭上個娘們,等到有了兒子再說。夏老者當然不反對,祖父盼孫子自有比父親盼兒子還盼得厲害的。教會呢,洋牧師不時常來,而本村的牧師還不就是那麼一回事。反正沒晴天大日頭地用敞車往家裏拉人,就不算是有意犯教規,大家閉閉眼,事情還有過不去的?

  至於圖省錢,那倒未必。搭人兒不見得比娶小省錢。爲得兒子,他這一回總算下了決心,不能不咬咬牙。“教友”雖不是官銜,卻自有作用,而兒子又是心不可少的,閉了眼啦,花點錢!

  這是我的猜測,未免有點刻薄,我知道;但是不見得比別人的更刻薄。至於正確的程度,我相信我的是最優等。

  在家沒住了幾天,我又到外邊去了兩個月。到年底下我回家來過年,夏家的事已發展到相當的地步:夏廉已經自動地脫離教會,那個柳屯的人兒已接到家裏來。我真沒想到這事兒會來得這麼快。但是我無須打聽,便能猜着:村裏人的嘴要是都咬住一個地方,不過三天就能把長城咬塌了一大塊。柳屯那位娘們一定是被大家給咬出來了,好象獵狗掘兔子窩似的,非扒到底兒不拉倒。他們的死咬一口,教會便不肯再裝聾賣傻,於是……這個,我猜對了。

  可是,我還有不知道的。我遇見了夏老者。他的紅眼邊底下有些笑紋,這是不多見的。那幾根怪委屈的鬍子直微微地動,似乎是要和我談一談。我明白了:村裏人們的嘴現在都咬着夏家,連夏老頭子也有點撐不住了;他也想爲自己辯護幾句。我是剛由外邊回來的,好象是個第三者,他正好和我訴訴委屈。好吧,蛤蜊張了嘴,不容易的事,我不便錯過這個機會。

  他的話是一派的誇獎那個娘們,他很巧妙的管她叫作“柳屯的”。這個老傢伙有兩下子,我心裏說。他不爲這件“事”辯護,而替她在村子裏開道兒。村兒裏的事一向是這樣:有幾個人向左看,哪怕是原來大家都臉朝右呢,便慢慢地能把大家都引到左邊來。她既是來了,就得設法叫她算個數;這老頭子給她砸地基呢。“柳屯的”不卑不亢的簡直的有些詩味!“太好了,‘柳屯的’,”他的紅眼邊忙着眨巴。“比大嫂強多了,真潑辣!能洗能作,見了人那份和氣,公是公,婆是婆!多費一口子的糧食,可是咱們白用一個人呢!大嫂老有病,橫草不動,豎草不拿;‘柳屯的’什麼都拿得起來!所以我就對廉兒說了,”老頭子擡着下巴頦看準了我的眼睛,我知道他是要給兒子掩飾了:“我就說了,廉兒呀,把她接來吧,咱們‘要’這麼一把手!”說完,他向我眨巴眼,紅眼邊一勁的動,看看好象是孫猴子的父親。他是等着我的意見呢。“那就很好,”我只說了這麼一句四面不靠邊的。“實在是神的意思!”他點頭讚歎着。“你得來看看她;看見她,你就明白了。”

  “好吧,大叔,明兒個去給你老拜年。”真的我想看看這位柳屯的賢婦。

  第二天我到夏家去拜年,看見了“柳屯的”。

  她有多大歲數,我說不清,也許三十,也許三十五,也許四十。大概說她在四十五以下準保沒錯。我心裏笑開了,好個“人兒”!高高的身量,長長的臉,臉上擦了一斤來的白粉,可是並不見得十分白;鬢角和眉毛都用墨刷得非常整齊:好象新砌的牆,白的地方還沒全乾,可是黑的地方真黑真齊。眼睛向外努着,故意的慢慢眨巴眼皮,恐怕碰了眼珠似的。頭上不少的黃髮,也用墨刷過,可是刷得不十分成功;戴着朵紅石榴花。一身新藍洋緞棉襖棉褲,腋下搭拉着一塊粉紅洋紗手絹。大紅新鞋,至多也不過一尺來的長。

