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雪岩第二章(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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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有龄陆路走了二十天,在整天颠簸的大车中,依旧手不释卷;到晚宿店,豆大油灯下还做笔记。就这样把《经世文编》、《圣武记》、《西夷四州志》都已看完。有时车中默想,自觉内面漕、盐、兵事;外面夷情洋务,大致都已了然于胸。


他在路上早就打算好了。车子讲定到王家营子,渡过黄河就是清江浦,由此再雇船沿运河直放杭州;为了印证所学,不妨趁此弃车换船的机会,在清江浦好好住几天──这个以韩信而名闻天下的古淮阴,是南来水陆要冲的第一大码头,江南河道总督专驻此地,河务、漕运、以及淮盐的运销,都以此地为枢纽,能够实地考察一番,真个“胜读十年书”。


那知来到王家营子,就听说“长毛”造反,越发猖獗;一到清江浦,立刻就能闻到一种风声鹤唳的味道,车马络绎,负载着乱糟糟的家具杂物;衣冠不整,口音杂出的异乡人,不计其数,个个脸上有惊惶忧郁的神色,显而易见的,都是些从南面逃来的难民。


“老爷!”高升悄悄说道,“大事不妙!我看客店怕都客满了。带着行李去瞎闯,累赘得很。你老先在茶馆坐一坐,看好了行李,我找店,找妥当了再来请老爷过去。”


“好,好!”王有龄抬头一望,路南就是一家大茶馆,便说,“我就在这里等。”


到了茶馆,先把行李堆在一边,开发了挑夫,要找座头休息;举目四顾,乱哄哄一片,只有当门之处一张直摆的长桌子空着。高升便走过去拂拂凳子上的尘土说道:“老爷请这里坐!”


他是北方人,没有在南方水路上走过,不懂其中的规矩;王有龄却略微有些知道,那张桌子叫“马头桌子”,要漕帮里的“龙头”才有资格坐,所以慌忙拉住高升:“这里坐不得!”


“噢!”高升一楞。


王有龄此时无法跟他细说,同时茶博士也已赶了来招呼他与人拼桌。高升见安顿好了,也就匆匆自去。王有龄喝着茶,便向同桌的人打听消息。


消息坏得很!自武昌沦陷,洪杨军扣了大小船只一万多艘。把一路上所掳掠来的金银财货,军械粮食,都装了上去;又裹胁了几十万老百姓,沿着长江两岸,长驱而东,所过州县,无不大抢特抢。就这样一直到了广济县的武穴镇,跟两江总督陆建瀛碰上了。


湖北不归两江总督所管,陆建瀛是以钦差大臣的身份,出省迎敌;绿营暮气沉沉,早已不能打仗,新招募的兵又没有多少,那经得住洪杨军如山洪暴发般顺流直冲,以致节节败退。


这时洪杨军的水师,也由九江,过湖口、彭泽,到了安微省境;守小孤山的江苏按察使,弃防而逃,这一下省城安庆的门户洞开。安徽巡抚蒋文庆只有两千多兵守城,陆建瀛兵败过境,不肯留守,直回江宁;蒋文庆看看保不住,把库款、粮食、军交的一部分,移运庐州,自己坚守危城。其时城里守卒已经溃散,洪杨军轻而易举地破了城,蒋文庆被杀于抚署西辕门。这是十天前的事。


“十天前?”王有龄大惊问道:“那么现在‘长毛’到了甚么地方了呢?”


“这可就不知道了。”那茶客摇摇头,愁容满面地,“芜湖大概总到了。说不定已到了江宁。”


王有龄大惊失色!洪杨军用兵能如此神速?他有点将信将疑。但稍为定一定心来想,亦无足奇;这就是他在旅途中读了许多书的好处,自古以来,长江以上游荆州为重镇,上游一失,顺流东下,下游一定不保,所以历史上南朝如定都金陵,必遣大将镇荆襄,保上游;而荆襄有变,金陵就如俎上之肉,此所以桓温在荆州,东晋君臣,寝食难安,而南唐李氏以上游早失,终于为宋太祖所平。


这一下,他对当前的形势得失,立刻便有了一个看法,朝中根本无知将略的人,置重兵于湖广、河南、防洪杨北上;却忽略了江南的空虚,这是把他们逼向东南财赋之区,实在是极大的失策。


照这情形看,金陵迟早不保。他想到何桂清,一颗心猛然往下一沉,随即记起,何桂清不在金陵,抹一抹额上的汗,松口气失声自语:“还好,还好!”


同桌的茶客抬起忧郁的双眼望着他,他才发觉自己的失态,便陪着笑说,“我想起一个好朋友,他──,”王有龄忽然问道:“请问,学台衙门,可是在江阴?”


“我倒不大清楚。”那人答道:“江苏的大官儿最多,真搞不清甚么衙门在甚么地方?”


“怎么搞不清。”邻桌上有人答话,“不错,江苏的大官最多;不过衙门都在好地方。”他屈着手指数道:“从清江浦开始数好了,南河总督驻清江浦,漕运总督驻淮安;两江总督、驻防将军、江宁藩司驻江宁;江苏巡抚、江苏藩司驻苏州;学政驻江阴,两淮盐政驻扬州。”


果然是在江阴。王有龄心里在盘算,由运河到了扬州,不妨沿江东去,到江阴看一看何桂清,然后再经无锡、苏州、嘉兴回杭州,也还不迟。


刚刚盘算停当,高升气喘吁吁地寻了来了,他好不容易才觅着一间房,虽丢了定钱在那里,去迟了保不定又为他人所得,兵荒马乱,无处讲理,所以催着主人快走。


于是王有龄起身付了茶钱,主仆两人走出店来,拦着一名挑夫,把笨重箱笼挑了一担;高升背了铺盖卷;其余帽笼之类的轻便什物,便由王有龄亲手拿着,急匆匆赶到客店。是一间极狭窄的小屋,而且靠近厨房,油烟弥漫,根本不宜作为客房;可是看到街上那些扶老携幼,彷徨不知何处可以容身的难民,王有龄便觉得这间小屋简直就是天堂了。


“你呢?”他关切地问高升,“也得找个铺才好。”


“我就在老爷床前打地铺。反正雇好了船就走,也不过天把的事。”


“高升!我想绕到江阴去看一看何大人。”王有龄把他的打算说了出来。


“这个──,”高升迟疑地答道:“我劝老爷还是一直回杭州的好,一则要早早禀到;二则多换两次船,在平常不费事,这几天可是很大的麻烦。老爷,消息很不好;万一路断了,怎么办?”


