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雁南飛第十六回 恨良人難捨身圖報復 逞匹夫勇破釜種冤仇

    李小秋在毛三嬸孃家坐着,本來也是覺得很拘束,不過坐下來之後,也就慢慢地安之若素。加之毛三嬸母親送茶送瓜子,跟着又送來米粉條煮雞蛋,在人家家裏又吃又喝,就這樣一抹嘴走了,似乎不大妥當。因之先陪着毛三嬸說了許多話,直等她母親也出來了,大家談了些閒話,才道謝告辭。馮婆婆年紀大了,就不曾送客,毛三嬸笑嘻嘻地送到大門外來,直見小秋走了一大截路了,還跟着在後面大聲喊道:“你放心好了,我一定會照你那個話辦。”小秋向她裝着一個表示謝意的樣子,回頭向她彎了兩彎腰。自然,那臉上是帶着充分的笑容,笑臉看笑臉,恰好是一對兒了。李小秋去後,毛三嬸自己,懶洋洋地走回家去,將衣服後襬向上一掀,猛然地坐了下去,將那矮竹椅子,坐得吱嘎一聲響。嘆了一口氣道:“娘!你看看,這李少爺,不過因爲我給他做了兩件事,人家還特意地這樣遠來看我。那短命鬼明知道我回了孃家,他並不來一回。”



    馮婆婆道:“李少爺去對他說了,他就會來接你的。但是你爹和你兄弟都出門去了,要是有一個人在家,我也早送你回去了。夫妻無隔夜之仇,打架吵嘴,那都算不了什麼。沒有見你這兩口子,吵了一回嘴,仇就種得這個樣子深。”毛三嬸道:“你還說呢,都是你這兩位老人家千揀萬揀,揀了一個漏燈盞!憑我馮翠英這種人才,哪裏就嫁不出去。偏是嫁了這樣一個三分不像人,七分倒像鬼,好賭、好酒的一個骯髒鬼。”



    毛三嬸說到骯髒兩個字,就一彎腰,呸的一聲,向地面上吐了一口唾沫。馮婆婆在屋後面倒座子裏做事,聽了這種聲調,就不敢說話了。毛三嬸今天修飾得乾乾淨淨,本來想到村莊口上大塘裏去洗衣服的。因爲那個地方,有家茶鋪,常是有些鄉下的閒人,在那裏喝茶。可是自從李小秋來過之後,添了她無限的心事,她就不想再出門了。側了身子坐在椅子上,一隻手搭住竹椅子背,只管撐了自己的頭,微閉了眼睛,放出那要睡不睡的樣子來。馮婆婆聽到堂屋裏許久沒有聲音,也曾伸探出半張面孔,向堂屋裏看看,見女兒已是在椅子上打瞌睡,自己就瞪了眼,咬着牙,點了那蒼白的頭,用右手那個伸不大直的食指,向毛三嬸連連指點了一番。這一種動作,是姑息呢?是恨呢?是無可奈何呢?這個只有那老太婆自己知道。可是毛三嬸倒不理會,就這樣地懶了一下午。



    到了次日,毛三嬸依然還是穿得那樣整齊,而且在臉腮上撲了許多於粉。她那意思,算定了丈夫會來,故意做出這個樣子來,饞他一饞。等他看見了,故意裝出不在乎的樣子,不肯回去,他少不得要說許多好話,那個時候,自己端足了架子,才同他回去。她有了這樣一個妙計在心裏,不想直等到太陽偏西,毛三叔也不曾來。她雖然很是失望,不過心裏也轉念着,小秋昨天也許沒有回學堂去。若是今天他纔回學堂去,那醉鬼起早就上了街,兩個人是見不着的。必得到了晚上他回去了,李少爺纔可以見着他的,那麼,這醉鬼要到明天才能來了。毛三嬸自己這樣解釋了一番,也就把這事暫時擱下。



