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之人,正是杨过。十六年来,他苦候与小龙女重会之约,漫游四方,行侠仗义,因一直和神鵰为侣,闯下了个「神鵰侠」的名头。他自思少年风流孽缘太多,累得公孙绿萼为己丧命,程英和陆无双一生伤心,因此经常戴着黄药师所制的那张人皮面具,不以真面目示人。
这晚与西山一窟鬼约斗倒马坪,对方过期不至,便一路寻来。
西山一窟鬼在群兽围攻之下,人人性命在呼吸之间,陡然间听到杨过说话,又多了一个强敌,均想:「罢了,罢了,连最後一丝逃生之望,也已断绝。」只听杨过朗声又道:「这几位是万兽山庄的史氏昆仲麽?各位住手,听我一言。」
史伯威道:「我们正是姓史。阁下是谁?」随即道:「恕我眼拙,阁下想必是神鵰侠了?」
杨过道:「不敢,正是在下。快喝住这些虎狼狮豹罢,再迟得片刻,假鬼只怕要变真鬼。」史伯威道:「待假鬼人人成了真鬼,再与阁下叙话。」杨过皱眉道:「西山一窟鬼和在下有约在先,你叫恶兽将他们咬死了,我跟谁说话去?」
史伯威听他言语渐渐无礼,嘿嘿一声冷笑,反而急驱群兽加紧上前攻击。杨过喝道:「你既知我是神鵰侠,怎地对我的说话不加理睬?」史伯威笑道:「神鵰侠便怎样?你有本事,便自行把我的野兽喝住罢!」
杨过说道:「鵰兄,好!咱们下去!」左手袖子一挥,一人一鵰,从树干上翩然而下。
群兽不待人鵰落地,已吼叫着纷纷扑上。神鵰双翅展开,左击右拂,拨出一股猛烈无比的劲风,豺狼等身躯较小的恶兽被疾风一卷,站不住脚,踉踉跄跄的跌开。一狮一虎怒吼扑上,神鵰横翅扫出,直有千斤巨力,一狮一虎同时被它扫了个筋斗。牠左翅跟着拍出,正中一头金钱豹子的脑门,那金钱豹软瘫在地,动弹不得。群兽见牠如此威猛,谁也不敢上前,都是远远蹲着,鸣鸣低吼。
史伯威大怒,纵身向杨过扑去,手成虎爪之形,抓向他的胸口。杨过右肩微幌,袖子从上而下,噗的一声,击在他双腕之上。史伯威但感手腕剧痛,有如刀割,禁不住「啊」的一声叫了出来。
史叔刚缓步上前,伸掌平平推出。杨过叫道:「好功夫!」左掌伸出相抵,微微一笑,使上了三成掌力。他十余年来在海涛之中练功,掌力倘若用足了,别说血肉之躯,纵然大树厚墙,也是一掌而推。史叔刚曾得异人传功,内力却亦不同凡俗,身子一幌,竟不後退。杨过道:「小心了!」掌力催动,又加上了两成劲道。史叔刚眼前一黑,知道性命不保,忽听得杨过说道:「啊,你身上有病!」
身前一股排山倒海而至的巨力瞬时间消於无影无踪。史叔刚死里逃生,呆呆的说不出话来。
伯威、仲猛、季强、孟捷史氏四兄弟见他怔怔的站立不动,只道他已受了重伤,急怒之下,一齐扑向杨过。但见他身子微挫,正好一头猛虎从侧面窜上,杨过伸手抓住猛虎头颈,将这畜生当作了一件活兵刃,挡开史仲猛的银管和史季强的铜杵,让四只虎爪抓向史伯威和史孟捷的头脸胸口。杨过十余年前使那玄铁重剑之时,兵刃已有七十余斤,这头猛虎躯干虽巨,也不过是一百数十斤重,他提在手中,浑若无物。猛虎头颈被抓,惊怒交集,那里还认得出主人,张牙舞爪,向史氏兄弟又抓又咬。伯威、孟捷两人平时虽与猛兽为伍,这时却也闹了个手忙脚乱。
郭襄在旁边拍手笑道:「神鵰侠,好功夫,史家兄弟服了罢?」杨过向她瞧一眼,心道:「这个小姑娘是甚麽路道?她既与花豹为友,为何却又出言嘲笑史氏兄弟?」
史叔刚吐纳两下,气息顺畅,知道未受内伤,神鵰侠手下留情,饶了自己的性命,心道:「若凭真实功夫,咱五兄弟齐上也不是他的对手。」眼见二哥和四弟兀自挺着兵刃,伺机向杨过进击,忙叫道:「二哥、四弟,赶快住手,咱们可不能不知好歹。」
管见子史仲猛一听,立即撤回递出去的银管。那大力神史季强却是个莽撞之徒,心道:「甚麽叫作不知好歹?先吃我一杵再说。」双手执杵,呼的一声,往杨过头顶压击下去,这一招他叫作「巨象开山」,学的是巨象用长鼻击物的姿势。他那铜杵铸成象鼻之形,前细後粗,微微弯曲,阳刚之中也带阴柔之力,这一击下来,势道威猛之极。
杨过更不闪避,掷开猛虎,左掌翻处,已将象鼻杵前端抓住,笑道:「咱们较量较量,是谁力大?」史季强用力下压,但象鼻杵停在杨过头顶,竟分毫也压不下去。史叔刚叫道:「四弟不得无礼!」史季强向里硬夺,待要收回铜杵,但杵端被杨过抓住了,竟如被生铁铸住了一般。史季强连运三次劲,始终夺不回来。杨过发觉他回夺之力大得异常,心想:「我不显神功,这个一身蛮力的莽夫终是不服。」突然左手往上急拗。这一拗之力集於铜杵中部,运劲既巧且猛,按理史季强非脱手不可,那知他仍是牢牢抓住,只是那条和象鼻般粗大的铜杵却弯成了曲尺之形。杨过喝道:「好!」转劲向下拗落,铜杵从另一边弯将下来,「啪」的一声,断成两截。史季强被震得双手虎口都破裂寸许,鲜血长流。但这大汉竟有一股狠劲,仍是死命抓住杵柄不放。
