菜根譚閒適

  “掃地白雲來”,才著工夫便起障。“鑿池明月入”,能空境界自生明。

  造化喚作‘小兒’小兒,切莫受渠戲弄;天地原爲‘大塊’,須要任我爐錘!

  想到白骨黃泉,壯士之肝腸自冷;坐老清溪碧嶂,俗流之胸次亦開。

  夜眠八尺,日啖二升,何須百般計較;書讀五車,才分八斗,未聞一日清閒!

  君子之心事,天青日白,不可使人不知;君子之才華,玉韞珠藏,不可使人易知。

  耳中常聞逆耳之言,心中常有拂心之事,纔是進德修行的砥石。若言言悅耳,事事快心,便把此生埋在鴆毒中矣!

  疾風怒雨,禽鳥慼慼;霽月光風,草木欣欣,可見天地不可一日無和氣,人心不可一日無喜神。

  醲肥辛甘非真味,真味只是淡;神奇卓異非至人,至人只是常。

  夜深人靜獨坐觀心;始知妄窮而真獨露,每於此中得大機趣;既覺真現而妄難逃,又於此中得大慚忸。

  恩裏由來生害,故快意時須早回頭;敗後或反成功,故拂心處切莫放手!

  藜口莧腸者,多冰清玉潔;袞衣玉食者,甘婢膝奴顏。蓋志以淡泊明,而節從肥甘喪矣。

  面前的田地要放得寬,使人無不平之嘆;身後的惠澤要流得長,使人有不匱之思。

  路徑窄處留一步與人行;滋味濃的減三分讓人嗜。此是涉世一極樂法。

  作人無甚高遠的事業,擺脫得俗情便入名流;爲學無甚增益的工夫,減除得物累便臻聖境。

  寵利毋居人前,德業毋落人後,受享毋逾分外,修持毋減分中。

  處世讓一步爲高,退步即進步的張本;待人寬一分是福,利人實利己的根基。

  蓋世的功勞,當不得一個矜字;彌天的罪過,當不得一個悔字。

  完名美節,不宜獨任,分些與人,可以遠害全身;辱行污名,不宜全推,引些歸己,可以韜光養德。

  事事要留個有餘不盡的意思,便造物不能忌我,鬼神不能損我。若業必求滿,功必求盈者,不生內變,必招外憂。

  家庭有個真佛,日用有種真道,人能誠心和氣、愉色婉言,使父母兄弟間形體萬倍也。

  攻人之惡毋太嚴,要思其堪受;教人以善毋過高,當使其可從。

  糞蟲至穢變爲蟬,而飲露於秋風;腐草無光化爲熒,而耀採於夏月。故知潔常自污出,明每從暗生也。

  矜高倨傲無非客氣,降伏得客氣下而後正氣伸;情慾意識盡屬妄心,消殺得妄心盡而後真心現。

  飽後思味,則濃淡之境都消;色後思淫,則男女之見盡絕。故人當以事後之悔,悟破臨事之癡迷,則性定而動無不正。

  居軒冕之中,不可無山林的氣味;處林泉之下,須要懷廊廟的經綸。

  處世不必邀功,無過便是功;與人不要感德,無怨便是德。

  憂勤是美德,太苦則無以適性怡情;淡泊是高風,太枯則無以濟人利物。

  事窮勢蹙之人,當原其初心;功成行滿之士,要觀其末路。

  富貴家宜寬厚而反忌克,是富貴而貧賤,其行如何能享?聰明人宜斂藏而反炫耀,是聰明而愚懵,其病如何不敗!