高升的见识着实不低,分发浙江的候补州县,如果归路中断,逗留在江苏,那是一辈子都补不到缺的,所以王有龄一听他的话,翻然变计,当夜商量定规,尽快雇船赶回浙江。


第二天早晨一看,难民已到了许多,同时也有了确实消息,芜湖已经失守;官军水师大败,福山镇总兵阵亡,洪杨军正分水陆三路,进薄江宁。江南的老百姓,一两百年未经兵革,恐慌万状,因而雇船也不容易;南面战火弥漫,船家既怕送入虎口,又怕官府抓差扣船,不管那一样,反正遇上了就要大倒其霉。


奔走了一天,总算有了结果,有一批浙江的漕船回空,可以附搭便客,论人计价,每人二十两银子,这比平时贵了十倍不止,事急无奈,王有龄惟有忍痛点头。


但也亏得是坐漕船,一路上“讨关”、“过坝”可得许多方便。风向也顺,船行极快,到了扬州,听说江宁已经被围,城外有七八十万头裹红巾的长毛,城里只有四千满兵,一千绿营兵,不过明太祖兴建的江宁城,坚固有名,一时不易攻下。


如果真的有七、八十万人,洪杨军能不能攻下江宁,无关大局。王有龄心里在想,他们的兵力足够,分兵两路,一去往东,迳取苏常;一支渡江而北,经营中原,这一来江宁成了孤城,不战自下。由于这个想法,王有龄对大局相当悲观,中宵不寐,听着运河的水声,心潮起伏,不知如何才能挽救江南的劫运?


就这样忧心忡忡地到了杭州。一上岸第一个想别的不是家,是胡雪岩,但自然没有行装未卸,便上茶馆里去寻他的道理。而一到了家,却又有许多事要料理;当务之急是寻房子搬家。原来的住处过于狭隘,且莫说排场气派,首先高升就没有地方住;所以他在家只得坐一坐,喝了杯茶,随即带着高升去寻房屋经纪。


买卖房屋的经纪人,杭州叫做“瓦摇头”,他们有日常聚会的地方,在一家茶馆──各行各业都有一家茶馆作为买卖联络的集中之处,称为“茶会”。到了茶会上,那些连“瓦”见了他们都“摇头”的经纪人,一看王有龄的服饰气派,还带着底下人,都以为是大主顾来了,纷纷上来兜搭,问他是要买呢,还是“典”?


“我既不买,也不典。想租一宅房子。而且要快,最好今天就能搬进去。”


“这那里来?”大家都有些失望地笑了。


“我有。”有个人说。


于是王有龄只与此人谈交易,问了房子的格局,大小恰如所欲;再问租金,也还不贵,“那就去看一看再说。”王有龄这样表示,“看定了立刻成约,当日起租。我做事喜欢痛快,疙里疙瘩的房子我可不要。”


“听你老人家是福建口音夹杭州口音,想必也吃了好几年西湖水,难道还不知道‘杭铁头’说一不二?”


那房子在清和坊,这一带杭州称为“上城”,从南宋以来,就是一城精华所在;离佑圣观巷的抚台衙门和藩司前的藩台衙门都不远,“上院”方便,先就中王有龄的意。再看房子,五开间的正屋,一共两进,左右厢房,前面轿厅,后面还有一片竹林,盖着个小小的亭子;虽不富丽,也不寒酸,正合王有龄现在的身份。


看到他的脸色,“瓦摇头”便说:“王老爷鸿运高照!原住的张老爷调升山西,昨天刚刚动身;这么好的房子,一天都不会空,说不定明天就租了出去,偏偏王老爷就是今天来看,真正巧极了!”


“是啊,巧得很!”王有龄也觉得事事顺遂,十分高兴,“你马上去找房东,此刻就订约起租。”


“老爷!”高升插嘴问道:“那一天搬进来?”


“拣日不如撞日,今天就搬;万一来不及就是明天。”


这一天是无论如何来不及了,但也有许多事要做,第一步先雇人来打扫房子;第二步要买动用家俱──为了不愿意露出暴发户的味道,王有龄特地买了半旧的红木桌椅;加上原有的一套,从云南带来的大理石的茶几、椅子,铺陈开来,显得很够气派。


真个“有钱好办事”,搬到新居,不过两天功夫,诸事妥贴,厨房里厨子;上房里丫头、老妈;门房里坐着四个轿班,轿厅里停一顶簇新的蓝呢轿子。高升便是他的大管家。


这就该去寻胡雪岩了。王有龄觉得现在身份虽与前不同,但不可炫耀于患难之交,所以这天早晨,穿了件半旧棉袍,也不带底下人,安步当车,踱到了以前每日必到的那家茶馆。自然遇到很多熟人,却独独不见胡雪岩。


“小胡呢?”他问茶博士。


“好久没有来了。”


“咦!”王有龄心里有些着急,“怎么回事?到那里去了?”


“不晓得。”茶博士摇摇头,“这个人神出鬼没,那个也弄不清楚他的事。”


“这样……,”王有龄要了张包茶叶的纸,借枝笔写了自己的地址,交给茶博士,郑重嘱咐:“如果遇见小胡,千万请他到我这里来。”


走出茶馆,想想不放心,怕茶博士把他的话置诸脑后,特为又回进去,取块两把重的碎银子,塞到茶博士手里。


“咦!咦!为啥?”


“我送你的。你替我寻一寻小胡,寻着了我再谢你。”


那茶博士有些发楞,心想这姓王的,以前一壶茶要冲上十七八回开水,中午两个烧饼当顿饭,如今随便出手就是两把银子,想来发了财了!可是看看他的服饰又不像怎么有钱;居然为了寻小胡,不惜整两银子送人,其中必有道理。


“这,这──,真不好意思了。”茶博士问道:“不过我要请教你老人家,为啥寻小胡?”


