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語卷十八 楚語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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昭王問於觀射父,曰:“《周書》所謂重、黎實使天地不通者,何也?若無然,民將能登天乎?”

對曰:“非此之謂也。古者民神不雜。民之精爽不攜貳者,而又能齊肅衷正,其智能上下比義,其聖能光遠宣朗,其明能光照之,其聰能聽徹之,如是則明神降之,在男曰覡,在女曰巫。是使制神之處位次主,而爲之牲器時服,而後使先聖之後之有光烈,而能知山川之號、高祖之主、宗廟之事、昭穆之世、齊敬之勤、禮節之宜、威儀之則、容貌之崇、忠信之質、禋絜之服而敬恭明神者,以爲之祝。使名姓之後,能知四時之生、犧牲之物、玉帛之類、採服之儀、彝器之量、次主之度、屏攝之位、壇場之所、上下之神、氏姓之出,而心率舊典者爲之宗。於是乎有天地神民類物之官,是謂五官,各司其序,不相亂也。民是以能有忠信,神是以能有明德,民神異業,敬而不瀆,故神降之嘉生,民以物享,禍災不至,求用不匱。

“及少昊之衰也,九黎亂德,民神雜糅,不可方物。夫人作享,家爲巫史,無有要質。民匱於祀,而不知其福。蒸享無度,民神同位。民瀆齊盟,無有嚴威。神狎民則,不蠲其爲。嘉生不降,無物以享。禍災荐臻,莫盡其氣。顓頊受之,乃命南正重司天以屬神,命火正黎司地以屬民,使復舊常,無相侵瀆,是謂絕地天通。

“其後,三苗復九黎之德,堯覆育重黎之後,不忘舊者,使復典之。以至於夏、商,故重、黎氏世敘天地,而別其分主者也。其在周,程伯休父其後也,當宣王時,失其官守,而爲司馬氏。寵神其祖,以取威於民,曰:‘重實上天,黎實下地。‘遭世之亂,而莫之能御也。不然,夫天地成而不變,何比之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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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期祀平王,祭以牛俎於王,王問與觀射父,曰:“祀牲何及?”對曰:“祀加於舉。天子舉以大牢,祀以會;諸侯舉以特牛,祀以太牢;卿舉以少牢,祀以特牛;大夫舉以特牲,祀以少牢;士食魚炙,祀以特牲;庶人食菜,祀以魚。上下有序則民不慢。”

王曰:“其小大何如?”對曰:“郊禘不過繭栗,蒸嘗不過把握。”王曰:“何其小也?”對曰:“夫神以精明臨民者也,故求備物,不求豐大。是以先王之祀也,以一純、二精、三牲、四時、五色、六律、七事、八種、九祭、十日、十二辰以致之,百姓、千品、萬官、億醜,兆民經入畡數以奉之,明德以昭之,和聲以聽之,以告邊至,則無不受休。毛以示物,血以告殺,接誠拔取以獻具,爲齊敬也。敬不可久,民力不堪,故齊肅以承之。”

王曰:“芻豢幾何?”對曰:“遠不過三月,近不過浹日。”王曰:“祀不可以已乎?”對曰:“祀所以昭孝息民、撫國家、定百姓也,不可以已。夫民氣縱則底,底則滯,滯久而不振,生乃不殖。其用不從,其生不殖,不可以封。是以古者先王日祭、月享、時類、歲祀。諸侯舍日,卿大夫舍曰,士、庶人舍時。天子邊祀羣神品物,諸侯祀天地、三辰及其土之山川,卿大夫祀其禮,士、庶人不過其祖。日月會於龍□,土氣含收,天明昌作,百嘉備舍,羣神頻行。國於是乎蒸嘗,家於是乎嘗祀,百姓夫婦擇其令辰,奉其犧牲,敬其粢盛,潔其糞除,慎其採服,禋其酒醴,帥其子姓,從其時享,虔其宗祝,道其順辭,以昭祀其先祖,肅肅濟濟,如或臨之。於是乎合其州鄉朋友婚姻,比爾兄弟親戚。於是乎弭其百苛,殄其讒慝,合其嘉好,結其親暱,億其上下,以申固其姓。上所以教民虔也,下所以昭事上也。天子禘郊之事,必自射其牲,王后必自舂其粢;諸侯宗廟之事,必自射牛,劌羊、擊豕,夫人必自舂其盛。況其下之人,其誰敢不戰戰兢兢,以事百神!天子親舂禘郊之盛,王后親繅其服,自公以下至於庶人,其誰敢不齊肅恭敬致力於神!民所以攝固者也,若之何其何之也!”