  人情反覆,世路崎嶇。行不去,須知退一步之法;行得去,務加讓三分之功。

  待小人不難於嚴,而難於不惡;待君子不難於恭,而難於有禮。

  寧守渾噩而黜聰明,留些正氣還天地;寧謝紛華而甘淡泊,遺個清名在乾坤。

  降魔者先降其心,心伏則羣魔退聽;馭橫者先馭其氣,氣平則外橫不侵。

  養弟子如養閨女,最要嚴出入,謹交遊。若一接近匪人,是清淨田中下一不淨的種子,便終身難植嘉苗矣。

  欲路上事,毋樂其便而姑爲染指,一染指便深入萬仞;理路上事,毋憚其難而稍爲退步,一退步便遠隔千山。

  念頭濃者自待厚,待人亦厚,處處皆厚;念頭淡者自待薄,待人亦薄,事事皆薄。故君子居常嗜好,不可太濃豔,亦不宜太枯寂。

  彼富我仁,彼爵我義,君子故不爲君相所牢籠;人定勝天,志壹動氣,君子亦不受造化之陶鑄。

  立身不高一步立,如塵裏振衣、泥中濯足,如何超達?處世不退一步處,如飛而蛾投燭、羝羊觸藩,如何解脫?

  學者要收拾精神並歸一處。如修德而留意於事功名譽,必無實詣;讀書而寄興於吟詠風雅,定不深心。

  人人有個大慈悲,維摩屠劊無二心也;處處有種真趣味,金屋茅檐非兩地也。只是欲閉情封,當面錯過,便咫尺千里矣!

  進德修行,要個木石的念頭,若一有欣羨便趨欲境;濟世經邦,要段雲水的趣味,若一有貪著便墮危機。

  肝受病則目不能視,腎受病則耳不能聽。病受於人所不見,必發於人所共見。故君子欲無得罪於昭昭,先無得罪於冥冥。

  福莫福於少事,禍莫禍於多心。惟少事者方知少事之爲福;惟平心者始知多心之爲禍。

  處治世宜方,處亂世當圓,處叔季之世當方圓並用。待善人宜寬,待惡人當嚴,待庸衆之人宜寬嚴互存。

  我有功於人不可念,而過則不可不念;人有恩於我不可忘,而怨則不可不忘。

  心地乾淨,方可讀書學古。不然,見一善行,竊以濟私;聞一善言,假以覆短。是又藉寇兵而齎盜糧矣。

  奢者富而不足,何如儉者貧而有餘。能者勞而俯怨,何如拙者逸而全真。

  讀書不見聖賢,如鉛槧傭;居官不愛子民,如衣冠盜;講學不尚躬行,如口頭禪;立業不思種德。如眼前花。

  人心有部真文章,都被殘編斷簡封固了;有部真鼓吹,都被妖歌豔舞湮沒了。學者須掃除外物直覓本來,纔有個真受用。

  苦心中常得悅心之趣;得意時便生失意之悲。

  富貴名譽自道德來者,如山林中花,自是舒徐繁衍,自功業來者,如盆檻中花,便有遷徙廢興;若以權力得者,其根不植,其萎可立而待矣。

  棲守道德者,寂寞一時;依阿權勢者,淒涼萬古。達人觀物外之物,思身後之身,寧受一時之寂寞,毋取萬古之淒涼。

  春至時和,花尚鋪一段好色,鳥且囀幾句好音。士君子幸列頭角,復遇溫飽,不思立好言、行好事,雖是在世百年,恰似未生一日。

  學者有段兢業的心思,又要有段瀟灑的趣味。若一味斂束清苦,是有秋殺無春生,何以發育萬物?