“要好朋友嘛!”王有龄笑笑不说下去了。


作了这番安排,他怅惘的心情略减;相信那茶博士一天到晚与三教九流的人打交道,眼皮宽,人头熟,只要肯留心访查,一定可以把小胡寻着。只怕小胡来访,不易找到地址,所以一回家便叫人去买了一张梅红笺,大书“闽侯王有龄寓”六字,贴在门上。


这就要预备禀到、投信了。未上藩署以前,他先要到按察使衙门去看一个朋友。按察使通称臬司,尊称为臬台,掌管一省的刑名;王有龄的那个朋友就是臬司衙门的“刑名师爷”,姓俞,绍兴人──“绍兴师爷”遍布十八行省、大小衙门,所以有句“无绍不成衙”的俗语;尤其是州县官,一放了缺,第一件大事就是延聘“刑名”、“钱谷”两幕友,请到了好手,才能一帆顺风,名利双收。


王有龄的这个朋友,就是刑名好手,不但一部《大清律》倒背如流,肚子里还藏着无数的案例。向来刑名案子,有律讲律,无律讲例;只要有例可援,定谳的文卷,报到刑部都不会被驳。江浙臬台衙门的“俞师爷”,就是连刑部司官都知道其人的,等闲不会驳他经办的案子,所以历任臬司都要卑词厚币,挽留他“帮忙”。


俞师爷的叔叔曾在福建“游幕”,与王有龄也是总角之交,但平日不甚往来;这天见他登门相访,料知“无事不登三宝殿”,便率直问道:“雪轩兄,何事见教?”


“有两件事想跟老兄来请教。”王有龄说,“你知道的,我本来捐了个盐大使;去年到京里走了一趟,过了班,分发本省。”


盐大使“过班”,自然是州县班子;俞师爷原来也捐了个八品官儿,好为祖宗三代请“诰封”,这时见王有龄官比自己大了,便慢吞吞地拉长了绍兴腔说:“恭喜,恭喜!我要喊你‘大人’了。”


“老朋友何苦取笑。”王有龄问道:“我请问,椿藩台那件案子现在怎么了?”


“你也晓得这件案子!”俞师爷又问一句:“你可知道黄抚台的来头?”


“略略知道些。他的同年,在朝里势力大得很。”


“那就是了,何必再问?”


“不过我听说京里派了钦差来查。可有这事?”


“查不查都是一样。”俞师爷说,“就是查,也是自己人来查。”


听这口意,王有龄明白他意何所指?自己不愿把跟何桂清的关系说破,那就无法深谈了。但有一点必须打听一下:“那么,那个‘自己人’到杭州来过没有?”


“咦!”俞师爷极注意地看着他,“雪轩兄,你知道得不少啊!”


“那里。原是特意来请教。”


俞师爷沉吟了一会放低声音说:“既是老朋友,你来问我,我不能不说;不过这一案关系抚台的前程,话不好乱传,得罪了抚台犯不着。你问的话如果与你无关,最好不必去管这闲事,是为明哲保身之道。”


听俞师爷这么说,王有龄不能没有一个确实的回答,但要“为贤者讳”,不肯直道他与何桂清的关系,只说,托人求了何桂清的一封“八行”,不知道黄宗汉会不会卖帐?


“原来如此!恭喜,恭喜,一定卖帐。”


“何以见得?”


“老实告诉你!”俞师爷说:“何学台已经来过了。隔省的学政,无缘无故怎么跑到浙江来?怕引起外头的猜嫌,于黄抚台的官声不利,所以行踪极其隐秘;好在他是奉旨密查,这么做也不算不对。你想,何学台如此回护他的老同年,黄抚台对他的‘八行’,岂有不卖帐之礼?”


“啊!”王有龄不由得笑了;他一直有些患得患失之心,怕何、黄二人的交情,并不如何桂清自己所说的那么深厚;现在从旁人口中说出来,可以深信不疑了。


“再告诉你句话:黄抚台奉旨查问,奏覆上去,说椿寿‘因库款不敷,漕务棘手,致肝疾举发,因而自尽,并无别情。’这‘并无别情’四个字,岂是随便说得的?只要有了‘别情’,不问‘别情’为何,皆是‘欺罔’的大罪,不杀头也得坐牢;全靠何学台替他隐瞒,你想想看,这是替他担了多大的干系?”


一听这话,王有龄倒有些替何桂清担心,因为帮着隐瞒,便是同犯“欺罔”之罪,一旦事发,也是件不得了的事。


俞师爷再厉害,也猜不到他这一桩心事,只是为老朋友高兴,拍着他的肩说,“你快上院投信去吧!包你不到十天,藩司就会‘挂牌’放缺。到那时候,我好好荐个同乡给你办刑名。”


“对了!”王有龄急忙拱手称谢,“这件事非仰仗老兄不可;刑、钱两友,都要请老兄替我物色。”


“有,有!都在我身上。快办正事去吧!”


于是王有龄当天就上藩署禀到,递上手本,封了四两银子的“门包”。候补州县无其数,除非有大来头,藩司不会单独接见;王有龄也知道这个规矩,不过因为照道理必应有此一举,所以听得门上从里面回出来,说声:“上头身子不舒服,改日请王老爷来谈。”随即道了劳,转身而去。


蓝呢轿子由藩司前抬到佑圣观巷抚台衙门,轿班一看照墙下停了好几顶绿呢大轿,不敢乱闯,远远地就停了下来。王有龄下了轿,跟高升交换了一个眼色,一前一后,走入大门;抚台衙门的门上,架子特别大,一看王有龄的“顶戴”,便知是个候补州县,所以等高升从拜匣里拿出手本递去,连正眼都不看他,喊一声:“小八子,登门簿!”


那个被呼为“小八子”的,是个眉清目秀的少年,但架子也不小,向高升说道:“把手本拿过来!”


在藩台衙门,手本还往里递一递;在这里连手本都是白费,好在高升是见过世面的,不慌不忙摸出个门包,递了给门上──他接在手里掂了掂,脸色略略好看了些,问一句:“贵上尊姓?”