  我簡直的沒話可說,心裏頭一勁兒地要笑,又有點堵得慌。

  “柳屯的”倒有的說。她好象也和我同過學,有模有樣地問我這個那個的。從她的話裏我看出來,她對於我家和村裏的事知道得很透徹。她的眼皮慢慢那麼向我眨巴了幾下,似乎已連我每天吃幾個饃饃都看了去!她的嘴可是甜甘,一邊張羅客人的茶水,一邊兒說;一邊兒說着,一邊兒用眼角掃着家裏的人;該叫什麼的便先叫出來,而後說話,叫得都那麼怪震心的。夏老者的紅眼邊上有點溼潤,夏老太太——一個癟嘴彎腰的小老太太——的眼睛隨着“柳屯的”轉;一聲爸爸一聲媽,大概給二位老者已叫迷糊了。夏廉沒在家。我想看看夏大嫂去,因爲聽說她還病着。夏家二位老人似乎沒什麼表示,可是眼睛都瞧着“柳屯的”,象是跟她要主意;大概他們已承認:交際來往,規矩禮行這些事,他們沒有“柳屯的”那樣在行,所以得問她。她忙着就去開門,往西屋裏讓。陪着我走到窗前。便交待了聲:“有人來了。”然後向我一笑,“屋裏坐,我去看看水。”我獨自進了西屋。夏大嫂是全家裏最老實的人。她在炕上圍着被子坐着呢。見了我,她似乎非常地喜歡。可是臉上還沒笑利落,淚就落下來了:“牛兒叔!牛兒叔!”她叫了我兩聲。我們村裏彼此稱呼總是帶着乳名的,孫子呼祖父也得掛上小名。她象是有許多的話,可是又不肯說,抹了抹淚,向窗外看了看,然後向屋外指了一下。我明白她的意思。

  我問她的病狀,她嘆了口氣:“活不長了;死了也不能放心!”那個娘們實在是夏嫂心裏的一塊病,我看出來。即使我承認夏嫂是免不掉忌妒,我也不能說她的憂慮是完全爲自己,她是個最老實的人。我和她似乎都看出來點危險來,那個娘們!

  由西屋出來,我遇上了“她”,在上房的檐下站着呢。很親熱地趕過來,讓我再坐一坐,我笑了笑,沒回答出什麼來。我知道這一笑使我和她結下仇。這個娘們眼裏有活,她看清這一笑的意思,況且我是剛從西屋出來。出了大門,我吐了口氣,舒暢了許多;在她的面前,我也不怎麼覺着彆扭。我曾經作過一個惡夢,夢見一個母老虎,臉上擦着鉛粉。這個“柳屯的”又勾起這個惡夢所給的不快之感。我討厭這個娘們,雖然我對她並沒有絲毫地位的道德的成見。只是討厭她,那一對努出的眼睛!

  年節過去,我又離開了故鄉,到次年的燈節回來。

  似乎由我一進村口,我就聽到一種唧唧喳喳的聲音;在這聲音當中包着的是“柳屯的”。我一進家門,大家急於報告的也是她。

  在我定了定神之後,我記得已聽見他們說:夏老頭子的鬍子已剩下很少,被“柳屯的”給扯去了多一半。夏老太太常給這個老婆跪着。夏大嫂已經分出去另過。夏廉的牙齒都被嘴巴搧了去……我懷疑我莫不是作夢呢!不是夢,因爲我歇息了一會兒以後,他們繼續地告訴我:“柳屯的”把夏家完全拿下去了。他們你一言我一語地爭着說,我相信了這是真事,可是記不清他們說的都是什麼了。

  我一向不大信《醒世姻緣》中的故事;這個更離奇。我得親眼去看看!眼見爲真,不然我不能信這些話。

  第二天,村裏唱戲,早九點就開鑼。我也隨着家裏的人去看熱鬧;其實我的眼睛專在找“她”。到了戲臺的附近,臺上已打了頭通。臺下的人已不少,除了本村的還有不少由外村來的。因爲地勢與戶口的關係,戲班老是先在我們這裏駐腳。二通鑼鼓又響了,我一眼看見了“她”。她還是穿着新年的漂亮衣服,臉上可沒有擦粉——不象一小塊新砌的牆了,可是頗似一大扇棒子麪的餅子。鄉下的戲臺搭得並不矮,她抓住了臺沿,只一悠便上去了。上了臺,她一直撲過文場去,“打住!”她喝了一聲。鑼鼓立刻停了。我以爲她是要票一出什麼呢。《送親演禮》,或是《探親家》,她演,準保合適,據我想。不是,我沒猜對,她轉過身來,兩步就走到臺邊,向臺下的人一揮手。她的眼努得象一對小燈籠。說也奇怪,臺下大衆立刻鴉雀無聲了。我的心涼了:在我離開家鄉這一年的工夫,她已把全村治服了。她用的是什麼方法,我還沒去調查,但大家都不敢惹她確是真的。

