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子曰第三章


  (4)

  紅黃藍綠各色的紙,黑白金紫各色的字,真草隸篆各體的書法,長篇短檄古文白話各樣的文章,冷嘲熱罵輕敲亂咒無所不有的罵話,——攻擊與袒護校長的宣言,從名正大學的大門貼到後門,從牆腳粘到樓尖;還有一張貼在電線杆子上的。

  大門碎了,牌匾摘了,玻璃破了,窗子飛了。校長室搗成土平,儀器室砸個粉碎。公文飛了一街,一張整的也沒有。圖書化爲紙灰,只剩下命不該絕的半本《史記》。天花板上團團的泥跡,地板上一塊塊的碎磚頭。什麼也破碎了,除了一隻痰盂還忍氣吞聲的立在禮堂的東南角。

  校長室外一條扯斷的麻繩,校長是捆起來打的。大門道五六隻緞鞋,教員們是光着襪底逃跑的。公事房的門框上,三寸多長的一個洋釘子,釘着血已凝定的一隻耳朵,那是服務二十多年老成持重的(罪案!)庶務員頭上切下來的。校園溫室的地上一片變成黑紫色的血,那是從一月掙十塊錢的老園丁鼻子裏倒出來的。

  溫室中魚缸的金魚,亮着白肚皮浮在水面上,整盒的粉筆在缸底上冒着氣泡,煎熬着那些小金魚的未散之魂。試驗室中養的小青蛙的眼珠在磚塊上粘着,喪了他們應在試驗檯上作鬼的小命。太陽愁的躲在黑雲內一天沒有出來,小老鼠在黑暗中得意揚揚的在屋裏嚼着死去的小青蛙的腿。……報紙上三寸大的黑字報告着這學校風潮。電報掛着萬萬火急飛散到全國。教育部大門緊閉,二門不開,看着象一座久缺香火的大神龕。教育團體紛紛召集會議討論救濟辦法,不期而同的決定了:“看一看風頭再說。”雄糾糾的大兵,槍上插着慣喝人血的刺刀,野獸似的把這座慘淡破碎的大學堂團團圍住,好象只有他們這羣東西敢立在那裏!地上一滴滴的血痕,凝成一個一個小圓眼睛似的,靜靜的看大兵們的鞋底兒!……

  “老趙!你怎麼樣?”李景純到東方醫院去看趙子曰。“你末了,老李?”趙子曰頭上裹着白布,面色慘黃象風息日落的天色。左臂兜着紗布,右腮上粘着一個粉紅橡皮膏的十字;左右相襯,另有一番俠烈之風。“傷不重,有個七八天也就好了!歐陽呢?”

  “在公寓睡覺呢!”李景純越說的慢,越多帶出幾分情感。臉上的笑紋畫出心中多少不平。

  “他沒受傷?”趙子曰問。他只恐怕歐陽天風受傷,可是不能自止的想歐陽一定受傷;他聽了李景純的話,從安慰中引起幾分驚異。

  “主張打人的怎會能受傷!”

  “難道他沒到學校去?”趙子曰似乎有些不信李景純的話,這時候他倒深盼歐陽受一點傷。他好象不願他的好友爲肉體上的安全而損失一點人格。

  “我沒去,因爲我不主張‘打’;他也沒去,因爲他主張‘打’!”

  “嘔!”趙子曰閉上眼,眉頭皺在一處,設若他不是自己身上疼,或者是爲別人痛心。

  李景純呆呆的看着他,半天沒有說話。別的病房中的呻吟哀嘆,乘着屋中的靜寂漸次侵進來。李景純看看趙子曰,聽聽病人的呻吟,覺得整個的世界陷在一張愁網之中。他平日奮鬥的精神被這張悲痛的黑影遮掩得正象院中那株老樹那樣頹落。趙子曰似乎昏昏的睡去,他躡足屏息的想往外走。“老李,別走!”趙子曰忽然睜開眼,向李景純苦笑了一笑,表示身上沒有痛苦。

  “你身上到底怎樣?”

  “不怎樣,真的!”趙子曰慢慢擡起右手摸了摸頭上的紗布,然後遲遲頓頓的說:“我問你!——我問你!”“什麼事?”