“敝上姓王!”高升把何桂清的信取出来:“有封信,拜托递一递。”


看在门包的分上,那门上似乎万般无奈地说:“好了,好了,替你去跑一趟。”


他懒洋洋地地站起身,顺手抓了顶红缨帽戴在头上,一直往里走去。抚台衙门地方甚大,光是中间那条甬道就要走好半天,王有龄便耐心等着。但这一等的时间实在太久了,不但他们主仆忐忑不安,连门房里的人也都诧异:“怎么回事,刘二爷进去了这半天还不出来?”


“也许上头有别的事交代。”


这是个合理的猜测,王有龄听在耳朵里,凉了半截,黄宗汉根本就不理何桂清的信,更没有把自己放在眼里!否则决不会把等候谒见的人,轻搁在一边;管自己去交代别的事。


“刘二爷出来了!”高升悄悄说道。


王有龄抬眼一望,便觉异样,刘二已迥不似刚进去时,那种一步懒似一步的神情,如今是脚步匆遽,而且双眼望着自己这面,仿佛有甚么紧要消息急于来通知似地。


这一下,他也精神一振,且迎着刘二,只见他奔到面前,先请了个安,含笑说道:“王大老爷!请门房里坐。”


何前倨而后恭?除掉王有龄主仆,门房里的,还有一直在那里的闲人,无不投以惊异的神色,有些就慢慢地跟了过来,想打听一下,这位戴“水晶顶子”的七品官儿,是何来历?连抚台衙门赫赫有名的刘二爷都对他这样客气?


等进了门房,刘二奉他上坐,倒上茶来,亲手捧过去,一面问道:“王大老爷公馆在那里?”


“在清和坊。”王有龄说了地址;刘二叫人记了下来。


“是这样,”他说:“上头交代,说手本暂时留下;此刻司道都在,请王大老爷进去,只怕没有功夫细谈。今天晚上请王大老爷过来吃个便饭,也不必穿公服。回头另外送帖子到公馆里去!”


“喔,喔!”王有龄从容答道,“抚台太客气了!”


“上头又说,王大老爷是同乡世交,不便照一般的规矩接见。晚上请早些过来,我在这里伺候;请贵管家找刘二接帖就是了。”


高升这时正站在门外,听他这一说,便悄悄走了进去;王有龄看见了喊道,“高升,你来见见刘二爷。”


“刘二爷!”高升请了个安。


刘二回了礼。跟班听差,客气些都称“二爷”,所以刘二不管他行几,回他一声:“高二爷!”又说,“都是自己人,有甚么事只管招呼我,不必客气!”


“是,是!将来麻烦刘二爷的地方一定很多,请多关照。”


这时王有龄已站起身,刘二便喊:“看!王大老爷的轿子在那里,快抬过来。”


他的那顶蓝呢大轿、一直停在西辕门外;等抬到大门,王有龄才踱着八字步,走了出去,刘二哈着腰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那些司道的从人轿班,看刘二比伺候“首县”还要巴结,无不侧目而视,窃窃私议。


回家不久,果然送来一份黄宗汉的请帖,王有龄自然准时赴宴。虽然刘二已预先关照,只穿便衣;他却不敢把抚台的客气话当真,依旧穿公服,备手本,只不过叫高升带着衣包备用。


到了抚台衙门下轿,刘二已经等在那里,随即把他领到西花厅,说一声:“王大老爷请坐,等我到上面去回。”


没有多少时候,听得靠里一座通上房的侧门外面,有人咳嗽,随后便进来一个听差,一手托着银水烟袋,一手打开棉门帘,王有龄知道黄宗汉出来了,随即站起,必恭必敬地立在下方。


黄宗汉穿的是便衣,驴脸狮鼻,两颊凹了下去,那双眼睛顾盼之间,看到甚么就是死盯一眼,一望而知是个极难伺候的人物。王有龄不敢怠慢,趋跄数步,迎面跪了下去,报名请安。


“不敢当,不敢当!”黄宗汉还了个揖;他那听差便来扶起客人。


主人非常客气,请客人“升炕”;王有龄谦辞不敢,斜着身子在下方一张椅子上坐下。黄宗汉隔一张茶几坐在上首相陪。


“我跟根云,在同年中感情最好。雪轩兄既是根云的总角之交,那就跟自己人一样,何况又是同乡,不必拘泥俗礼!”


“承蒙大人看得起,实在感激,不过礼不可废。”王有龄说,“一切要求大人教导!”


“那里!倒是我要借重长才──。”


从这里开始,黄宗汉便问他的家世经历;谈了一会,听差来请示开席,又说陪客已经到了。


“那就请吧!”主人起身肃客,“在席上再谈。”


走到里间,两位陪客已在等候;都是抚署的“文案”、一个姓朱的管奏折,一个姓秦的管应酬文字。两个人都是举人,会试不利,为黄宗汉邀来帮忙。


这一席自然是王有龄首座、怎么样也辞不了的。但论地位,论功名,一个捐班知县高踞在上,总不免局促异常。幸好他读了几部实用的书在肚子里;兼以一路来正赶上洪杨军长驱东下,见闻不同,所以席上谈得很热闹,把那自惭形秽的感觉掩盖过去了。


酒到半酣,听差进来向黄宗汉耳边低声说了一句,只听他大声答道:“快拿来!”


拿来的是一角盖着紫泥大印的公文,拆开来看完,他顺手递了给“朱师爷”;朱师爷却是看不到几行,便皱紧了双眉。


“江宁失守了。”黄宗汉平静地对王有龄说:“这是江苏巡抚来的咨文。”


“果然保不住!”王有龄喟然问道:“两江总督陆大人呢?”


“殉难了。死得冤枉!”黄宗汉说,“长毛用地雷攻破两处城墙,进城以后,上元县刘令,奋勇抵抗,长毛不支,已经退出;不想陆制军从将军署回衙门,遇着溃散的长毛,护勇、轿班,弃轿而逃。陆制军就这么不明不白死在轿子里!唉,太冤枉了!”