  真廉無廉名,立名者正所以爲貪;大巧無巧術,用術者乃所以爲拙。

  心體光明,暗室中有青天;念頭闇昧,白日下有厲鬼。

  人知名位爲樂,不知無名無位之樂爲最真;人知飢寒爲憂,不知不飢不寒之憂爲更甚。

  爲惡而畏人知,惡中猶有善路;爲善而急人知,善處即是惡根。

  天之機緘不測,抑而伸、伸而抑,皆是播弄英雄、顛倒豪傑處。君子只是逆來順受、居安思危,天亦無所用其伎倆矣。

  福不可邀,養喜神以爲招福之本;禍不可避,去殺機以爲遠禍之方。

  十語九中未必稱奇,一語不中,則愆尤駢集;十謀九成未必歸功,一謀不成則訾議叢興。君子所以寧默毋躁、寧拙毋巧。

  天地之氣,暖則生,寒則殺。故性氣清冷者,受享亦涼薄。惟氣和暖心之人,其福亦厚,其澤亦長。

  天理路上甚寬,稍遊心胸中,便覺廣大宏朗;人慾路上甚窄,才寄跡眼前,俱是荊棘泥塗。

  一苦一樂相磨練,練極而成福者,其福始久;一疑一信相參勘,勘極而成知者,其知始真。

  地之穢者多生物,水之清者常無魚,故君子當存含垢納污之量,不可持好潔獨行之操。

  泛駕之馬可就馳驅,躍冶之金終歸型範。只一優遊不振,便終身無個進步。白沙雲:“爲人多病未足羞,一生無病是吾憂。”真確實之論也。

  人只一念貪私,便銷剛爲柔,塞智爲昏,變恩爲慘,染潔爲污,壞了一生人品。故古人以不貪爲寶,所以度越一世。

  耳目見聞爲外賊,情慾意識爲內賊,只是主人公惺惺不昧,獨坐中堂,賊便化爲家人矣。

  圖未就之功,不如保已成之業;悔既往之失,亦要防將來之非。

  氣象要高曠,而不可疏狂。心思要縝緘,而不可瑣屑。趣味要衝淡,而不可偏枯。操守要嚴明,而不可激烈。

  風來疏竹,風過而竹不留聲;雁度寒潭,雁過而潭不留影。故君子事來而心始現,事去而心隨空。

  清能有容,仁能善斷,明不傷察,直不過矯,是謂蜜餞不甜、海味不鹹,纔是懿德。

  貧家淨掃地,貧女淨梳頭。景色雖不豔麗,氣度自是風雅。士君子當窮愁寥落,奈何輒自廢弛哉!

  閒中不放過,忙中有受用。靜中不落空,動中有受用。暗中不欺隱,明中有受用。

  念頭起處,才覺向欲路上去,便挽從理路上來。一起便覺,一覺便轉,此是轉禍爲福、起死回生的關頭,切莫當面錯過。

  天薄我以福,吾厚吾德以迓之;天勞我以形,吾逸吾心以補之;天扼我以遇,吾亨吾道以通之。天且奈我何哉!

  真士無心邀福,天即就無心處牖其衷;險人着意避禍,天即就着意中奪其魂。可見天之機權最神,人之智巧何益?