杨过哈哈一笑,顺手挥出,半截铜杵笔直插下,没入雪地之中,霎时不见了影踪。地下积雪不到一尺,那断杵却有三尺来长,反给他一插灭迹,神功实是惊人。他游目四顾,见史叔刚、史孟捷等正在喝止虎豹,只是群兽野性发作,又见了人血,实不易立时喝止。
杨过向郭襄打了个手势,叫她用手指塞住双耳。郭襄不明其意,但依言按耳,只见他纵口长呼,龙吟般的啸声直上天际。郭襄虽已塞住了耳朵,仍然震得她心旌摇荡,如痴如醉,脚步站立不稳。幸好她自幼便修习父亲所授的玄门正宗内功,因此武功虽然尚浅,内功的根基却扎得甚为坚实,远胜於一般武林中的好手,听了杨过这麽一啸,总算没有摔倒。
啸声悠悠不绝,只听得人人变色,兽群纷纷摔倒,接着西山十鬼、史氏兄弟先後跌倒,只有十余头大象、史叔刚和郭襄两人勉强直立。那神鵰昂首环顾,甚有傲色。杨过心想这病夫内力不浅,我若再催啸声,硬生生将他摔倒,只怕他要受剧烈内伤,当下长袖一挥,住口停啸。
过了片刻,众人和群兽才慢慢站起。豺狼等小兽竟有被他啸声震晕不醒的,雪地中遍地都是群兽吓出来的屎尿。群兽不等史氏兄弟呼喝,纷纷夹着尾巴逃入了树林深处,连回头瞧一眼也都不敢。
史氏兄弟和西山一窟鬼生平那里见过这等威势?呆呆站着,竟不知说甚麽好。
杨过道:「史氏昆仲请恕无礼,只因在下和西山一窟鬼有约,故特阻住双方动手。待在下这回事了结之後,你们再分高下,在下谁也不帮,袖手观斗。」转头向煞神鬼道:「怎麽样?你们要一个个的跟我车轮战呢,还是十个儿一齐上?」
煞神鬼给他啸声震荡之下,虽然翻身站起,但心魂未定,一时答不出话来。长须鬼一揖至地,恭恭敬敬的道:「神鵰大侠,你老人家的武功跟我们天差地远,西山一窟鬼如何敢跟你动手?我们性命都是你老人家救的,你此後有何差遣,我们水里水里去,火里火里去,无不遵从。你要叫我们兄弟退出山西,我们立时便走,决不敢有片刻停留。」
杨过见了他的神情,心中早在怀疑,这时听了他说话,问道:「尊驾可是姓樊,大号叫作一翁麽?」
这长须鬼正是绝情谷中公孙止的首徒樊一翁,他自蒙杨过饶了性命,僻地隐居,数年後重入江湖,仗着一身卓绝的武功,成为西山一窟鬼之首。他和杨过相见之时,杨过尚未断臂,这时戴上了人皮面具,自更认他不出,当即躬身答道:「小人正是樊一翁,听从大侠吩咐。」
杨过微微一笑,举手道:「不敢!各位既愿听从在下之言,那也不用退出山西境界。煞神鬼老兄,你放你那四个妾侍回家去罢!」煞神鬼道:「是!」顿了一顿,说道:「四个贱人倘若不肯走,小人用大棍子轰她们出去。」
杨过一怔,想起当日煞神鬼五个妻妾跪地为他求情的神色,倒似对他真有情义,倘若她们情愿跟他,而他反而硬轰四妾出门,只怕反而伤了她们之心,於是笑道:「那也不用。她们倘若愿走,你不得强留,如果愿意跟你,唉,那有甚麽法子?你说还要娶四个妾侍,这话当真?」煞神鬼道:「小人不要脸,家里大老婆小老婆打打闹闹,累得神鵰大侠费心,又险些害了各位兄弟姊妹的性命,如何再敢胡作非为?小人便有这胆子,我大哥也决不容许。」众人一听,都笑了起来。
杨过道:「好啦,我的事已经了结,你们双方动手便是。」说着和神鵰退在一旁,负手在後,只待史氏兄弟和西山一窟鬼再斗。
樊一翁叉手上前,向史伯威道:「西山一窟鬼擅闯宝庄,落得个个遍体鳞伤,今日暂且别过,但不知宝庄要在山西安业呢?还是回凉州去?我们好上门拜访啊。」
史伯威听他言语之中,意思是要登门寻仇,昂然道:「我们兄弟在凉州恭候大驾。倘若我三弟竟然──竟然因此不治,这深仇大恨岂能罢休?不用各位驾临凉州,我们四兄弟自会上门。」
樊一翁一怔,说道:「史三哥本就有病,这事跟我们有何干系,倒要请教。」史伯威怒气上冲,满脸通红,喝道:「我三弟──」史叔刚一声长叹,说道:「大哥,这事不用再提了。西山一窟鬼也是无心之失,小弟命该如此,不必多结无谓的冤家。」
史伯威强忍怒气,道:「好!」向樊一翁一抱拳,道:「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咱们後会有期。」转头向杨过道:「神鵰大侠,我兄弟再练三十年武功,也不是你的对手,只好服输,这是输得口服心服。此後也不敢再见你面,你到那里,我们先行退避便是。」杨过笑道:「史大哥言重了。」
樊一翁听他言语中有许多不解之处,忙道:「史大哥请留步。史三哥说我们是无心之失,除了我们十兄弟擅闯宝庄之外,是否此外尚有冒犯之处?倘若真是我们的不是,西山一窟鬼杀头尚且不惧,何惧向贤昆仲磕头赔礼?」
史伯威适才见他们在群兽攻击之下,互掷皮帽,个个确是不怕死的硬汉,倒也是非分明,凄然道:「你们惊走了九尾灵狐,使我三弟的内伤无法医治,纵然磕一千个头,一万个头,又有何用?」樊一翁吃了一惊,想起史氏兄弟率领群兽大举追逐那只小狐狸,想不到这只小畜生竟有这等重大干系?