    到了次日,依然是安排香餌釣鰲魚,繼續地梳妝打扮。但是這日又到了太陽西下,毛三叔還不見來。到了這天晚上,毛三嬸就有些無名火起了。她想着,李少爺是個有情有意的人,在我面前說得明明白白,去叫醉鬼接我回去,他不至於不去的。他去了,醉鬼不來,分明是醉鬼瞧不起我。我纔不稀罕你這醉鬼來接我呢。毛三嬸在牀上想了一夜,也睡不着。想到後來,她又轉了一個念頭,那醉鬼決沒有那種志氣,不來接我。必是李少爺留在街上沒有回學堂去,所以把這件事擱下了。明天我不妨再到街上去看看,是哪個的錯,那就顯然了。想着,一掐手指頭,明天正是三湖街上趕集的日子,於是趁天不亮起來,就梳了一把頭。梳洗換衣完畢,方纔天亮。



    馮婆婆醒了,毛三嬸對她說:“回來這樣久,一個零錢沒有了,必得上街去,把這匹帶回來的布給賣了。”馮婆婆早就主張她把布賣了,多少可以分一點錢用。披衣起牀,走到三嬸屋子來道:“賣了好,到了夏天,布是要跌價的。你若是脫了手,千萬給我帶一斤鹽回來,我想吃五香豆腐乾,有錢可以帶個十塊十塊的。”毛三嬸將那匹布夾在脅下,一手還摸着剛梳的頭髮呢,可就走出大門來,口裏唧咕着道:“一匹布能值多少,帶這樣又要帶那樣,我知道,早就看中我這匹布了。我偏不稱你們的心,一個錢東西也想不着我的。”她口裏這樣唧咕了一陣,走上大路去了。馮婆婆跟着在後面來關大門,聽了一個有頭有尾,對於那匹布,也就不作什麼指望了。



    毛三嬸由村子上大路,走上了長堤,看到那些趕集的鄉下人肩挑手提,正也紛紛地向街上走。有個老頭子挑了兩罐子糯米酒糟,慢慢的走,二人正是不前不後。他說:“這位嫂子,你走錯路了。賣布的地方,在上街頭,你順了堤走,要到萬春宮下堤,那是下街頭了。”毛三嬸道:“老人家,多謝你了。萬壽宮那裏下堤,不是到厘金局子去的那個地方嗎?”



    老人道:“正是那裏,你若碰機會,碰到卡子上有人買布,那就是你的運氣,他們都是掙大錢的人,多花幾個錢,毫不在乎。”毛三嬸道:“不過卡子上那些人,都不大老實,我是不敢和他們做生意。”說着話,慢慢走到下堤的所在。她因爲鞋帶子鬆了,就坐在青草上,來繫鞋帶子,那老頭子挑了兩罐酒糟趕着走了幾步,下堤去了。



    毛三嬸走了七八里路,也有些疲倦,坐在草上,休息着就捨不得起來。心裏也就默想着,要是到李老爺家裏去打聽李少爺的消息,怕是人家疑心,這回要想個什麼法子措詞纔好。她正這樣的出神呢,只見一個二十來歲的後生,穿了一身青洋緞的夾襖夾褲,漂白竹布襪子,青緞子鮎魚頭鞋,頭上打了一把京式鬆辮子,白淨的麪皮,一根胡茬子也沒有。



    毛三嬸一見,心裏早就咯咯亂跳。這正是上次在馬婆婆家裏,不懷好意的那個人,不想在這地方又遇到他了。不過這人雖是居心不善,但是他的相貌,卻不怎樣討厭。於是就向那一睃了一眼,依然低了頭去系自己的鞋帶子。在這時,看到那人一雙腳,已是慢慢地移了過來,本來自己想閃開的,忽然又轉了個念頭,在這大路頭上,來來往往的人很多,也不怕他會把我吃了。因之把左腳的鞋帶子繫好,又把右腳並不曾散的鞋帶子,解了開來,重新系上。可是所看到漂白布襪子青緞子鞋的那雙腳,已經走到面前了。這時,就有一種很和緩的聲音,送到耳朵裏來,他道:“這位大嫂子,你抱的這卷布,是上次那一卷呢,還是現在新織起來的呢?”毛三嬸也不敢擡頭,也不敢答應。那人道:“不要緊的,做生意買賣,總要說說價錢。”



