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雁南飛第廿一回 調粉起深宵欲除桎梏 追蹤破密計突赴清流

    李小秋在那古渡口上,很沉寂的,作那縹渺幻想的時候,在另一方面,可現實的熱鬧起來。這便是他母親,眼見他在斜陽影裏,順着江岸走去,到天色這般昏黑,還不見回來,莫不是這孩子想傻了,使出什麼短見來?因之立刻質問秋圃,叫孩子到哪裏去了?秋圃道:“我沒有叫他到什麼地方去呀。我看他臉上全是愁苦的樣子,叫他出去散散悶,那決沒有什麼壞意呀!”李太太道:“散散步,這個時候也該回來的,莫不是到學堂裏去了?”秋圃道:“他不會去的。他請了三天假,明天才滿呢。我叫他不要去,你也叫他不要去,他不會偏偏去的。不過……也許去。”說時,在堂屋裏走着,打了幾個轉轉。李太太道:“那麼,找找他罷,這孩子傻頭傻腦……”



    李太太說着,人就向大門外走。秋圃道:“外面漆黑,你向哪裏去?我打發人找他去就是了。”他口裏如此說着,心想到小秋的詩上,有銀漢能飛命也輕的句子,也是不住地頭上出汗。除派了兩個聽差打着火把,沿岸去找而外,自己也提了一隻燈籠,順着大堤走去。因爲他出來了,聽差們也少不得在後面緊緊地跟着。還有那要見好於李老爺的劃丁扦子手,都也帶着燈光,在河岸上四處尋找。但是誰也想不到他要過渡,所以來尋找的人,總是把這渡口忽略了。還是那長堤上的人聲,有一句送到小秋的耳朵裏。乃是“我們到學堂裏去問了,先生說沒有去。”



    小秋忽然醒悟過來,向堤上看着,卻見三四處燈火,移來移去,便想到那說話的人,是省城聲音,必是釐局子裏找自己的人,便大聲問了“是哪個”:只這一聲,大堤下好幾個人,同時的“呵喲”了一聲,那幾盞燈火風涌着下了大堤,有人便叫道:“那是李少爺嗎?把我們找苦了。”說着話,那些人擁到面前,第一個便是李秋圃,將燈籠舉得高高的,直照臨到小秋的頭上。他看完了小秋,又在燈籠火把之下,看看四周的情形,卻重重地嘆了一口氣道:“你這個孽障!”他只說了這五個字,什麼都不說了。跟來的聽差就問:“少爺,你是怎麼站在這裏了?”



    小秋如何敢說實話,因道:“我來的時候,只管順了河岸走,忘了是走了多少路了。天黑了,我才走回來。因爲不敢走河邊上,順了堤裏的路走。又走錯了路,還是翻到堤外來,才走到這裏,遠遠望到街上的燈火,我才放心了。”他說時,接過父親手裏的燈籠,低聲道:“倒要爹爹出來尋我。”



    秋圃道:“你母親是有點姑息養奸,溺愛不明,在家裏胡着急,我不出來怎辦?”說着,抽出袖籠子裏的手絹.只管去擦頭上的汗。因道:“鬧得這樣馬仰人翻,笑話!回去吧。”說着,他在前面走。大家到了門口,李太太也站在門邊,扶了門框望着,老遠地問:“找着了嗎?”小秋答道:“媽,我回來了。”說時,提了燈跑上前去。



    李太太道:“你父親是很不高興你這樣,所以親自去找你。你回來了,那也就算了。進去吧。”說時,她竟是閃開了路,讓小秋過去。小秋走到堂屋裏,見桌上擺好了飯菜,燈放在桌子角上,連兩個兄弟都不在堂屋裏,這可以知道家裏忙亂着,連飯都不曾吃。想想剛纔在古渡口那樣坐着看河流,未免有點發呆,還惹着父母二人都不得安神,卻有點難爲情。因之只在堂屋裏站了片刻,就遛到了書房裏去了。