煞神鬼道:「这只小狐狸有甚麽用?嗯,既与史三哥贵体有关,大夥儿合力追捕牠便是,谅那小小的狐狸,何足道哉?」史季强大声道:「甚麽何足道哉?你只要捉得住这只九尾灵狐,我史老四给你磕一百个响头,啊哈!便是一千个响头,我也心甘情愿。」说到这里,语音竟有些鸣咽。
樊一翁心想:「史氏兄弟擅於驯兽,当今之世,再无胜得过他们的了。他们既说得如此艰难,旁人还有甚麽指望?」想到这里,不自禁向杨过瞧了一眼。
郭襄忍不住插口道:「你们说来说去,怎地不求求神鵰侠?」史仲猛心中一动,寻思:「这位神鵰侠武功深不可测,说不定他有法子。」当下说道:「小姑娘你知道甚麽?除非是大罗金仙下凡,否则还有谁能捕得那头九尾灵狐?」杨过微微一笑,明知他是出言相激,却不接口。郭襄道:「这九尾灵狐到底有甚麽希奇,请史二叔说来听听。」
史仲猛叹了口气,道:「前年岁尾,我三弟在凉州打抱不平,和人动手,对方突然使用诡计,我三弟一个不慎,身受重伤──」
郭襄奇道:「这位史三叔武功好得很啊,是谁这等厉害?竟能伤得了他?」史叔刚道:「姑娘谬赞。在下这点点微末本领,实如萤火之光。姑娘这般说,岂不让神鵰大侠笑掉牙齿?」郭襄向杨过一瞥,说道:「他!他自然不同。我说是旁人啊。」
史仲猛道:「打伤我三弟的,是个蒙古王子,名叫霍都,听说是蒙古第一护国大法师金轮法王的弟子。」杨过微微颔首,心道:「原来是他,怪不得有此功夫。」
郭襄向杨过道:「神鵰侠,请你去把这蒙古王子痛打一顿,为史三叔报了这仇罢!」史仲猛道:「这个却不敢劳动神鵰侠的大驾,只须我三弟内伤痊癒,再去寻他,正大光明的打上一架,却也未必再输。只是我兄弟所练的内功另成一派,受了这内伤之後历久不愈,须饮九尾灵狐之血方能治得。」
郭襄和西山一窟鬼齐声道:「啊,原来如此。」
史仲猛道:「那九尾灵狐是百兽中极罕见、极灵异之物,我五兄弟足足寻了一年有余,才在晋南发现了灵狐的踪迹。这头灵狐藏身之处也真奇怪,是在此西北三十余里的一个大泥沼中──」煞神鬼奇道:「大泥沼?是黑龙潭?」史仲猛道:「正是。各位久在晋南,自然知道,这黑龙潭方圆数里之内全是污泥,人兽无法容身。我们费了好大力气,才将牠引到这树林之中。」煞神鬼恍然大悟,道:「啊!怪不得贤昆仲不许我们进入林中。」
史仲猛道:「是啊。想我们姓史的到晋南来是客,便再无礼,也不能霸占晋南之地,此事当直是迫不得已。那九尾灵狐奔跑迅捷无伦,各位适才都是亲眼看见的。我们率领兽群,在林中围得密不透风,眼见灵狐便可成擒,不意各位在林中放起火来。野兽受惊乱窜,给灵狐逸了出去。说来惭愧,我们虽尽全力,终於追不得。那灵狐这一逃回巢穴,再要诱出来可就千难万难了。我三弟的内伤日重一日,势难拖延,我兄弟忧心如焚,以致行事莽撞,言语中缺了礼数,还请各位担代则个。」说着抱拳唱喏,眼光则望着杨过。
樊一翁道:「此事须让我们西山一窟鬼告罪才是。但不知贤昆仲先前如何诱那灵狐出来?此时何以不能重施故法?」史仲猛道:「狐性多疑,极难令它上当,这灵狐尤其狡狯无比。我们用了一千多只雄鸡,每隔数丈烤熏一只,将烤鸡的香味送入黑龙潭中,再让牠今日吃一只,明日吃一只,一直食了两个月有余,防备之心渐减,这才慢慢引到这森林之中。这一回牠受了大惊吓,便是再隔十年,也不会再上当了。」
樊一翁点头道:「确是如此。但若我们直入黑龙潭捕捉,那又如何?」
史仲猛道:「这黑龙潭数里内全是十余丈深的污泥,轻功再高,也是难以立足,不论船只、皮筏还是木排,都是不能驶入。那九尾灵狐身小体轻,脚掌既厚,奔跑又速,因此能在污泥上面滑过。」
郭襄突然想起自己家中豢养的双鵰,她姊妹三人常自骑鵰凌空为戏,这神鵰的躯体比之她家的双鵰大逾一倍,只怕两个人也载得起,於是说道:「神鵰侠,只要你肯赐予援手,便有法子。」杨过微笑道:「史氏昆仲是降狮伏虎的大行家,他们尚且束手,区区纵愿尽力,复有何用?」
史仲猛听他的口气,竟是肯出手相助,这是他兄弟生死的关头,再也顾不得旁的,双膝一曲,便在雪地中跪下,向着杨过拜了下去,说道:「神鵰大侠,舍弟命在旦夕,还望大侠垂怜。」史伯威、史季强、史孟捷三人也都跪了下去。
杨过急忙扶起,连称:「不敢。」闪电般的眼光在郭襄脸上一转,说道:「你说我有法子,倒要听听小妹妹的高见。」郭襄道:「你骑在大鵰身上,不就能飞入黑龙潭了?」
杨过哈哈大笑,道:「我这位鵰兄和寻常飞禽不同,牠身子太重,不会飞的。牠的铁翅一扫能毙虎豹,却是不能飞翔。」转头向史氏兄弟说道:「说不得,小弟姑且去出力一试,若是不成,诸位莫怪。」
史氏兄弟大喜,心想这位大侠名满天下,自是一诺千金,倘若他亦无法,那也是命该如此了。史伯威又拜了几拜,道:「如此便请大侠和西山诸位大哥同到敝处休憩,从长计议。」
樊一翁道:「这祸端因我兄弟而起,自当听由差遣。」史伯威道:「不敢。大夥儿不打不成相识,各位若不嫌弃,便请交了我兄弟这几个朋友。」西山一窟鬼和史氏兄弟适才过招动手,均知对方了得,双方本无仇怨,只不过一时言语失和,当下各自客气了几句,相互结纳起来。
杨过却道:「兄弟这便上黑龙潭去一趟,不论成与不成,再来宝庄拜候。」西山一窟鬼和史氏兄弟听他没叫旁人同去,素闻他行事独来独往,虽有出力之心,却是不敢自荐。杨过向众人一抱拳,转身向北便行。
郭襄心想:「我此来是要见神鵰侠,现下已经见到了。他虽容貌丑陋,但武功惊人,扶危济困,急人之急,果然当得起『大侠』两字,我此行可算不虚。」但想他不知如何去捕捉九尾灵狐,好奇心油然而生,不知不觉的缓步跟在杨过後面。
