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耳日记一九三二

一月一日


  昨晚,不,今早到三点多钟才睡觉,八点钟起来基练。

  去年剩下几张聂守信的贺年片,叫周师傅送到楼上,她们还在睡觉,这才是合理的拜年。

  要出去买吕宋烟送老师,约着老宋、二严跑到城隍庙,后来到法大马路才买着,三块六毛一盒。

  晚上和少甫合琴,仅练熟Meditation〔《冥想曲》〕和Romance〔《浪漫曲》〕。

  太疲劳,早些睡,明日早起。

一月二日


  带着琴、书,又提着一盒雪茄,上下电车真讨厌极。这雨天坐车的人又特别多。

  还剩十块钱,交学费又差两块,找到了张先生。

  仅是一盒烟做新年礼物,在我觉得太薄,但由他表情看来已够他高兴,因为已是两次的缘故。

  我要在先学,他允许了,而且很用心地教。

  那俄国孩子已经学了一年,看起来太不行,我相信我能照这样继续到一年,那一定比他强几倍,他还没有拉Mazas呢!

  谭先生接一封信,看完便流泪,我知道定有不幸的事,拿来一看,原来是他母亲病重,恐怕命在旦夕,叫他急速回去料理。我看了心里不禁难过起来。自己会有些害怕。

  和小孩们辩论贺年片的事,自己想着会好笑,我真想不到我居然会滑头得如此厉害,不知从哪儿学来的?!

  好些人都去送谭的行。我在洗东西,穿脏了的袜子又不见了两双,越穷越见鬼!

一月三日


  小孩子总是爱贪点小便宜,谁给他买吃的,请他看电影,他便忘了一切地和他好。平常鄙视那大姑娘的小白,今晚居然在她屋里大谈大笑,后来一块去看电影,什么人也不理了。他妈的,谁要想我拿钱向人讨好,他也是够傻了,我的钱绝不是瞎用的。这些势利孩子!我何必一定要你们对我好?要我请你们看电影吗?靠不住!

  白天只有我和少甫在家,我拉Mazas的二十九条,越拉越起劲。他报告我一些好听的新闻:配对数的在楼下幽会又换了班,黑白对居然进展到三楼—平常事,胶贴对在教室里共弹钢琴。

  这有什么特别?他们不如此鬼混,哪儿有他们做的事?反过来说,若是我们也和他们一样,哪儿又会如此用功?!还是本分些好,基练多拉一遍是多留一点成绩。

  杨枝露的钢琴进步得真厉害,我听着,想到自己拿一本练习从头弹起,真有些惭愧。

  借了一块二毛钱赴音乐会,这次仅是Wagner〔瓦格纳〕和Beethoven的作品。

  第一节目Preludio〔序曲〕的Lohengrin〔《罗恩格林》〕,大半是弦乐奏,尤以violin的分奏为最多,那音的优柔徐缓,忽高忽低,具有特种风味,简直不像过去所听过的。慢慢次第加强,全乐队合奏,到最后依然用迟缓的弓反复了前面的一部分,慢慢沉静下来,如死一般结束了这theme〔主题〕。

  Beethoven作品的演奏最起劲,是第四节目。第五交响乐(C小调)用三个同度半拍音起始的地方很多,并且常有同旋律的轮奏,这时,各人尽量地显本领,老头的第一viola solo〔中提琴独奏〕真好,cello的花样也特别多。总之,各种乐器独奏时总换了另一种情绪。

  指挥还是前次那小矮子,当然一样的起劲地表演,每节目一完,只看他的汗流。

  在厕房里遇老头,他特意问我对他的solo如何。我知道他脾气,“Very,very nice!”〔非常好!〕捧得他高兴得了不得。他每月有二百八十两薪。指挥有七百五十两,哼!这待遇真算肥也哉!

  好西洋音乐的中国人,好像比所理想的要多,在这演奏会上看来。而且他们的程度都好像比我高,在我隔壁坐的几个四川、湖南人带了Beethoven的谱在对着听,我偷看了一点,那真是联合总谱表。有时他们还讨论节目中说明的正误或参考速度等,好像有很深的研究也似的。我心里不知起一种什么感觉,只是不住地在跳。

  回来半天,他们看电影才回来,我才不高兴理他们。

一月四日


  “在这时代转变的狂风暴雨的前夜,

  暴日的残杀仍在猛进。

  环境的紧张,使我们悲叹、激昂,

  悲叹里呈着人生的末期;

  失望是世纪末的征象,

  时代的大轮在不停地推动着。

  它告诉我们:

  不要把白云飘忽的人生消失在坟墓里,

  时代的进展会给我们新的希望。

  强暴的岁月悄悄地夺去人间的宝藏,

  第二十一个新年的来临更是一个激励的沉痛的创伤;

  虽然,可怖的灰色仍在前途酝酿,

  但我们不悲叹,更不要绝望。

  朋友,为了未来的出路,为了我们前途的光明,

  要这样把奋斗之火,燃着牺牲的巨焰,

  在这闪耀着红色的血光里,揭起纛来,

  闯到革命的战线上!

万茜 1931年除夕”

  这是出我意外而意外的事,我会猜疑到也许是梦境。

  我的血在沸腾,情绪紧张,心在跳……当胖姐姐拿了这张万的贺年诗给我看时。

  这东西姑不论是她自己写的或是抄袭来的,它总给我值得注意。对她思想的惊讶,我真是几千个想不到。

  就说她是抄袭来的吧!她也得要了解了它的意义,在当中找到同情,才会拿来做自己的表现,这已经是算得不错的了。本来,这类的文字一点也不特别,都是看得很多,而且自己也曾常用,但来自那样一个女子的信封里,着实给我一个很深刻、激烈的印象。

  她把它寄给她的朋友们作贺年片之用,这倒是顶好的礼物,可是这里面的人除了老张哥(昕若)和我,相信就没有一个人看了会起作用,如杨枝露、韩国美们我敢说不会看懂十分之一。我觉得她给她们太过多事,太可惜,为什么不寄一张给我呢?

  在如此一个团体里,有这样一个女子真不容易,我不知道她在这里怎样混了这几年?她是一个怪脾气的、硬的女性,不善和好动的同伴一块玩,一天只躲在房里看书,她有这样的成绩,也许就是从这里锻炼出来的。

  若是我从前知道她思想的不错,相信我可以帮助她增加不少认识。可笑,在她走时我还用一些虚伪的、有闲阶级的理论解释给她,劝她不要走。现在我越想越觉惭愧,早知她是那样一个人,我何必要带上那一个假面具呢?使她给与我和常人一样的藐视!

  内心的矛盾太厉害!好像有着不可解决的大事蕴藏在心里,忽而彷徨于十字街头,忽而凝想前途的可怖。咦!又是想不到,它会给我如此之刺激!