    剛是坐下來喝了半杯茶,女僕就來說:“太太叫你去吃飯呢。少爺,你害怕嗎?”小秋笑笑,跟着她到堂屋裏來,慢慢地走。秋圃已是坐着吃飯,用筷子頭點着坐凳道:“坐下吃飯吧,以後少要胡跑。”小秋在父親當面,總是有點膽怯怯的,而且今天又惹了父母着急,所以低頭走到桌子邊,輕輕地移開了凳子坐下。中國人有句成語,說天倫之樂,其實這天倫之樂,在革命以前,上層階級裏,簡直是找不着。越是富貴人家,越講到一種家規,作父兄的人,雖是~個極端的壞蛋,但是在子弟面前,總要做出一個君子的樣子來,作子弟的人,自然是要加倍的小心。秋圃的父親,便是位二品大員,幼年時候,詩禮人家的那番庭訓,真夠薰陶的。所以他自己作了父親,自己儘管詩酒風流,可是對於兒子,他多少要傳下一點家規。不過他已是七品官了,要鬧排場,家庭沒有父親手上那樣偉大,也只得適可而止。譬如他當少爺的時候,只有早晚兩次,向父親屋子裏去站一站,算是晨昏定省,此外父親不叫,是不去的。於今自己的臥室,和兒子的臥室相連,開門便彼此相見,晨昏定省這一套,竟是用不着。所以這個禮字,也是於錢有很大關係的。其實因爲父子是極容易相見,秋圃與他兒子之間,比他與父親之間,感情要濃厚許多。



    這時,他見小秋垂頭苦臉坐到桌邊,便道,“既然你是走錯了回頭路,其情難怪,這沒有什麼,你吃飯吧。但是順了河岸一條大路,也有點昏昏的月光,可以走回來的,這麼大人,膽子還是這樣的小。”小秋道:“倒不是膽小。記得有一次由跳板上到座船上去,略微不穩一點,後來吳老伯就對我說,這不對,孝子不登高,不臨深。”



    秋圃將頭搖上兩搖,放下筷子,向他微笑道:“非也,哪可一概而論哩?孔門一個孝字,其義甚廣,是對什麼人說什麼話,到什麼地方說什麼話。羣弟子問孝,夫子有答以無違兩個字的,有答以色難兩個字的,有答事君以忠的,那就多了。《孝經》一部書,有人說是漢儒僞造的,可是他那裏面孝字的說法,就不是死板板的,便是



    見得古人已把這孝字的意義放開來講。古人講到臨陣不進,事君不忠,都不能算孝,這和身體膚髮,受之父母,不敢毀傷,顯然是才盾的。那麼,知道談孝,不能聽那些腐儒的話。可是我不是說你關老伯是腐儒,因爲……”



    李太太不容他再向下說了。便笑道:“搬了一個孔夫子來不夠,再要拉上吳師爺,因爲下面,還不知道忠經節



    經有幾本子書,飯可涼了。不能再炒第三回,這已經熱過一回的了。”秋圃笑道:“談到孔夫子,婦人們就頭痛。太太,你是沒領略到那滋味,比飯好得多。”說笑着,也就拿起筷子來吃飯了。小秋見父親是很高興,自己這番冒失之罪,總算靠《孝經》來解了圍。吃過飯以後,秋圃親自到書房裏來,打算把那孝字的意義解釋個透徹。可是那吳師爺一路笑了進來,在門外就叫道:“我們三缺一呢,快去吧。”他走進書房來,不容分說的,就把秋圃拉起走了。這裏燈光之下,剩下小秋一個人,他想着今天所幸是父親很高興,講了一番孝道,把這事就遮掩過去了。要不然,父親要仔細地追問起來,知道我是撒了謊,那更要生氣。在父親這樣見諒的情形之下,以後還是死了這條心,不必想春華了。假如她有我這樣一雙父母,心裏安慰一點,也許不至於鬱郁成病。可是這話又說回來了,無論她父母怎樣地疼愛她,她是個有了人家的姑娘,決不能讓她和另一個男子通情。我在這裏爲她受難,想她在家裏,更要爲我難受,因爲局子裏有人到學堂裏去找我,她或者是知道了這個消息的,必然疑心我尋了短見了。



    小秋這樣地猜着,這倒是相差不遠。這個時候,春華也是坐在一盞燈下,兩手抱住了自己的膝蓋,微昂了頭,在那裏出神。她想着父親回來說,小秋現在不用功了,常是回家去,又請了三天病假。他這個病,父親哪裏會知道?正恨着自己沒有翅膀,可以飛出這窗戶去。卻聽到父親的咳嗽聲,在堂屋裏面。父親每晚回來,總得向祖母報告一點學堂新聞的,也許今天有關於小秋的消息的,因之慢慢地扶着牆壁,就藏在房門後聽。只聽到母親宋氏道:“他請三天假,家裏不知道嗎?爲什麼找到學堂裏來?”