  “老街坊們!”她的眼珠努得特別的厲害,臺根底下立着的小孩們,被她嚇哭了兩三個。“老街坊們!我娘們先給你們學學夏老王八的樣兒!”她的腿圈起來,眼睛拿鼻尖作準星,向上半仰着臉,在臺上拐拉了兩個圈。臺下有人哈哈地笑起來。

  走完了場,她又在臺邊站定,眼睛整掃了�+��+���F���(,��+�@�+��夠用的。她足足罵了三刻鐘,一句跟着一句,流暢而又雄厚。設若不是她的嗓子有點不跟勁,大概罵個兩三點鐘是可以保險的。

  她下了臺,戲就開了,觀衆們高高興興地看戲,好象剛纔那一幕,也是在程序之中的。我的腦子裏轉開了圈,這是啥事兒呢?本來不想聽戲,我就離開戲臺,到“地”裏去溜達。

  走出不遠,迎面鬆兒大爺撅撅着鬍子走來了。

  “聽戲去,鬆兒大爺?新喜,多多發財!”我作了個揖。“多多發財!”老頭子打量了我一番。“聽戲去?這個年頭的戲!”

  “聽不聽不吃勁①!”我迎合着說。老人都有這宗脾氣,什麼也是老年間的好;其實鬆兒大爺站在臺底下,未必不聽得把飯也忘了吃。

  “看怎麼不吃勁了!”老頭兒點頭咂嘴的說。

  “鬆兒大爺,咱們爺兒倆找地方聊聊去,不比聽戲強?城裏頭買來的菸捲!”我掏出盒“美麗”來,給了老頭子一支,鬆兒大爺是村裏的聖人,我這盒菸捲值金子,假如我想打聽點有價值的消息;夏家的事,這會兒在我心中確是有些價值。怎會全村裏就沒有敢惹她的呢?這象塊石頭壓着我的心。

  把煙點着,鬆兒大爺帶着響吸了兩口,然後翻着眼想了想:“走吧,家裏去!我有二百一包的,悶得釅釅的,咱們扯它半天,也不賴!”

  隨着鬆兒大爺到了家。除了鬆兒大娘,別人都聽戲去了。給他們拜完了年,我就手也把大娘給攆出去:“大娘,聽戲去,我們看家!”她把茶——真是二百一包的——給我們沏好,癟着嘴聽戲去了。

  等鬆兒大爺審過了我——我掙多少錢,國家大事如何,……我開始審他。

  “鬆兒大爺,夏家的那個娘們是怎回事?”

  老頭子頭上的筋跳起來,彷彿有誰猛孤丁地揍了他的嘴巴。“臭狗屎!提她?”拍的往地上唾了一口。“可是沒人敢惹她!”我用着激將法。

  “新鞋不踩臭狗屎!”

  我看出來村裏有一部分人是不屑於理她,或者是因爲不屑援助夏家父子。不踩臭狗屎的另一方面便是由着她的性反,所以我把“就沒人敢出來管教管教她?”嚥了回去,換上“大概也有人以爲她怪香的?”

  “那還用說!一斗小米,一尺布,誰不向着她;夏家爺兒倆一輩子連個屁也不放在街上!”

  這又對了,一部分人已經降了她。她肯用一斗小米二尺布收買人,而夏家父子捨不得個屁。

  “教會呢?”

  “他爺們栽了,掛洋味的全不理他們了!”

  他們父子的地位完了,這裏大概含着這麼點意思,我想:有的人或者甯自答理她,也不同情於他們;她是他們父子的懲罰;洋神仙保佑他們父子發了財,現在中國神仙藉着她給弄個底兒掉!也許有人還相信她會呼風喚雨呢!“夏家現在怎樣了呢?”我問。

