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木的荣光
二○○六年,我们见证了日本文学界的重大事件,同时也是推理文学的重要里程碑,东野圭吾的《嫌疑犯X的献身》,获得日本象征大众文学经典地位的第一百三十四届直木奖。
在此之前,推理小说并不算是直木奖中陌生的名字,台湾读者熟悉的原尞、逢坂刚、大泽在昌、宫部美幸、桐野夏生、京极夏彦,都曾以推理小说获此殊荣,然而首度以本格推理的类型获奖,东野圭吾还是第一人。
这对东野圭吾来说,其实具有特殊的意义。曾经分别以《白夜行》(1998)、《秘密》(1998)、《单恋》(2001)、《信》(2003)、《幻夜》(2004)五度与直木奖擦身而过的他,或许就如在他自己的名作《宿命》中所说的:在人的身后似乎冥冥中自有一股宿命的力量在牵引着。前五本不刻意“本格”、更贴近直木奖品味的入围作,反而让他铩羽而归。没有人能预料到,最后让东野圭吾得偿宿愿的,竟是完全以本格推理美学为号召的《嫌疑犯X的献身》。
⊚本格的条件、逻辑的美学
东野圭吾的小说通常具有一种特殊的冷调子,伴随著文字中蕴含着的洁癖及疏离,让他的故事充满着理性秩序感,这样的特质在他以物理学副教授汤川学为主角的系列故事中,更是明显。在他这个著名的侦探系列前两作《侦探伽利略》、《预知梦》中,往往以一个神奇市绚丽的谜团为开始,虽然是真实的死亡案件,但却透出一种超自然力量的迷霾,然而汤川都能以他的物理学专业知识,勘破表象上的神秘,给予科学性的合理解答。
而到了汤川系列的第三作《嫌疑犯X的献身》,东野一反常态,由素朴的死亡事件开始,没有诡谲的死亡场景、异想天开的手法,但却更符合理性秩序的精神。东野圭吾安排了曾说过“跟没有逻辑的人来往,会令我精神疲倦”(㊟-语出〈燃烧〉,汤川系列的第一篇,收录于《侦探伽利略》。)的汤川,跟他大学时期唯一好友数学天才石神,沿着石神布下的完美犯罪逻辑进行对决。这位生活中唯一的乐趣是手工演算数学公式的数学老师,以逻辑作为对世界认知的唯一途径,在精神上与汤川有着极高的相似性,无怪乎大学时期汤川就对石神惺惺相惜,并且将两人的对决,视为极其严峻的挑战。凡此种种,无一不形构了《嫌疑犯X的献身》中的本格条件,以及其背后的理性特质。
然而,这么富有逻辑理性气质的本格推理,为甚么又会变成,一个充满激情味道的“纯爱故事”呢?
⊚简约是最繁复的美学
东野圭吾虽然以解谜本格的《放学后》出道,然后自一九九○年的《宿命》之后,诡计不再是案件的发动点,更不是故事的叙事起点;对于犯罪者及关系人的生命情境,所塑造出善恶互渐的“内心风景”,已经成为他小说最迷人且匠心独具的部份,以此所构筑的多层次谜团,犯罪者的复杂动机,而支撑起的故事整体,也让他的小说,一步步走向人性的深度,探勘那幽微的黑白边界。
在此同时,东野圭吾对于推理小说叙述形式的思辨,也透过自我的实践,不断地精致化,在《名侦探的守则》、《名侦探的咒缚》、《超‧杀人事件》中对于推理文类母题与叙事单元的反思,《秘密》、《白夜行》、《幻夜》中突破既定结构的框架,都是作家严肃面对自我创作的不断挑战。
所以到了《嫌疑犯X的献身》,就技术层面来说,此时的东野圭吾,对于所有的叙述形式,都已驾轻就熟,因此他以他所能建构最素朴的形式,意图去概括生命中最未知、神秘的生命与死亡,以及人性中最复杂的爱情与牺牲。
“世界太新,很多东西都还没有名字,要陈述只能用手去指。”一如贾西亚‧马奎斯在《一百年的孤寂》里所说的,人类从一开始意识到世界,就意图要赋予世间万物各种的意义。人类创造了无数回应或描述世界的方式,其中文字语言是最复杂、也是最古老的形式;而数字,甚至比文字语言更素朴而本质,透过理性支撑而概念化,去概括整个世界的基本秩序。
或许东野圭吾已经体认到,简约才是最繁复的美学,最单纯的意识反而能表达最深沉难辨的意义。一如石神的生命本质,也一如小说中不断提到的数学,《嫌疑犯X的献身》从角色的生命型态、情感,到故事、谜团,甚至是杀人的诡计,都是最直接且简单的。然而正因为简单,所以意想不到;也正因为简单,所以让人有最强烈的遗憾。
然而人性,又怎么简单得起来,更何况这一切的基础,是来自于世间最无法简单的情感──爱。
⊚谁的献身?献身于谁?