    廷棟道:“他的信,是毛三哥送來的,也許他父親不知道。據來尋的人說,下午他就出門了,沿着河岸走的,晚了好久,沒有回去。”宋氏道:“十七八歲的小夥子,出來一會子,要什麼緊,還會落下河去不成?三湖街,就不是個好地方,那孩子是個少年輕薄相,說不定鑽到什麼不好的所在去了。”



    廷棟道:“那或者不至於吧?”說着話時,帶了淡笑的聲音。宋氏鼻子裏哼了一聲道:“你哪裏曉得?據說,他和毛三嫂子有此不乾淨。毛三嫂子回孃家去,就爲的是他,他還追到馮家去了。我說呢,他爲什麼給毛三哥薦事,有人說了這個消息,我心裏就大大地明白了。”



    春華聽到說小秋不見了,心裏已是萬分難受,如今又聽到母親這樣血口噴人,只氣得全身篩糠似的抖顫。她半藏了身子在門後,可微微地靠了門。原先來偷聽,身子站得住,不必讓門來支持身體。現在兩腳抖顫,身子向前着實的靠,重點都到了門上,門是活的,怎不讓重點壓了走,早是撲通一聲,人隨門向前栽了去。身子虛了,索性滾倒在地下。那一片響聲,早是把堂屋裏的人都驚動了。



    廷棟忙問是誰栽倒了,手上已舉了煤油燈走將過來。春華兩個膝蓋,和兩隻手腕,都跌得麻木了,伏在地上,許久說不出話來。姚老太太扶着柺杖,戰戰兢兢地走過來道:“這必是我們春華吧?這孩子越大越溫柔,摔倒了也是不作聲。你走路怎不小心點呢?”



    春華不好意思哭,卻兩手撐了地,低着頭格格地笑。廷棟道:“摔倒了,你還不起來,坐在地上,笑些什麼呢?”春華手扶了牆,慢慢地站起來,還是半彎了腰,沒有移動。姚老太太道:“想必是閃了腰,廷棟你過去,讓她在這裏歇一會子吧。”廷棟也想着,她不過是平常跌一跤,母親說了,也就拿了燈走過去。姚老太太道:“我來扶着你一點,你進房去躺下吧。”



    春華笑道:“那是笑話,我一個小孩子,還要扶柺棍的人來牽着嗎?你若是心疼我,你就跟我到房裏來,陪我說一會子話。”姚老太太笑道:“誰叫你一天到晚,都悶坐在屋子裏呢?你不會到堂屋裏來坐着,和大家談談嗎?”春華一面扶着壁向屋子裏走,問道:“婆婆,我問你句話,剛纔爹爹說,有人到學堂裏尋人來了,是尋誰呢?”姚老太太道:“就是尋李家那孩子呀。他們局子裏來兩個人,說是那孩子害着病呢,臉上像蠟紙一樣。他老子怕是把他悶壞了,讓他出來散散步,不想他一出門之後,就沒有回去。”春華道:“他害的是什麼病呢?”說着話,她已經摸到了屋子裏,手扶了牀沿,半彎曲了身體,還不曾坐下,宋氏卻由姚老太本身後搶了過來,站在牀面前,輕輕地向她喝道:“你管什麼病?你自己跌得這樣人事不知,倒有那閒心去問別人的病。你一個黃花閨女。只管打聽一個小夥子的事情做什麼?你不害臊嗎?我對你說,以後你少談到姓李的那個孩子,你若是再要留心他的事,我就不能裝馬虎了!”



    宋氏雖是用很輕的聲音罵着,可是她說的時候,不住地用手指着春華的臉,口裏還不斷地咬緊牙齒,表示那懷恨的樣子。姚老太太笑道:“你也太多心,這孩子就是那樣的直心腸子,她聽說有人走失了,她可憐人家就打聽打聽。”



    宋氏嘆了一口氣道:“娘,你老人家不知道。”她嘆這口氣的時候,脖子伸得長長的,彷彿這裏面,有那無窮的委屈。說畢,她坐到對牀的椅子上去,架了腿,兩手抱着,瞪了眼望着春華。春華真料不到母親當了婆婆的面,會說出這樣嚴重的話來。自己既是生氣,又是害臊,便伏在牀上哭了起來。姚老太太也想不到宋氏突然的發脾氣,而且說的話,是那樣子重。這就向宋氏看看,正色道:“這孩子倒沒有什麼不好的事,你是多心了。”