黄宗汉表面表现得十分镇静,甚至可说是近乎冷漠,其实是练就了的一套矫情镇物的功夫,他的内心也很紧张,尤其是想到常大淳、蒋文庆、陆建瀛等人,洪杨军一路所经的督抚,纷纷阵亡──地方大吏起居八座,威风权势,非京官可比,但一遇到战乱,守土有责,非与城同存亡不可,像陆建瀛,即使不为洪杨军所杀,能逃出一条命来,也逃不脱革职拿问,丧师失地的罪名,到头来还是难逃一死,想到这里,黄宗汉不免惊心。


又说了阵时局,行过两巡酒,他忽然问王有龄:“雪轩兄,你的见闻较为真切;照你看,江宁一失,以后如何?”


王有龄想了想答道:“贼势异常猖獗,而江南防务空虚,加以江南百姓百余年不知兵革,人心浮动,苏、常一带,甚为可虑。”


“好在向欣然已经追下来了。自收复武昌以来,八战八克,已拜钦差大臣之命,或许可以收复江宁。”


这是秦师爷的意见,王有龄不以为然,但抚署的文案,又是初交,不便驳他,只好微笑不答。


“我倒要请教,倘或苏常不守,转眼便要侵入本省。雪轩兄,”黄宗汉很注意地看着他,“可能借箸代筹?”


这带点考问的意思在内,他不敢疏忽,细想一想,从容答道:“洪杨军已成燎原之势,朝廷亦以全力对付;无奈如向帅虽为名将,尚无用武之地,收复武昌,八战八克,功勋虽高,亦不无因人成事──。”


“怎么叫‘因人成事’?”黄宗汉打断他的话问。


原是句含蓄的话,既然一定要追问,只好实说;王有龄向秦师爷歉意地笑一笑:“说实在的,洪杨军裹胁百姓,全军东下,向帅在后面撵,不过收复了别人的弃地而已。”


“嗯,嗯!”黄宗汉点点头,向秦师爷说:“此论亦不算过苛。”然后又转眼看着王有龄,示意他说下去。


“以愚见,如今当苦撑待援,苏常能抵挡得一阵,朝廷一定会调遣精兵,诸路合围,那时候便是个相持的局面;胜负固非一时可决,但局面优势总是稳住了,因此,本省不可等贼临边境,再来出兵;上策莫如出境迎敌!”


黄宗汉凝视着他,突地击案称赏:“好一个‘出境迎敌’!”


他在想,出境迎敌,战火便可不致侵入本省,就无所谓“守土之责”;万一吃了败仗,在他人境内,总还有个可以卸责的余地。这还不说,最妙的是,朝廷一再颁示谕旨,不可视他省的战事与己无关,务宜和衷共济,协力防剿,所以出省迎敌正符合上面的意思,等一出奏,必蒙优诏褒答。


专管奏折的朱师爷,也觉得王有龄想出来的这四个字很不坏,大有一番文章可做,也是频频点头。


“办法是好!”黄宗汉又说,“不过做起来也不容易。练兵筹饷两事,吃重还在一个饷字!”


“是!”王有龄说:“有土斯有财,有财就有饷,有饷就有兵──。”


“有兵就有土!”朱师爷接着就了这一句,合座抚掌大笑。


于是又谈到筹饷之道,王有龄认为保持饷源,也就是说,守住富庶之区最关紧要。然后又谈漕运,他亲身经历过运河的淤浅,感慨着说,时世的推移,只怕已历数千年的河运,将从此没落。而且江南战火已成燎原,运河更难保畅通,所以漕运改为海运,为势所必然,惟有早着先鞭。


这些议论,他自觉相当平实,黄宗汉和那两位师爷,居然也倾听不倦。但他忽生警觉,初次谒见抚台,这样子放言高论,不管话说得对不对,总会让人觉得他浮浅狂妄;所以有些失悔,直到终席再不肯多说一句话。


饭后茗聚,黄宗汉才谈到他的正事,“好在你刚到省。”他说,“且等见了藩司再说。”


“是!”王有龄低头答道,“总要求大人栽培。”


“好说,好说!”说着已端起了茶碗。


这是对值堂的听差暗示,也就是下逐客令,听差只要一见这个动作,便会拉开嗓子高唱:“送──客──!”


唱到这一声,王有龄慌忙起身请安;黄宗汉送了出来,到堂前请留步,主人不肯,直到花厅门口,再三相拦,黄宗汉才哈一哈腰回身而去。


依然是刘二领着出衙门。王有龄心里七上八下,看不出抚台的态度,好像很赏识,又好像是敷衍;极想跟刘二打听一下,但要维持官派,不便跟他在路上谈这事,打算着明天叫高升来探探消息。


绕出大堂,就看见簇新两盏“王”字大灯笼,一顶蓝呢轿子都停在门洞里。刘二亲手替他打开轿帘,等他倒退着坐进轿子,才低声说道:“王大老爷请放心,我们大人是这个样子的,要照应人,从不放在嘴上。他自会有话交代藩台──藩台是旗人,讲究礼数,王大老爷不可疏忽!”


“是,是!”王有龄在轿中拱手,感激地说,“多亏你照应,承情之至。”


由于有了刘二的那几句话,王有龄这夜才能恬然上床──他自己奇怪,闲了这许多年,也不着急;一旦放缺已有九成把握,反倒左右不放心,这是为了甚么?在枕上一个人琢磨了半天,才悟出其中的道理;他这个官不尽是为自己做,还要有以安慰胡雪岩的期望,所以患得患失之心特甚。


想起胡雪岩便连带想起一件事,推推枕边人问道:“太太,今天可有人来过?”


“你是问那位胡少爷吗?”王太太是个老实的贤德妇人,“我也是盼望了一天;深怕错过了,叫老妈子一遍一遍到门口去看。没有!没有来过。”


“这件事好奇怪──。”


“都要怪你!”王太太说,“受人这样大的恩惠,竟不问一问人家是甚么人家,住在那里?我看天下的糊涂人,数你为第一了。”


“那时也不知道怎么想来的?”王有龄回忆着当时的情形,“事起突然,总有点儿不信其为真;仿佛做了个好梦,只愿这个梦做下去,不愿去追根落实,怕那一来连梦都做不成。”


“如果说是做梦,这个梦做得也太希奇,太好了。”王太太欢喜地感叹着,“那里想得到在通州又遇上那位何大人!”