  刘大成已沉醉在恋爱的迷网里,他居然大谈而特谈自己的经过,表情上觉得很自豪。我听了,看了,只觉讨厌。

  这两天天气不怎样冷。我的睡眠特别少,每晚只有五六个钟头,白天也不疲劳。

一月五日


  送来一色信封的一扎信,老远看去就知道是贺年片之类。而且我很快地认识是万寄来的,因为我昨天已经看得很熟。

  翻了半天,没有我的,张弦、少甫都有,我难免不会有点奇怪。不错,我们并没有认识几天,她绝不会把这种自己认为得意的东西送给陌生的异性。想了半天好像还有一个理由可以找出:若果她真是如她所表现那样的一个人,那么,她对我在走前所给她的劝告是根本鄙视的,而且她已经够认识我是一个醉生梦死的无革命思想的青年。然而,再想下去,她给别人未见得他们都会给予同情。

  做完下午的功课回到寝室里,桌子上摆着同样的东西,拆开一看,一切的猜想当然抛到九霄云外。

  和老张哥谈起这问题,他没有像我奇怪得这么厉害,他说她平常并不多看什么书,这未免太滑稽。他想到她也许是和一个如作者之流发生了关系,是别人拿给她来出风头的。这种推想我觉得相差太远,这事实有点滑稽我是承认,但觉得她已经是算比较进步的了。

  晚上打了钢琴,试弹Martha,自己很高兴。若是我用点功规规矩矩地打打基练,自信是很不错的,无如时间总不够用,如像做和声学的练习也是必要的工作。但在此刻,练技术的时间实在是要这么多才勉强可以。

  别的人真像过年,有的拜朋友吃酒席,看电影当然是更热烈的事。好多好片子都集中在这一时间放映,他们一天到晚总是讲电影,我倒是连两毛小洋的蹩脚戏都没看过。

  公司送六张北京戏院的赠票看《银汉双星》,七爷先抢了一张,其余的用抽彩法取得。我真希望得如醉,我花不起四毛钱去看,要是中了彩,岂不好吗?但失望了!

一月六日


  拉着屎,突来一个动机,赶快在琴上一试,记了下来,拉基练也没有心。

  白天继续做好,很高兴,并没有费多少时间。

  家鼎和志导来,我留他们坐了好久。我简直不去找他们,这时当然和他们多谈谈。

  正在整理曲谱缮写的时候,于斯咏弄来两张票子邀去看《银汉双星》。看得气死人,什么东西!

一月七日


  一个上午把调子通通做好,自己反复地拉,觉着还没有讨厌的地方,好像恰到好处。后面的几处修改得比昨天的完善。

  这一做于我是感到很深的趣味,但别人总看不起。这当中表现最显著的是七爷,如昨天吹毛求疵地说我那装饰音短了,一面又作讥笑的面孔。今天来他看都没看清便说:“你这个简直不对,没分小节。”我指给他看,他不好意思,走了。

  我不管一切,总是自己尽量做去,慢慢才显本领给他们看。

  好久没吹口琴,今晚高兴地吹一两个钟头,好像比从前更进步些。

一月八日


  做了两个口琴曲,一个march,一个waltz,还不错,通通只费了一点多钟。

  有时吹口琴自来调真好听得了不得,始终没有记录过,以后必须把纸笔预备在面前才能吹,这真是取不完的作曲资料。

  看一本《戏剧与音乐》创刊号,觉着很满意,它是站在大众化立场说话的。着实,现在我必须要这个来指导一下对音乐正当的出路,不然,自己想着有时的思想居然和社会、时代冲突起来,这是多么危险的啊!

  “音乐是社会的意识形态,社会意识形态是社会心理的组合物。”

  “音乐不是难以把握、神秘、超一切的艺术。”“音乐是绝对现实的东西,是人类底意识和感情的形态的组织化的表现。它与文学不同仅是表现方法—即是以乐音—的各别。没有人类的意识,绝没有音乐,事实上音乐不能超脱一切,音乐并不是从天上降下来或是地中产生出来的。”

  “同时要知道,所谓人类底意识也决不是超一切的神秘的东西,先有了社会的环境中的物质条件而造成作家的感触而得的意识,然后将这意识整理好,用五线谱、音符、演奏呈现出来。任是描写的花儿、月儿、山水,都算是宇宙的现实的东西,因此无论是自然界的感触,或作家主观的情感,都是在一定的时代生活必然所形成的,被时代、社会决定着的。所以人类在何种时代要被那种时代的社会生活形成何种思想……”

  一点半钟了,写得高兴。

一月九日


  老头从来没有过的高兴和教的认真,他听了我拉完那pizz舞曲,他连声说“Very good”。他说以后有音乐会,我便可在他之后列一个节目。

  他给几个较难的练习,分量特多,又教了跳弓。

  到“Alois”买了一根A弦,那老板很殷勤地送我一本日历,我和他们已经很熟了。

  合奏了那March,在三楼,还相当好听。

  老汉来找我,在教室里谈两三点钟话。他现在已感麻烦了,他不满意他的对方。

  他发现她的情书。在她出去的时候,把钥匙忘带了,他打开箱子偷看一个饱。

  这是必然的,在我意想中的,根本他们这事不该如此快。如今他想设法慢慢脱离,多麻烦啊!

  我劝他在这时候不要把观念弄得太混乱。多观察确有的事实,也不要过于猜疑。再从另一方面说,你何必自私,未必她与你订了婚便没有爱一个旧情人的自由吗?说到某种危险和利用一层,倒是应该防备。

  我现在觉着我自己很清静,而且觉着我对这麻烦事的聪明,是出我意外的。我对他说了一些自己的经验。在她的生日的今日,我尤其高兴谈。

  洗了一个很舒服的澡,换了臭衣服,又是十二点钟了。少甫还在那儿做《东西乐制之研究》。他对理论研究,真算下得苦功,我很佩服。为什么我总打不起精神来做和声学练习?!这恐怕不对吧,他干音乐的开始不是和我一样吗?

一月十日


  “联华”抗日救国团第四次的全体会,我们去奏了团歌。罗明佑的所谓训词简直狗屁到极点。

  拉中国调子觉着太生疏,以后应当多练习。今晚拉拉,有些地方真是太勉强。

一月十一日


  昨晚拉了中国调,手指受了影响,拉起快的基练大可活动一下。

  白天在严房里谈天,后来笳也参加。谈话的范围总离不了爱、吃醋的故事、闹。

  指挥病了,睡在医院里,我们自己练习。他们都丢生了好些,最厉害是钢琴。孩子们在一旁看,我不理。

  打了琴,又是提不起劲,还是根基不够。

一月十二日


  在老宋房玩“捉曹操”,闹到十一点钟。奇奇怪怪的处罚,闹得太“开心”。参加者有莉、美、笳、宋、二严、曼、江,后来秀文小孩也来玩了最后一次。

一月十三日


  罗靖华的朋友张某在南洋教育界服务最久,他曾出席过全国代表大会,还认识敝省的龚自知。和他谈了一个上午,给我提起过动的生活的旧愿,跑南洋一转,似乎有这种可能。

  和严励跑路到白渡桥修弓,来回都不断地谈话,一点也不觉得疲乏。

  在办公室谈起旧话,又是一桩高兴的事。我看自我进来到现在,不论什么都变得太厉害。尤其是那些小孩简直越变越危险。

一月十四日


  和隔壁房的感情好像比从前好得多,因为有过几次痛快的谈话,所有过去心里的误会、怀疑、嫉妒都开诚布公地解释得干干净净。同时也是双严的觉悟,使我减少了那些轻视的眼光,肯和他们谈谈正经问题。他们也不像过去那么沉醉,一天老是在教室里配三角。