  “怎麼樣?”鬆兒大爺一氣灌完一大碗濃茶,用手背擦了擦鬍子:“怎麼樣?我給他們算定了,出不去三四年,全完!咱這可不是血口噴人,盼着人家倒黴,大年燈節的!你看,夏大嫂分出去了,這是半年前的事了。那時候,柳屯這個娘們一天到晚挑唆:啊,沒病裝病,死吃一口,誰受得了?三個丫頭,哪個不是賠錢貨!夏老頭子的心活了,給了大嫂三十畝地,讓她帶着三個女兒去住西小院那三間小南屋。由那天起,夏廉沒到西院去過一次。他的大女兒是九月出的門子,他們全都過去吃了三天,可是一個銅子兒沒給大嫂。夏廉和他那個爸爸覺得這是個便宜——白吃兒媳婦三天!”“大嫂的孃家自然幫助些了?”我問。

  “那是自然;可有一層,他們都擦着黑兒來,不敢叫柳屯的娘們看見。她在西牆那邊老預備着個梯子,一天不定往西院瞭望多少回。沒關係的人去看夏大嫂,牆頭上有整車的村話打下來;有點關係的人,那更好了,那個娘們拿刀在門口堵着!”鬆兒大爺又唾了一口。

  “沒人敢惹她?”

  鬆兒大爺搖了搖頭。“夏大嫂是蛤蟆墊桌腿,死挨!”“她死了,那個娘們好成爲夏大嫂?”

  “還用等她死了?現在誰敢不叫那個娘們‘大嫂’呢?‘二嫂’都不行!”

  “鬆兒大爺你自己呢?”按說,我不應當這麼擠兌這個老頭子!

  “我?”老頭子似乎掛了勁,可是事實又叫他泄了氣:“我不理她!”又似乎太泄氣,所以補上:“多喒她找到我的頭上來,叫她試試,她也得敢!我要跟夏老頭子換換地方,你看她敢扯我的鬍子不敢!夏老頭子是自找不自在。她給他們出壞道兒,怎麼佔點便宜,他們聽她的;這就完了。既聽了她的,她就是老爺了!你聽着,還有呢:她和他們不是把夏大嫂收拾了嗎?不到一個月,臨到夏老兩口子了,她把他們也趕出去了。老兩口子分了五十畝地,去住場院外那兩間牛棚。夏老頭子可真急了,背起捎馬子就要進城,告狀去。他還沒走出村兒去,她追了上來,一把扯回他來,左右開弓就是幾個嘴巴子,跟着便把鬍子扯下半邊,臨完給他下身兩腳。夏老頭子半個月沒下地。現在,她住着上房,產業歸她拿着,看吧!”

  “她還能謀害夏廉?”我插進一句去。

  “那,誰敢說怎樣呢!反正有朝一日,夏家會連塊土坯也落不下,不是都被她拿了去,就是因爲她而鬧丟了。不知道別的,我知道這家子要玩完!沒見過這樣的事,我快七十歲的人了!”

  我們倆都半天沒言語。後來還是我說了:“鬆兒大爺,他們老公母倆和夏大嫂不會聯合起來跟她幹嗎?”“那不就好了嗎,我的傻大哥!”鬆兒大爺的眼睛擠出點不得已的笑意來。“那個老頭子混蛋哪。她一面欺侮他,一面又教給他去欺侮夏大嫂。他不敢惹她,可是敢惹大嫂呢。她終年病病歪歪的,還不好欺侮。他要不是這樣的人,怎能會落到這步田地?那個娘們算把他們爺倆的脈摸準了!夏廉也是這樣呀,他以爲父親吃了虧,便是他自己的便宜。要不怎說沒法辦呢!”

  “只苦了個老實的夏大嫂!”我低聲的說。

  “就苦了她!好人掉在狼窩裏了!”

  “我得看看夏大嫂去!”我好象是對自己說呢。“乘早不必多那個事,我告訴你句好話!”他很“自己”的說。

  “那個娘們敢卷①我半句,我叫她滾着走!”我笑了笑。鬆兒大爺想了會兒:“你叫她滾着走,又有什麼好處呢?”

  我沒話可說。鬆兒大爺的哲理應當對“柳屯的”敢這樣橫行負一部分責任。同時,爲個人計,這是我們村裏最好的見解。誰也不去踩臭狗屎,可是臭狗屎便更臭起來;自然還有說她是香的人!