    毛三嬸還是不作聲,不過她已經扶了高坡,站了起來,手上拿了那匹布,在脅下夾着呢。那人卻還是笑嘻嘻的,一點沒有怒色,接着道:“布在嫂子手上,賣與不賣,這都在你,我也不能搶了過來,爲什麼不理我呢?”毛三嬸紅了臉,向他看了一眼,低着頭逕自走下堤去。那人在後面跟隨着,低聲道:“買賣不成仁義在,爲什麼這個樣子?這卷布若是肯賣給我,我就出五吊錢。這不算買布,不過表表我一點心意。大嫂子若是不睬我,我就當了大嫂子的面,一把火把五吊票子燒了。”



    五吊錢在毛三嬸耳朵裏聽着,這實在是個可驚的數目了。若是不賣布給他,他就把五吊票子燒了,這人真也算是慷慨,是個識貨的。我毛三嬸是不肯胡來,若是肯胡來,慢說五吊錢,就是五十吊錢,也有人肯花。憑我這副姿色,我纔不稀罕那醉鬼呢。毛三嬸在極端害羞之下,聽了人家恭維的話兒,倒很有得色了。



    那人見毛三嬸悄悄地走着,而且走在路邊上,步子開得很慢,並沒有抵抗的意思。便道:“好吧,你上街去賣吧,賣不到五吊錢,你不要脫手,不到半上午,我一定到財神廟前後來找你。過了下午,你再出賣就是了,我這都是好話,你仔細想想。人生一世,草生一春,哪裏不交朋友,何必那樣古板板的。若說到伺候女人,我們這樣的人,倒不如鄉巴佬哇?黃泥包腿的朋友,懂得什麼?給他掙那口窮氣,真也是不值。”



    他絮絮叨叨,說上這些無聊的話,好像是難聽,不過毛三嬸在惱恨毛三叔的時候,就覺得人家這些話,個個字都落在心坎上。因之走了幾步,卻迴轉頭來看了他一眼。也不知是何緣故,看到他白淨的麪皮,竟是情不自禁,噗嗤一聲笑了出來。這一笑,她已經衝破了那舊道德的藩籬,也就下了動員令開始來報復毛三叔的壓迫之仇了。那人在後面道:“你去吧,一會兒我就來。”毛三嬸聽說,心裏又咚咚亂跳着,聽到後面的腳步,向別條路上走去,想是他已走了,這纔回頭看了看,果然他是走上了別條路,大概是回卡子上去了。



    毛三嬸慢慢地走着,心裏慢慢地想着,若說一匹布可以賣五吊錢,這除了賣給這位卡局子裏的大爺,可就找不出第二個主顧。只要我不失掉這個身子,就和這個男人來往來往,又要什麼緊?春華大姑娘知書達理,還和李少爺攀相好呢,我是什麼也比不上春華大姑娘的,我還去談個什麼三貞九烈不成!她越想越是自己所做的越有理,於是挾了那匹布,向財神廟大街上去賣,不再到釐局裏來找李小秋去了。



    毛三嬸也想明白了,既是要把這布賣好價錢,就不要混到那些賣布的女人一塊兒去,免得和那些人來搶買賣。於是離着那些人遠遠的地方,在人家一處階沿下坐着,將布匹放在。懷裏,並不舉到手上來招主顧。因爲她不曾將布舉了出來,街上來來往往的人,並不怎樣去注意。所以她在人家屋檐下坐了一個時辰之久,也沒有人來問她的布價錢。她也正覺得有點爲難呢,遠遠就,見到那少年在街兩邊逡巡着,直走到自己面前來。