  “我問你!——王女士怎樣?”趙子曰偷偷看了李景純一眼,跟着把左右眼交互的開閉,看着自己的鼻翅,上面有一些細汗珠。

  “她?聽說也到醫院來了,我正要看她去。”

  “是嗎?”趙子曰說完,又把眼閉上。

  “說真的,你身上不難過?”

  “不!不!”

  李景純心中有若干言語,問題,要說,都被趙子曰難過的樣子給攔回去。不說,覺得對他不起;說,又怕增加他的苦痛與煩悶。走,怕趙子曰寂寞;不走,心中要說而不好意思說的話滾上滾下象一羣要出巢的蜜蜂。正在爲難,門兒開了,莫大年滿面紅光的走進來。他面上的紅光把趙子曰的心照暖了幾分。

  “老趙,明天見!”李景純好容易得着脫身的機會,又對莫大年說:“你陪着老趙說話吧!”說完,他輕輕的往外走,走到門口回頭看了看趙子曰,趙子曰臉上的笑容已不是前幾分鐘那樣勉強了。

  “老趙!”莫大年問:“聽說你被軍閥把天靈蓋掀了?”“誰說的?掀了天靈蓋還想活着?”趙子曰心中痛快多了,說話的氣調鋒利有趣了。

  “人家都那麼說嗎!”莫大年的臉更紅了,紅的正和“傻老”的紅臉蛋沒分別。

  “歐陽呢?”

  “不知道!大概正在奔走運動呢,不一定!我來的時候遇見老武,他說待一會兒來看你。你問他,他的消息不是比咱靈通嗎!”

  “王女士呢?”趙子曰自然的說出來。

  “我也不知道!管她們呢!”

  “老莫,你沒事吧?”

  “沒事,專來看你!”莫大年可說着一句痛快話,自己笑了一笑以示慶賀之意。

  “好!咱們談一談!”趙子曰說着把兩隻眼睛睜的象兩朵向日葵,隨着莫大年臉上的紅光亂轉,身上的痛苦似乎都隨着李景純走了。“老莫!你知道王女士和張教授的祕密不知道?”

  “什麼祕密?”莫大年問。

  “我問你哪!”

  “我,我不知道!”

  “你什麼也不知道,老莫!除了吃你的紅燒魚頭!”趙子曰笑起來,臉上的氣色象雷雨過去的浮雲,被陽光映的灰中帶着一點紅。

  “老趙!明天見!明天我給你買橘子來!”莫大年滿臉慚愧要往外走。

  “老莫!我跟你說笑話哪,你就急啦?別走!”“我還有事,明天來。”莫大年着出了屋門。剛出屋門,立刻把嘴撅起來。自醫院直到天台公寓一刻不停的嘟嚕着:“什麼也不知道!不知道!人人叫咱傻老!傻老!”

  莫大年第二天給趙子曰送了十幾個橘子去,交給醫院的號房,並沒進去見趙子曰。他決不是惱了趙子曰,也不是心眼小料不開事。他所不痛快的是:生在這個新社會裏,要是沒有一種眼觀六路,耳聽八方,到處顯出精明強幹的能力,任憑有天好的本事,滿肚子的學問,至好落個“老好”,或毫不客氣叫你“傻蛋”!作土匪的有膽子拆鐵路,綁洋人,就有作旅長的資格,還用說別的!以他的家計說,就是他終身不作事,也可以衣食無愁的過他一個人的太平天下。可是他憎嫌“傻蛋”這一類的徽號。他要在新社會裏作個新式的紅鬍子,藍靛臉的英雄。那怕是作英雄只是熱鬧熱鬧耳目而沒有真益處呢,到底英雄比傻蛋強!他明知道趙子曰是和他開玩笑,打哈哈,他也知道“不知祕密”與“愛吃紅燒魚頭”算不了甚麼大逆不道。可是,人人要用趙子曰式的笑臉對待他,還許就是“窩囊廢”“死魚頭”一類的惡名造成之因呢!這類的徽號不是歡蹦亂跳的青年所能忍受的!新青年有三畏:畏不強硬,畏不合邏輯,畏沒頭腦!莫大年呢,是天生的溫厚,橫眉立目耍刺兒玩花腔是不會的。對於“邏輯”呢,他和別的青年一樣不明白,可是和別個青年一樣的要避免這個“不合邏輯”的罪名。怎樣避免?自然第一步要“有頭腦”。所以三畏之中,莫大年第一要逃出“沒頭腦”的黑影,“知祕密”自然是頭腦清晰,多知多懂的一種表示,那麼,“知祕密”可以算作作新人物的唯一要素。“知祕密”便是實行“不傻蛋主義”的祕寶。