  聲妓晚景從良,一世之煙花無礙;貞婦白頭失守,半生之清苦俱非。語云:“看人只看後半截”,真名言也。

  平民肯種德施惠,便是無位的卿相;仕夫徒貪權市寵,竟成有爵的乞人。

  問祖宗之德澤,吾身所享者是,當念其積累之難;問子孫之福祉,吾身所貽者是,要思其傾覆之易。

  君子而詐善,無異小人之肆惡;君子而改節,不若小人之自新。

  家人有過不宜暴揚,不宜輕棄。此事難言,借他事而隱諷之。今日不悟,俟來日正警之。如春風之解凍、和氣之消冰,纔是家庭的型範。

  此心常看得圓滿,天下自無缺陷之世界;此心常放得寬平,天下自無險側之人情。

  淡薄之士,必爲濃豔者所疑;檢飭之人,多爲放肆者所忌。君子處此固不可少變其操履,亦不可太露其鋒芒。

  居逆境中,周身皆鍼砭藥石,砥節礪行而不覺;處順境內,滿前盡兵刃戈矛,銷膏靡骨而不知。

  生長富貴叢中的,嗜慾如猛火,權勢似烈焰。若不帶些清冷氣味,其火焰不至焚人,必將自焚。

  人心一真,便霜可飛、城可隕,金石可貫。若僞妄之人,形骸徒具,真宰已亡。對人則面目可憎,獨居則形影自愧。

  文章做到極處,無有他奇,只是恰好;人品做到極處,無有他異,只是本然。

  以幻跡言,無論功名富貴,即肢體亦屬委形;以真境言,無論父母兄弟,即萬物皆吾一體。人能看得破,認得真,纔可以任天下之負擔,亦可脫世間之繮鎖。

  爽口之味,皆爛腸腐骨之藥,五分便無殃;快心之事,悉敗身散德之媒,五分便無悔。

  不責人小過,不發人陰私,不念人舊惡。三者可以養德,亦可以遠害。

  天地有萬古,此身不再得;人生只百年,此日最易過。幸生其間者,不可不知有生之樂,亦不可不懷虛生之憂。

  老來疾病都是壯時招得;衰時罪孽都是盛時作得。故持盈履滿,君子尤兢兢焉。

  市私恩不如扶公議,結新知不如敦舊好,立榮名不如種陰得,尚奇節不如謹庸行。

  公平正論不可犯手,一犯手則遺羞萬世;權門私竇不可着腳,一着腳則玷污終身。

  曲意而使人喜,不若直節而使人忌;無善而致人譽,不如無惡而致人毀。

  處父兄骨肉之變,宜從容,不宜激烈;遇朋友交遊之失,宜剴切,不宜優遊。

  小處不滲漏,暗處不欺隱,末路不怠荒,纔是真正英雄。

  驚奇喜異者,終無遠大之識;苦節獨行者,要有恆久之操。

  當怒火欲水正騰沸時,明明知得,又明明犯著。‘知得是誰?犯著又是誰?’此處能猛然轉念,邪魔便爲知真君子矣。

  毋偏信而爲奸所欺,毋自任而爲氣所使,毋以己之長而形人之短,毋因己之拙而忌人之能。

  人之短處,要曲爲彌縫,如暴而揚之,是以短攻短;人有頑的,要善爲化誨,如忿而嫉之,是以頑濟頑。

  遇沈沈不語之士,且莫輸心;見悻悻自好之人,應須防口。

  念頭昏散處,要知提醒;念頭吃緊時,要知放下。不然恐去昏昏之病,又來憧憧之擾矣。

  霽日青天,倏變爲迅雷震電;疾風怒雨,倏轉爲朗月晴空。氣機何嘗一毫凝滯,太虛何嘗一毫障蔽,人之心體亦當如是。

  勝私制欲之功,有曰:‘識不早,力不易者;’有曰:‘識得破,忍不過者。’蓋‘識’是一顆照魔的明珠,‘力’是一把斬魔的慧劍,兩不可少也。

  橫逆困窮,是煆煉豪傑的一副爐錘。能受其煆煉者,則身心交益;不受其煆煉者,則身心交損。

  ‘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此戒疏於慮者。‘寧受人之欺,毋逆人之詐。’此警傷於察者。二語並存,精明渾厚矣。

  毋因羣疑而阻獨見,毋任己意而廢人言,毋私不惠而傷大體,毋借公論以快私情。

  善人未能急親,不宜預揚,恐來讒譖之奸;惡人未能輕去,不宜先發,恐招媒孽之禍。

  青天白日的節義,自暗室屋漏中培來;旋乾轉坤的經綸,從臨深履薄中操出。

  ‘父慈,’‘子孝,’‘兄友,’‘弟恭,’縱做到極處,俱是合當如是,著不得一毫感激的念頭。如施者任德,受者懷恩,便是路人,便成市道矣。

  炎涼之態,富貴更甚於貧賤;妒忌之心,骨肉尤狠於外人。此處若不當以冷腸,御以平氣,鮮不日坐煩惱障中矣!