    宋氏默然了很久,纔想出兩句話來,因道:“事到如今,我才明白女大不中留這句話,我和他父親商量商量,家裏不要她了,請管家擇個日子,把她接了去。”春華聽到這話,猶如刀挖了心一般。本來她睡在牀上,就是嗚嗚咽咽的哭,心裏一難過,更是哇一聲哭了起來。姚老太太道:“傻丫頭哭什麼?說要你走,並不是馬上就要你走。姑娘大了,總是到人家去的,你還能賴在孃家過一輩子不成嗎?我和你娘,都不是人家姑娘出身嗎?”姚老太太說了這一大串話,可是絲毫也沒有搔着春華的癢處,怎能禁止得住春華的哭聲?姚老太太就向宋氏道:“你就不必坐在這裏了,爲了芝麻大的一點小事,你值得生氣?”



    宋氏也沒答話,默默的坐着,看了許久,又微微地嘆了一口氣,方纔離開。姚老太太便側身坐在牀沿上,左手扶了柺杖,右手撫摸了春華的頭髮,就微微地笑道:“你也真是淘氣,大家在堂屋裏說話,正正經經的你不去聽,偏要躲到門角里去偷聽,大概你娘,就是不喜歡這件事。摔了一跤不要緊,還要捱上一頓罵,這是何苦呢?”說着,她也是咯咯地笑了,春華聽了母親要把她出嫁,這是母親最惡的一着毒棋,在那萬分難受的時候,自己只計劃着,要怎樣逃出這個難關,至於祖母坐在身邊說些什麼,可以說簡直沒有聽到。姚老太太見她不作聲,以爲是她睡着了,替她掩上了房門,自行走去。



    這隻剩春華一個人在屋子裏,更要想心事,她想到母親今天所說的話,決不是偶然的。大概自己一切的行爲,母親都留意着的。所以自己只問問什麼人走失了,母親都要來追問。我是無心的,她是有心的,遲早她必會把小秋的事,知道得清清楚楚。她完全知道了,也許會告訴我的父親,把我活活弄死。便是不弄死,至少是剛纔她那句話,把我趕早送到管家去,由別人來悶死我。我若是上了母親的算盤,到管家去死,那還不如留住這乾淨的身子,就在家裏死了。只看母親今晚上這樣的罵法,不給人留一點地步,簡直一點骨肉之情都沒有了。她只管我不該惦記小秋,她就不想到她糊里糊塗把我配個癩痢頭,害我一輩子。看這情形,不用說是有什麼犯家規的事,就是口裏多說一句男人的字樣,母親都要指着臉上來這日子簡直沒有開眼的一天,不如死了吧。一個死字上了春華的心頭,她就感到只有這麼着,纔是一條平坦的大路。這就用不着哭,也用不着埋怨誰.人死了,什麼過不去的事,都可以過去了。她想開了,一個翻身坐了起來,手理着鬢髮,對了桌上一盞煤油燈,



    呆呆的望着。心想,同是一盞燈,也有照着人成雙成對,逍遙快樂的;也有照着人孤孤單單,十分可憐的。人要做什麼壞事,大概不容易瞞了這盞燈,我所作的事,這燈知道。照女孩兒身分說,父親教我什麼來着,我是有點對不住父母。想到這裏,回頭看看帳子裏的影子,今天彷彿是特別的瘦小。心裏又一想,這樣一個好姑娘,讓她去和那癩痢癆病鬼成雙配對不成?雖然有些對不住父母,我一死自了,總算是保全了清白的身子,那還是對得住父母的。



    想到了這裏,那個死的念頭,又向她心裏加緊了一步。她想着,要死立刻就死,錯過了這個念頭,自己又捨不得死了。因之走下牀來,將面盆裏的涼水,擦了一把臉,對了鏡子,攏攏頭髮。她在鏡子裏,看着眼睛皮,微微的有些浮腫起來,便向鏡子裏微笑道:“哭什麼?快完事了。”說着,放下了鏡子梳子,忽又笑道:“以後永別了,我得多看你兩眼。”



    於是又把鏡子舉了起來,或左或右的,遍頭照了幾照,還向鏡子裏親了一個嘴,然後長嘆了一聲,放下鏡子來。她消磨了很久的時間,家裏人也就慢慢都睡覺了。春華打開桌上的粉缸子將一瓷缸子水粉,都倒在茶碗裏,在梳妝檯抽屜裏,找着兩根骨頭針,先把茶碗裏的水粉,都攪得勻了。再回頭一看,房門還不曾插上閂,於是把閂插上了,又端了一張凳子,將房門抵住。這纔將茶壺裏的茶,向茶杯子裏衝去。水滿平了杯口,再將骨頭針向杯子裏攪着。