  辭別了鬆兒大爺,我想看看大嫂去;我不能怕那個“柳屯的”,不管她怎麼厲害——村裏也許有人相信她會妖術邪法呢!但是,繼而一想:假如我和她幹起來,即使我大獲全勝,對夏大嫂有什麼好處呢?我是不常在家裏的人!我離開家鄉,她豈不因此而更加倍的欺侮夏大嫂?除非我有徹底的辦法,還是不去爲妙。

  不久,我又出了外,也就把這件事忘了。

  大概有三年我沒回家,直到去年夏天才有機會回去休息一兩個月。

  到家那天,正趕上大雨之後。田中的玉米、高粱、穀子;村內外的樹,都綠得不能再綠。連樹影兒、牆根上,全是綠的。在都市中過了三年,乍到了這種靜綠的地方,好象是入了夢境;空氣太新鮮了,確是壓得我發睏。我強打着精神,不好意思去睡,跟家裏的人閒扯開了。扯來扯去,自然而然的扯到了“她”。我馬上不困了,可是同時在覺出鄉村裏並非是一首綠的詩。在大家的報告中,最有趣的是“她”現在正傳教!我一聽說,我想到了個理由:她是要把以前夏家父子那點地位恢復了來,可是放在她自己身上。不過,不管理由不理由吧,這件事太滑稽了。“柳屯的”傳教?誰傳不了教,單等着她!

  據他們說,那是這麼回事:村裏來了一撥子教徒,有中國人,也有外國人。這羣人是相信禱告足以治病,而一認罪便可以被赦免的。這羣人與本地的教會無關,而且本地的教友也不參加他們的活動。可是他們鬧騰得挺歡:偷青的張二楞,醉鬼劉四,盜嫂的馮二頭,還有“柳屯的”,全認了罪。據來的那倆洋人看,這是最大的成功,已經把張二楞們的像片——對了,還有時常罵街的宋寡婦也認了罪,純粹因爲白得一張像片;洋人帶來個照相機——寄到外國去。奇蹟!這羣人走了之後,“柳屯的”率領着劉四一干人等繼續宣傳福音,每天太陽壓山的時候在夏家的場院講道。我得聽聽去!

  有蹲着的,有坐着的,有立着的,夏家的場院上有二三十個人。我一眼看見了我家的長工趙五。

  “你幹嗎來了?”我問他。

  趙五的臉紅了,遲遲頓頓地說:“不來不行!來過一次,第二次要是不來,她卷祖宗三代!”

  我也就不必再往下問了。她是這村的“霸王”。柳樹尖上還留着點金黃的陽光,蟬在剛來的涼風裏唱着,我正呆看着這些輕擺的柳樹,忽然大家都立起來,“她”來了!她比三年前胖了些,身上沒有什麼打扮修飾,可是很利落。她的大腳走得輕而有力,努出的眼珠向平處看,好象全世界滿屬她管似的。她站住,眼珠不動,全身也全不動,只是嘴脣微張:“禱告!”大家全低下頭。她並不閉眼,直着脖頸唸唸有詞,彷彿是和神面對面的講話呢。

  正在這時候,夏廉輕手躡腳地走來,立在她的後面,很虔敬地低下頭,閉上眼。我沒想到,他倒比從前胖了些。焉知我們以爲難堪的,不是他的享受呢?豬八戒玩老鵰,各好一路——我們村裏很有些聖明的俗語兒。

  她的禱告大略是:“願夏老頭子一個跟頭摔死。叫夏娘們一口氣不來,堵死……”

  奇怪的是,沒有一個人覺着這個可笑,或是可惡。莫非她真有妖術邪法?我真有點發胡塗!

  我很想和夏廉談一談。可是“柳屯的”看着我呢——用她的眼角。夏廉是她的貓,狗,或是個什麼別的玩藝。他也看見我了,只那麼一眼,就又低下頭去。他拿她當作屏風,在她後面,他覺得安全,雖然他的牙是被她打飛了的。我不十分明白他倆的真正關係,我只想起:從前村裏有個看香的婦人,頂着白狐大仙。她有個“童兒”,才四十多歲。這個童兒和夏廉是一對兒,我想不起更好的比方。這個老童兒隨着白狐大仙的代表,整象耍猴子的身後隨着的那個沒有多少毛兒的羊。這個老童兒在晚上和白狐大仙的代表一個牀上睡,所以他多少也有點仙氣。夏廉現在似乎也有點仙氣,他禱告的很虔誠。