  功過不宜少混,混則人懷惰隳之心;恩仇不可太明,明則人起攜貳之志。

  惡忌陰,善忌陽,故惡之顯者禍淺,而隱者禍深。善之顯者功小,而隱者功大。

  德者才之主,才者德之奴。有才無德,如家無主而奴用事矣,幾何不魍魎猖狂。

  鋤奸杜幸,要放他一條去路。若使之一無所容,便如塞鼠穴者,一切去路都塞盡,則一切好物都咬破矣。

  士君子不能濟物者,遇人癡迷處,出一言提醒之;遇人急難處,出一言解救之,亦是無量功德矣。

  處己者觸事皆成藥石,尤人者動念即是戈矛,一以闢衆善之路,一以浚諸惡之源,相去霄壤矣。

  事業文章隨身銷燬,而精神萬古如新;功名富貴逐世轉移,而氣節千載一時。羣信不以彼易此也。

  魚網之設,鴻則罹其中;螳螂之貪,雀又乘其後。機裏藏機,變外生變,智巧何足恃哉。

  作人無一點真懇的念頭,便成個花子,事事皆虛;涉世無一段圓活的機趣,便是個木人,處處有礙。

  事有急之不白者,寬之或自明,毋躁急以速其忿;人有切之不從者,縱之或自化,毋操切以益其頑。

  節義傲青雲,文章高白雪,若不以德性陶鎔之,終爲血氣之私、技能之末。

  謝事當謝於正盛之時,居身宜居於獨後之地,謹德須謹於至微之事,施恩務施於不報之人。

  德者事業之基,未有基不固而棟宇堅久者;心者修行之根,未有根不植而枝葉榮茂者。

  道是一件公衆的物事,當隨人而接引;學是一個尋常的家飯,當隨事而警惕。

  念頭寬厚的,如春風煦育,萬物遭之而生;念頭忌克的,如朔雪陰凝,萬物遭之而死。

  勤者敏於德義,而世人借勤以濟其貪;儉者淡於貨利,而世人假儉以飾其吝。君子持身之符,反爲小人營私之具矣,惜哉!

  人之過誤宜‘恕’,而在己則不可恕;己之困辱宜‘忍’,而在人則不可忍。

  恩宜自淡而濃,先濃後淡者人忘其惠;威宜自嚴而寬,先寬後嚴者人怨其酷。

  士君子處權門要路,操履要嚴明,心氣要和易。毋少隨而近腥羶之黨,亦毋過激而犯蜂蠆之毒。

  遇欺詐的人,以誠心感動之;遇暴戾的人,以和氣燻蒸之;遇傾邪私曲的人,以名義氣節激勵之。天下無不入我陶熔中矣。

  一念慈祥,可以醞釀兩間和氣;寸心潔白,可以昭垂百代清芬。

  陰謀怪習、異行奇能,俱是涉世的禍胎。只一個庸德庸行,便可以完混沌而招和平。

  語云:“登山耐險路,踏雪耐危橋”。一‘耐’字極有意味。如傾險之人情、坎坷之世道,若不得一‘耐’字撐持過去,幾何不墜入榛莽坑塹哉?

  誇逞功業,炫耀文章,皆是靠外物做人。不識心體瑩然,本來不失,即無寸功隻字,亦自有堂堂正正做人處。

  ‘不昧己心’;‘不拂人情’;‘不竭物力’。三者,可以爲天地立心;爲生民立命;爲子孫造福。

  居官有二語,曰:‘惟公則生明;惟廉則生威’。居家有二語,曰:‘惟恕則平情,惟儉則足用’。

  處富貴之地,要知貧賤的痛癢;當少壯之時,須念衰老的辛酸。

  持身不可太皎潔,一切污辱垢穢要茹納得;與人不可太分明,一切善惡賢愚要包容得。

  休與小人仇讎,小人自有對頭;休向君子諂媚,君子原無私惠。

  磨礪當如百鍊之金,急就者非邃養;施爲宜似千鈞之弩,輕發者無宏功。

  建功立業者,多虛圓之士;憤事失機者,必執拗之人。

  ‘儉’,美德也!過則爲慳吝,爲鄙嗇,反傷雅道;‘讓’,懿行也!過則爲足恭,爲曲禮,多出機心。

  毋憂拂意,毋喜快心,毋恃久安,毋憚初難。

  飲宴之樂多,不是個好人家;聲華之習勝,不是個好士子;名位之念重,不是個好臣工。

  仁人心地寬舒,便福厚而慶長,事事成個寬舒氣象;鄙夫念頭迫促,便祿薄而澤短,事事成個迫促規模。

  用人不宜刻,刻則思效者去;交友不宜濫,濫則貢諛者來。

  大人不可不畏,畏大人則無放逸之心;小民亦不可不畏,畏小民則無豪橫之名。

  事稍拂逆,便思不如我的人,則怨尤自消;心稍怠荒,便思勝似我的人,則精神自奮。

  不可乘喜而輕諾,不可因醉而生瞋,不可乘快而多事,不可因倦而鮮終。瞋,張目也。——《說文》

  釣水,逸事也,尚持生殺之柄;弈棋,清戲也,且動戰爭之心。可見喜事不如省事之爲適,多能不如無能之全真。

  聽靜夜之鐘聲,喚醒夢中之夢;觀澄潭之月影,窺見身外之身。

  鳥語蟲聲,總是傳心之訣;花英草色,無非見道之文。學者要天機清徹,胸次玲瓏,觸物皆有會心處。

  人解讀有字書,不解讀無字書;知彈有絃琴,不知彈無絃琴。以跡用不以神用,何以得琴書佳趣?