  昨晚来一个通知,要预备音乐,试验片上发音机。

  起得很早,六点钟不到。励也起来,我看他只是尽量地忙着洗脸,想在我之先拉琴。其实我比他更高明,一向是不抹雪花膏、梳光头的。到底还是我先开始,奏了我的创作。

  奏完觉得不如从前一样的满意,而且错了还瞎奏了些(没有看谱),谁知还能感动了人:严华说他听了只是想哭;老宋说不知何等难过。到现在我才觉得稍稍相信我的鬼聪明,自己对良心说,那作品真不算是抄袭的,全是耳朵的素养。

  先到管理处,收音处就在隔壁三号三楼,一间小屋,四面都是吸收杂音不会回声的厚纸板,装了很多的新的摄影灯,当中围着摄影机。

  音乐唱歌拍了两三百尺片,陶伯逊跑来现出不高兴的样子对七爷说:“我们这试验并不是专为‘歌舞班’的,将来还要拍大的节本,有声对白,全是唱歌音乐有什么意思?”好在还有一百多尺片子,找到我和莉莉做对白。

  先试了一遍,她讲《春天的快乐》引言。当中滑稽的对话,真出意外的好,谁都表示欢迎。到第二次,受了张先生说要庄重的影响,简直不大自然,反没有第一次的成绩好,不知拍成什么样?哼!我倒不错,以后便成为“联华”拍有声电影的最老前辈。

  和严华、秀文一块上“光华”看《罗斯福战史》,路上他和我讲完一段他二哥和他嫂子离婚的故事,他今天接到信非常烦恼。

  自己合奏,好像越来越没有从前起劲。倒是我们三人组试合Martha(大的)简直顺利得很。黑炭叫我好几次,后来杨又叫,原来是“捉曹操”。人比上次多了英、七爷、老宋、枝露,旁观的有小白、国美。这次玩得规矩得多,因此也就不会感到多少趣味,不一会都扫兴而归。笳子最先发脾气。

  奇怪!人真有点“贱皮子”,人家对你客气点你又要拿架子;等到不理你,又要来讲和。小白和我拉了手,这孩子有点怪脾气!

  像最近的努力,真是什么也不难!几年后一定大为可观,赶快继续干下去吧!不要虎头蛇尾!

  想材料、碰动机、练耳朵,再作第二曲,莫非肚子里只掏出这一点吗?

一月十五日


  励无形中和我竞争起来。我以为今早定在他先起,我还在穿袜子,他已在调弦。好吧!大家竞争一下也好,那么明早我就要和你比赛一下。

  上“九星”看《故宇妖风》,有的实在怕人。

  闲话少说,已十二点钟,预备明日早起!

一月十六日


  看了鬼片子,想到回家闹鬼吓人。昨晚费了好些力,布置在隔壁房里,预备严励回来睡觉后开始动作。谁知他和少甫在折西家打牌到四点半钟才回来,熄了灯又出去跑马路,他们都以为他已睡了。大闹了半个多钟头才发觉他不在,自己闹自己。

  六点钟起床,空气冷静极,少有车过。只听鬼叫般烟囱在吼,那声音之可怕,简直和昨晚片上的没有两样。急忙开了灯,洗脸拉琴。一会儿励上来,当然赶快拉起,但还没有睡觉。

  等张先生来发薪,好去上课,三点钟还不见来。找人美借得一块钱作车费。

  老头在打瞌睡,我知道他已够等,看他很不高兴,影响得我一点也不起劲而且慌,预料今天成绩必不佳。结果把最满意、最熟的一个练习慌错,又是repeat。总之,他今天太马虎,一会儿便完事。

  到“黄金”把侦探片《蝙蝠案》当鬼片看,简直失望。

  老江、老宋、我邀着励跑马路,给七爷和严华有一个布置的机会。他请我们吃了小元宵,跑两脚马回家。

一月十七日


  闹鬼被严励发觉是人闹的,当然没有多少意思。

  五点半起来拉了一会琴,写晖和家里的信,都写得很长。

  接到“三人”的两张照片,很不大清楚。摄影的技巧还没有我行,不知是谁摄的?

  领了半月薪二十元,还了欠账,和老宋出去随便买点零物只剩十元。这钱,花起来真是多少也不够花。

  知道《最后之爱》不是怎样一部了不得的片子,他们看过的都劝我值不得花钱去看。然而片上发音的国声片我却一部没有看过,管它怎样坏也该去开一开眼界。老宋去剪发,我便上“奥地安”,在那儿遇人美去接国美。

  收音和摄影真和外国片没有两样,这是当然的事。戏剧情节、表演、对白简直说不上,太随便!

  一个人上广东馆子,肚子饿得叫,等得很久才得吃,人太挤!

  到价廉的理发店剪了发。回家又是昨天那批广东人在教室里,他们约她们跳舞,无论如何要我陪去,以免种种的不便,我真无法推辞。到“大沪”坐了一个多钟头。有人美、笳、曼丽、国美,和那些广仔,有一个是“奥地安”卖票的。

  当中有一个人(广东人吧!)不很高兴,略略听得好像是为了莉莉。这事给我不自觉地意识到和我有关系吧!我居然被人家玩弄了还不知道。

  昨天上课回来在办公室拉琴,莉莉跑来把我拖下楼去,一面对我说:“我要去气一个人!”进教室一看,全是生人,有广东人模样。她也没介绍便抓着我叫我去打当中的一个较幼的西装少年,我什么也不知道,只不住地说:“怎么回事!”“不好意思。”“陌生的人,闹得太难为情!”……不论怎样说她还是迫我要去打人。那时我已经知道她的用意,她明明是利用我在那姓万的(她已介绍)面前出出风头,或是报复报复。但我拿不实他们是否好过,看那样儿倒很像。我不管三七二十一,向后转逃跑到楼上来躲着,绝不愿当这傻瓜。

  这事过去了,一点也不觉到什么。直到今晚才豁然贯通了!莉莉厉害!我遭了冤枉!给别人痛苦死,视我为情敌!倒霉!

  这位姓万的今晚一点也不高兴,常常表现要哭的样儿。据那个所谓James〔詹姆斯〕也者说:他知道莉另有好朋友,他们一提起她,他便伤心。所谓好朋友,这不是明明指昨天的事实说吗?我越想越像,越像越巧。

  他俩送我们回家,万在汽车里老是叹气,到门口一看,好像哭过一样,这傻蛋!我细细回想,他随时随地都有着不自然的表情对我。他妈的,又好气又好笑!男子们居然被女子如此耍来耍去,自己还睡在鼓里!

