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家老嫗因見於公留名鎮壓邪怪,救好其女,心中暗想:此人有此奇異,必定非常,即到堂前對何老曰:“前日所見於秀才之容貌,決非凡品。且又蒙他救女兒之命,足見他英氣所感,邪怪亦且畏他,日後必然顯達。奈吾女已許王家,難以再議。我思得董家外孫女,端莊有福,何不說與他爲妻。況我女婿董鏞又是進士出身,家資頗厚,止生此女。若去說親,無不諧矣!”何老聞之,心中甚喜,曰:“我前者設席待他,已有心問他曾有親否,彼言尚未,或者是姻緣,也未可知。若果應成,不枉了我夫妻識人。明日正是吉辰,吾就去議。”
何老果然明日早晨到於公家來,適值於公衆友請去完前日湖中之席,不在家中。其父彥昭忙出迎進。禮畢,何老深謝曰:“前者多蒙令郎驅散妖邪,小女身康,感情不淺。今日老拙一來叩謝,二來特送一佳偶與郎君,未知肯容納否?”彥昭答曰:“只恐家寒難以仰攀。”何老曰:“兩姓皆是名門,不必太謙。此女非別人,就是老拙外孫女,故敢斗膽作伐。但小婿董鏞爲劾當道被黜,爲山東教宮,奈無子嗣,惟有此女。老拙見令郎人才英偉,異日必然大發。且小婿亦素仰重令郎,莫嫌卑陋,勿卻幸荷。”彥昭曰:“只恐家寒,一時乏聘,難以相求。”何老曰:“不必過謙,但求一釵爲聘。小婿些少家資,自行嫁贈,萬勿見卻。”公父見何老來意甚誠,即時允諾。何老辭歸,與嫗說知,心中甚喜。於公父親選日行聘,擇日成親。果然董氏夫人嫁到於門,孝敬公姑,親主中饋。宗族稱其賢,鄉里羨其德。
於公岳丈董鏞因到山東作教,將及半年,朝廷命下,升爲永豐縣知縣。未及到任,不期患病身故。董公雖有一子,尚在褓襁,無人搬喪回葬。何老與諸親皆來浼於公一行。於公乃帶二僕於康、於淳,拜辭父母諸親,多帶盤費,往北而行。經過蘇州,遂到徐珵舊館相探,致謝徐、段二友。徐、段見公臨甚喜,曰:“往年多蒙指教,不覺又間闊兩年矣。今日何幸到來,甚慰鄙懷。”於公把從別後諸友相留,畢姻後因岳丈病故,特往山東搬喪,便道經過,特來拜訪之意,一一詳敘。徐、段二人曰:“不知兄畢姻,又喪了令岳,種種缺禮,負罪良多。”欲留公數日,公力辭要行。徐、段不敢強留,俱送贐賻之儀而別。
徐、段二人送公一程,回到館中,此時烏全真亦回到坐下。徐、段二人問曰:“仙長連日何往?”烏元運日:“小道連日在嘉興遊戲。”就問曰:“今日二兄出外何干?”徐珵曰:“就是日常所言於廷益兄,爲搬岳丈之喪,以此經過,特會一面,以敘間闊。因今別去,特送一程而回。烏元運見說,連頓足曰:“吾正欲見他,只是無緣難會了。罷了,罷了!吾之劫必勞二公矣。”
明日晚間,烏道對二人曰:“今夜吾要與二兄同榻而臥,某當居中。”又囑曰:“夜間若有大雷雨震動,二兄諒不畏懼。切不可起身,事亦無害。”二人見說,只得依允。三人共榻。徐、段二人心下疑惑,不知爲何。時值三更,忽然雷雨大作,閃電交加,霹靂之聲,若將打下而又止者數次。忽聽得空中道:“快下手,快下手!”又聽得人道:“下手不得,恐驚動內外貴人,反取罪戾。”沸沸嚷嚷多時,又聽得說:“罷了,罷了。又被他閃過一難矣。”