  山河大地已屬微塵,而況塵中之塵!血肉身驅且歸泡影,而況影外之影!非上上智,無了了心。

  石火光中,爭長兢短,幾何光陰?蝸牛角上,較雌論雄,許大世界?(兢:象形。金文字形,象二人頭頂重物形。頭上戴着重物,故常戒惕小心。本義:小心謹慎的樣子。戰戰兢兢,如臨深淵,如履薄冰。――《詩·小雅·小旻》)

  有浮雲富貴之風,而不必巖棲穴處;無膏盲泉石之癖,而常自醉酒耽詩。

  兢逐聽人而不嫌盡醉,恬憺適己而不誇獨醒。此釋氏所謂不爲法纏、不爲空纏,身心兩自在者。

  延促由於一念,寬窄系之寸心。故機閒者一日遙於千古,意寬者斗室廣於兩間。

  都來眼前事,知足者仙境,不知足者凡境;總出世上因,善用者生機,不善用者殺機。

  趨炎附勢之禍,甚慘亦甚速;棲恬守逸之味,最淡亦最長。

  色慾火熾,而一念及病時,便興似寒灰;名利飴甘,而一想到死地,便味如咀蠟。故人常憂死慮病,亦可消幻業而長道心。

  爭先的徑路窄,退後一步自寬平一步;濃豔的滋味短,清淡一分自悠長一分。

  隱逸林中無榮辱,道義路上泯炎涼。進步處便思退步,庶免觸藩之禍。着手時光圖放手,才脫騎虎之危。

  貪得者分金恨不得玉,封公怨不授侯,權豪自甘乞丐;知足者藜羹旨於膏樑,布袍暖於狐貉,編民不讓王公。

  矜名不如逃名趣,練事何如省事閒?孤雲出岫,去留一無所繫;朗鏡懸空,靜躁兩不相干。

  山林是勝地,一營戀便成市朝;書畫是雅事,一貪癡便成商賈。蓋心無染著,俗境是仙都;心有絲牽,樂境成悲地。

  時當喧雜,則平日所記憶者,皆漫然忘去;境在清寧,則夙昔所遺忘者,又恍爾現前。可見靜躁稍分,昏明頓異也。

  蘆花被下臥雪眠雲,保全得一窩夜氣;竹葉杯中吟風弄月,躲離了萬丈紅塵。

  出世之道,即在涉世中,不必絕人以逃世;了心之功即在盡心內,不必絕欲以灰心。

  此身常放在閒處,榮辱得失,誰能差遣我?此心常安在靜中,是非利害,誰能瞞昧我?

  我不希榮,何憂乎利祿之香餌;我不兢進,何畏乎仕宦之危機。

  多藏厚亡,故知富不如貧之無慮;高步疾顛,故知貴不如賤之常安。

  世人只緣認得‘我’字太真,故多種種嗜好,種種煩惱,前人云:‘不復知有“我”,安知物爲貴?’又云‘知身不是“我”,煩惱更何侵?’真破的之言也!

  人情世態,倏忽萬端,不宜認得太真。堯夫支:‘昔日所云“我”,今朝卻是“伊”;不知今日“我”,又屬後來“誰”?’人常作是觀,便可解卻胸罥矣!(罥:juàn,懸掛,“高者掛~長林梢,下者飄轉沈塘坳。”)

  有一樂境界,就有一不樂的相對待;有一好光景,就有一不好的相乘除。只是尋常家飯、素位風光,纔是個安樂窩巢。

  知成之必敗,則求成之心不必太堅;知生之必死,則保生之道不必過勞。

  眼看西晉之荊榛,猶矜白刃;身屬北邙之狐兔,尚惜黃金。語云:‘猛獸易伏,人心難降;溪豁易填,人心難滿。’信哉!