    毛三嬸心想,真和他搭起腔來,倒好像我們這婦道,沒有一點身分。而且在上次,他那樣調戲過我,現在要和他說話,也就是把上次他調戲我的事都忘了,這可就像不怕人家調戲似的,倒有點怪難爲情。因是等那後生走到身邊的時候,就把頭低了下去。及至自己擡起頭來時,那後生卻已看不見了。這時,她倒很有點後悔,當了街上這樣多人,和他說幾句話,要什麼緊?若是賣布給別一個男人,不也要先說話,才能夠交成買賣嗎?剛纔只要忍一點羞,五吊錢就到手了。



    不過他既是找到街上來了,決不能就這樣空手回去,等一等,他或者再來,也說不定。因爲這樣,她在原地方就沒有走,不過原是坐在階沿石上,現在可就靠了人家的牆壁站住了。她以爲這樣地站起來,必可以容易讓人看到,這就好引着那後生再來了。自己覺得是站了好久,並沒有看到那後生的影子。先是靠了牆向兩邊張望,後來也就少不得走到街中心來向兩頭看着。



    正在這時,忽然覺得身後面有人連連扯了兩下衣服,回頭看時,正是那馬家婆。只看她那尖削的臉,稀微帶上四五道皺紋,在她那要笑不笑的情形之下,眼角上掀起一道淺淺的魚尾紋,在她居心慈善的臉上,還帶有不少的陰險意味在內。毛三嬸看到,就情不自禁地輕輕地呵喲了一聲。馬家婆笑道:“你這一大清早就上街來,大概肚皮還是餓的吧?”毛三嬸道:“不餓,不餓!”說着,夾緊了那布,就作一個要走的樣子。馬家婆笑道:“你這人是怎麼啦?我和你一樣,也是個女人,你怕些什麼?你上次到我家去,我款待得不周,現在我請你去吃一頓包面(即餛飩),補你一個情吧。哪!這對面就是包面鋪,只兩步路,還不能走嗎?”毛三嬸道:“謝謝你了,可是我還要去賣布呢。”馬家婆道:“這樣的晴天,街上趕集的人,像螞蟻樣多,還怕一匹布賣不了嗎?”毛三嬸道:“賣是賣得了,隨便的賣,賣不上價錢。”



    馬家婆用手拍了兩下胸道:“你的布要賣多少錢,不能要十吊吧?若是十吊以下,你肯賣了它,我總可以和你找出買主來。你還有什麼話說呢?”她口裏說着,手上牽了毛三嬸走。不解是何緣故,毛三嬸竟是一點抗拒的力量也沒有,就隨着她進了包麪店。馬家婆對於她,真是特別加敬,和她要了一碗包面,裏面還加上兩個荷包蛋。既然進了店,東西又要來了,毛三嬸怎好不吃,所以也只有多謝兩聲,不再說客氣話了。



    馬家婆陪着她吃完了一碗包面,代會了賬,就向她道:“姚家大嫂子,我們現在很熟了,你覺得我不是一個壞人吧?九九八十一歸,你這匹布還是交給我去賣掉吧。你在這包麪店裏等我,好不好?”毛三嬸還不曾答覆她這句話呢,馬家婆自己又笑了起來了,她道:“我和你的交情,還很淺呢,我把你的布拿走了,你怎樣能夠放心呢?還是你跟着我去,你同那買布的,一手交貨,一手交錢,你看好不好?”