  这冤枉,要赶快想法解除才对!

一月十八日


  又是整天无由的烦恼,一点精神也没有,做事总提不起兴趣。

  “光华”看《血溅鸳鸯》,很不错。到后半部真叫人不能不哭,我咽了不少眼泪,终于还是流出来了!

  散戏,不愿和他们一块走,绕道而行。在旧书店里翻了半天,买得几本便宜的乐谱。

  走得疲劳,心里又不高兴,再拖去合奏,实在难得支持,不像过去一样起劲,好像谁都是患着点懒病。

  金焰来,小白的疯狂,真使人难堪!这聪明的孩子,居然对于这点会如此之傻!我替她可惜而且危险!

  莉和我解释前天那事并不是有意的利用,我倒什么也无所谓,有什么可解释的必要!?

一月十九日


  起床就吃粥,有的讥笑我:“今早不早起用功。”小孩子的心理总是这样,给我害羞起来,倒也是一个鼓励,我很感谢她们。

  老宋们煎年糕吃。国美在黑炭失踪的近几日,好像格外开心,别人提起黑先生来,她便在旁边插嘴阻止谈及,而且做出很讨厌他的样子,大概又是发生问题了吧!

  装死玩,好像真的一样,把杨枝露弄得真哭了起来。

  在办公室工作,国、枝、白跑来怪吵。不知怎样会谈到互相批评个性,我的是:“装假”、“爱说气人不高兴的话”。

一月二十日


  今天的工作非常充实,弥补昨、前天的疏懒。

  练习好一个跳弓solo,觉得简直没有费多少力。钢琴谱给小张先生。

  起得太早,不能不睡午觉。

  合了Martha,好像进步了一小点。晚上的不健全的合奏,还是不起劲。

  有到音乐院里学习的希望,以后当然在哪方面都比较好。

一月二十一日


  又买了一些便宜乐谱,拿回来就练。

  好些人想起来要读英文,从字母读起,我看还是一头高兴,不会弄长的。

  老江回来了,他那消瘦的面孔好像另是一个人一样。他完全误会了张先生,听别人造谣,昨天几对面在公司里当面扯清。

一月二十二日


  这个意外的消息,给我异常的舒畅,好像周围充满无限的希望。

  公司有意思要“歌舞班”到国外旅行表演,路线大概是向南走,到南洋群岛各埠,回头再到安南返国。他们主要的目的是想要“歌舞班”造出偶像,使得将来在电影界的基础比较坚硬,并不想赚钱的。

  所以,赶排新节目是目前最急需的工作。他们都上锦处商谈,我没有去参加。

  这次好像比从前谈去美国的计划要实际得多,而且这是公司本身前途兴败的关系。他们能这样想到倒也算聪明,不然左一部片子也是金焰、阮玲玉,右一部也是阮玲玉、金焰,谁都会看厌的。老实说,它将来的生命还是被把握在“歌舞班”。

  要是真的能去,我将停止了我的学习,难免不受影响。想到这点,我又不希望去。

一月二十三日


  照例六点钟起床,每天都是我先起,他们在甜梦里听我的《悲歌》。

  预料今天的功课定有好结果,谁知错得一塌糊涂,老头几乎生气。

  真莫名其妙!在家拉得透熟的反倒错得多,到底只怪我不带自己的琴去,换了一个琴真有影响。

  心里烦极!跑到四马路逛书店、“永安”,怪无聊地又回家。

  去南洋的计划转变为先去汉口,大概在旧历年后便要动身。

  晚上和老宋在下面钉被,玩到十一点钟来睡觉,稍解了一些烦。

一月二十四日


  虽是礼拜,也不愿睡懒觉,仍是五点半起床。小小心心地习了昨天的生课,在家练习一点也不觉得难,拉得很顺手,自己听着都不错,但想到上课时的慌,心又跳起来。

  写着鹂的信,家鼎、钟祥、志导来。老二穿了军服,像一个美国兵;“小动物”就像一个日本浪人;志导还是那瘦样,穿了曲线美的细长袍更显长。

  看了李府的照片,小孩都长大了,尤其是小四特别高,看来一点也不使人欢喜。

  又被强迫拉调子给他们听。

  到隔壁“觉园”游了一趟,空气还比较清静,谈电影的话顶多。

  轰的一响,地面和靠近我们的大洋房同时震动起来,在我们刚出“觉园”的里门时,这显然和过去所经过火药爆发没有两样,我们想到会是日本人在打炮或掷炸弹,即刻跑出去探消息,老宋加入。

  静安寺路一家汽车公司的样子间门面的四块大玻璃震得粉碎。我想好新闻还在后头,拖着他们往前跑,向大马路走去。

  碰到家鼎的教官,是云南人。他说法界更震得厉害,碎的玻璃很不少,到底不知是什么回事。

  跑得无聊,一无所得,在石路分手,他们到五马路,我和老宋回家。

  罗先生听得消息是日本人在十六铺掷炸弹,七爷听得是船上的火药爆发。究竟是什么对,要明天自然知道。

  晚上练习了一会中国调子。

  近三四天上海市的空气比较紧张,大前日,二十一日晨,日人纵火焚烧三友实业社工厂,午后千余日人在北四川路大示威游行,口号是制止抗日运动。打死巡捕,捣毁了商店,昨天又有日舰到沪,大有捣乱上海之势。

一月二十五日


  昨天这一“轰”还是七爷说得对—火药爆发。

  这次火药爆发与昆明“七一一”惨案没有多大分别。在各种情形上,譬如:“七一一”是在内战期间自城外火药库运火药到城内使用,在中途失慎;这是在外侮时期,自浦东火药库运到高昌庙,也是途中失慎。在这种情形之下,在没有得到确报的当时,谁都会猜疑到是敌人在捣乱。“七一一”云南的空气不是一样的紧张吗?

  两个火药爆发惨案所不同的是,“七一一”是在陆地上,爆发时是灰土满天;这是水花四溅。

  找严励来合了些中国调,家里的人少极。

  指挥亲自来告假,他的病还没有好妥,我听他说话的声音和走道的样子实在太可怜。

  张先生来说,大概很快地便要离开上海,也许不会到过旧年。还有,从汉口回来即刻便赴香港。

  这事在我个人倒不起作用,要走便走,可是张先生和七爷因了节目不容易排和办事的烦,两人在那里赛着发气。好就好,不好便大拆其滥污!

  公司里办事未免太糊涂,要预备公演,还要来拉人拍戏。我接到一个通知,是后天《野玫瑰》穿夜礼服的,不知是什么角色,我有点讨厌去。

  读英文的来把我赶出办公室,简直是叫花子赶庙主。

  听老江讲南洋风俗习惯,听得不想睡觉。

一月二十六日


  昨晚睡得很熟的时候,少甫回家把我叫醒,要我起床时叫他。不到五点钟便起来。

  他和七爷去火车站接王人艺,跑了一个空。昨晚接他自南京打来的长途电话说已经上了车,今早准到。大概又是改期了吧!谁都很失望,尤其是我。

  到锦晖家坐了一会,和少甫再去接五点钟的车。先接一辆快车没有,后来是我发现了等一会还有一辆特别快车来,真的被我接着了。

  旧友一见,谈叙旧话,多么高兴!多么开心!