少刻風清雨息,將至天明,烏道起來相謝徐、段二人。二人問曰:“夜間這景態,不知爲何?”烏全真曰:“昨夜之事,此乃天真雷火之劫也。某因參識元機,頗能吐氣納元,修真養性,煉陰濟陽,但未能升舉爲恨。今幸延過三甲子,某貌如壯年,亦可謂造到全真之境。但遇一甲,必有天降雷火,震霹交加,打竊天地元炁之人。此時必須明心見性,預算甲子年、月、日、時,使真火寂靜,則天火難加矣。昨夜即是某又逢一甲之日,仗二兄貴人,正是少年元神足備,不爲驚駭所動,因此暫借庇過此劫。”即於袖中取出一卷祕書,度於二人曰:“某在此相擾年餘,無以爲報。此書非但能擎雲降雨,亦可以解難脫厄,聊爲共處相酬之意。”先顧徐珵曰:“公大貴,必有大難,是術可解。唐兄真誠無慮。”仍再三叮囑,此書法不可輕泄,輕泄者必受天譴。復謂珵曰:“他年金齒相逢也。”言畢,烏道即拂衣而去,飄然長往,不知所之。
徐、唐二人自得了祕書,在館中演習,得其元妙。唐段民即於是年得中鄉科,明年登第。徐珵直至宣德丙午年中鄉試,次年亦中會魁。
不談二公登第後事,且談於公自別徐、段二人,離了蘇州,來到山東青州地面。忽聞得人人亂傳道,近有妖婦唐賽兒作亂,佔奪了青州並萊陽等縣。過往客商不得前進,恐防有害。於公聞言不敢前進,即喚於康尋一寬大客店安身一夜。明早梳洗飯罷時,正欲出門探聽唐賽兒事情,只見門外走進兩位大漢。於公見二人相貌堂堂,威風凜凜。先行者方面巨耳,須長至腹;後隨者虎頭環眼,狼背熊腰,體貌甚巍。於公見了,即與施禮,就拉同坐,問曰:“足下何來,高姓大名尊表?”其須長者答曰:“某渭南人也,姓石,名亨,字大通。此乃吾之侄也,名彪,字伯虎。世家軍籍。因伯父石巖在此石棚寨爲把總,與侄同來探望,欲圖進身立業。到此店中吃些酒飯,然後再去,不期有緣相會兄長。”於公遂喚酒家排酒,三人同桌而坐。石亨亦問曰:“兄長尊姓大名?何處人氏?到此貴幹?”於公答曰:“小弟姓於名謙,字廷益,杭州人也。因岳父在此作教官,不期病故,特來搬喪。偶值唐賽兒作亂,不能前進。正欲思一計以除一方之害,幸遇二兄進店,莫非天與相會乎?”
三人坐間談論些文章武略之事。忽見一僧進店而來,坐在下首桌上,口中急喚酒家快將酒飯來吃。口內說着,一邊又看着於、石三人,乃大聲曰:“好奇哉,好奇哉!爲何店中有此三位將相,在此相敘?”於、石聞言,一齊問曰:“老師莫非能風鑑乎?”僧答曰:“然也。”於、石即邀老僧同席而坐。於公認得老僧,這老僧亦認得於公,各各拍掌大笑。於公曰:“老師曾認得學生幼年在杭州布政司前戲言相識否?”老僧曰:“是也。記相公總角時相戲,所許日後乃臺輔之器,斯言可記得否?”於公曰:“不敢,恐老師過獎之言。”因顧二石曰:“此老師相法果神,非他人所及。小弟幼年相會老師,不覺又過十年矣。老師真得禪養之妙,尊彥不老。”二石遂問老師法名尊號。老僧答曰:“山僧法名蘭如,號古春。”二石聞言忙下禮曰:“聞名久矣!今幸有緣,敢煩老師別鑑,指示前程。”蘭如笑而答曰:“適間睹三位尊容,使山僧甚是驚異,所以言爲何有三位將相敘於此店。二君日後公侯之相。此位相公,日後宰輔之相也。”古春仍嘆曰:“當今非亂世,何乃出此將相?日後俱成救亂之人。”二石再三求古春細鑑一鑑。古春遂問二石高姓大名。於公一一道其姓字。古春曰:“三君不信吾言,待山僧寫出他年貴顯,留此字爲左券,以神吾術。”古春遂寫詩一首。先寫與石亨,詩云:
眉如劍楞眼如虹,凜凜身軀體貌豐。
耳大相方漢昭烈,須長堪比美髯公。
時來仗勇誅千騎,運至憑威破萬雄。
睹此儀容誠可羨,後來品爵極尊榮。
石亨觀之,心中大喜,曰:“老師褒之太過,恐某不能到此地位。”古春笑曰:“山僧不謬言,日後自顯。”又寫一詩,遞與石彪,其詩云:
鬍鬚一部茸而清,狼背熊腰似虎形。
燕額當年同翼德,虎頭今日類班生。
輕舒兩臂真驍勇,獨立雙眸甚猙獰。