    毛三嬸道:“我還要到你家裏去嗎?我在街上等着,你把那個買布的人帶了來就是了。”馬家婆聽了這話,倒也不置可否,卻望着毛三嬸的臉,沉靜了許久,才道:“你這位嫂子說話,可有點要受人家的褒貶了。你想,我不過看到你初到街上趕集,什麼事也不大在行,我是一番好意,給你引引路子,你爲什麼倒疑心我。我這樣一大把年紀,你要我跑來跑去,那也心裏過不去。”



    這幾句話,倒鬧得毛三嬸有口難辯,只好說不是這意思。馬家婆也不多說話,將她放在桌子上的布卷,拿起來夾在脅下,提腳便走。向她點點頭道:“跟我來吧。”毛三嬸吃了人家的東西,自是不便在人家手上把布奪了下來。若是讓她拿去,並不跟隨,又怕那匹佈會落空。沒有法子,只好在這馬家婆後面,一路走去。



    走出了大街,馬家婆就和她談話了。便道:“姚家大嫂子,不是我現在誇獎你一句,你這樣的人才,應當嫁一個街上人才對,你怎麼嫁在鄉下,也是落得趕集賣布呢?你們老闆,大概對你不大好吧?”毛三嬸聽提到了丈夫,就不由怒從心起。只是對生人,說不了許多委屈,就深深地嘆了一口氣。馬家婆道:“男人懂得好歹的很少,像你這樣花枝樣的大娘,要你趕集賣布,他倒好坐在家裏分你的錢。不過好的男人也有,你是沒有遇到過。你也不要自己太作踐了,自己可以去找自己的快活。”毛三嬸也不作聲,只跟了馬家婆向前走,不知不覺,走到她家裏,進了那籬笆,又走到堂屋裏去。



    這是半中午,天氣漸熱,怕熱的人,就要把身上的衣服減少。在這堂屋裏板壁釘子上,掛着一件青洋緞的對襟短夾襖。毛三嬸忽然心裏一動,馬家婆家裏並無男人,哪有男子的衣服掛在這裏。這件短夾襖,倒好像是厘金局裏那後生穿的。她手扶了堂屋門邊一把椅子站定,正望着猶豫呢,馬家婆一手夾了布,一手挽了她的手臂,笑道:“到我屋裏來吧,買主等着你講價錢呢?”說着,於是把三嬸挽進房裏去了。



    她們進房以後,約莫有半小時,馬家婆先退出來了。她掩上了房門,放下了門簾,自己可就端了一把椅子,攔住堂屋門坐着。約莫有一個半小時,毛三嬸纔開了房門出來,一手撫摸着鬢髮,一手扯着衣襟,可是她那面孔上直由肌肉裏面透射出紅色來。她見了馬家婆雖然勉強還帶了笑容,可是要讓她哭,她立刻也可以哭得出來的。馬家婆倒是很能體諒她的心事,走上前一步,迎着握住了她的手道:“這要什麼緊?年紀輕的人誰不是這樣的,不過沒有人知道罷了。”毛三嬸低聲道:“這事千萬求你不要對人說。”



    馬家婆搖撼了她幾下手道:“這個你放心,我也擔着千斤重的擔子呢。錢你收好了嗎?”毛三嬸點了兩點頭。馬家婆道:“下回趕集,你再來就是了,你回去吧。”毛三嬸低了頭走出馬家,好像自己失落了一件什麼東西一樣。就是眼睛所看的景緻,都好像不像平常,但是也說不出來是怎樣的不像平常。這也不去管它了,匆匆地跑到街上去,買了一斤鹽和十塊五香豆腐乾,這是母親所叮囑的。那還不算,又買了一斤夾肥夾瘦的肉,帶回去給老孃煨湯喝。自己呢,也買了些鞋面布和鞋帶子,又買了五根油條,帶回去和老孃同吃。統共買了一隻小篾籃子提了回去。