  我走開了,覺着“柳屯的”的眼隨着我呢。

  夏老者還在地裏忙呢,我雖然看見他幾次,始終沒能談一談,他躲着我。他已不象樣子了,紅眼邊好象要把夏天的太陽給比下去似的。可是他還是不惜力,彷彿他要把被“柳屯的”所奪去的都從地裏面補出來,他拿着鋤向地咬牙。夏大嫂,據說,已病得快死了。她的二女兒也快出門子,給的是個當兵的,大概是個排長,可是村裏都說他是個軍官。我們村裏的人,對於教會的人是敬而遠之;對於“縣”裏的人是手段與敬畏並用;大家最怕的,真怕的,是兵。“柳屯的”大概也有點怕兵,雖然她不說。她現在自己是傳教的;是鄉紳,雖然沒有“縣”裏的承認;也自己宣傳她在縣裏有人。她有了鄉間應有的一切勢力,(這是她自創的,她是個天才,)只是沒有兵。

  對於夏二姑娘的許給一個“軍官”,她認爲這是夏大嫂誠心和她挑戰。她要不馬上翦除她們,必是個大患。她要是不動聲色地置之不理,總會不久就有人看出她的弱點。趙五和我研究這回事來着。據趙五說,無論“柳屯的”怎樣欺侮夏大嫂,村裏是不會有人管的。闊點的人願意看着夏家出醜,另有一些人是“柳屯的”屬下。不過,“柳屯的”至今還沒動手,因爲她對“兵”得思索一下。這幾天她特別的虔誠,禱告的特別勤,趙五知道。雲已佈滿,專等一聲雷呢,彷彿是。

  不久,雷響了。夏家二姑娘,在夏大嫂的三個女兒中算是最能幹的。據“柳屯的”看,自然是最厲害的。有一天,三妞在門外買線,二妞在門內指導着——因爲快出門子了,不好意思出來。這麼個工夫,“柳屯的”也出來買線,三妞沒買完就往裏走,臉已變了顏色。二妞在門內說了一句:“買你的!”“柳屯的”好象一個閃似的,就撲到門前:“我罵你們夏家十三輩的祖宗!”

  二妞三妞全跑進去了,“柳屯的”在後面追。我正在不遠的一棵柳樹下坐着呢。我也趕到,生怕她把二妞的臉抓壞了。可是這個娘們敢情知道先幹什麼,她奔了夏大嫂去。兩拳,夏大嫂就得沒了命。她死了,“柳屯的”便名正言順地是“大嫂”了;而後再從容地收拾二妞三妞。把她們賣了也沒人管,夏老者是第一個不關心她們的,夏廉要不是爲兒子還不弄來“柳屯的”呢,別人更提不到了。她已經進了屋門,我趕上了。在某種情形下,大概人人會掏點壞,我揪住了她,假意地勸解,可是我的眼睛盡了它們的責任。二妞明白我的眼睛,她上來了,三妞的膽子也壯起來。大概她們常夢到的快舉就是這個,今天有我給助點膽兒,居然實現了。

  我嘴裏說着好的,手可是用足了力量;差點勁的男人還真弄不住她呢。正在這麼個工夫,“柳屯的”改變了戰略——好厲害的娘們!

  “牛兒叔,我娘們不打架;”她笑着,頭往下一低,拿出一些媚勁,“我嚇噱着她們玩呢。小丫頭片子,有了婆婆家就這麼揚氣,擱着你的!”說完,她撩了我一眼,扭着腰兒走了。

  光棍不吃眼前虧,她真要被她們捶巴兩下子,豈不把威風掃盡——她覺出我的手是有些力氣。

  不大會兒,夏廉來了。他的臉上很難看。他替她來管教女兒了,我心裏說。我沒理他。他瞪着二妞,可是說不出來什麼,或者因爲我在一旁,他不知怎樣好了。二妞看着他,嘴動了幾動,沒說出什麼來。又楞了會兒,她往前湊了湊,對準了他的臉就是一口,呸!他真急了,可是他還沒動手,已經被我揪住。他跟我爭巴了兩下,不動了。看了我一眼,頭低下去:“哎——”嘆了口長氣,“誰叫你們都不是小子呢!”這個人是完全被“柳屯的”拿住,而還想爲自己辯護�+��+���F���(,��+��$�+��� 二姑娘啐了爸爸一個滿臉花,氣是出了,可是反倒哭起來。

  夏廉走到屋門口,又楞住了。他沒法回去交差。又嘆了口氣,慢慢地走出去。

  我把二妞勸住。她剛住聲,東院那個娘們罵開了:“你個賊王八,兔小子,連你自己的丫頭都管不了。……”我心中打開了鼓,萬一我走後,她再回來呢?我不能走,我叫三妞把趙五喊來。把趙五安置在那兒,我纔敢回家。趙五自然是不敢惹她的,可是我並沒叫他打前敵,他只是作會兒哨兵。