大头鬼待要叫她,转念一想:「她一意要见神鵰侠,必是有何言语要跟他说。」
史氏兄弟不知郭襄的来历,更是不便多说甚麽。
郭襄随在杨过之後,相隔数丈,一心要瞧他如何去捉灵狐,只见杨过渐行渐快,神鵰和他并肩而行,迈开大步,竟是疾如奔马。顷刻之间,郭襄已落在杨过之後十来丈,遥遥望见他大袖飘飘,似在雪地中徐行缓步,可是和他相距却越来越远。郭襄展开家传轻功,出力追赶,但不到一盏茶时分,杨过和神鵰的背影已缩成两个黑点。郭襄焦急起来,叫道:「喂,你等我一等啊!」就这麽内息一岔,脚下踉跄,一跤摔在雪地之中。她又羞又急,不禁哭了起来。
忽听得一个温和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为甚麽哭?是谁欺负你了?」郭襄抬头看时,竟是杨过,不知他如何能这般迅速的回来。她既惊且喜,立时又觉得不好意思,低下头来,掏手帕拭擦眼泪。那知适才奔得急了,手帕竟是掉了。
杨过从袖中取出一块手帕,拈在拇指和食指之间,笑道:「你是找这个麽?」郭襄一看,正是自己那块角上绣着一朵小花的手帕,突然说道:「是了,便是你欺侮我啊。」杨过奇道:「我怎地欺侮你了?」
郭襄道:「你抢了我的手帕去,不是欺侮我麽?」杨过笑道:「你自己掉在地上,我好心给你拾了起来,怎能说是抢你?」郭襄笑道:「我跟在你後面,我的手帕便是掉了,你又怎能拾到?明明是你抢我的。」其实郭襄跟随身後,杨过早就知晓,故意加快脚步,试试她的轻功,觉得这个小姑娘年纪虽幼,武功却出自名家所授,一发觉她在雪地摔倒,怕她跌伤,急忙赶回,见她身後数丈之处掉了一块手帕,当即给她拾起,只是他行动奇速,倏去倏回,虽然在前却能拾到她的手帕。
杨过微笑道:「你姓甚麽?叫甚麽名字?尊师是谁?为甚麽跟着我?」郭襄道:「你尊姓大名?你先跟我说,我才跟你说。」杨过这十余年来连真面目也不肯示人,自是不愿意对一个陌生姑娘说出自己的姓名,道:「你这姑娘好生奇怪,既不肯说,那也罢了。手帕奉还。」说着轻轻一扬,手帕四角展开,平舖空中,稳稳的飞到郭襄身前。郭襄大感有趣,伸手接住,说道:「神鵰侠,这是甚麽功夫?你教给我好不好?」
杨过见她一派天真烂漫,对自己狰狞可怖之极的面目竟是毫无惧意,心想:「我且吓她一吓。」突然厉声道:「你好大胆,为甚麽不怕我?我要害你了。」说着走上一步,举手欲击,郭襄一惊,但随即格的一笑,道:「我才不怕呢。你如真的要害我,还会先说出来麽?神鵰大侠义薄云天,岂能害我一个小小女子?」
纵是恬淡清高之人、山林隐逸之士,听到有人真诚赞扬,也决无不喜之理,杨过虽然不贪受旁人谄谀,但听郭襄说得恳挚,确是衷心钦佩自己,不禁微笑道:「你素不识我,怎知我不会害你?」郭襄道:「我虽不识你,昨晚在风陵渡却听到许多人说你的事迹。我心中说:『这样一位英雄人物,定要见见。』因此便跟着大头鬼来见你了。」
杨过摇头道:「我算是甚麽英雄?你见了之後,定然觉得见面不如闻名。」郭襄忙道:「不,不!你若不算英雄,有谁还能算是英雄?」她这话一出口,随即觉得这话大有语病,可把自己父亲也说得不如他了,又道:「当然,除了你之外,世上也还有几位大英雄大豪杰,但你也是其中之一。」
杨过心想:「你这样一个十几岁的小娃儿,能知道几个当世的人物?」微笑道:「你说那几位是大英雄大豪杰?」郭襄听他言语中似有轻视自己之意,说道:「我说出来,倘若说得对,你便带我去捉那九尾灵狐好不好?」杨过道:「好,你倒说几位听听。」
郭襄道:「我说啦。有一位英雄,镇守襄阳,奋不顾身,力抗蒙古,保境安民。这算不算大英雄?」杨过大拇指一翘,道:「对!郭靖郭大侠,算得上是大英雄。」郭襄道:「还有一位女英雄,辅佐夫君,抗敌守城,智计无双,料事如神。这算不算是大英雄?」杨过道:「你说的是郭夫人黄帮主?嗯,也可算是一位大英雄。」郭襄道:「还有一位老英雄,五行奇术,鬼神莫测,弹指神通,罕有其匹。这算不算不大英雄?」杨过道:「这是桃花岛黄药师,那是武林前辈,我素来敬仰的。」
郭襄说了三人,见他都欣然认可,心下甚是得意,说道:「又有一位,率领丐帮,锄奸杀敌,为国为民,辛苦劳碌,他算不算是大英雄?」
杨过道:「你说的是鲁有脚鲁帮主?此人武功并不怎麽,也说不上有甚麽大作为,但瞧在『锄奸杀敌,为国为民』八个字上,算他是一号人物。」郭襄心想:「你自己这样了不起,眼界自是极高,我再说下去,只怕你要说不对了。何况,除了爸爸、妈妈、外公、鲁老伯。我也想不出还有谁了。」
杨过见她脸现踌躇之色,心想:「郭伯伯、郭夫人、黄岛主、鲁帮主这四人都是名扬天下的豪杰,这小姑娘说得出他们名头,原也不足为奇。」於是说道:「你只要再说一个,说得对,我便带你同去黑龙潭捕捉九尾灵狐。」
郭襄待要说姊夫耶律齐,觉得他武功虽高,终还够不上「大英雄」三字,要说武敦儒、武修文二位师兄罢,那更加谈不上,正自为难,突然灵机一动,说道:「好,又有一位:解困济急,锄强扶弱,众口称扬,神鵰大侠!这位倘若不算是大英雄,那你便是撒赖。」杨过笑道:「小姑娘说话有趣得紧。」郭襄道:「那你便带我到黑龙潭麽?」杨过笑道:「你既说我是大英雄,大英雄岂能失信於小姑娘?咱们走罢。」