    到了家裏,一樣樣地撿了出來,馮家婆連唸了兩聲佛,問道:“一匹布賣多少錢,花得不少吧?”毛三嬸突然走回家門的時候,見了母親,臉上可有點紅,而且臉上的皮膚,似乎也有點收縮。現在母親開口說話,似乎平常的態度一樣,於是自己就安定了許多。因笑道:“今日也望賣布,明日也望賣布,現在真把布賣掉了,總應該買一點東西嚐嚐。”馮家婆且不問這些,先把東西一樣樣的送到廚房竹櫥子裏去,把櫥門子關妥了,右手是抓過油條來,便將五個指頭,輪流的送到嘴裏去吮,這才很高興的走到堂屋裏來。見毛三嬸坐在矮椅子上,兩隻手繃了幾圍鞋帶子,伸出來,繃成個長圈圈,兩手一緊一鬆,頭可昂起來,望了門外的天,只管出神。看那樣子不過想什麼心事,倒並不是生氣。這就向毛三嬸笑道:“你一回來,亂忙一陣,我倒把正經事忘了告訴你了。你去了不多久的時候,你丈夫來了,說是來接你回去。直等到吃午飯,見你沒有回來,等得有些不高興,自己到街上找你去了。”



    毛三嬸道:“是嗎?怎麼我沒有碰到他呢?”馮家婆道:“大概他是由小路去的,今天他遇不着你,少不得明天還要來的。他今天來說的話,倒也不錯,他說,並沒有怎樣的得罪你,你一生氣就跑了,叫他也沒有法子。”毛三嬸鼻子裏哼了一聲,冷笑道:“他倒乖巧不過呢,現在要我回去了,所以說這些好話。我不能受他的騙,我不回去。”馮家婆道:“噦!你就是這樣脾氣不好,心裏沒有什麼,總是口頭上得罪人。明天他來了,你可不能這樣說話。”毛三嬸道:“他在當面,我是這樣說,背後我也是這樣說,我是不能回去的。”馮家婆道:“這可奇怪了,這兩天,你時時刻刻都望他來接你,怎麼他真來接你了,你倒不願意去呢?”毛三嬸兩手抱了胸,皺了眉道:“噦哩噦嗦,只管說這些話作什麼?我不愛聽。”馮家婆向自己女兒呆望了,倒猜不出女兒這種態度,是什麼原因,莫非她嫌丈夫接她來晚了一點。她在孃家住了這些日子呢,遲一天走,早一天走,那有什麼要緊?不過偷看女兒的樣子,她實在是生氣了,這也就不敢跟着向下說什麼。



    過了一天,似乎昨日的事應該都忘了,不料毛三嬸一早起牀,就出門去了。馮家婆明知道她是躲開丈夫去了,在毛三叔未來之先,也不能先將她先行留在屋子裏來等着,所以也只好讓她走了。馮家婆所猜的,那是對了,太陽約莫有兩三丈高的時候,毛三叔一頭高興,腳板一路響了進來,在老遠地就喊着姆媽。馮家婆聽了這



    聲音,心裏就先喊了一聲慚愧,明明知道姑爺要回來,卻讓姑娘避了開去。雖然作丈母孃的,對於姑爺並沒有壞意,但是不管閒事的嫌疑,那可免不了。於是迎到堂屋門口來,向毛三叔笑道:“你何必起這樣大早的來,吃了飯來也不晚啦。這個時候,大概是肚皮餓了,我先煮一碗米粉你吃吧。”



    毛三叔走進門來時,眼睛先向各處張望了一遍,並不看到毛三嬸,心想,怪不得這傢伙願意住在孃家,到了這個時候,她還睡着沒有起來呢。於是向着毛三嬸住房的對過,扶着一把椅子坐下了,用手摸摸臉,又理了兩下辮子,向馮家婆望了,只管笑着。好像他有話要說,卻又不敢說了出來,於是再摸摸臉,又再理理辮子。馮家婆心裏,今日也感到特別地不安,想要到廚房裏燒茶,可又把姑爺一個人丟在這裏。陪着姑爺在這裏坐吧,人家一早上跑了一二十里路,連口茶也弄不着喝。因之她坐在板凳上,掀起衣襟擺來揩揩手,卻又扯扯衣襟,向姑爺淡笑了兩下。