  回到家中,我越想越不是滋味:我和她算是宣了戰,她不能就這麼完事。假如她結隊前來挑戰呢?打羣架不是什麼稀罕的事。完不了,她多少是栽了跟頭。我不想打羣架,哼,她未必不曉得這個!她在這幾年裏把什麼都拿到手,除了有幾家——我便是其中的一個——不肯理她,雖然也不肯故意得罪她;我得罪了她,這個娘們要是有機會,是滿可以作個“女拿破崙”,她一定跟我完不了。設若她會寫書,她必定會寫出頂好的農村小說,她真明白一切鄉人的心理。

  果然不出我所料,當天的午後,她騎着匹黑驢,打着把雨傘——太陽毒得好象下火呢——由村子東頭到西頭,南頭到北頭,叫罵夏老王八,夏廉——賊兔子——和那兩個小窯姐。她是罵給我聽呢。她知道我必不肯把她拉下驢來揍一頓,那麼,全村還是她的,沒人出來攔她嗎。

  趙五頭一個吃不住勁了,他要求我換個人去保護二妞。他並非有意激動我,他是真怕;可是我的火上來了:“趙五,你看我會揍她一頓不會?”

  趙五眨巴了半天眼睛:“行啊;可是好男不跟女鬥,是不是?”

  可就是,怎能一個男子去打女人家呢!我還得另想高明主意。

  夏大嫂的病越來越沉重。我的心又移到她這邊來:先得叫二妞出門子,落了喪事可就不好辦了,逃出一個是一個。那個“軍官”是張店的人,離我們這兒有十二三里路。我派趙五去催他快娶——自然是得了夏大嫂的同意。趙五願意走這個差,這個比給二妞保鏢強多了。

  我是這麼想,假如二妞能被人家順順當當地娶了走,“柳屯的”便算又栽了個跟頭——誰不知道她早就憋住和夏大嫂鬧呢?好,夏大嫂的女婿越多,便越難收拾,況且這回是個“軍官”!我也打定了主意,我要看着二妞上了轎。那個娘們敢鬧,我揍她。好在她有個鬧婚的罪名,我們便好上縣裏說去了。

  據我們村裏的人看,人的運氣,無論誰,是有個年限的;沒人能走一輩子好運,連關老爺還掉了腦袋呢。我和“柳屯的”那一幕,已經傳遍了全村,我雖沒說,可是三妞是有嘴有腿的。大家似乎都以爲這是一種先兆——“柳屯的”要玩完。人們不敢惹她,所以願意有個人敢惹她,看打擂是最有趣的。

  “柳屯的”大概也掃聽着這麼點風聲,所以加緊地打夏廉,作爲一種間接的示威。夏廉的頭已腫起多高,被她往磨盤上撞的。

  張店的那位排長原是個有名有姓的人,他是和家裏鬧氣而跑出去當了兵;他現在正在臨縣駐紮。趙五回來交差,很替二妞高興——“一大家子人呢,準保有吃有喝;二姑娘有點造化!”他們也答應了提早結婚。

  “柳屯的”大概上十回梯子,總有八回看見我:我替夏大嫂辦理一切,她既下不了地,別人又不敢幫忙,我自然得賣點力氣了——一半也是爲氣“柳屯的”。每逢她看見我,張口就罵夏廉,不但不罵我,連夏大嫂也摘乾淨了。我心裏說,自要你不直接衝鋒,我便不接碴兒,咱們是心裏的勁!夏廉,有一天晚上找我來了;他頭上頂着好幾個大青包,很象塊長着綠苔的山子石。坐了半天,我們誰也沒說話。我心裏覺得非常亂,不知想什麼好;他大概不甚好受。我爲是打破僵局,沒想就說了句:“你怎能受她這個呢!”“我沒法子!”他板着臉說,眉毛要皺上,可是不成功,因爲那塊都腫着呢。

  “我就不信一個男子漢——”

  他沒等我說完,就接了下去:“她也有好處。”

  “財產都被你們倆弄過來了,好處?”我惡意地笑着。

  他不出聲了,兩眼看着屋中的最遠處,不願再還口;可是十分不愛聽我的話;一個人有一個主意——他願捱揍而有財產。“柳屯的”,從一方面說,是他的寶貝。“你幹什麼來了?”我不想再跟他多費話。

  “我——”

  “說你的!”