我认为东野圭吾在《嫌疑犯的献身》中所创造出来最让人惊叹的,便是那难以言喻的双重结构──“极致理性”与“献身激情”的互为主体。生命本质原来是极致理性的石神,在通过逻辑演算脱罪的可能后,却激情地献出自己的生命,以爱燃烧自我躯骸与道德,犯下等质的杀人罪行,用他信仰的数学逻辑,来支撑完美的犯行,去偿还给予他生命力量的靖子,也在所不惜。
或许,石神心中其实早已失去了对数学的信仰,那理性与逻辑的象征。当他因为失去存在的意义,但却邂逅了靖子美丽的眼睛,爱情缪司就已取代了理性的地位,让他从一个理性的生命,转向一个为爱燃烧的灵魂,这个灵魂完全由他全部的生命所供养,那些养分,透过他日夜对靖子的窥伺、聆听,成为爱情的养分,支撑并形构他崭新的世界。因而,原本作为他生命隐喻,代表数学中未知数的X,由数学的未知意义转变成生命中爱情悸动的未知,成为了他新的生命核心,他开始愿意为从未经历过的未知而冒险,为“X”壮烈地献身。
然而,这终究是一个无法完美的结局,人如何能放弃身为人的资格,不去回报对方的恩情?石神的逻辑推演,终究无法完全数算出人性中的未知。最后,悲剧性的,靖子的回报,反而让他完美的爱情献身,变成了不完美,甚至彻底否定了石神这份以爱为本质的心意,所以石神只能呕吐,他那仍然存在、证明他活着的爱情灵魂,挣扎地从身体深处,希望向靖子那端伸去……
所以直到小说的最后一页,我们才能明白书名的真正意义,原本我们一直被误导的一件杀人案,其实是两件,两人都是货真价实的嫌疑犯,但其中一个嫌疑犯是为了另一个嫌疑犯而献身,而到了最后,这个其实已经被脱罪的嫌疑犯(靖子),为了石神,最后又投案,等于是向石神的恩情再“献身”。而这,则又是东野圭吾在《嫌疑犯X的献身》中,所设计的另一个“互为主体”的双重结构。
⊚爱情的尽头、神话的起源
爱情的最高极致,真正的不可能之处,在于用自己生命的结束,作为延续他人生命的开始,以罪与罚来交易罪恶。这是一个在逻辑上可以成立的命题,但在现实中,却鲜少有人能达到这个境地,完成这般的爱情神话。
石神以他的绝望,点燃他的爱情希望。他的绝望在于,他终究只能是守护的型态,隐藏在窥伺的眼光里,祝福着靖子的人生。而他的希望,就是能将靖子交到另一个男人手上,这样她才能有幸福的人生。石神的爱情没有占有,只有奉献,他的希望在靖子的身上,以对方幸福作为终点。东野圭吾透过理性与逻辑,却创造了一个爱情道德上的至高者,也打破了我们对于理性与感性,不能并存的成见。
这是一个不曾真实拥有、没有体温、没有拥抱的爱情关系,但却存在着逻辑上的实存,概念上的存在。如此压抑,却又如此惊心动魄;如此平凡,却又让人心痛不已。
本文作者介绍
陈国伟,笔名游唱,新世代小说家,现为国立中兴大学台文所助理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