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蟲第二章

  赤身裸體躺在大熱天裏的,是這個打穀場的主人,姓劉名大成,在長山是屈指可數的大戶之一。此人嗜酒如命,從早到晚杯不離手。其酒量非同尋常,有道是“每獨飲必盡一甕”。而且,如前所述,家有“負郭之田三百畝,種黍其半”,因此萬無豪飲而憂家財之虞。
  至於他爲何赤身裸體躺在這大熱天裏,其中有這麼一個原委――當天,劉某與酒友孫先生(即那位持白羽扇的學究)一起,在一間通風的屋裏,倚着竹牀,正在對弈。這時,使喚丫頭進來稟報:“現有一位什麼寶幢寺的和尚,說一定要見主人,該如何是好?”
  “什麼,寶幢寺?”劉某眨巴着炯炯有神的小眼睛,立即撐起那胖得發燙的身軀,吩咐說:“那就請到這裏來!”然後看了一眼孫先生,補充了一句:“大概就是那個和尚!”
  這位寶幢寺的和尚,是來自西域的蠻僧。他既通醫道,又懂房中術,在這一帶頗負盛名。例如傳說經他一治,張三的黑蒙很快好轉啦,李四的痼疾當即痊癒啦,傳得神乎其神。對此兩人都有所耳聞。這位蠻僧今天爲何特意來到劉家?在記憶之中,劉家並未請過他。
  順便說一下,劉某本來並不好客。不過,如果有一位客人來訪,此時又有新客到來,一般說他是會馬上會見的。因爲他保有一種孩童般的虛榮心,喜歡在客人面前炫耀自己善於交際。何況今天這位蠻僧是近來出名的人物,見見這位客人並不是害臊的事。劉某說要見客,其動機也許就在這裏。
  “有什麼事呢?”
  “當然是來化緣嘍!他會說,給些佈施吧!”
  兩人正在這麼議論,不一會兒,蠻僧在丫頭的帶領下走了進來。這位出家人身材高大,目如水晶,體態怪異。他身着黃色法衣,捲曲的長髮令人厭惡地披散在雙肩上,手持紅柄麋鹿毛扇,慢吞吞地站到了房間當中,既不打招呼,也不開口說話。
  劉某猶豫了一會兒,總覺得有些蹊蹺,於是問道:“有何貴幹?”
  蠻僧見問,開口說道:“是你吧,那個嗜酒的人?”
  “是呀!”劉某被冷不丁一問,含糊地應了一聲,同時像求援似的地望着孫先生。孫先生卻故作姿態,只顧獨自往棋盤上投子,根本不予理睬。
  “閣下可知道自己得了一種罕見的病?”蠻僧這麼叮問。聽說有病,劉某露出了驚訝的神情,邊撐着竹牀邊問:
  “你是說病……”
  “是的。”
  “可我從小起就……”劉某正要往下說,蠻僧打斷了他的話。
  “您是說喝多少也不會醉吧!”
  “……”劉某死盯着對方的臉,再也沒有說話。確實,此人無論喝多少都從未醉過。
  “這就是有病的證據喲!”蠻僧微微一笑,接着說道:“你肚子裏有酒蟲。不除掉它,此病好不了。貧僧是來治你的病的。”
  “治病?”劉某滿腹疑團,不由得叫出聲來,但馬上覺得怪害臊的。
  “正爲治病而來”。
  這時,一直默默地聽着兩人對話的孫先生突然插話說:
  “用什麼藥?”
  “不,藥什麼的,根本用不着。”蠻僧簡慢地答道。
  本來,孫先生是無端蔑視道佛二教的。因此,即使與道士還是僧侶在一起,他也很少開口。而今天之所以突然發問,完全是由於對“酒蟲”這個詞的興趣。這位也嗜酒的先生一聽到酒蟲,多少有些擔心,覺得自己肚子裏是不是也有酒蟲。但聽到蠻僧勉強的答話,他一下子感到自己被捉弄了似的,所以稍稍皺了一下眉頭,仍舊默默地往棋盤上投子。與此同時,他心裏在想,劉某竟然會見這麼一位狂妄的和尚,真是糊塗至極。
  劉某方面,當然沒有把此事放在心上。
  “這麼說,是用鍼灸?”
  “不用,還要簡單!”
  “那麼,是用符咒?”
  “不,也不用符咒!”
  重複上述對話之後,蠻僧簡單地把療法給劉某作了說明――據他說,只需赤身裸體,死曬太陽即可。劉某感到這真是太容易了。既然這樣就能治好病,那就最好請他治治。再說,儘管他沒有意識到這一點,但接受蠻僧的治療,其中多少也是受好奇心的驅使。
  劉某終於客氣地說:“那就請您給我治一下吧!”――劉某赤身裸體躺在大熱天的打穀場上,原因就在這裏。
  治療開始,因爲蠻僧說好身體不能亂動,所以用細繩將劉某的身子一圈圈捆住,然後吩咐一名侍童,將一隻裝滿酒的陶瓷缸拿到劉某的枕邊。劉某的酒友孫先生既然在場,當然就是這一奇異療法的見證人。
  酒蟲爲何物?它從肚子裏消失後會怎麼樣?枕邊的酒缸用來做什麼?其中奧妙只有蠻僧一人知曉。這麼說來,一無所知卻赤身裸體躺在大熱天裏的劉某,豈不是太愚笨了!普通人所受的學校教育,實際上大體都是與此相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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