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鄉人

  但真正啟發我對中國發生思想和感情的人,是我二哥。我這位二哥,少時即有一種可說是與生俱來的強烈傾向──傾慕祖國大陸。在高雄中學時,曾為「思想不穩」──反抗日本老師,及閱讀「不良書籍」──《三民主義》,而受到兩次記過處分,並累及父親被召至學校接受警告。

  中學畢業那年,二哥終於請准父親的許可,償了他「看看中國」的心願。他在南京上海等地暢遊了一個多月,回來時帶了一部留聲機,和許多蘇州西湖等名勝古跡的照片。那天夜裡,我家來了一庭子人。我把唱機搬上庭心,開給他們聽,讓他們盡情享受「原鄉的」歌曲。唱片有:梅蘭芳的霸王別姬、廉錦楓、玉堂春、和馬連良、荀慧生的一些片子。還有粵曲:小桃紅、昭君怨;此外不多的流行歌。

  粵曲使我著迷;它所有的那低迴激盪,纏綿悱惻的情調聽得我如醉如癡,不知己身之何在。這些曲子,再加上那賞心悅目的名勝風景,大大的觸發了我的想像,加深了我對海峽對岸的嚮往。

  我幾次要求父親讓我到大陸唸中學;父親不肯。我又求二哥幫忙說項,但二哥說這事不會有希望,因為父親對中國很灰心。

  父親在大陸的生意失敗後,轉而至屏東經商;二哥也遠赴日本留學去了。第二年七七事變發生,日本舉國騷然;未幾,我被編入防衛團。堂兄回原鄉去了。我和他相處數年,甚為和洽,此番離別,兩人都有點捨不得。

  戰事愈演愈烈,防衛團的活動範圍愈來愈廣;送出征軍人、提燈遊行、防空演習、交通管制。四個月間,北平、天津、太原相繼淪陷,屏東的日本人歡喜若狂,夜間燈火滿街飛,歡呼之聲通宵不歇。

  就在這時候,二哥自日本匆匆回來了。看上去,他昂奮而緊張,眼睛充血,好像不曾好好睡覺。他因何返臺,父親不解,他也沒有說明。他每日東奔西走,異常忙碌,幾置寢食於不顧。有一次,他領我到鄉下一家人家,有十幾個年輕人聚在一間屋子裡,好像預先有過約定。屋裡有一張大床鋪,大家隨便坐著;除開表兄一個,全與我面生。

  他們用流利的日語彼此辯論著,他們時常提起文化協會、六十三條、中國、民族、殖民地等名詞。這些名詞一直是我不感興趣的,因而,這時聽起來半懂不懂。兩小時後討論會毫無所獲而散。二哥似乎很失望。

  同日晚上,二哥邀父親在我隔壁父親臥室中談話。起初兩人的談話聽起來似乎還和諧融洽,但是越談兩人的聲音越高,後來終於變成爭論。我聽得見二哥激昂而熱情的話聲。然後爭執論戛然而止。二哥出來時怏怏不樂;兩隻眼睛彷彿兩把烈火。是夜,我睡了一覺醒來,還看見二哥一個人伏在桌上寫東西。

  數日後,二哥便回日本去了。臨行,父親諄諄叮囑:你讀書人只管讀書,不要管國家大事。父親的口氣帶有愧歉和安慰的成份。但二哥情思悄然,對父親的話,充耳不聞。

  二哥再度自日本回來時,人已平靜、安詳,不再像前一次的激動了。這時國民政府已遷至重慶,時局漸呈膠著狀態。二哥說日本人已在作久遠的打算;中國也似決意抗戰到底,戰事將拖延下去。他已決定要去大陸。很奇怪的,父親也不再固執己見了,但也不表高興。

  我和表兄送二哥到高雄;他已和北部的夥伴約好在臺北碰頭。一路上都有新兵的送行行列。新兵肩繫紅布,頻頻向人們點首微笑。送行的人一齊拉長了脖子在唱陸軍行進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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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替天討伐不義,

  我三軍忠勇無比,

  …………

  二哥深深地埋身車座裡,表情嚴肅,緘默不語。我平日欽仰二哥,此時更意識到他的軒昂超越。我告訴他我也要去大陸。二哥微露笑意,靜靜低低地說:好,好,我歡迎你來。

  二哥走後不久,憲兵和特務時常來家中盤查他的消息。他們追究二哥到那裡去及做什麼事。我們一概答以不知。事實上二哥去後杳無音信,我們連他是否到了大陸也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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