    她斜靠了桌子,左手半撐着身體,右手在那裏攪送命的水粉。心裏同時想着,明天這個時候,我是安安穩穩睡在那木頭盒子裏的了。噯!不用嚮明天想了,現在只說目前的,目前我就是喝水粉睡覺,還談別的作什麼。於是把撐住身體的那隻左手,騰出來端杯子。心裏還想着,喝下去,大概就不容我有力量來自主了。趁着沒喝下去以前,這一會兒,我得仔細想想,還有什麼事情,沒辦沒有?她把那衝了茶的水粉,一直送到嘴脣邊上來,待要喝的樣子。



    她忽然心裏一動,我想得了,這一生沒有什麼放不下來的事,就是不能夠和小秋再見一面,說幾句知心的話,這是一件恨事。他今天晚上雖是走失了,也不見得就死了,我何不等一個實在的消息再死呢?假使他死了,我死了,倒是一件樂事,可以在黃泉地下去追着他。假使他沒有死,我得一個實在的信,死了也閉眼睛。反正我是



    尋死的人,什麼也不必害怕,我要幹什麼,就得幹什麼。明天我起個早,邀着五嫂子一路上街去,就說是到廟裏去燒香,見不着小秋,也可以見着毛三叔。我若是見着小秋的話,我就當了他的面,向河裏一跳,那纔可以表表我的心跡。死要死得清楚明白,死要死得有聲有色,今天不能死。她這樣很大的一個轉彎,把籌劃了半晚的計劃,都一律取消。而且將那杯水粉,放到坐櫃子裏去,用鎖鎖了,自己就安然去睡覺。



    因爲這整晚的勞碌,她倒上枕頭,就把下半夜的光陰,消磨過去了。直待村子裏的雞啼,才把她驚醒。依着她的性子,這時就要起牀去找五嫂子。不過把別人驚動了,恐怕反於事無濟,所以一直睜着眼睛,看到窗子上發白。料着村子上人都起來了,自己索興從從容容地下牀,照常地梳洗換衣,然後開了大門向外走。她以爲母親或祖母聽見了,必得查問的。然而自己拿定了主意了,倘若她們要問時,就說自己要去燒香,反正是拼了一死,就是棍子打在身上,也要走出來的。可是說也奇怪,她越是這樣大大方方地向外走,反是沒有人哼一聲來攔住她。她這也就明白了一個人要是拼了這條命不要,什麼事情都可以做到,可惜自己早沒有下這番決心。假使老早的下了這番決心,也許不會受這久的氣了。



    她臉上帶了自得的顏色,直向五嫂子家走來。這五嫂子也是起牀不多久,端了個梳頭盒子,放在階沿石頭上,斜披了頭髮在肩上,正坐在階沿石上梳頭呢。看到春華來了,卻不由她不大吃一驚,立刻站起來道:“喲!我的天,大姑娘,你怎麼在這個時候跑來了?”春華推開她家的籬笆門,笑嘻嘻地進來了。五嫂子一手扭着兩綹頭髮,一手拉住春華的衣袖,這就向屋子裏頭走。因低聲道:“你怎麼這個時候來了?有什麼要緊的事和我說嗎?”



    春華微笑,沒有作聲。五嫂子手拉住了她的手,只管向她臉上看着,許久,才笑道:“大姑娘,你的膽太大了,糊里糊塗跑了來,惹下了禍事,我可受不了。這兩天我沒有得到什麼消息,有了消息,我還不會告訴你嗎?昨天下午,毛三哥回來了,我聽到說李少爺寫了信來,告幾天假,雖是有點子病,照樣的在家裏看書,我想這件事你也知道的,所以我沒有同你說。”



    春華微笑道:“我的膽太大了。不錯,今天我的膽是大一點。但是膽大一點,要什麼緊,至多也不過是犯了罪,要把我活埋吧。可是我就拼了活埋的。我今天來沒有別的事,請你陪我到街上去走走。”五嫂子張了大嘴,哎了一聲,笑道:“我的天,你瘋了嗎?我吃了豹子心,老虎膽,可不敢擔這樣重的擔子呀!”春華偏着頭想了一想,因道:“你這話有道理。我是拼了命要去闖一闖的。你又不打算拼命,爲什麼也要去闖一闖呢?你不用去了,我一個人去了。”