    毛三叔究竟是老於世故的人,他看到丈母孃那樣全身不得勁的樣子,再看到許久的時候毛三嬸還沒有出來,這裏面不能沒有原因,於是問她道:“姆媽,你這早上,還有許多事要做吧?我又不是外人,你在這裏坐着陪我作什麼?”馮家婆道:“好,我去燒茶你喝,你可以到門口去望望,今年我們這裏莊稼不壞。”說到這裏,毛三叔有個問話的機會了,便道:“燒茶,讓她去燒吧,怎麼不看見她,難道到了這個時候,她還沒有起來嗎?”馮家婆只是自己不好開口,既是姑爺問起來了,她也無隱瞞之必要,因道:“你要發財了,我姑娘現在十分勤快,每日天不亮就起來了。今天不知道是到本村子裏哪一家牽紗上機去了。我又不知道是哪一家,要知道,我就去替你把她找了回來。”



    毛三叔聽了這個消息,心裏立刻高高地跳了一下。他想,這幾句話,分明有些顛倒,丈母孃既然知道她是和人家牽紗上機去了,怎麼又不知道是哪一家呢?便笑道:“我也曉得。一定是昨天上街賣布,有了錢了,回家來,晚上到別人家打紙牌去了,大概打了一個通宵的牌,這個時候,還沒有回家呢。”馮家婆兩隻手同時搖了起來,擺着頭道:“不是不是!她的確是今天一早出去的。在你家裏,她賭個十天八晚,我也管不了,那是你的事。到了我這裏來,我就要替你管她,她要到外面去熬夜打牌,那怎樣能夠?”毛三叔道:“你老人家能替我管管她,那就更好。她現在比我兇得多,我是沒奈何她了。”馮家婆道:“你男子漢大丈夫爲什麼說這樣無出息的話,她比你年紀小些,有不到的地方,你應當照顧照顧她,指點指點她,動不動,兩個人就大鬧一場,東跑西蕩,那總不是個了局呀。我年輕的時候……”



    毛三叔這就有些不高興了,向她搖搖手道:“我說的昨夜的事,你老人家何必又從你年紀輕的時候來說起呢?我不喝茶,多謝你。你去把她找了來,讓我帶她回家去吧。”他說到這裏,就不由得把面孔板了起來。馮家婆因爲姑爺把她的話頭子攔了,先就不高興。現在姑爺瞪着兩隻帶紅絲的眼睛,又皺起兩道濃眉毛,未免令人難堪,自己也就有幾分不高興,也道:“姑爺,爲什麼說着說着,你就急起來。”毛三叔大聲道:“這話就憑你馮府上有面子的人來講一講吧,我老婆在孃家躲開了我,整夜不回家來,我還不該急嗎?我是個小人,你不要惹我小人生氣,把我的老婆交給我,我帶回去。”說着將巴掌伸了出來,顛了幾下。馮家婆將頭一偏道:“你不要血口噴人,怎麼是整夜不回來?”毛三叔道:“我來得這樣早,她就不在家,那一定是昨夜裏就出去了的。”馮家婆指着毛三叔道:“你這畜牲!跑到我家裏來,就說這些個冤枉話,在你家裏,不知道你怎樣地欺侮她了!怪不得她要逃回孃家來。”毛三叔兩腳同時一頓,人直跳了起來,叫道:“你說這冤枉話,將來到陰間裏去,要拔舌頭的。老實對你說,我昨天到街上去打聽,你女兒就沒有到賣布的地方去,你說她昨天上街去賣布的,我很有些疑心。今天這樣早跑了來,她又不在家,能說這裏頭沒有一點原故嗎?”



