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死  二

  車子已經套好,車伕卻拖延起來了。他正往車伕所住的屋子走去,裏屋又熱又髒,又暗又臭,充斥着烤麪包和煮白菜的氣味。幾個車伕坐在外屋,廚女正在炕邊站着,炕上羊皮中間躺着一個病人。一個少年車伕,身上穿着皮衣,腰裏繫着鞭子,跑進屋來對那病人說:“郝範道爾老丈!喂,郝範道爾老丈!”一個車伕問:“你問他做什麼嗎?人家全等着你開車呢!”那個車伕搔了搔頭髮說:“我想向他借一雙鞋,因爲我自己的鞋已經壞了。啊!他已經睡熟了嗎?喂,郝範道爾老丈!”說着便走到炕前。只聽見微弱的聲音:“什麼事?”隨着一雙瘦得不成樣子的臉從炕上黑暗裏慢慢地探過來,伸起一雙又瘦又發青的手,哆哆嗦嗦地把被子稍爲放正一些。郝範道爾身上穿着一件極髒的衣服,上氣不接下氣地說:“唉,兄弟。你讓我睡一會兒好不好。又有什麼事呢?”

  那車伕一邊把水罐遞給他,一邊躊躇着說:“郝範道爾,我想你現在也用不着新鞋。既然你走不了路,就把你的鞋借給我穿,好不好?”病人把頭伸進罐子裏,鬍子也沾在水面上,沒命地喝起水來。他幾根鬍鬚又髒又亂,一雙憂愁的眼,不免向那車伕的臉上看着。他喝完水,想着擡起手來擦一擦嘴脣,可惜竟擡不起來,便在被單上擦了一擦。他一邊喘氣一邊又用力看着那車伕。車伕就說:“也許你已經借給別人,那就沒有法子了。現在天氣陰沉得很。我卻還要趕着上路,所以我想向你借雙靴子,因爲你現在也沒有什麼用處。不過也許你不能借給我,那麼就請你直說吧……”那病人的胸間忽然咕嚕作響,就低着頭大咳起來,那時候廚女忽然怒聲說:“他有什麼用處?兩個月沒有下炕。你看他這樣咳嗽!內臟已經受了傷。他還穿什麼鞋?並且穿着新鞋葬在地下,那是很不值得的。唉,他實在已經快要死了,還是趕快把他搬到別的屋子裏去的好。譬如在城裏就有病人區;要不然他一個人佔了這屋子的一半,叫我還能做什麼事呢?”剛說到這裏,站長忽然在門那裏喊道:“塞雷格!快出去吧,老爺們等着你呢!”

  塞雷格準備不等病人的回答了,正要出去,那病人卻忽然在咳嗽間隙,將兩眼往上一翻,顯出願意回答的神情。一會兒他止了咳,休息了一會兒。纔開口道:“塞雷格,你把那雙鞋拿去吧。不過等我死的時候,你必須替我買塊石頭。”那車伕說:“老丈,謝謝你,那我就拿去了。石頭一定給你買。”那病人又說:“諸位聽着他所說的話!”剛說完,又低着頭咳嗽起來。有一個車伕就說:“得了,我們都聽見了。塞雷格你快出去吧。一會兒站長又跑來了!那個從劑爾金來的女太太也正病着呢!”

  塞雷格就把自己那雙又大又破的鞋脫下,扔在牀底下。郝範道爾的鞋他穿得恰巧合適。他一邊往下看着,一邊就走出去了。走到車前,立刻爬上去整理繮繩。一個手裏拿着毛刷的車伕說:“這雙鞋子還不錯,是白送給你的嗎?”塞雷格笑着說:“難道你還忌妒嗎?”說着,便揚起鞭子,向幾匹馬呼喝着。那兩輛車就慢慢地消失在濛濛黃霧裏,順着那泥濘的道上跑過去了。

  那個病車伕那時候還躺在小屋炕上,止了咳,勉強翻個身,便不說話了。小屋裏從早到晚,來來往往的人倒還不少,也有在這裏吃飯的,可是誰也不理那病人。薄暮時候,廚女爬到炕上,在他腳下取一件大衣。病人對她說:“娜司達姬,你也不要討厭我。我也快給你騰出這塊地方了。”娜司達姬說:“得了,得了!不要緊的,老丈。你哪裏痛,你對我說一說。”老人道:“身體裏處處痛得很,唉。”娜司達姬道:“那你咳嗽的時候,喉頭痛不痛?”老人呻吟着說:“各處都痛,我也快死了。唉,唉,唉……”娜司達姬一邊給他蓋好被子,一邊說:“你腳還要蓋好。”說罷,便從炕上爬下去了。

  晚上小屋裏點着一盞燭燈,光線微弱得很。娜司達姬同十個車伕一塊兒睡在地板上,不斷髮出鼾聲。那個病人在炕上輾轉,微微地在那裏咳嗽。到了早晨,他忽然寂無聲息了。

  第二天早晨,天還未全亮,娜司達姬起身說:“我做了一個奇怪的夢,我彷彿瞧見郝範道爾老丈從炕上爬下來,出去砍柴。他說,‘娜司達姬,我來幫你。’我說,‘你去哪裏砍柴?’他不理我,卻拿起斧子就砍,砍得又十分靈便。那木屑竟紛紛地飛揚起來。我說,‘你不是有病嗎?’他說,‘不,我很健康。’他說了這句話,我心裏嗡的一驚,就大叫而醒。莫非他已經死了嗎?喂,郝範道爾老丈!……”

  郝範道爾一聲也不迴應,那時候車伕裏有一個人醒了說:“莫非真的死了嗎?快去看看他吧!”果真那垂在炕旁的瘦手已經冰冷了。車伕道:“快到站長那裏去報告他死了。”可憐郝範道爾是一個外地人,舉目無親。第二天,他就被葬在林後新墳地上去了。娜司達姬還屢次向衆人述說自己所做的夢,並且說她是第一個感覺到郝範道爾的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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