“是啊!多年音问不通,我从前又不大看那些‘邸报’和进士题名的‘齿录’,竟不知道何桂清如此得意。”王有龄又说,“想想也是,现成有这么好一条路子不去走,守在这里,苦得要命!不好笑吗?”


“现在总算快苦出头了!说来说去,都是老太爷当年种下的善因。就是遇到胡少爷,一定也是老大爷积了阴德。”


王有龄深以为然,“公门里面好修行,做州县官,刑名钱谷一把抓,容易造孽,可是也容易积德。老太爷是苦读出身,体恤人情,当年真的做了许多好事。”


“你也要学学老太爷,为儿孙种些福田!”王太太又忧郁地说,“受恩不可忘报,现在胡少爷踪影毫无,这件事真急人!”


“唉!”王有龄比她更烦恼,“你不要再说了!说起来我连觉都睡不着。”


王太太知道丈夫明日还要起早上藩台衙门,便不再响。到了五更天,悄悄起身,把丫头老妈子都唤醒了;等王有龄起身。一切都已安排得妥妥贴贴,于是吃过早饭,穿戴整齐,坐着轿子,欣然“上院”。


上院扑了个空,藩司麟桂为漕米海运的事,到上海去了,起码得有十天到半个月的功夫,才能回来,王有龄大为扫兴,只好用“好事多磨”这句话来自宽自解。


闲着无事,除了每天在家等胡雪岩以外,便是到臬司衙门去访俞师爷,打听时局;京里发来的邸报常有催促各省办理“团练”的上谕──这是仿照嘉庆年间,平“白莲教”之乱所用的坚壁清野之法,委派各省在籍的大员,本乎“守望相助”的古义,自办乡团练兵,保卫地方,上谕中规定的办法是,除了在籍大员会同地方官,邀集绅士筹办以外,并“着在京各部院堂官及翰、詹、科、道,各举所知,总期通晓事体,居心公正,素系人望者,责成倡办,自必经理得宜,舆情允协。”同时又训勉办理团练的绅士,说“该绅士等身受厚恩,应如何自固闾里,为敌忾同仇之计;所有劝谕、捐赀、浚濠、筑寨各事,总宜各就地方情形,妥为布置。一切经费,不得令官吏经手。如果办有成效,即由该督抚随时奏请奖励。”


“你看见没有?”俞师爷指著「一切经费,不得令官吏经手。”这句话说,“朝廷对各省地方官,只会刮地皮,不肯实心办事,痛心之情,溢于言表!”


“办法是订得不错,有了这句话,绅士不怕掣肘,可以放手办事。但凡事以得人为第一,各地的劣绅也不少,如果有意侵渔把持,地方官问一问,便拿上谕来作个挡箭牌,其流弊亦有不可胜言者!”


俞师爷点点头说:“浙江不知会派谁?想来戴醇士总有分的。”


“戴醇士是谁?”王有龄问,“是不是那位画山水出名的戴侍郎?”


“对了!正是他。”


过了几天,果然邸报载着上谕:“命在籍前任兵部侍郎戴熙,内阁学士朱品芳、朱兰,湖南巡抚陆费瑔等督办浙江团练事宜。”陆费瑔不姓陆,是姓陆费;只有浙江嘉兴才有这一族。


“气运在变了!”俞师爷下一次与王有龄见面时,这样感叹,“本朝有大征伐,最初是用亲贵为‘大将军’,以后是用旗籍大员,亦多是祖上有勋绩军功的世家子弟,现在索性用汉人,而且是文人。此是国事的一大变,不知纸上谈兵的效用如何?”


王有龄想想这话果然不错,办团练的大臣,除了浙江省以外,外省的,据他所知,湖南是礼部侍郎曾国藩,安徽是内阁学士吕贤基,此外各省莫不是两榜进士出身,在籍的一二品文臣主持其事。内阁学士许乃钊甚至奉旨帮办江南军务;书生不但握兵权,而且要上战场了。


“雪轩兄!”俞师爷又说,“时逢盛世,固然是修来的福分;时逢乱世,也是有作为的人的良机,像我依人作嫁,游幕终老,可以说此生已矣,你却不可错过这个良机!”


受到这番鼓励的王有龄,雄心壮志,越发跃然;因而用世之心,格外迫切,朝朝盼望麟桂归来,谒见奉委之后,好切切实实来做一番事业。


这天晚上吃过饭,刚刚摊开一张自己所画的地图,预备在灯下对照着读《圣武记》,忽然高升戴着一顶红缨帽,进门便请安:“恭喜老爷,藩台的委札下来了!”


“甚么?”这时王有龄才发觉高升手中有一封公文。


“藩台衙门派专人送来的。”说着他把委札递了上去。


打开来一看,是委王有龄做“海运局”的“坐办”。这个衙门,专为漕米改为海运而设;“总办”由藩司兼领,“坐办”才是实际的主持人。王有龄未得正印官,不免失望;但总是一桩喜事,便问:“人呢?”


那是指送委札的人,高升答道:“还在外头。是藩台衙门的书办。”


“噢!”他跟高升商量,“你看要不要见他?”


“见倒不必了。不过要发赏。”


“那自然,自然。”


王太太是早就想到了,有人来送委札必要发赏;一个红纸包已包好了多日,这时便亲自拿了出来。


高升急忙又替太太请安道喜,夫妇俩又互相道贺。等把四两银子的红包拿了出去,家里的老妈子、厨子、轿班,得到消息,约齐了来磕头贺喜,王太太又要发赏,每人一两银子──这一夜真是皆大欢喜,只有王有龄微觉美中不足。


乱过一阵,他才想起一件要紧事,把高升找了来问道:“藩台是不是回来了?”