  听他拉了好些调子,他又进步多了。他曾在清华大学独奏过。

  送他到大鹏坊故寓。十二点钟回来,还有他的枝露。

一月二十七日


  没有拉多少基练,人艺来,又得到不少见识。

  拍戏,无聊透,耽搁了一天。借故颈上的小疮,偷了懒,着实也痛得厉害。

  到刘大成处谈。

一月二十八日


  四先生说:“今天二十八日,本来下午想到北四川路看一看,为什么呢?就是日本派来大批军舰威迫我们中国,令当局要我国军队完全撤退上海。军队不听命令,竭力抵抗,民众们恐慌已极,纷纷迁入租界,一时交通断绝。……”本来我想多写一点,可是今晚合奏的时间很久而且很高兴,奏完之后,脑袋已经昏了!我谢谢他帮了我的忙:我头痛不能用脑,他给我日记材料,我笔记下来。

一月二十九日


  醒来便听四先生们在嚷昨晚有炮声,又是什么天不亮有飞机环绕天空,他起来看时是“正沿爱文义路飞过”。

  已经是六点多钟了,还没听见电车走过,就是汽车也少,街上异常的清静。我起来时下着大雨,向天空仔细检查,真的有飞机高飞云际,越看越多越可怕,那是红头红屁股的双翼水上飞机,无疑是来自日本航空母舰。

  在下面和张弦、人艺正合奏那跳弓的组曲尾声,刘大成来,他带来一些骇人听闻的消息。

  原来夜晚十一时半起中日军在闸北开火,北站、天通庵、横浜桥等处巷战,直延至今晨才算稍见缓和。日军想占闸北,未成,仍占领着北四川路一带的日人区域。到天亮,自靶子路以下都被日军布防。飞机在闸北掷炸弹,宝山路民房起火,日人不许救火。

  他在宝山路朋友处住了一夜,饱听一个通宵的枪声,饱得多少新闻。当他在教室里宣讲的时候,好些人都在洗耳静听,因为他讲得精细传神。他们留他吃了午饭。

  和日军抵抗的华军是十九路蔡廷锴的,他们曾几次被调遣赴湘、赣“剿共”,但他们死守上海。现在既有这样机会,当然只有和矮鬼干一干,要比打自己的弟兄好得多,也是他们惟一的出路。

  好奇心,老宋、江、严华、《时报》新闻记者张,一块步行到北四川路探消息。一出门便呈现着恐慌的气象,店铺都关了门,甚至于大马路中外大小商店。战斗机旋绕天空,嗡嗡声不绝于耳。满街都是搬家的汽车、黄包车、小车,一看便知他们是自华界逃向租界来的。火烧房子的黑烟,有三四起之多,到北四川路看看,简直大得可怕。枪声忽断忽续地在响。

  很多人挤在靶子路口,好像有什么等待一样,其实他们也是和我们一样的闲人,想看看热闹。搬家的更加多起来,阻碍了交通。我们不能前进,也和他们一样站在马路口等待,凑热闹!

  乒乒乒乓乓乓!!!忽然在不远的地方响了起来,好像就在“奥地安”附近。一会儿只听见吼声,那一大群等待着的人如墙倒似的向一个方向飞跑。老宋本来拉着我的,这一来他用力甩脱拼命地往后跑,别的人也不见了。我一点也不慌,还想等待,看风景,但人都跑光了,也不得不凑一个兴跟着跑起来。枪声继续在响,飞机也在头上追着来。

  在大马路买了《大美晚报》,一面走一面看。北站被炸;商务印书馆起火;金利源码头掷炸弹,炸伤三人;日军死伤百余人……这些消息倒是今早所不知道的。

  街上有工部局宣布戒严的布告,在北四川路还有“大日本帝国海军陆战队布告”,大意是以统治者的口气安慰民心,商店门口有的贴出“日兵犯境,罢市御侮”。

  锦晖请满月客在中社吃大菜,喝酒简直不痛快。在去的途中还遇南生、家鼎、志导、树勋。

  这次的聚餐比较有意义的是回娘家的人都到齐了。昨天李果到,今早光友到。我最高兴的还是人艺,和他喝了酒,划了拳。

  本来要合奏,指挥没有来,听七爷讲鬼故事。

  到晒台上听枪声,战争更紧张,红光满天,不知又是烧了哪儿的房子。

  贴布告后第一次上小白们屋里,因为顺路而且是她们再三地请。看了小白挂的那些相片会讨厌,她心目中就没有一个喜爱她的“博士”,她有的是大明星金焰,好人王人艺。但我并不恨她,她是一个不知事的小孩!

  第二次上晒台,机关枪更响得厉害,好像越来越近,在前楼都很显明的听得清楚。

  夜静极!有狗吠声,钟摆声,有时机器脚踏车骇人地从门口驰过。枪声,当然不断在响。一点钟了!

一月三十日


  昨晚做了两个奇梦:(一)我一个人坐了一只小汽船到黄浦江,忽然发现一艘日舰。探海灯四射,我急忙卧下,但已被一哨兵看见,抬起枪便打。我的左手中指觉得很痛,一看正在第一节当中被子弹穿过,有一小孔,流了血。后来登陆,又被日人追,还有老宋和我一块。我只心焦着从此不能拉琴了。(二)和小白们去游海源寺,我们很高兴,很快乐。

  《时报》上大红字是“大胜”两字。十九路军和日军的激战到昨日更厉害,日飞机被击落三架,我军占了日海军司令部,击退北四川路一带日军。……今日日领事提出休战,但蔡坚决反对。巷战仍未停止,日舰续到沪。

  今天给王人艺学拉调子,会了一点,这一天很够开心。

  罗靖华的朋友张来,他是自战区逃出来的,听他说了不少有趣的新闻。“奥地安”被烧了。

  昨天真算万幸,枪响时正是在上海大戏院附近激战。

  本来要去上课,谁都阻止我,结果我也慌起来,还是不去的好,那一带也是危险区域。

  枪声又渐渐响得厉害起来,同时还有炮声,现在已十二点钟。

一月三十一日


  十七架飞机布满天空,谁都以为是中国的,他们都欢呼起来,我到底有些怀疑。等飞近时我发现上面有红日旗号,大家都失望。

  下午没有电车,街上仍是充满搬家的难民,空气特别惨淡。

  拉着新教的调子,杨枝露和小白敲门,说有人说闲话,不许弄音乐,只得暂停。

  她们到我们屋里和少甫、人艺玩得顶高兴,只有我垂头丧气,独自躺在四先生床上,我也说不出原因。又在楼窗上看街,一会大雨淋漓,逃难的依然络绎不绝,那些小车上堆满了家具行李,坐着小孩、老妇,一身浸得水淋淋地在催促那车夫快走。他们,不知是怎样纷乱的一个感情,能脱了险的幸运,期望着很快得到新的安息。有的人背了被、提了箱在马路上徘徊,由他们怪可怜的表情上看去,便知道他们是无家可归的避难者。看了这些惨痛的景象,心里更难过起来。