  莫大年一面想,一面走,越想心中越難過!有時候他停住腳呆呆的看着古老的建築物,他恨不得登時把北京城拆個土平,然後另造一座比紐約還新的城。自己的銅像立在二千五百五十層的樓尖上,用紅綠的電燈忽明忽滅的射出:“改造北京之莫大年!”

  “老莫!上那兒去?”

  莫大年收斂收斂走出八萬多裏的玄想,回頭看了看:“老武!我沒事閒逛。”

  武端穿着新作的灰色洋服,藍色雙襟大氅。雪白的單硬領,繫着一根印度織的綠地金花的領帶。頭上灰色寬沿呢帽,足下一塵不染的黃色,橡皮底,皮鞋。胸脯鼓着,腰板挺着,大氅與褲子的折縫,根根見骨的立着。不粗不細的馬蜂腰,被大氅圓圓的箍住,看不出是衣裳作的合適,還是身子天生來的架得起衣裳來。他向莫大年端着肩膀笑了一笑,然後由洋服的胸袋中掏出一塊古銅色的綢子手巾,先順風一抖,然後按在鼻子上,手指輕按,專憑鼻孔的“哼力”噌噌響了兩聲。這個渾厚多力的響聲,閉上眼聽,正和高鼻子的洋人的鼻音分毫不差。

  莫大年象“看變戲法兒”似的看着武端,心中由羨慕而生出幾分慚愧。武端是,在莫大年想,已經歐化成熟的新青年,他自己只不過比中國蠢而不靈的傻鄉民少着一條髮辮而已。

  “老莫,玩一玩去,乘着罷課的機會!”

  “上那兒?”莫大年說着往後退了兩步,低着頭看武端的皮鞋一閃一閃的射金光,又看了看自己腳上的那雙青緞厚底棉鞋!“先上西食堂去吃飯?”武端說。

  “我沒洋服,坐在西食堂裏未免發僵!”這兩句話確是莫大年的真經驗。因爲西餐館的擺臺的是:對於穿洋服說洋話的客人,不給小賬也伺候的周到;對於穿華服,說華語的照顧主,就是多給小賬也不屑於應酬。更特別的:他們對穿洋服的說中國話,對穿華服的說外國話。所以認不清洋字菜單的人們爲避免被奚落起見,頂好上山東老哥兒們的“大碗居”去吃打滷麪比什麼也不惹氣。然而:“那麼,上民英西餐館?你猜怎麼着?那裏全是中國人吃飯,擺臺的也是中國話,而且喝酒可以划拳,好不好?走!”武端把左手插在大氅“廓其有容”的口袋裏,右手帶着小羊皮的淡黃色手套,過去插在莫大年右肘之下。兩個人並肩而行,莫大年爲武端的洋服展覽,不便十分拒絕,雖然他真怕吃洋飯。

  遠遠的看見民英餐館的兩面大幌子:左邊一面白旗畫着鮮血淋漓的一塊二尺見方的牛肉,下面橫寫着三個大字“炸牛排”。右邊一面紅旗畫着幾位東倒西歪的法國醉鬼,手中拿着五星啤酒瓶往嘴裏灌。武端看見這兩面幌子,眉開眼笑的口中直往下嚥唾液,正是望幌子而大嚼也解一些“洋饞!”莫大年的精神也振作起一些,覺着這兩面大旗的背後,埋伏着一些“西洋文化!”