“今天下午到了,一到就‘上院’,必是抚台交代得很结实,所以连夜把委札送了来。”


“那明天一早要去谢委。”


“是!我已经交代轿班了,谢了委还要拜客,我此刻要在门房里预备。顶要紧一张拜客的名单,漏一个就得罪人。”


王有龄非常满意,连连点头。等高升退了出去,在门房里开拟名单,预备手本;他也在上房里动笔墨,把回杭州谒见黄抚台和奉委海运局坐办的经过,详详细细写了一封信,告诉在江阴的何桂清。


信写完已经十二点,王太太亲自伺候丈夫吃了点心,催他归寝。人在枕上,心却不静,一会儿想到要请个人来办笔墨,一会儿又想到明天谢委,麟藩台会问些甚么?再又想到接任的日子,是自己挑,还是听上头吩咐?等把这些事都想停当,已经钟打两下了。


也不过睡了三个钟点,便即起身;人逢喜事精神爽,一点都看不出少睡的样子,到了藩台衙门,递上手本,麟桂立即请见。


磕头谢委,寒暄了一阵;麟桂很坦率地说:“你老哥是抚台交下来的人,我将来仰仗的地方甚多;凡事不必客气,反正有抚台在那里,政通人和,有些事你就自己作主好了。”


王有龄一听这话,醋意甚浓,赶紧欠身答道:“不敢!我虽承抚台看得起,实在出于大人的栽培;尊卑有别,也是朝廷体制所关,凡事自然秉命而行。”


“不是,不是!”麟桂不断摇手,“我不是跟你说甚么生分的话,也不是推责任,真正是老实话。这位抚台不容易伺候,漕运的事更难办,我的前任为此把条老命都送掉;所以不瞒你老哥说,兄弟颇有戒心。现在海运一事,千斤重担你一肩挑了过去,再好都没有。将来如何办理,你不妨多探探抚台的口气。我是垂拱而治,过一过手转上去,公事只准不驳,岂不是大家都痛快?”


倒真的是老实话!王有龄心想,照这样子看,是黄宗汉要来管海运,委自己出个面。麟桂只求不生麻烦,办得好,“保案”里少不了他的名字,办不好有抚台在上面顶着,也可无事,这个打算是不错的。


于是他不多说甚么,只很恭敬地答道:“我年轻识浅,一切总要求大人教导。”


“教导不敢当。不过海运是从我手里办起来的,一切情形,可以先跟你说一说。”


“是!”他把腰挺一挺,身子凑前些,聚精会神地听着。


“我先请问,你老哥预备那一天接事?”


“要请大人吩咐。”


“总是越快越好!”麟桂喊道:“来啊!”


唤来听差,叫取皇历来翻了翻,第三天就是宜于上任的黄道吉日;决定就在这天接事。


“再有一件事要请问,你老哥‘夹袋’里有几个人?”


王有龄一个“班底”也没有,如果是放了州县缺,还要找俞师爷去找人,海运局的情形不知如何?一时无法作答。就在这踌躇之间,忽然想到了一个人,必须替他留个位置。


“只有一个人,姓胡,人极能干。就不知他肯不肯来?”


“既然如此,海运局里的旧人,请老哥尽力维持。”


原来如此!麟藩台是怕他一接事,自己有批人要安插,所以预先招呼;王有龄觉得这位藩台倒是老实人,“我听大人的吩咐。”他又安了个伏笔,“倘或抚台有人交下来,那时再来回禀大人,商量安置的办法。”


“好,好!”麟桂接着便谈到海运,“江浙漕米改为海运,由新近调补的江苏藩司倪良耀总办。这位仁兄,你要当心他!”


“噢!”这是要紧地方,王有龄特为加了几分注意。


“亏得我们抚台圣眷隆,靠山硬,不然真叫他给坑了!”


原来倪良耀才具有限,总办江浙海运,不甚顺利;朝廷严旨催促,倪良耀便把责任推到浙江,说浙江的新漕才到了六万余石。其实已有三十几万石运到上海;黄宗汉据实奏覆,因而有上谕切责倪良耀。


“有这个过节儿在那里,事情便难办了。倪良耀随时会找毛病,你要当心。此其一。”


“是。”王有龄问道:“请示其二。”


“二呢,我们浙江有些地方也很难弄。尤其是湖州府,地方士绅把持,大户欠粮的极多。今年新漕,奉旨提前启运,限期上越发紧迫。前任知府,误漕撤任,我现在在想……。”


麟桂忽然不说下去了。这是甚么意思呢?王有龄心里思量:莫非要委署湖州府?这也不对啊!州县班子尚未署过实缺,何能平白开擢?也许是委署湖州府属的那一县。果真如此,就太妙了!湖州府属七县,漕米最多的乌程、归安、德清三县;此三县富庶有名,一补就先补上一等大县,干个两三年,上头有人照应,升知府就有望了。


“总而言之一句话,外面一个倪良耀,里面一个湖州府,把这两处对付得好,事情就容易了。其余的,等你接了事再说吧!”麟桂说到这里端茶碗送客。


出了藩台衙门,随即到抚署谒见。刘二非常亲热地道了喜,接着便说:“上头正邀了‘杭嘉湖’、‘宁绍台’两位道台在谈公事,只怕没有功夫见王大老爷。我先去跑一趟看。”


果然,黄宗汉正邀了两个“兵备道”在谈出省堵敌的公事;无暇接见,但叫刘二传下话来:接事以后,好好整顿,不必有所瞻顾。又说,等稍为空一空,会来邀他上院,详谈一切。


所谓“不必瞻顾”,自是指麟桂而言。把抚、藩两上司的话合在一起来看,王有龄才知道自己名为坐办,实在已挑起了总负浙江漕米海运的全责。


“我跟王大老爷说句私说,”刘二把他拉到一边,悄悄说道,“上头有话风出来了:如今军务吃紧,漕米关系军食,朝廷极其关切。只要海运办得不误限期,这一案中可以特保王某,请朝廷破格擢用。是祸是福,都在王某自己。”


“真正是,抚台如此看得起我,我不知说甚么好了。得便请你回一声,就说我决不负抚台的提拔。”


刘二答应一定把话转到。接着悄悄递过来两张履历片陪笑道:“一个是我娘舅,一个是我拜把兄弟,请王大老爷栽培。”