郭襄很是高兴,伸出右手便牵住了他的左手。她自幼和襄阳城中的豪杰为伴,众人都当她是小侄女看待,互相脱略形迹,绝无男女之嫌,这时她心中一喜,竟也没将杨过当作外人。
杨过左手被她握住,但觉她的小手柔软娇嫩,不禁微微发窘,若要挣脱,似乎显得无礼,侧目向她望了一眼,见她跳跳蹦蹦,满脸喜容,实无半分他念,於是微微一笑,手指北方,说道:「黑龙潭便在那边,过去已不在远。」藉着这麽一指,将手从郭襄手掌中抽出来了。杨过少年时风流倜傥,言笑无忌,但自小龙女离去之後,他郁郁寡欢,深自收敛,十余年来行走江湖,遇到年轻女子,他竟比道学先生还更守礼自持,虽见郭襄纯洁无邪,但十多年来拘谨惯了,连她的手掌也不敢多碰一下。
郭襄丝毫不觉,和他并肩而行,走了几步,见神鵰形貌丑虽,躯体却极雄伟,伸手拍了拍它的背脊。她从小便和一对白鵰玩惯了,常自拍打为戏,那知这神鵰翅膀微展,「啊」的一下,将她手臂推开。郭襄吃了一惊,「啊」的一声叫了出来。
杨过笑道:「鵰兄勿恼!何必和人家小姑娘一般见识?」郭襄伸了伸舌头,走到杨过右侧,不敢再和神鵰靠近。她那里知道,她家中的双鵰乃是家畜,这神鵰於杨过却是半师半友,以年岁而论更属前辈,身份大不相同。
两人一鵰向着黑龙潭而去。那所在极易辨认,方圆七、八里内草木不生。黑龙潭本是一座大湖,後因水源乾枯,逐年淤塞,成为一片污泥堆积的大沼泽。只一顿饭功夫,杨过和郭襄已来到潭边。纵目眺望,眼前一片死气沉沉,只潭心堆着不少枯柴茅草,展延甚广,那九尾灵狐的藏身所在,想必在其中。
杨过折下一根树枝掷入潭中。树枝初时横在积雪之上,过不多时便渐渐陷落,下沉之势虽甚缓慢,却绝不停留,眼见两旁积雪掩上,树枝终於没得全无踪迹。郭襄不禁骇然:「树枝份量甚轻,尚自如此,这淤泥上怎能立足?」怔怔望着杨过,不知他有何妙策。
杨过折了两根树干,每根长约七尺,拉去小枝,缚在脚底,道:「我且试试,不知成与不成?」身子向前一挺,飞也似的在积雪上滑了开去。但见他东滑西闪,左转右折,实无瞬息之间停留,在潭泥上转了好几个圈子,回到原地。
郭襄笑道:「好本事,好功夫!」杨过见她眼光中充满艳羡之意,知她极盼随已入潭捉狐,但自量又无这等轻身本领,笑道:「我答应过要带你到黑龙潭捕捉九尾灵狐,你有没胆子?」郭襄轻轻叹了口气,说道:「我没你这般本领,纵有胆子,也是枉然。」杨过微笑不语,又折下了两根五尺来长的树干,递给郭襄,说道:「缚在自己脚底下罢!」
郭襄又惊又喜,将树枝牢牢缚在脚底。杨过道:「你身子前倾,脚下不可丝毫使力。」伸左手握住了她右手,轻喝:「别怕!」一握一拉,郭襄身不由主的跟他滑入了潭中。初时心中惊慌,但滑出数丈後,只觉身子轻飘飘的有如御风而行,脚下全不着力,连叫:「当真好玩!」
两人滑了一阵,杨过忽然奇道:「咦!」郭襄道:「怎麽?」她微一凝神,足下稍重,左脚一沉,污泥没上了足背,她惊叫一声:「啊哟!」杨过一提将她拉起,说道:「记着,时刻移动,不得有瞬息之间在原地停留。」郭襄道:「是了!你瞧见了甚麽?是九尾灵狐吗?」杨过道:「不是!那潭中好似有人居住。」郭襄大奇:「这地方怎住得人?」杨过道:「我也是不懂了。但这些柴草布置有异,并非天然之物。」
这时两人离那些枯柴茅草更加近了,郭襄仔细瞧去,说道:「不错,乙木在东,丙火在南,戊土居中,北方却不是癸水,而是庚金之象。」
她自幼听母亲谈论阴阳五行之变,也学了两三成。她与姊姊郭芙性格颇有差异,虽然豪爽,却不鲁莽,可比姊姊聪明得多。黄蓉常说:「你外公倘若见了你,定是喜欢到了心坎儿中去。」黄药师颇务医卜星相、琴棋书画以及兵法纵横诸般杂学,郭襄小小年纪,竟隐然有外祖之风,只是分心旁骛,武功进境便慢,同时异想天开,我行我素,行事往往出人意表,令郭靖、黄蓉头痛之极,她在家有个外号,叫作「小东邪」。比如这次金钗换酒飨客,跟随一个素不相识的大头鬼去瞧神鵰侠,又跟一个素不相识的神鵰侠去捕捉灵狐,其大胆任性之处,与当年的黄蓉、郭芙均自不同。
杨过听她道出柴草布置的方位,颇感诧异,问道:「你怎知道?是谁教你的?」
郭襄笑道:「我是在书上瞧来的,也不知道说得对不对。但我瞧这潭中的布置也平平无奇,不见得是甚麽了不起的高人。」
杨过点头道:「嘿,但那人在污泥中居住,竟不陷没,这可奇了。」於是朗声说道:「黑龙潭中的朋友,有客人来啦。」过了一会,潭中寂静无声。杨过再叫一遍,仍然无人应答。杨过道:「看来虽然有人堆柴布阵,却不住在此地,咱们过去瞧瞧。」向前滑出二十余丈,到了堆积柴草之处。
郭襄忽觉脚下一实,似是踏到了硬地。杨过更早已察觉,笑道:「说来平平无奇,原来潭中有个小岛。」一句话刚说完,突然眼前白影闪动,茅草中钻出两只小狐,却是一对九尾灵狐,一向东北,一向西南,疾奔而远。
杨过叫道:「你站在这里别动!」腰间一挺,对着奔向东北的那头灵狐追了下去。这时他不用照顾郭襄,在雪泥之上展开轻功滑动,当真是疾如飞鸟。可是那灵狐奔得也真迅捷,一溜烟般折了回来,掠过郭襄的身前。突然风声微响,杨过急闪而至,衣袖挥出,堪堪要卷到灵狐,那灵狐猛地在空中翻了个筋斗,这麽一来,杨过的衣袖便差了尺许,没有卷到。郭襄连叫:「可惜!」
但见一人一狐在茫茫白雪上犹如风驰电掣般追逐,只把郭襄看得惊喜交集,不住口的叫嚷为杨过助威:「神鵰侠,再快一点儿!小灵狐,你终於逃不了,不如投降了罢!」另一头灵狐东一钻,西一纵,时时奔近杨过身边。杨过知牠故意来扰乱自己心神,只作不见,始终追逐第一头灵狐,要叫牠跑得筋疲力竭。那知这灵狐身子虽小,力道却长,自知今日面临大难,奋力狂奔,全无衰竭之像。