  兩個人進了民英餐館,果然“三星,五魁”之聲清亮而含着洋味,大概因爲客人們喝的是洋酒。櫃檯前立着的老掌櫃的把小帽脫下,拱着手說:“來了,Sir!來了,Sir!”擺臺的繫着抹滿牛油的黑油裙,(“白”的時代已經歲久年深不易查考了!)過來擦抹桌案,擺上刀叉和洋式醬油瓶。簡單着說:這座飯館樣樣是西式,樣樣也是華式,只是很難分析怎麼調和來着。若是有人要作一部“東西文化與其‘吃飯’”,這座飯館當然可以供給無數的好材料。

  “吃什麼,大爺,Sir?”擺臺的打着山東話問。乘着武端看菜單之際,他把抹布放在肩頭,掏出鼻菸壺,脆脆的吸了兩鼻子。

  兩個人要了西紅柿炒山藥蛋,燒鱖魚,小瓶白蘭地,冷牛舌頭,和洋焦三仙(咖啡)。

  武端把刀叉耍的漂亮而地道,真要壓倒留學生,不讓藍眼鬼。莫大年閉着氣把一口西紅柿吞下,忙着灌了半杯涼水。“老武,”莫大年沒有再吃第二口西紅柿的勇氣,呷了一點白蘭地,笑着問:“告訴我,怎麼就能知道祕密?”“目的?那一種?”武端說完,又把擺臺的叫過來,要了一個幹炸丸子加果醬。

  “還有多少種?”

  “什麼事經科學方法分析沒有種類呢,真是!”“告訴我兩樣要緊的,多了我記不住。”

  “好!你猜怎麼着?好,告訴你兩種:利用祕密和報告祕密,這是目的。你猜——好!先說目的,後說方法。”武端覺得自己非常寬宏大量,肯把他的經驗傳授給莫大年。莫大年傻老似的聚精會神的聽着。

  武端呷了一口酒,嚼着牛舌頭,又點上一支香菸。酒,牛舌頭,煙,在嘴中勻和成一股令人起革命思想的味道。酒順着食道下行,牛舌頭一上一下的運動於齒舌之間,煙從鼻子眼慢慢的往外冒,誰要是這麼作,誰也不能不感謝上帝造人的奇妙,他把牛舌頭咽淨,才正式向莫大年陳說:“供給祕密是爲討朋友的歡心,博得社會上的信仰。這是在社會上活動唯一的要素,造成英雄偉人的第一步。舉個例說:你猜怎麼着?張天肆,你知道張天肆?財政部司長,司長!你要問他的出身,不必細說,憑他的名字可以猜得出:他本來叫張四,作了官才改成張天肆,張四,張司長!前三年他還是張四,因爲報告給綏遠都統一件祕密,你猜怎麼着?當時他來了個綏遠都統駐京辦事處的科員,張科員!前三個月,他又報告給財政總長一件祕密,哈哈,抖起來了,司長!由張四而張天肆而科員而司長,將來,誰能說得定呢,也許張大帥,張總長,張總統,張牛頭,因爲他住家在三河縣牛頭鎮!由張四而張總統,一根線拴着:知祕密!”武端喘了一口氣又吃了一塊牛舌頭,心裏想:設若張四“人以地名”有張牛頭的希望,怎見得自己沒有“人以物名”而被呼爲武牛舌的可能呢!他笑了一笑,接着說,“至於利用祕密,你猜怎麼着?那可就更有用,更深沈,更——抖了!利用一件祕密,往小裏說,你可以毀一個人,一個學校,一個機關;往大里說,推倒一個內閣,逼走一個總統!誰有這份能力,誰就有立銅像的資格,又非張四之流僅僅榮耀一時的可比了;因爲小而毀一個人,大而趕走一個總統,不管成功的大小,這樣的舉動與運用祕密的能力,非天生的雄才大略不辦,非真英雄不辦,非——你猜——”

  “說了半天,是這麼兩種,是不是?”莫大年問:“告訴我,我該採用那一種?你現在用的是那一種,和怎樣用法?”“我?慚愧!我用的是供給祕密!這個比利用祕密好辦的多!你猜怎麼着?歐陽天風近於利用祕密了,可是他的聰明咱們如何敢比呢!”