王曰:“所謂一純、二精、七事者,何也?”對曰:“聖王正端冕,以其不違心,帥其羣臣精物以臨監享祀,無有苛慝於神者,謂之一純。玉帛爲二精。天、地、民及四時之務爲七事。”王曰:“三事者,何也?”對曰:“天事武,地事文,民事忠信。”王曰:“所謂百姓、千品、萬官、億醜、兆民經入畡數者,何也?”對曰:“民之徹官百。王公之子弟之質能言能聽徹其官者,而物賜之姓,以監其官,是爲百姓。姓有徹品,十於王謂之千品。五物之官,陪屬萬爲萬官。官有十醜,爲億醜。天子之田九畡,以食兆民,王取經入焉,以食萬官。”

3


鬥且廷見令尹子常,子常與之語,問蓄貨聚馬。歸以語其弟,曰:“楚其亡乎!不然,令尹其不免乎。吾見令尹,令尹問蓄聚積實,如餓豺狼焉,殆必亡者也。

“夫古者聚貨不妨民衣食之利,聚馬不害民之財用,國馬足以行軍,公馬足以稱賦,不是過也。公貨足以賓獻,家貨足以共享,不是過也。夫貨、馬郵則闕於民,民多闕則有離叛之心,將何以封矣。

“昔斗子文三舍令尹,無一日之積,恤民之故也。成王聞子文之朝不及夕也,於是乎每朝設脯一束、糗一筐,以羞子文。至於今秩之。成王每出子文之祿,必逃,王止而後復。人謂子文曰:‘人生求富,而子逃之,何也?’對曰:‘夫從政者,以庇民也。民多曠者,而我取富焉,是勤民以自封也,死無日矣。我逃死,非逃富也。’故莊王之世,滅若敖氏,唯子文之後在,至於今處鄖,爲楚良臣。是不先恤民而後己之富乎?

“今子常,先大夫之後也,而相楚君無令名於四方,民之羸餒,日已甚矣。四境盈壘,道饉相望,盜賊司目,民無所放。是之不恤,而蓄聚不厭,其速怨於民多矣。積貨滋多,蓄怨滋厚,不亡何待。

“夫民心之慍也,若防大川焉,潰而所犯必大矣。子常其能賢於成、靈乎?成不禮於穆,願食熊蹯,不獲而死。靈不顧於民,一國棄之,若遺蹟焉。子常爲政,而無禮不顧甚於成、靈,其獨何力以待之!”期年,乃有柏舉之戰,子常奔鄭,昭王奔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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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人入楚,昭王出奔,濟於成臼,見藍尹亹載其孥。王曰:“載予。”對曰:“自先王莫墜其國,當君而亡之,君之過也。”遂去王。王歸,又求見,王欲執之,子西曰:“請聽其辭,夫其有故。”王使謂之曰:“成臼之役,而棄不穀,今而敢來,何也?”對曰:“昔瓦唯長舊怨,以敗於柏舉,故君及此。今又效之,無乃不可乎?臣避於成臼,以儆君也,庶悛而更乎?今之敢見,觀君之德也,曰:庶意懼而鑑前惡乎?君若不鑑而長之,君實有國而不愛,臣何有於死,死在司敗矣!惟君圖之!”子西曰:“使復其位,以無忘前敗。”王乃見之。

5


吳人入楚,昭王奔鄖,鄖公之弟懷將弒王,鄖公辛止之。懷曰:“平王殺吾父,在國則君,在外則讎也。見讎弗殺,非人也。”鄖公曰:“夫事君者,不我外內行,不爲豐約舉,茍君之,尊卑一也。且夫自敵以下則有讎,非是不讎。下虐上爲弒,上虐下爲討,而況君乎!君而討臣,何讎之爲?若皆讎君,則何上下之有乎?吾先人以善事君,成名十諸侯,自鬥伯比以來,未之失也。今爾以是殃之,不可。”懷弗聽,曰:“吾思父,不能顧矣。”鄖公以王奔隨。

王歸而賞及鄖、懷,子西諫曰:“君有二臣,或可賞也,或可戮也。君王均之,羣臣懼矣。”王曰:“夫子期之二子耶?吾知之矣。或禮於君,或禮於父,均之,不亦可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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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西嘆於朝,藍尹亹曰:“吾聞君子唯獨居思念前世之崇替,與哀殯喪,於是有嘆,其餘則否。君子臨政思義,飲食思禮,同宴思樂,在樂思善,無有嘆焉。今吾子臨政而嘆,何也?”子西曰:“闔廬能敗吾師。闔廬即世,吾聞其嗣又甚焉。吾是以嘆。”

對曰:“子患政德之不修,無患吳矣。夫闔廬口不貪嘉味,耳不樂逸聲,目不淫於色,升不懷於安,朝夕勤志,恤民之羸,聞一善若驚,得一士若賞,有過必悛,有不善必懼,是故得民以濟其志。今吾聞夫差好罷民力以成私好,縱過而翳諫,一夕之宿,臺榭陂池必成,六畜玩好必從。夫差先自敗也已,焉能百侮辱、在修德以待吳,吳將斃矣。”