杨过奔得兴发,脚下越来越快,见另一头灵狐为救同侣又奔过来打岔,笑骂:「小畜生,难道我便奈何你不得?」俯身抓起一团白雪,随手一捏,已然坚如石块,呼的一声掷出,正中那灵狐脑袋,当即翻身栽倒。杨过不欲伤它性命,是以出手甚轻,那灵狐在地下打了个滚,复又站定,奔入岛上的茅草丛中,再也不敢出来了。
杨过若是如法炮制,立时便可将那头亡命而奔的灵狐击倒擒住,但他存心和它赛一赛脚力,说道:「小狐狸,我若用雪团打你,你死了也不心服。大丈夫光明正大,我若果追你不上,那便饶你性命。」一口气提到胸间,身子抽前,凌空飞扑,藉着滑溜之势,竟已赶到灵狐之前,回身返手来捞。小灵狐大惊,向右飞窜。杨过早已有备,衣袖挥处,将灵狐卷入袖中,左手拿住牠头颈提了起来,得意之下,不禁哈哈大笑。
但笑声忽然中歇,只见那灵狐直挺挺的一动也不动,竟已死了。杨过心想:「糟糕,我袖子一卷之力使得太大,这小东西原来如此脆弱,但不知死狐狸的血是否能够治得史老三的内伤?」他提着死狐,滑到郭襄身边,说道:「这只狐狸死了,只怕不中用,咱们再抓那头活的。」
说着将死狐往地下一掷,他生怕狐狸装死,虽将牠掷出,衣袖後甩,只待牠一动,立时将之卷回,但那灵狐一动也不动,显是死得透了。
郭襄道:「这小狐狸生得倒也可爱,想是奔得累死了的。」提起一根枯柴,说道:「我去赶那头小狐出来,你在这里候着。」说着走前数步,将枯柴往草丛中打了下去。
一下打落,待要提起打第二下,说也奇怪,竟然提不起来,似乎被草丛中甚麽野兽咬住了,郭襄「咦」的一声惊叫,用力一夺,柴枝反而脱手落入了草丛。
跟着瑟的一响,草丛中钻出一个人来,一头白发,衣衫褴褛,却是个年老婆婆,恶狠狠的望着郭襄,举起柴枝,作势欲打。郭襄大惊,忙向後跃,退到杨过身旁。
便在此时,地下那头死狐狸翻身跃起,窜入了那老妇的怀抱之中,一对小眼骨溜溜望着杨过,原来牠竟是装死。
杨过见此情景,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心想:「今日输给了一只小畜生,看来这对小狐还是这老婆婆养的。这人不知是谁,江湖上可没听人说起有这麽一号人物。若是要那小狐,只怕尚有周折。」於是垂手唱喏,说道:「晚辈冒昧进谒,请前辈恕罪。」
那老妇瞧了瞧两人脚下的树枝,脸上微有惊异之色,但这惊奇的神情一现即逝,挥手说道:「老妇人隐居僻地,不见外客,你们去罢!」话声阴恻恻的又尖又细,眉梢眼角之间隐隐有股戾气。
杨过见这老妇容颜令人生怖,但眉目清秀,年轻时显是个美人,实在想不起这是何人,当下又施一礼,说道:「在下有一位朋友受了内伤,须九尾灵狐之血方能医治,伏望老前辈开恩赐予,救人一命,在下和敝友同感大德。」
那老妇仰天大笑:「哈哈,哈哈,嘿嘿!」良久不绝,但笑声中却充满了凄惨狠毒之意,笑了一阵,这才说道:「受了内伤,须救他性命。好啊,为甚麽我的孩儿受了内伤,旁人却死也不肯救他性命?」杨过悚然而惊,说道:「不知前辈的令郎受了甚麽内伤?这时施救,还来得及麽?」那老妇又是哈哈大笑,说道:「还来得及麽?还来得及麽?他死了几十年啦,屍骨都已化作了尘土,你说还来得及?」
杨过知她忆及往事,心情异常,不便多说甚麽,只得说道:「我们昧然来此求这只灵狐,原是不该,常言道无功不受禄,老前辈若有所命,只教在下力之所及,自当遵办。」
那白发老妇眼珠一转,说道:「老妇人孤居泥塘,无亲无友,全仗这对灵狐为伴。你要拿去,那也可以,你便把这小姑娘留下,陪伴老妇人十年。」
杨过眉头一皱,尚未回答,只听郭襄笑道:「这地方都是烂泥枯柴,有甚麽好玩?我才不爱在这儿呢。你若嫌寂寞无聊,便请前辈到我家去,住十年也好,二十年也好,我爹爹妈妈定对老前辈款以上宾之礼。岂不是好?」那老妇脸一沉,怒道:「你爹妈是甚麽东西,便请得到我?」郭襄性子豁达大量,别人纵然莽撞失礼,她总是一笑便罢,极少生气。那老妇这句话重重得罪了郭靖、黄蓉,若是给郭芙听到了,立时便起风波,郭襄却只微笑着向杨过伸了伸舌头,不以为意。
杨过觉得这小姑娘随和可亲,丝毫没替他招惹麻烦,向她略一点头,意示嘉许,转头向那老妇道:「前辈对这小妹妹赐垂青目,原是她难求的机缘,但她未得父母允可,自己未便做主──」
那老妇厉声道:「她父母是谁?你是她甚麽人?」杨过微一踌躇,对这两句话均感难以回答。郭襄已接口道:「我爹爹妈妈是乡下人,说来老前辈也不会知道。他──他麽?他是我的──大哥哥!」说着眼望杨过。
这时杨过双目也正瞧着她,两人眼光一触。杨过脸上戴着人皮面具,死板板、阴沉沉的不现喜怒之色,但眼光中却流露出亲近回护的暖意。郭襄心中一动,不禁想道:「倘若我真有这麽一位大哥哥,他定会处处照顾我、帮着我,决不像姊姊那样,成日价便是罗唆骂人,这个不对,那个不许的。」想到此处,脸上充满了温柔敬服的神色。杨过道:「是啊。我这个小妹子年幼不懂事,我便带她出来阅历阅历──」郭襄本来担心杨过出言否认,听他如此说,不由得满脸喜色,又听他道:「她见这九尾狐如此神异,知道必是一位了不起的前辈高人所养,是以随晚辈同来拜见。得睹尊范,实是有幸。」