  心地上無風濤,隨在皆青山綠樹;性天中有化育,觸處都魚躍鳶飛。

  狐眠敗砌,兔走荒臺,盡是當年歌舞之地;露冷黃花,煙迷衰草,悉屬舊時爭戰之場。盛衰何常,強弱安在,念此令人心灰!

  寵辱不驚,閒看庭前花開花落;去留無意,漫隨天外支捲雲舒。

  晴空朗月,何天不可翺翔,而飛蛾獨投夜燭;清泉綠竹,何物不可飲啄,而鴟鴞偏嗜腐鼠。噫!世之不爲飛蛾鴟鴞者,幾何人哉!(鴟鴞:chīxiāo鳥類的一科,頭大,嘴短而彎曲。吃鼠、兔、昆蟲等小動物,對農作物有益。貓頭鷹等都屬於鴟鴞科。也作鴟梟。)

  ‘權貴龍驤;英雄虎戰。’以冷眼視之,如蠅聚羶,如蟻兢血。‘是非蜂起;得失蝟興。’以冷情當之,如冶化金,如湯消雪。

  ‘真空不空;執相非真;破相亦非真。’問世尊如何發付?‘在世出世;徇欲是苦;絕欲亦是苦。’聽吾儕善自修持!

  性天澄徹,即飢餐渴飲,無非康濟身心;心地沈迷,縱談禪演偈,總是播弄精魄。

  烈士讓千乘,貪夫爭一文,人品星淵也,而好名不殊好利;天子營家國,乞人號饔飧,位分霄壤也,而焦思何異焦聲。

  人心有真境,非絲非竹而自恬愉,不煙不茗而自清芬。須念淨境空,慮忘形釋,才得以遊衍其中。

  天地中萬物,人倫中萬情,世界中萬事,以俗眼觀,紛紛各異,以道眼觀,種種是常。何須分別?何須取捨?

  纏脫只在自心,心了則屠肆糟糠居然淨土。不然,縱一琴、一鶴、一花、一竹,嗜好雖清,魔障終在。語云:‘能休塵境爲真境;未了僧家是俗家。’

  以我轉物者,得固不喜失亦不憂,大地盡屬逍遙;以物役我者,逆固生憎順亦生愛,一毫便生纏縛。

  試思未生之前有何象貌,又思既死之後有何景色,則萬念灰冷,一性寂然,自可超物處而遊象先。

  優人傅粉調硃,效妍醜於毫端。俄而歌殘場罷,妍醜何存?弈者爭先兢後,較雌雄於着手。俄而局儘子收,雌雄安在?

  把握未定,宜絕跡塵囂,使此心不見可欲而不亂,以澄吾靜體;操持既堅,又當混跡風塵,使此心見可欲而亦不亂,以養吾圓機。

  喜寂厭喧者,往往避人以求靜。不知意在無人,便成我相,心着於靜,便是動根。如何到得人我一空、動靜兩忘的境界!

  人生禍區福境,皆念想造成。故釋氏雲:‘利慾熾然,即是火坑,貪愛沈溺,便爲苦海。一念清淨,烈焰成池;一念驚覺,航登彼岸。’念頭稍異,境界頓殊。可不慎哉!

  繩鋸材斷,水滴石穿,學道者須要努索;水到渠成,瓜熟蒂落,得道者一任天機。

  就一身了一身者,方能以萬物付萬物;還天下於天下者,方能出世間於世間。

  人生原是傀儡,只要把柄在手,一線不亂,卷舒自由,行止在我,一毫不受他人捉掇,便超此場中矣。

  “爲鼠常留飯,憐蛾不點燈”,古人此點念頭,是吾一點生生之機,列此即所謂土木形骸而已。

  世態有炎涼,而我無嗔喜;世味有濃淡,而我無欣厭。一毫不落世情窠臼,便是一在世出世法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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