    馮家婆兩手扶了椅子靠,渾身抖顫着,罵道:“天殺的!說這樣滅良心的話。好!我去把她找了來,回你一個實實在在的話。你不要走。”她口裏說着,人已戰戰兢兢地走出大門去。



    毛三叔坐在椅子上眼看她走了,一動也不動。心想,她回家來了,我倒要問她一個仔仔細細,這樣一清早就不在家,我看她把什麼話回答我。毛三叔如此想着,就掉轉身來向毛三嬸屋子裏去看看。只見牀上被窩亂翻着,未曾疊齊,倒像是牀上昨晚曾有人睡過,隨手將枕頭挪了一挪,卻在枕頭下面發現了一方抽紗的花紋手絹,拿起來聞聞,有很濃的花露水氣味。這種東西,不但毛三嬸不會用,就是鄉下普通婦女也不見有什麼人用過。拿了那手絹捏在手心裏出了一會神,這就向牀面前冷笑了一聲,自言自語地道,我就知道靠不住。於是將那條手絹揣在身上,復跑到堂屋裏來攔門坐着。他心裏想,只要毛三嬸進門,迎頭就給她一個烏臉蓋,乘她不備,猛可地一詐,就可以把她的話詐出來的。他心裏悶住了這一個啞謎,滿等了毛三嬸回來發難。不想這毛三嬸比他的態度還要強硬,馮家婆高一腳低一腳走了進來,指着毛三叔道:“誰教你發脾氣?我把話告訴她了,她怕和你見了面,你會打她的,她不肯回去。”



    毛三叔跳起來道:“她在哪裏?叫她當面來和我說。”馮家婆因爲自己女兒不肯前來,顯着自己理短,也不便再和姑爺較量,就軟化下來。柔聲道:“你不要急,誰都有個脾氣。我做點東西你吃,你今天先回去,明後天你再來接她就是了。”說着就向廚房裏走,毛三叔跟着後面走了進來,叫道:“不吃不吃,我要人,你交人給我就是了。”馮家婆道:“人在這村子裏,又沒有人把她吃了。”毛三叔手扶着門,叫道:“既然在村子裏,爲什麼不來見我?不見我就能了事嗎?”他說着話,用力將門向前一推。那門樞紐恰是多年被煙火薰得有些焦枯,當着毛三叔這樣大力一推,樞紐破裂,門就向前倒了下來。像馮家婆這樣小戶人家,當然不用土竈煮飯,是江西特製的一種缸竈,下面彷彿是口小缸,挖了一個竈口,上面嵌着鍋。這鍋和竈,都是外表膨脹,裏面空虛的,被這很猛地壓力一打,當然砸個粉碎。鍋竈被人砸碎,這是老太婆最忌諱的事,這就指了毛三叔跳了腳叫罵道:“砍頭的短命鬼!老孃有什麼錯處讓你捉到了嗎?你爲什麼打我的鍋?你家倒絕八代!”



    毛三叔猛然看到砸了鍋,倒也是一怔。及至丈母孃亂罵亂叫,可也引起怒火來,便道:“我這是無心的,你把這件事賴我,就可以把女兒藏了起來嗎?”馮家婆年紀雖老,一發脾氣,還是很有勁,聽了這話,拿起一把飯勺子,向毛三叔砸了去。這一下子沒砸在毛三叔頭上,卻直砸在碗架子裏去,嘩啦一下砸碎了好幾個碗。馮家婆心痛上加着心痛,向地下一賴,盤腿坐着,兩手亂打着地,叫着老天爺,哭將起來。這一來,把四鄰都吵來了,幾十位男女,擁到她家裏來。他們這種聚族而居的村莊,家族觀念極深。若是有人和他同族的人鬧,他並不管你們所鬧的對不對,他們絕對是幫同族的人。馮家婆在廚房地下哭着鬧着,哪裏有毛三叔分辯的機會。只聽到有個人喊道:“好畜牲,追到丈母孃家來,打破丈母孃的鍋,還有王法嗎?太瞧不起我們馮家村子了!一個毛雜種敢打到我們村子裏來?打!打!打死了這雜種!”立刻人聲潮涌起來,於是乎慘劇就在這裏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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