那老妇冷笑道:「说话乱拍马屁,又有何用?你们如此追逐我的灵狐,是尊重前辈之道麽?快快给我滚了出去,永远休得再来滋扰!」说着双掌一挥,一掌挥向杨过,一掌推向郭襄。三人相隔一丈有余,那老妇凌空出掌,原是击不到杨、郭二人身上,但郭襄见她手掌拍出,一股寒气便袭了过来。杨过衣袖微摆,将她推向郭襄的掌风解於无形,对推向自己的掌风却不理睬。
那老妇人原本不想伤害二人,只求将他们逐出黑龙潭去,因此掌上只使了五成力,但见眼前二人竟是浑若无事,不由得又惊又怒,气凝丹田,手掌上加了一倍力量,仍是两掌推出,这时已顾不得对方死活了。
郭襄一觉掌风袭到,胸口立感闷塞,但见杨过衣袖一挥,寒气登消,心知两人正自比拼内功,眼见那老妇剑拔弩张,容色可怖,杨过却意定神闲,自是占了上风。
那老妇身形疾闪,倏地窜前,这一下快得出奇,只听「彭」的一声响,双掌已结结实实的击在杨过胸前。她一击即退,不待杨过还手,已退出在两丈以外。郭襄大惊,拉着杨过的手道:「你──你可没有受伤麽?」那老妇厉声道:「你中了我『寒阴箭』掌力,已活不到明天此刻,这可是自作自受,须怪不得旁人。」
当十五年前,杨过的武功已远非这老妇所能及,这时他内外兼修,渐臻入神坐照的化境,那老妇的「寒阴箭」虽然狠毒凌厉,却如何伤得了他?只不过他与这老妇无怨无仇,又是为求她心爱之物而来,贸然捕捉灵狐,终究自己理亏,因此便任她拍击自己三掌,竟不还手。
那老妇二十余年来苦练「寒阴箭」掌力,已能一掌连碎十七块青砖,而每块青砖的砖屑决不四散飞扬,实是阴狠强劲,兼而有之。她见杨过中了自己双掌,定已内脏震裂,但仍是笑吟吟的浑若无事,心想:「这小子临死还在硬挺。」说道:「乘着还未倒毙,快快带了小娃儿出去罢,莫要死在我黑龙潭中。」
杨过抬起头来,朗声说道:「老前辈僻处荒地,或不知世间武学多端,诸家修为,各有所长。」说罢纵声长笑,笑声雄浑豪壮,直有裂石破云之势,显是中气沛然,内力深湛。
那老妇一听,知他竟然丝毫未受损伤,不由得脸如死灰,身子摇幌,这时才知他让了自己三掌,自己可绝非他的对手,当下不等他笑完,提起怀中灵狐,撮唇一吹,另一头灵狐也从草丛中钻出,跃入老妇怀中。那老妇厉声说道:「尊驾武学惊人,令人好生佩服,但若要恃强抢夺老婆子这对灵狐,却是休想,你只要走上一步,老婆子先捏死了灵狐,教你空手而来,空手而归。」
杨过见她说得斩钉截铁,知道这老妇人性子极硬,宁死不屈,不由得大费踌躇。
倘若抢着出手点她穴道,再夺灵狐,瞧来她竟会一怒自戕。这样史叔刚纵然救活,岂不是另伤了一条无辜性命?
便在此时,身後忽然传来一声佛号:「阿弥陀佛!」接着有人说道:「老僧一灯求见,盼瑛姑赐予一面。」
郭襄四顾无人,心中大奇,听这声音并不响亮,明明是从近处发出,但四下绝无藏身之处,这说话的人却在那里?她曾听母亲说过,知道一灯大师是前辈高人,曾救过母亲之命,又是武氏兄弟之父武三通伯伯的师父,只是她从未见过,这时忽然有人自称「一灯」,自是又惊又喜。
杨过听到一灯的声音,也是十分喜欢,他知一灯所使的是上乘内功「千里传音」之法。这功夫虽然号称「千里传音」,自然不能当真声闻千里,但只要中间并无大山之类阻隔,功夫高深之人可以音送数里,而且听来如同人在身侧,越是内功深湛,传音越是柔和。杨过只听了他这两句话,心下大为钦服,自叹这位高僧功力浑厚,自己颇有不及,又想:「这老妇原来叫作瑛姑。不知一灯大师要见她何事?有他出面调处,灵狐或能到手。」
黑龙潭中这个老妇正是瑛姑。当年一灯大师在大理国为君之时,瑛姑是他宫中贵妃,老顽童周伯通与她私通,生下一子。後来裘千仞以铁掌功将孩子震伤,段皇爷以妒不救,孩儿因之死亡,段皇爷悔而出家,是为一灯。瑛姑在华山绝顶杀裘千仞不得、追周伯通未获,其後漫游江湖,终於在黑龙潭定居。这时一灯到黑龙潭外已有七日,每天均於此时传声求见,但瑛姑记着数十年前他狠心不救孩儿的恨事,心中怨毒难解,始终不愿和他相见。
杨过见瑛姑退了几步,坐在一堆枯柴之上,目光中流露出恶狠狠的神色。过了一会,听得一灯又道:「老僧一灯千里来此,但求瑛姑赐予一面。」瑛姑提着一对灵狐,毫不理会。杨过心想:「一灯大师武功高出她甚多,若要过来相见,非她能拒,何必如此苦苦相求?」只听得一灯又说一遍,随即声音寂然,不再说了。
郭襄道:「大哥哥,这位一灯大师可是位了不起的人物,咱们去见见他可好?」
杨过道:「好!我正要去见他。」但见瑛姑缓缓站起,目露凶光,看着这副神情心中极不舒服,於是握着郭襄的手,说道:「走罢!」两人身形一起,从雪地上滑了出去。
郭襄被杨过拉着滑出数十丈,问道:「大哥哥,那一灯大师是在那里啊?我听他说话,好似便在身旁一般。」杨过被她连叫两声「大哥哥」,听她语声温柔亲切,心中一凛,暗想:「决不能再惹人坠入情障。这小姑娘年幼无知,天真烂漫,还是及早和她分手,免得多生是非。」
但在这污泥之中瞬息之间也停留不得,更不能松开她手。郭襄道:「我问你啊,你没听见?」
杨过道:「一灯大师在东北角上,离这里尚有数里,他说话似近实远,使的是『千里传音』之术。」郭襄喜道:「你也会这法儿?教教我好不好?日後咱们相隔千里,我便用这法儿跟你说话,岂不有趣?」杨过笑道:「说是千里传音,其实能够声闻里许,已经是了不起的功夫了。要练到一灯大师这等功力,便如你这般聪明,也得等头发白了才成呢。」郭襄听他称赞自己聪明,很是高兴,说道:「我聪明甚麽啊?我能及得上我妈十分中的一分,就心满意足了。」