  没有钢琴或任何音乐的声响,内外都很清静。我在沉思中入了梦乡,他们还在闹。

  金焰来,人美把人艺、小白喊了下去。

  张主任传来一个消息,说小沙渡路已干了起来。这屋里的人心,稍为之动,一会儿找的找地图,看看还离多远就是自己的房子;讲的讲,谈的谈,谁都有着恐慌的表现。

  晚饭后得到一张《时报》号外看。今天又打落两架日机,虹口、闸北一带仍有不时的小接触,因为日兵继续开到,情势更加紧张,沪西一带亦成危险区域。静安寺路、爱文义路、戈登路都在装炮台,日内定有更激烈的大战。

  由老宋屋里移居到三前楼(人艺和我),玩了一点多钟后又回到自己屋里。小陈无论如何要看我的日记,随便择了几则给她们看。她们以为小白成为主角似的,我也有点默认。

  人艺唱了两个他自己作的歌。我听不出多少可以代表他所表现的情感,就好像他在那儿用半国语、半湖南话念出他干妹妹作给他的诗。他自己倒觉得很得意,这是当然的,譬如我自己作的调子,别人不一定和你一样地看重,然而在自己,始终是值得得意的。

  上晒台听枪声,完全没有这回事。夜特别地寂静,虽然才十点多钟。十一点一刻有炮声,有二十多响。

二月一日


  今晨三四点钟从梦里哭醒,四先生连声地叫我“聂子!”我依然在放声大哭,虽然我已经知道那伤心事是梦境。严华进来开了灯,张着两只大眼睛问我是什么一回事,我还是在哭。约五分钟后才报告他们这段伤心的故事:

  在某摄影场拍片子,门口有繁华的街市,靠大门的左旁有一栅门在街端,外面好像是荒郊。同我一块去的有小白、杨枝露、小陈、秀文等。她们在里面,我一人站在门口看街。突然发现栅外升起一个气球,球下连系着一些带子,上面有字,被很多工人群众拉着预备放升,我只呆看着那些带子上的字。一会火炮四鸣,传单乱飞,人群拥挤,口号震天,我全身的细胞里充满了兴奋和恐慌,找到附近一家小铺里躲着看热闹。不久,枪声大作,人群驱散,我由这小铺出来,跳上一部公共汽车,枪声仍然从背后追来。我突然想起还有同伴在后面,当车驰过两站的时候,急忙下车向后转走。这时枪声已息,但看不见一个拿枪的,满街摆满了死尸,一个个地排列在马路当中。有的还没有死,不时发出极悲惨的哭声。我数一数死伤的人总在三十以上,他们都是工人。走到摄影场门口,她们已坐上黄包车,迎面跑来,我也雇了一部在她们后面跑。死尸一条条地从脚下踏过,无意中会在死尸堆里发现一个小白子的下半身,她穿了和平常一样的黄线袜,黑绒鞋,花棉袍。等车走近时仔细一看,唉!简直就是她,没有错。她满脸糊着很厚的血。这时,我的心如刀戳般的刺痛,回头再想多看,车已拖很远。“喂!我们五个人,怎么只有四个了?”我喊着问她们。杨枝露答我:“哎呀!小白不见了!”“呀!不错!我……我看见她已被枪打死了!”我大声地喊了起来!这时我已自觉我真流出不少眼泪,等到回家躺在自己床上,简直痛哭欲绝。小陈和杨枝露在旁边嚷着:“非到联华公司去吵不可,她是为公司拍戏死的!”我不能说出一个字,任她们在我耳旁反复地说。

  醒来时枕头都湿了大半边,心里想着又好气又好笑。

  银行不开门,不但不能发薪,恐怕还有饿饭的可能。公司里恐慌极,张先生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弄到三十元钱来维持伙食。

  白天和人艺拉了一天调子,合基练。读英文的来,又被赶走。

  独坐房中,开始要写日记。枝、陈、人美来谈,又反复了那梦境。她们都瞎闹。少甫来,枝做媒介,拉人美要和他讲和,闹得很久。我在一旁看《时报》号外。

  早餐时见白,有点难为情。看她是个活人,又有点奇怪。

  今晚十时起租界施行特别戒严,马路不许通行,所以更为寂静。门口过的都是巡捕,机器脚踏车。

  昨晚无十分激烈的大战,今晚听到的枪声更少。报上又说:外国人鬼,今晚颇危险!

  折西的家住在闸北,事变后逃到乡下,躲在田里,三天三夜没吃一粒饭。今天他找到一家当铺的后门进,弄得十块钱,才把他们救出来。

  为了哭得太伤心的缘故,整天没有精神。

二月二日


  情势更严重,社会秩序更紊乱。搬家的有的自西到东,有的自东到西,不知他们怎样去找一块安息的土地?!

  心里一样的在烦,站在晒台看街,一时两架飞机环旋天空,街上的行人有的跑,有的抬着头辨别是中国飞机还是日本的。我呢?和三楼楼窗上的人谈闲话。

  和艺跑了两趟,一次拿书,一次搬床。他的姐姐、姐夫自施高塔路逃难到这里来。

  南生来,他们迁往爱多亚路的小旅馆。现在想计划回滇,在先想到香港,我也主张他们快回家,现在这种时局实在太危险。

  闸北下午起开火。日机在法界、南市、城内、天通庵掷炸弹,炸伤好些市民。

  和艺在合调子,他打琴,传来一个消息说:今晚八时半起上海的电灯全部熄灭,他们都预备好洋烛。

  不知是哪儿的谣言,等到现在,十一点多钟还不见灯熄。

  街上的情形和昨晚一样,枪声仍是冷落地在响,离战区很远,不能听到十分热闹。有时细心地可以听到很远的机关枪声慢慢响起来。

  和严们谈各地婚姻旧习惯。

  我不知怎样才能解除近两天来内心里的冲突和烦恼?!