  “那麼,你看,我該先練習報告祕密,是不是?告訴我,怎麼得祕密?”莫大年誠懇的問。

  “其實,你猜——也沒有一定的方法,只在自己留心。你看,瓦特看見開水壺就發明蒸汽機,他得着了開水壺的祕密,事事留心,處處留心,時時留心!喝!祕密多了!比如說,你在公園喝茶看見一對男女同行,跟着他們!那必有祕密!假如你發現了他們的闇昧的事,得!寫在你的小筆記本上,一旦用着,那個結果絕不辜負你跟着他們的勞力!我告訴你,你知道學生會主席孫權怎麼倒了,新任主席吳神敏怎麼成的功?就是因爲吳神敏在公園捉了孫權的奸!再說,就是不圖甚麼,得一些祕密說着玩兒不是也有趣嗎!你猜——”“那麼我得下死工夫,先練習耳眼,是不是?”

  “一定!手眼身法和練武術一樣,得下苦工夫!”“好!老武!謝謝你!飯賬我候啦!告訴我,你還吃什麼?!”

  幾天醫院的生活,趙子曰在他自己身上發現了許多奇蹟:右手按着左腕的脈門,從手指上會能覺到自己的心一秒鐘也不休息,那麼有節有拍的跳動。腦子,更奇怪了,有時候在一陣黑潮狂浪過去之後,居然現出山高月小的一張水墨畫。心中現出這種境界,叫他懷疑醫院給他的洋藥水裏有什麼不正當作用;至少那種藥水的作用與燒酒不同;而作用異於燒酒的東西根本應當懷疑!醫院的飯食,不錯!設備,周到!然而他寂寞,無聊,煩苦!心中空空的象短了一塊要緊的東西,象一位五十歲的寡婦把一顆明珠似的兒子丟了一樣的愁悶!生命只是一片泛溢不定的潮水,沒有一些着落,設若腦子不經燒酒激刺着!他開始明白人生與燒酒的關係!不但人生,世界文化的發展不過是酒瓶兒裏的一點副產品!心房的跳動,腦中的思想,都是因爲燒酒缺席,他們纔敢這樣作怪,才這樣擾亂和平!他恨這個胡思亂想的腦子,他命令着他的腦子不準再思想,失敗!原來沒燒酒泡着的腦子是個天然要思想的玩藝兒,他急的直跺腳,沒辦法,他於無聊中覺悟了:爲什麼醫院中把死人腦子裝在酒精瓶子裏?因爲不用酒泡着,死後也不會得平安,還是要思想!他寧願登時死了,把腦子裝在酒精瓶子裏,也比這樣活受罪強!他長嘆了一聲,有心要觸柱而死;可是他摸了摸腦瓢,捨不得!“忍耐!忍耐!出了醫院再說!忍耐!希望!”

  “李景純的話不錯,我應當找些事作。”他忽然想起來了,至於怎麼想起來的,和怎麼單想起作事而忘了李景純告訴他的讀書與種地,不但別人不知道,趙子曰自己也納悶,好象一顆流星在天空飛過,不知從那裏落下來的,也不知道落到那裏去;好在這在空中一閃是不可磨滅的事實。“找什麼事?當教員?開買賣?作官?——對!作官!”他噗哧的一笑,嘴中濺出幾點唾星,好象一朵鮮花吐蕊把露水珠兒彈落下來似的。“也別說,會思想也有趣!居然想起作官了!哈哈!”他這一笑叫他想起:他七歲的時候在門外用自己的點心錢買過一隻小黃鳥:“七歲就會自動的買一隻小黃鳥,快二十六歲了,又自動的想起應該作官。趙子曰呀,要不是聖人——難道是狗?”

  “歐陽天風爲什麼不來?”他腦中那隻小黃鳥又飛入他記憶力的最深遠的那一處去,歐陽天風的暖烘烘的粉臉蛋與他自己的笑臉,象隔一層玻璃的兩朵鮮花互相掩映。“他?正在激烈的奔走運動,一定!別累壞了哇!”他探頭往窗外看了看:窗外那株老樹慈眉善目的靜靜的立在那裏:“沒颳風!謝謝老天爺!他的臉可受不住狂風的吹刺啊!哈哈!”