杨过心中一动,见她眉目之间隐隐和黄蓉有三分相似,寻思:「生平所见人物,不论男女,说到聪明机变,再无一人及得上郭伯母,难道她竟是郭伯母的女儿麽?」但随即哑然失笑:「世上那有这等巧事?倘若她真是郭伯母的女儿,郭伯伯决不能任她在外面乱闯。」问道:「令堂是谁?」
郭襄先前说过父亲和母亲是大英雄,这时不好意思便说自己是郭靖、黄蓉的女儿,笑道:「我的妈妈,便是我的妈妈,说出来你又不认得。大哥哥,你的本事大呢,还是一灯大师的大?」
杨过这时人近中年,又经历了与小龙女分手的惨苦磨练,虽是豪气不减,少年时飞扬跳脱的性情却已收敛了大半,说道:「一灯大师望重武林,数十年前便已和桃花岛主齐名,是当年五大高人中的南帝,我如何能及得上他老人家?」郭襄道:「要是你早生几十年,当世便有六大高手了。那是东邪、西毒、南帝、北丐、中神通、神鵰侠。啊,还有郭大侠和郭夫人。那是八大高手。」杨过忍不住问道:「你见过郭大侠和郭夫人麽?」郭襄道:「我自然见过的,他们喜欢我的很呢。你识得他们麽?待万兽山庄这事一了,我同你一起去瞧瞧他们好不好?」
杨过对郭芙砍断自己手臂的怨气,经过这许多年後已渐淡忘,但小龙女身中剧毒以致迫得分隔十六年,此事却不能不使他恨极郭芙,当下淡淡的道:「到得明年,或者我会去拜见郭大侠夫妇,但须得等到我见到我妻子之後,那时我夫妻俩同去。」他一说到小龙女,忍不住心头大是兴奋。
郭襄也觉得他手掌心突然潮热,问道:「你夫人一定极美,武功又好。」杨过叹道:「世上再没一人能有她这麽美了。嗯,说到武功,此时一定也已胜过我许多。」郭襄大起敬慕之心,道:「大哥哥,你定要带我见见你的夫人,你答应我,肯不肯?」杨过笑道:「为甚麽不肯?内人一定也会喜欢你的,那时候你才真的叫我大哥哥罢。」郭襄一怔,问道:「为甚麽现下叫不得?」
便这麽一停,她右足陷进了污泥。杨过拉着她一跃,向前急滑十余丈,远远望见雪地上有一人站着,白须垂胸,身披灰布僧袍,正是一灯大师,当下朗声说道:「弟子杨过,叩见大师。」带着郭襄,提气奔到他的身前。
一灯大师站处已在黑龙潭的污泥之外,他乍闻「弟子杨过」四字,心头一喜,见他拜倒在地,忙伸手扶起,笑道:「杨贤侄别来无恙,神功进境如斯,可喜可贺。」
杨过站起身来,只见一灯身後地下横卧一人,脸色蜡黄,双目紧闭,似乎是具死屍,不禁一呆,凝目看时,却是慈恩,惊道:「慈恩大师怎麽了?」一灯叹道:「他为人掌力所伤,老衲虽已竭尽全力,却也回天乏术。」
杨过俯身按慈恩脉搏,只觉跳动既缓且弱,相隔良久,方始轻轻一动,若非他内功深厚,早已死去多时,问道:「慈恩大师这等武功,不知如何竟会遭人毒手?」
一灯道:「我和他在湖南隐居,近日来风声频传,说道蒙古大军久攻襄阳不下,发兵绕道南攻大理,以便回军迂回,还拔襄阳。慈恩见老衲心念故国,出去打探消息,途中和一人相遇,二人激斗一日一夜,慈恩终於伤在他的手下。」杨过顿足道:「原来金轮法王这老贼又来到中原!」
郭襄奇道:「你怎知是金轮法王,一灯大师又没说是他?」杨过道:「大师说他连斗一日一夜,那麽慈恩大师自不是中了旁人的奸计暗算。当今之世,能用掌力伤得了慈恩大师的,屈指算来不过三数人而已,而这数人之中,又只金轮法王一人才是奸恶之辈。」郭襄道:「你找这奸徒算账去,好不好?也好替这位大和尚报了这一掌之仇。」
慈恩横卧地下,双目紧闭,气息奄奄,这时突然睁开眼来,望着郭襄摇了摇头。
郭襄道:「怎麽?你不要报仇麽?啊,你是说那金轮法王厉害,生怕我大哥不是他的敌手。」
一灯道:「小姑娘猜错了。我这徒儿生平造孽甚多,这十余年中力求补过,恶业已消去大半,但有一件事使他耿耿於怀,临死之际不得瞑目。这决不是盼望有人代他报仇,将仇人打死,而是但愿能获得一人饶恕,便可安心而逝。」郭襄道:「他是来求这烂泥塘中的老太婆麽?这个人心肠硬得很,你如得罪了她,她是决不肯轻易饶人的。」一灯叹了口气,道:「正是如此!我们已在此求恳了七日七夜,她连相见一面也都不肯。」
杨过心中一凛,突然想起那老妇人所说的孩儿受伤、别人不肯医治那一番话,说道:「那是为了她的孩儿受伤不治之事了?」一灯身子微微颤动,点了点头,道:「原来你都已知道了。」杨过道:「弟子不知此中情由。只是曾听泥潭中那位前提过两句。」於是将为追九尾灵狐而与那老妇相遇的经过简略说了。
一灯轻轻的道:「她叫瑛姑,从前是我的妻子,她──她的性子向来是十分刚强的。唉,再拖下去,慈恩可要支持不住了。」郭襄心中立时生出许多疑团,但一时也不敢多问。
杨过慨然道:「人孰无过,既知自悔,前事便当一笔勾销。这位瑛姑,胸襟也未免太放不开了。」他见慈恩去死不远,不由得大起侠义之心,说道:「大师,弟子放肆,要硬逼她出来,当面说个明白。」
一灯沉吟半晌,心想:「我和慈恩二人此来是求瑛姑宽恕,自是万万不能用强。但苦苦哀求多日,她始终不肯见面,瞧来再求下去也是枉然。杨过若有别法,试一试也好,就算无效,也不过不见面而已。」说道:「贤侄能劝得她出来,那是再好不过,但千万不能伤了和气,反而更增我们的罪孽。」
杨过点头答应,取出一块手帕,撕成四片,将两片塞在慈恩耳中,另两片递给郭襄,做个手势。郭襄会意,塞在耳内。杨过对一灯道:「弟子班门弄斧,要教大师见笑了。」一灯合十道:「贤侄妙悟神功,世所罕见,老衲正要领教。」杨过又谦了几句,气凝丹田,左手抚腰,仰首纵声长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