二月三日


  原来人美的姐夫是作家李季先生。他有好些社会科学的著作,最近出版一部《我的生平》。今早他送了一部给罗靖华,随便看了看自序和目录,内容好像很不错,里面可以说是包罗万象,有游记,有批评,有反胡适的长论。我相当地欢喜他,在认识了他以后。

  在锦晖家和老太爷坐了一会。他非常胆小,东北战起,继而天津大乱,他怕得要死。白天坐着轿子躲在山上避免炸弹的轰炸,晚上又回来,天天如此,也不是常法,索性搬到上海。二十八日的事变,又使他寝食不安,总是怕死。现在又想离开上海躲避,他征求我的意见,我也不敢主张。

  走到法界,交界处都是电网密布,小路口不通行,八仙桥、公馆马路、外滩都摆着坦克车。搬家的更热闹,行人异常拥挤,但商店多半照常营业。

  找老郑“敲竹杠”,四罐火腿很容易地到手。四先生还拉了胡琴。借《反杜林论》。好久没有归家的白的相片在这书里发现,当然顺便搞回。

  买了些小吃,预备做明天寿辰的消耗。

  上七爷家。和人艺合了小调子,送他回家。看借来的书。

  (阅号外:日飞机在哈同路掷炸弹,伤三华人。据我们的推测,它是想炸中华书局,离我们很近。)

二月四日


  大炮给我祝寿辰。自清晨五时响起,到下午四五点钟还没有停止。吴淞、闸北有激战,日舰被击沉一艘,飞机击落一架,焚毁民房很多。

  在三楼前楼玩“捉曹操”,有人艺、老宋、严励加入。玩得不十分开心,因为小白和我没有一次被罚,人艺占的便宜顶多。看着发生一种特殊的情感,这情感,我自己会讨厌我自己,但终不能抑制下去。玩到吃晚饭,扫兴而归—只是我。

  他们都说我不应该这样不高兴地过一个大生日。的确,今天虽有如此热闹的集会,我总是强笑为欢,没有一时是真实的高兴过。我的假装的功夫不到,当然会显露在人家眼前的。这有什么?心里不知有多少说不出的隐痛啊!我要哭,我要伤心地去多哭几场!

  整个的世界已经在开始动摇了!帝国主义的冲突,第二次世界大战的伊始,到现在已经是无可隐蔽的事实。我的出路问题在这时候也好像随之动摇起来,所谓研究艺术,似乎不给你长远继续的可能,因了社会环境的决定,常常感到障碍和刺激,况且现在自己所重视的classic music〔古典音乐〕是多么反革命的啊!

  为了混乱的思想的盘旋,使我近来大不安起来,尤其在廿岁生辰的今天。

  再想下去吧!至少也要对于自己的生路有个比较可靠的估量。你知道,一切都在转变了!

二月五日


  在这时期,我们还能领到薪水,还能安闲地弄着音乐,真是太过舒服了!

  教室里特别热闹,每人都拿着领薪单向张先生的办公桌一摆,露出极舒畅的表情。

  各人领了薪,又是全楼一空。人艺约我到锦晖家,一会罗、张、莉、茵来,知道今晚七爷家有会餐,每人出一元。

  他客气起来,不要我们出钱。

  楼下打麻将,我和艺在亭子间练琴。我看他打sonatina〔小奏鸣曲〕倒一点力也不费,我看着似乎也容易打,但自己实际一试,却成问题。

  十四五个人围坐两张联合方桌,吃八块一桌的合菜,喝四斤黄酒,划了拳,还算热闹。吃完刚到戒严时候,一小部分回家,其余打一夜的牌,就像真过三十晚上一样。

  上着楼梯便听见赌钱的声音,老宋房里大掷其“三猴”。曼送了一个大橘和大苹果做生日礼,被请到前楼,又是在大打其骨牌。待了半天,无意思,兼艺上来加入玩,独我不会。在一旁看看书,爬上窗子,躺一躺,看一看他们的高兴,更感无聊,跑下来掷“三猴”。

  人数渐渐加多起来,我赢了好些铜子。借给小孩们作本钱,后来又赚得好些回来,黑炭和老宋大输。

  吃了年糕,一点多钟睡。

二月六日


  五点钟,街上便有卖报的,吵得怪热闹。

  八点钟起来基练,隔壁屋里有不少人在吵闹,鄙人并未参加。

  近两日来的战争转入空转,黑炭到真如,却饱了眼福,但所受惊骇亦属不小。据他说中国机五架,日机三架在空中斗了好些时候,结果日机败逃。

  到三楼掷“三猴”—只是小白、秀文。不知艺怎样把小陈弄得伤心地大哭起来,只有赶快离开。

  和艺在教室合了调子,他打钢琴。

  写信给三哥和晖。

  晚上,补昨日日记,洗澡。

二月七日


  “怎样去作革命的音乐?”整天地在想,终没有想到一个具体的计划。

  所谓classic,不是有闲阶级的玩意儿吗?一天花几个钟头苦练基本练习,几年,几十年后成为一个violinist〔小提琴家〕又怎样?你演奏一曲贝多芬的Sonata〔奏鸣曲〕能够兴奋起、可以鼓动起劳苦群众的情绪吗?

  不对,此路不通!早些醒悟吧!你从前是怎样一个思想?现在居然如此之反动!

  照世界现在的情势,你想能给你很顺利地每天拉基本练习吗?像此刻的混战,简直不能安心地工作,以后不知还有如何厉害的转变?!

  没有拉基练。

  昨晚洗完澡睡觉,太舒服!闹得多厉害,我一点也不知道。据说昨晚的战争算是顶激烈,每分钟平均响两炮,还夹有机关枪、排枪声,近且响。正在枪炮砰砰的当儿,大约十一点多钟,两个美国兵拿着枪敲我们的门,谁都不敢开,后来一人从铁门翻入,手枪对着守巷的阿根,他赶快开门把那人放入。他们跑到第一巷第一家敲门找日本人,要酒吃,闹得半天才走。

  主任吓得赶忙挂出一块招牌“联华影业公司音乐歌舞学校”。

  合了Martha,吃晚饭。

  晚上无事,在谭房里看报鬼混。

  十几夜同入“不黑”的梦境,真奇怪!我看将会继续到哪天?今天落了雪。

二月八日


  日军变更战略,专攻吴淞,炮声仍不绝。一二日内恐有更激烈的大炮战,因为日本已办到不少野、山炮,现已装在虹口公园一带,中国也有准备。

  在锦晖家谈,他讲一个有趣的消息:昨天日军马队冲锋,华军并不还击,只埋伏着掷出一些炭箩阻着路,马队跑来,只见人倒马跌,因为马的脚已入箩里,我军乘机扫射,马队全军覆没。

  昨天报上还有一个同样有趣的消息:救火不用水,全用小便,这是大学生的机灵。

  在七爷家坐了一会,那里很热闹,打牌。和张借《新俄游记》。

  老江的同乡吴某拉了提琴独奏曲—和艺在北平预备演奏的调子一样,看来倒很纯熟,但有时音不准,姿势不对,因为没有投师。

  落一天的雨。

二月九日


  正预备出去买书,伍钟祥和两个同乡来。他们一点也不活动,谈起话来很不自然。我欺骗他们说我三点钟要开会,一块出来。他们回家(住在国立音乐院,一个在里面当军事教官的同乡宿舍),我到大马路。

  好多商店仍是关门,走到四马路去逛书店。买得《世界大势》、《戏剧与音乐》,《小朋友日记》给丽珠的。

  莉约去embassy〔大使馆〕看电影,遇宗、史小姐、人美、枝露。

  晚上在宗处喝了两杯“五加皮”。人艺处坐了半天,隔壁的马来人鬼吵!

  被严励喊去证是非,把我弄得火起!无聊的这些动物!

二月十日


  小白的生日,送一本《小朋友日记》做礼物,附了一张简单的说明,大概是这样写的:“送你这样微的礼物不过是表示一小点点意思而已—小孩长尾巴。望你细心阅读,更望你就从今天—你的生日起开始记起日记来,因为日记能使你的思想……一切一切无形地进步,长一岁了!祝你的知识和年龄并进!”