  “我——;你是有意跟她頂到頭兒嗎?”

  “夏大嫂是你的元配,二妞是你的親女兒!”

  他沒往下接碴;簡單的說了一句:“我怕鬧到縣裏去!”我看出來了:“柳屯的”是決不能善罷甘休,他管不了;所以來勸告我。他怕鬧到縣裏去——錢!到了縣裏,沒錢是不用想出來的。他不能捨了“柳屯的”:沒有她,夏老者是頭一個必向兒子反攻的。夏廉是相當的厲害,可是打算大獲全勝非仗着“柳屯的”不可。真要鬧到縣裏去,而“柳屯的”被扣起來,他便進退兩難了:不設法弄出她來吧,他失去了靠山;弄出她來吧,得花錢;所以他來勸我收兵。“我不要求你幫助夏大嫂——你自己的妻子;你也不用管我怎樣對待‘柳屯的’。咱們就說到這兒吧。”第二天,“柳屯的”騎着驢,打着傘,到縣城裏罵去了:由東關罵到西關,還罵的是夏老王八與夏廉。她試試。試試城裏有人抓她或攔阻她沒有。她始終不放心縣裏。沒人攔她,她打着得勝鼓回來了;當天晚上,她在場院召集佈道會,咒詛夏家,並報告她的探險經過。

  戰事是必不可避免的,我看準了。只好預備打吧,有什麼法子呢?沒有大靡亂,是掃不清咱們這個世界的污濁的;以大喻小,我們村裏這件事也是如此。

  這幾天村裏的人都用一種特別的眼神看我,雖然我並沒想好如何作戰——不過是她來,我決不退縮。謠言說我已和那位“軍官”勾好,也有人說我在縣裏打點妥當;這使我很不自在。其實我完全是“玩玩”,不想勾結誰。趙五都不肯幫助我,還用說別人?

  村裏的人似乎永遠是聖明的。他們相信好運是有年限的,果然是這樣;即使我不信這個,也敵不過他們——他們只要一點偶合的事證明了天意。正在夏家二妞要出閣之前,“柳屯的”被縣裏拿了去。村裏的人知道底細,可是暗中都用手指着我。我真一點也不知道。

  過了幾天,消息才傳到村中來:村裏的一位王姑娘,在城裏當看護。恰巧縣知事的太太生小孩,把王姑娘找了去。她當笑話似的把“柳屯的”一切告訴了知事太太,而知事太太最恨作小老婆的,因爲知事頗有弄個“人兒”的願望與表示。知事太太下命令叫老爺“辦”那個娘們,於是“柳屯的”就被捉進去。

  村裏人不十分相信這個,他們更願維持“柳屯的”交了五年旺運的說法,而她的所以倒黴還是因爲我。鬆兒大爺一半滿意,一半慨嘆的說:“我說什麼來着?出不了三四年,夏家連塊土坯也落不下!應驗了吧?縣裏,二三百畝地還不是白填進去!”

  夏廉決定了把她弄出來,楞把錢花在縣裏也不能叫別人得了去——連他的爸爸也在內。

  夏老者也沒閒着,沒有“柳屯的”,他便什麼也不怕了。

  夏家父子的爭鬥,引起一部分人的注意——張二楞,劉四,馮二頭,和宋寡婦等全決定幫助夏廉。“柳屯的”是他們的首領與恩人。連趙五都還替她吹風——到了縣衙門,“柳屯的”還罵呢,硬到底!沒見她走的時候呢,叫四個衙役攙着她!四個呀,衙役!

  夏二妞平平安安地被娶了走。暑天還沒過去,夏大嫂便死了;她笑着死的。三妞被她的大姐接了走。夏家父子把夏大嫂的東西給分了。宋寡婦說:“要是‘柳屯的’在家,夏大嫂那份黃楊木梳一定會給了我!夏家那倆爺們一對死王八皮!”

  “柳屯的”什麼時候能出來,沒人曉得。可是沒有人忘了她,連孩子們都這樣的玩耍:“我當‘柳屯的’,你當夏老頭?”他們這樣商議;“我當‘柳屯的’!我當‘柳屯的’!我的眼會努着!”大家這麼爭論。

  連我自己也覺得有點對不起她了,雖然我知道這是可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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