邊塞他年人畏伏,元戎掌握顯身名。
石彪看畢,稱謝不已。古春仍寫一詩,送與於公,其詩云:
巍巍體貌若天神,炯炯雙眸耀朗星。
聲似洪鐘欺項羽,面如冠玉賽陳平。
擎開赤手安邦國,誓展丹心佐帝廷。
他日救時真宰輔,後人誰不羨忠貞。
於公看罷曰:“重蒙老師獎許,恐學生無有是日。”古春答曰:“山僧昔年許公宰輔,今日豈肯謬言。日後三君貴顯,方知山僧之言不妄。”復嘆曰:“山僧閱人多矣,不意今日將相奇逢於此。”又嘆息者數聲。三人見古春三嘆,遂問其故。古春曰:“山僧嘆息者,奇三君之數耳。”
四人正談飲之間,只見一俊俏後生,領着一披髮女子進店來。後生朗唱一曲,謳音清亮;女子亦吹一曲蕭,清韻可人。於公問後生曰:“汝是何方人?姓甚名誰?”後生答曰:“小人姓蕭,名韶,原是北方人氏。父親因到南邊教演吹唱,年老欲還家鄉,不料病故。母親又三年前已死,遺落我兄妹二人,不能還鄉。幾次欲賣身葬父,小妹又無倚仗;幾次欲賣妹搬喪,又不忍同胞分散,只得趕趁度日。不料於今唐賽兒作亂,米粟甚貴,難以度日。若得達官稍助盤費,我兄妹二人帶得父母靈柩回家,存歿感恩非淺。”
於公見說,心中惻然,曰:“觀汝所言,一點孝心。吾欲助汝盤纏,奈賽兒作亂,關河阻隔,難以回家。汝能依吾一事,令汝忠孝兩全。”石亨聞言問曰:“於兄如何令他忠孝兩全?”公曰:“吾聞賽兒作亂,昨夜正思欲施一計以除之。今見蕭韻伶俐,又能吹唱。觀他是孝心之人,此事可託。吾欲授一奇計於蕭韶,令他潛地投入賽兒營中,使其內中取事,以除一方大害。除了賽兒,就是盡忠;那時搬喪回去,就是盡孝。”即喚於康取銀伍兩,付與蕭韶,曰:“汝將一半銀子,把父母靈柩權寄在寺院或墳塋空地之處。吾令授汝一計,必然成功。”蕭韶見公惠此大恩,即拜於地曰:“蒙達官厚德,使蕭韶赴湯蹈火,亦不敢辭。”公曰:“吾有一友姓許,見任騰縣知縣。我修書一封,附一奇計在內。汝與妹子即投賽兒營中,依計而行,無有不中。”公遂修書附計,令蕭韶同妹子前去。
蕭韶領了,即辭於公,往別徑取路到滕縣,呈上於公書計。許知縣見了,暗羨曰:“吾友此計果奇。”即令蕭韶與妹投入賽兒營中,行陽施陰奪之謀,用裏應外合之策。許知縣會合傅總兵之軍,殺了賽兒,除此一方大害,實於公指示之謀。其計甚祕,功爲許知縣所得,故杭人有言公初出衡門第一功者,即此之謂也。於公即遣蕭韶去後,二石與古春不知所附何計,各各暗中稱羨,俱皆作別而行。
石亨與石彪往別路來投見其伯石巖。石巖一見大喜,曰:“吾正思汝二人,今日到此,足慰我懷。”因領亨、彪來投見傅總兵。傅總兵見亨、彪英勇貌偉,遂留於麾下。後因收妖賊有功,升亨爲鎮撫之職。不數月,其伯石巖病故,無子,亨遂襲其指揮之職。石彪亦有功,遂授把總之職。
且說於公自別古春與石亨叔侄,取路徑到濟南府來,收拾岳父董鏞靈柩。董鏞原中進士,選爲翰林庶吉士。居位不數月,因劾當道,反被當道唆言官劾其越職論事,遂降爲濟南府府學教授;在學三年,升爲永豐縣知縣,未及到任病殂。董鏞爲教官時,甚得諸生之心,雖上司亦皆敬仰。於公因搬喪到彼,三司府縣諸生,皆有祭賻之儀。公該受者受,該卻者卻。一惟以禮自處。諸生亦皆雅重於公。公即辭諸友衆官,搬喪而回。拜見父母,安葬岳丈已畢。諸親友皆來弔奠。事完,當有良友高孟升、吳彬庵、吳雄、劉貢父等,來拉於公同去看書。未知在於何所,後篇可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