  他笑着笑着眼前象電影換片子似的把那天打校長的光景復現出來:“校長象屠戶門前的肥羊似的綁在柱子上,你一拳,我一腿的打,祖宗三代的指着臉子罵。對,聶國鼎還啐了校長一臉唾沫呢。老庶務的耳朵血淋淋的割下來,噹噹噹釘在門框上……”他身上覺得一陣不大合適,心中象大案賊臨刑的那一刻追想平生的事蹟,說不出是酸是甜,是哭是笑:“老校長也怪可憐的!反正我沒打他,我只用繩子捆他來着,誰知道捆上一定就打呢!他恨我不恨?我在他背後捆他來着,當然沒看見我!——可是呀,就是他看見我,他又敢把咱趙子曰怎樣?他敢開除我?也敢!憑咱在學界的勢力,憑咱這兩膀子力氣,他也敢,除非他想揭他未完好的傷口!”這麼一想,他心中的不自在又平靜了。他覺得自己的勢力所在,稱孤道寡而有餘,小小的校長,一個賣布小販的兒子,有什麼能爲!“縱然是錯打了他,錯就錯了吧;誰叫他不去當軍閥而作校長呢!軍閥作錯了事也是對,我反正不惹他們拿槍的;校長作對了也是錯,也該打,反正打完他沒事!”他越想越痛快,越想越有理,覺得他打校長與不敢惹軍閥都合於邏輯。這種合於邏輯的理論,叫他聯想到他自己的勢力與責任:“咱老趙在醫院,現在同學的開會誰作主席呢?難道除了咱還有第二個會作主席的?說着玩的呢,動不動也會作主席!就是有會的,他也得讓咱老手一步不是!勢力,聲望,才幹所在,不瞎吹!咱還根本不鬧風潮呢,要不爲作主席!”

  他這樣一想,開始覺得自己的身體有注意靜養的必要,並不是爲自己,是爲學校,爲社會,爲國家,或者說爲世界!他身上熱騰騰的直往外冒熱氣,身子隨着熱氣不由的往上飛,一直飛到喜馬拉亞山的最高峯。立在那裏只有他自己可以看清世界,只有他自己有收拾這個殘落的世界的能力。身上的傷痕,(好在是被軍閥打的,)覺得有一些疼痛了,跟看護婦要點白蘭地喝吧!

  他正在這麼由一隻小黃鳥而到喜馬拉亞山活動着他的腦子,莫大年忽然滿臉含笑的走進來。趙子曰把剛纔所發現的奇蹟奇想慌忙收在那塊琉璃球似的腦子裏,對莫大年說:“老莫,你昨天給我送橘子來,怎不進來看看你的老大哥,啊?”

  “沒祕密可報告,進來幹嗎!”莫大年傻而要露着精細的樣子說。

  “那麼今天當然是有祕密了?”

  “那還用說!”

  “你看,老莫學的鼻子是鼻子,嘴是嘴了。來!聽聽你的祕密!”

  “你被革除了,老趙!我管保我是頭一個來告訴你的,是不是?”莫大年得意揚揚的說。

  “你是說笑話呢,還是真事?”趙子曰笑的微有一點不自然了。

  “真的!一共十七個,你是頭一個!不說瞎話!你的鄉親周少濂也在內!”

  臉上顏色變了,半天沒有言語。

  “真的!”莫大年重了一句,希望趙子曰誇他得到消息這麼快。

  “老莫,你是傻子!”趙子曰笑得怪難看的,只有笑的形式而沒有笑的滋味。“你難道不明白不應當報告病人惡消息嗎?再說,”他的笑容已完全收起去,聲音提高了一些:“憑那個打不死的校長,什麼東西,敢開除趙子曰,趙鐵牛,笑話!”

  莫大年的一團高興象撞在石頭上的雞蛋,拍叉的一聲,完了!他呆呆的看着趙子曰,臉上的熱度一秒鐘一秒鐘的增高,燒的白眼珠都紅了。忽然一語未發扭身便往外走。“老莫,別走!”趙子曰隨着莫大年往外看了一眼,由莫大年開開的門縫,看見遠遠往外走着一個人:彎彎的腰,細碎的腳步,好象是李景純。“他又作什麼來了?”“啊?”莫大年回頭看着趙子曰。

  “沒什麼,老莫!”

  “再見,老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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