    五嫂子見她說出這種話來,樣子又是一點也不慌張,這可以想到她是決定要走的。她若是就這樣由她自己家裏走出去的,那與自己無干。現在她可是由這裏走的,她父母不知道底細,反會說是別人慫恿走的,這擔子也是不輕。於是向春華正色道:“大姑娘,你這個法子要不得。你不像我們,是個有身分的姑娘。”



    春華道:“什麼有身分的姑娘?我是個不帶手銬腳鐐的牢囚罷了。”五嫂子道:“你不用忙,等我梳完了這把頭,反正我也不能披了頭髮和你走。”說着話,她端了梳頭盒子進屋來,從從容容地梳頭,可是她那雙靈活的眼睛脥着脥着,已是不住地在那裏想主意。梳完了頭,她將梳頭盒子整理好了,笑道:“大姑娘,我燒壺水泡碗茶你喝吧。”



    春華皺了眉道:“你說,你到底是去不去?”五嫂子笑道:“我梳了頭,也該洗把手。你看我這兩隻手,都是油膩。”說着,伸了兩隻油膩的巴掌,讓春華看。春華知道五嫂子的脾氣,平常也總是把身上收拾得乾乾淨淨的方纔出去,這隻好由她了。五嫂子到屋後廚房裏,去了好一會子,等水熱了,端進房來,洗過了手臉,又換了一件衣服,擡頭向窗子外張望,那太陽已是曬了半邊屋脊,心裏這就有數了,因笑道:“大姑娘,早起你還沒有喝茶吧?要不要泡碗茶喝呢?”



    春華跳了腳皺着眉道:”你到底是不是同我去?若不同我去,我就走了。”說着,翻身就向外邊走。五嫂子笑道:“一百步你等了九十九步了,急些什麼呢?也要等着我鎖門啦。”於是笑着找出一把鎖來,將房門鎖了,向對房門裏的二奶奶說:“陪大姑娘上街燒觀音香去。”五嫂子又向春華笑道:“並不是我攔住你,你站一站,和師母講好了,我們再走也不遲呀。”說着話時,宋氏已是追趕過來的了。她在大路上,雖然不好意思就打春華兩個耳光,但是她心裏恨極了,若是走過來並不動手,好像這一腔怒火,就息不下去。因之她走得逼近了春華,扯着她的衣領,咬了牙道:“你太……你太……你太要我下不去了。”春華看到母親態度這樣的惡劣,卻也不敢多說,紅着臉,含着兩包眼淚水,被母親扯着衣服,身子顛動了幾下。



    五嫂子對於今天這件事,心裏很有點慚愧。假使春華真讓母親打上兩個耳光,那更是心裏過不去。於是兩手握住宋氏的手,讓她鬆了勁,又放着笑臉向宋氏道:“師母,你也不用生氣,大姑娘敬佛燒香,總是好事。雖然沒有在事先給你說明,覺得理短一點,好在現實還沒有去,你不讓去,不去就是了。總也難得到我家去坐坐的,怎麼樣?肯讓我泡壺茶敬敬你嗎?”宋氏的意思,只要把春華攔住了,卻也不一定馬上就要怎樣地嚴厲責罰她,既是五嫂子請到她家裏去坐坐,也就落得借了這個機會下場。於是向五嫂子笑道:“大清早的,倒要攪亂你。”



    春華站在這裏出神,她眼光是不住地向四周射着,在很快的一轉眼中,她已經看到桔子林外有一片白色,那便是這村莊上的大塘。她正出着神呢,母親說的是些什麼,她都沒有聽見。直待五嫂子走過來,扯了她的衣服,笑道:“去吧,先到我們家裏去坐一會吧。”春華道:“沒有了我這個心願,我是不能回去的。街上不讓我去,我就算了。我們村子廟裏也有觀音菩薩的,讓我到這廟裏去磕個頭,總是可以的吧?”說着,依然向前走。五嫂子道:“師母,這就讓她去吧。”宋氏道:“好!大家去。”



    春華見母親已不攔住了,心裏暗笑,不慌不忙地向桔林子外走着。腳步微微響着,誰也不作聲,只有那露水下草裏的蟲,玲玲地叫着。出了這桔林便是大塘的岸上,春華站住了腳,四周看看,又牽牽衣襟,對身後走來的母親,微笑着點了兩點頭,突然地起個勢子,向塘邊直奔了去。到了塘邊上,索性將身子向塘裏一跳,“撲通”一聲,水花四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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