7


王孫圉聘於晉,定公饗之,趙簡子吳玉以相,問於王孫圉曰:“楚之白珩猶在乎?”對曰:“然。”簡子曰:“其爲寶也,幾何矣。”

曰:“未嘗爲寶。楚之所寶者,曰觀射父,能作訓比率,以行事於諸侯,使無以寡君爲口實。又有左史倚相,能道訓典,以敘百物,以朝夕獻善敗於寡君,使寡君無忘先王之業;又能上下說於鬼神,順道其欲惡,使神無有怨痛於楚國。疣藪曰云連徒洲,金木竹箭之所生也。龜珠齒皮革羽毛所以備賦,以戒不虞者也。所以共幣帛,以賓享於諸侯者也。若諸侯之好幣具,而導之以訓辭,有不虞之備,而皇神相之,寡君其可以免罪於諸侯,而國民保焉。此楚國之寶也。若夫白珩,先王之望也,何寶之焉?

“圉聞國之寶六而已。明王聖人能制議百物,以輔相國家,則寶之;玉足以庇廕嘉穀,使無水旱之災,則寶之;龜足以憲臧否,則寶之;珠足以御火災,則寶之;金足以御兵亂,則寶之;山林藪澤足以備財用,則寶之。若夫話囂之美,楚雖蠻夷,不能寶也。”

8


惠王以樑與魯陽文子,文子辭,曰:“樑險而在境,懼子孫之有貳者也。夫事君無憾,憾則懼偪,偪則懼貳。夫盈而不偪,憾而不貳者,臣能自壽,不知其它。縱臣而得全其首領以沒,懼子孫之以樑之險,而乏臣之祀也。”王曰:“子之仁,不忘子孫,施及楚國,敢不從子。”與之魯陽。

9


子西使人召王孫勝,沈諸樑聞之,見子西曰:“聞子召王孫勝,信乎?”曰:“然。”子高曰:“將焉用之?”曰:“吾聞之,勝直而剛,欲置之境。”

子高曰:“不可。其爲人也,展而不信,愛而不仁,詐而不智,毅而不勇,直而不衷,周而不淑。復言而不謀身,展也;愛而不謀長,不仁也;以辯蓋人,詐也;強忍犯義,毅也;直而不顧,不衷也;周言棄德,不淑也。是六德者,皆有其華而不實者也,將焉用之。

“彼其父爲戮於楚,其心又狷而不潔。若其狷也,不忘舊怨,而不以潔悛德,思報怨而已。則其愛也足以得人,其展也足以復之,其詐也足以謀之,其直也足以帥之,其周也足以蓋之,其不潔也足以行之,而加之以不仁,奉之以不義,蔑不克矣。

“夫造勝之怨者,皆不在矣。若來而無寵,速其怒也。若其寵之,毅貪無厭,既能得入,而耀之以大利,不仁以長之,思舊怨以修其心,茍國有釁,必不居矣。非子職之,其誰乎?

彼將思舊怨而欲大寵,動而得人,怨而有術,若果用之,害可待也。餘愛子與司馬,故不敢不言。”

子西曰:“德其忘怨乎!餘善之,夫乃其寧。”子高曰:“不然。吾聞之,唯仁者可好也,可惡也,可高也,可下也。好之不偪,惡之不怨,高之不驕,下之不懼。不仁者則不然。人好之則偪,惡之則怨,高之則驕,下之則懼。驕有欲焉,懼有惡焉,欲惡怨偪,所以生詐謀也。子將若何?若召而下之,將戚而懼;爲之上者,將怒而怨。詐謀之新,無所靖矣。有一不義,猶敗國家,今壹五六,而必欲用之,不亦難乎?吾聞國家將敗,必用奸人,而嗜其疾味,其子之謂乎?

“夫誰無疾眚!能者早除之。舊怨滅宗,國之疾眚也,爲之關鑰藩籬而遠備閒之,猶恐其至也,是之爲日惕。若召而近之,死無日矣。人有言曰:‘狼子野心,怨賊之人也。’其又何善乎?若子不我信,盍求若敖氏與子幹、子晰之族而近之?安用勝也,其能幾何?

“昔齊騶馬繻以胡公入於具水,邴歜、閻職戧懿公於囿竹,晉長魚矯殺三郄於榭,魯圉人犖殺子般於次,夫是誰之故也,非唯舊怨乎?是皆子之所聞也。人求多聞善敗,以監戒也。今子聞而棄之,猶蒙耳也。吾語子何益,吾知逃也已。”子西笑曰:“子之尚勝也。”不從,遂使爲白公。子高以疾間居於蔡。及白公之亂,子西、子期死。葉公聞之,曰:“吾怨其棄吾言,而德其治楚國,楚國之能平均以復先王之業者,夫子也。以小怨置大德,吾不義也,將入殺之。”帥方城之外以入,殺白公而定王室,葬二子之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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