“好,好!”王有龄一口答应,看也不看,就把条子收了起来。


由此开始拜客,高升早已预备了一张名单,按照路途近远,顺路而去。驻防将军、臬司、盐运使、杭嘉湖道、杭州府都算是上司,须用手本;仁和、钱塘两县平行用拜帖,此外是候补的道府、州县,仅不过到门拜帖,主人照例挡驾,却跑了一天都跑不完。


回到家,特为又派人到臬司衙门把俞师爷请来吃便饭,一面把杯小酌,一面说了这天抚、藩两宪的态度;俞师爷很替他高兴,说这个“坐办”的差使,通常该委候补道,至少也得一名候补知府,以王有龄的身分,派季这个差使,那是逾格的提拔,不该为不得州县正堂而烦恼。


这一番话说得王有龄余憾尽释,便向他讨教接事的规矩,又“要个办笔墨的朋友”,俞师爷推荐了他的一个姓周的表弟,保证勤快可靠。王有龄欣然接纳,约定第二天就下“关书”。


“还有件事要向老兄请教。”他把刘二的两张履历,拿给俞师爷看:“是抚署刘二的来头,一个是他娘舅,一个是他拜把兄弟。”


“甚么娘舅兄弟?”俞师爷笑道,“都是在刘二那里花了钱的;说至亲兄弟,托词而已!”


“原来如此!”王有龄又长了一分见识,“想来年长的是‘娘舅’,年轻的是‘兄弟’。你看看如何安插?”


“刘二是头千年老狐狸,不卖帐固不可,太卖帐也不好──当你老实好欺,得寸进尺,以后有得麻烦。”


俞师爷代他作主,看两个人都有“未入流”的功名,年轻的精力较好,派了“押运要员”;年长的坐得住,派在收发上帮忙。处置妥贴,王有龄心悦诚服。


接事受贺,热闹了两三天,才得静下心来办事,第一步先看来往文卷。这时他才知道,黄宗汉奏报,已有三十余万石漕米运到上海交倪良耀之说,有些不尽不实;实际上大部分的漕米还在运河粮船上,未曾交出,倘或出了意外,责任不轻,得要赶紧催运。


正在踌躇苦思之时,黄宗汉特为派了个“文巡捕”来,说:“有紧要公事,请王大老爷即刻上院。”到了抚台衙门,先叩谢宪恩,黄宗汉坦然坐受;等他起身,随即递了一封公事过来,说道:“你先看一看这道上谕。”


王有龄知道,这是军机处转达的谕旨,称为“廷寄”;不过虽久闻其名,却还是第一次瞻仰,只见所谓“煌煌天语”,不过普通的宣纸白单帖所写,每页五行,每行二十字,既无钤印,亦无签押,如果不是那个铃了军机处印的封套,根本就不能相信这张不起眼的纸,便是圣旨。


一面这样想,一面双手捧着看完,他的记性好,只看了一遍,就把内容都记住了。


这道上谕仍旧是在催运漕米,对于倪良耀一再申述所派委员,不甚得力,朝廷颇为不耐,严词切贡,最后指令“该藩司即将浙省运到米石,并苏省起运未完米石,仍遵叠奉谕旨,赶紧催办;务令克期放洋。倘再稍有延误,朕必将倪良耀从重治罪。”


“我另外接得京里的信,”黄宗汉说,“从扬州失守以后,守将为防长毛东窜,要放闸泄尽淮水,让贼舟动弹不得;如果到了高邮、宝应,还要决洪泽湖淹长毛,那时汪洋一片,百姓一起淹在里面,本年新漕也就泡汤了。为此之故,对海运的漕米,催得急如星火。倪良耀再办不好,一定摘顶戴,我们浙江也得盘算一下。”


王有龄极细心地听着,等听到最后一句,随即完全明白,浙江的漕米实在也没有运足;万一倪良耀革职查办,那时无所顾忌,将实情和盘托出,黄抚台奏报不实,这一下出的纰漏可就大了。


为今之计,除却尽快运米到上海,由海船承兑足额以外,别无善策;他把这番意思说了出来,黄宗汉的脸上没有甚么表示。


没有表示就是表示,表示不满!王有龄心想,除非告诉他,五天或者十天,一定运齐,他是不会满意的。但自己实在没有这个把握,只能这样答道:“我连夜派员去催,总之一丝一毫不敢疏忽。”


“也只好这样了。”黄宗汉淡淡地说了这一句,一端茶碗;自己先站起身来,哈一哈腰,往里走去。


王有龄大为沮丧。接事数天,第一次见抚台,落得这样一个局面,不但伤心,而且寒心──黄抚台是这样对部属,实在难伺候。


坐在轿子里,闷闷不乐;前两天初坐大轿,左顾右盼的那份得意心情,已消失无余。想着心事自然也不会注意到经过了那些地方?就在这迷惘恍惚之中,蓦地里兜起一个影子,急忙顿足喊道:“停轿,停轿!”


健步如飞的轿班不知怎么回事,拚命煞住脚,还是冲了好几步才能停住。挟著「护书”跟在轿旁的高升,立即也赶到轿前,只见主人已掀开轿帘,探出头来,睁大了眼回头向来路上望。


这个突如其来的动作,引起了路人的好奇;纷纷住足,遥遥注视,高升看看有失体统,便轻喊一声:“老爷!”


一见高升,王有龄便说:“快,快,有个穿黑布夹袍的,快拉住他。”


穿黑布夹袍的也多得很,是怎等样一个人呢?高或矮,胖还是瘦,年纪多大,总要略略说明了,才好去找。


他还在踌躇,王有龄已忍不得了,拚命拍轿杠,要轿班把它放倒,意思是要跨出轿来自己去追──这越发不像样了,高升连声喊道:“老爷,老爷,体统要紧,到底是谁?说了我去找。”


“还有谁?胡少爷!”


“啊!”高升拔脚便奔,“胡少爷”是怎么个人,他听主人说过不止一遍,脑中早有了极深的印象。


一路追,一路细察行人,倒有个穿黑布袍的,却是花白胡须的老者;再有一个已近中年,形容猥琐,看去不像,姑且请问“尊姓”,却非姓胡。这时高升有些着急,也不免困惑,他相信他主人与胡雪岩虽失之交臂,却决不会看错;然则就此片刻的功夫,会走到那里去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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