  晨课时,大成来。他已脱离了税局。他送我两张中国画。到西摩路华侨中学访“暨南”的同乡,一个也没在。

  没有吃晚饭,拉cello。

  白天合奏。

二月十一日


  “Can I take a photo with you for a remembrance?”〔我能为你拍张照作纪念吗?〕

  他们当然愿意,一排地站在美国旗下,沙袋旁,任我支配。和他们拍了三张,回头又拍了那两只军舰。

  要是没有多预备了一卷软片,那么,还是跑一个空,一点纪念没留。

  到两点钟才吃午饭。在一个馆子里,两客蛋炒饭。

  看了教员,这礼拜可以去上课。

  找辉南,认识一个从日本回来的云南小孩马愚,很有趣!

  在雨笙处吃麦片、面包、云南火腿,他们自己做。

  认识了吴的姐,也是刚从日本来。

  三哥大概七月结婚,雨笙告诉我的。

  跑路回来,到锦晖家谈了一会。

  回家便写“一个冒险的摄影”,现在已三点钟。

二月十二日


  精神异常的疲劳,睡到吃午饭才起床。

  对他们讲了这惊奇的故事,无不钦佩我的勇敢、胆大。

  在晒台上拍完剩下的三张底片,即时送去冲洗。

  自上午八时起至十二时停战四小时,以救济战区的难民。在这时期中,马路上简直大感人满之患,难民之多真是从所未见。

  到“长沙栈”替黎老太爷问到汉口的船期,他老先生现又改变方针决定回湖南。

  在黎处吃晚饭,到九点多钟回来。小白来看我,又讲了一次冒险故事。

  晒台上听枪炮声,打得太厉害。这回当然可以尽量地大战。

  接嘤的信,她发表了一点恋爱不占有的小言论。我觉得现在她所处的环境,是应该早就要和我如此说的,她终于现在才敢说出。

  “恋爱不独占”的舆论是我很早很早便对她表示过的,而且在信里时常谈及到。但她始终没有明显地和我表示过同意,虽然她都接受我的见解。

  记得在我出省的头几天曾和她谈到这个,便是如她现在所说的:“我不愿你为了我的这句‘我永远爱你’的话,而打失了许多你可以得到的爱的机会!”

  她还哭了一大场,她听了这话使她太伤心。好笑!她如今才明白,我不是也应该要大哭了吗?!

  明天要上课了,早些起来拉基练!

二月十三日


  冒雪去上课,结果很好,以后可以拉调子了,我格外高兴。

  合奏Martha,比较有进步。

  晚上在谭房里赌“钱多”,我猜想他们一定是穷得要命,哪里能和我比?!我装有两块多钱,谁知道和谭一比,他一张五元票便胜了我,被罚小洋两毛。江又和谭比,谭有百元之多,江却比他还多,但都不是他们自己的。

  罚金两毛,六人平分。掷“三猴”,每人八枚铜板,竟玩到十二点钟才散场。

二月十四日


  “光华”开“联华”抗日救国全体会,谁也不愿意去,男的只有张昕若代表,女的倒去了几个。

  拉完基练和艺到锦处谈天,五点钟上“卡尔登”听音乐,这是战争后的第一次。

  A.Foa独奏Souvenir de Moscow〔《莫斯科的回忆》〕—人艺在北平演奏过的。

  老头的violin solo着实好得不可言状,情感之浓厚,只要看我那时的表情,全是出于心的深处。

  今天的节目比较认真,最后有一点进行曲,很起劲。

  到艺处遇小白们玩牌,打手心。我打了两牌,一块回家。

二月十五日


  昨天听了那solo,我和艺都起了作用。他整天便是温习这个调子,我当然顺便揩油多听。这一听,引起不少趣味,我摆起谱一试,居然能拉好些。

二月十六日


  并无特别可记的,但又不愿空一天,还是随便写写吧!

  近来的苦闷,着实也是应当的时候,梦里总遇见这些我爱的、爱我的人们。

  上午在三前楼坐了一会,好久没有去了。和艺上七爷家太无聊,先回家。

  玩“三猴”,有人美和白。

  领了薪水,打六折。

二月十七日


  爱之魔力,为何如此之大???人的感情,为何能生出这种不可解的力?!

  我累累提及的小白,着实是产生了这种情感的表现。她是一个小孩,活泼天真的小孩,我发现了我爱她是在不久以前。我爱她,我真的爱死了她!梦境依然继续着!

  但是,我这爱,也不过是一般的爱而已,并不会想到什么特殊的企图。只愿她能当我自己的小妹妹一样,因为她是这么小的一个小孩。

  上面的废话一堆,要是仔细分析一下,未免有些笑话,所谓新思想的革命者!

  怪无聊地和严、宋、谭跑一转马路,回家冻得发抖。火是没有,只有瞎喊,瞎闹,疯了一天。

二月十八日


  “赌宝”这个名词倒是听得惯熟,今天才算实地看见。

  晚上练了钢琴,上楼就听着怪吵。原是老宋房里用硬纸画些小圈,老江坐当中怪叫,围了好些人在向那些小圈上摆钱。看了好久才知道是“赌宝”,老江大概便是所谓宝官。

  一个铜板摆在“三个四”上,一开碗也是三个四,当时便胜一百二十枚。使我看得眼红,即刻回来搬运资本。输到一元了,用二毛摆一个“三四”,够本,不再来。

  艺买了片子请我拍照。和小白、杨枝露们跳了绳。

二月十九日


  谈到恋爱问题,总是不计时间长短地谈下去。

  和人艺坐在床上谈了一次,和少甫也在同样的地方又谈了一次,在老宋房里大谈一次,睡觉时仍然继续着。

  老太爷回湖南,在先本是少甫送,后来又改为张弦先生送。他们上了船,但后天才开。不知老太爷睡在床上又将加几倍的害怕。

  大成来后志导来。耽搁了我多少基练时间。

  和艺取相片,跑到“长沙栈”。一事不做又回来。

二月二十日


  几天来的天气都很晴朗,影响心理也一样地开展,虽然战争仍是继续地打。

  昨天日本提“哀的美敦书”向中国无理要求,若无圆满结果便要采取适当手段,所谓适当手段便是总攻击。

  中国方面坚持抵抗的消息登出以后,社会秩序顿起不安。英美领事通知虹口区侨民迁居,市府也通告战区人民移出。大小报纸总是吹着今晚有大战:日军准备六万人总攻,我军也有预备。看来真像要大打一下的样子。

  照例去上课,拉了半天门铃,一点也不响。由隔壁两个俄国人告诉我,他们已在五分钟前搬到法租界去了,我失望地回来。

  简直挤不上电车,从百老汇路走到“王开”取相。马路上充满了搬场汽车、人力车、小车、挑子,挤得水泄不通。一眼看去,只见被包堆如山高,避难者一个个挂着焦愁的面孔,静静地坐在车上监视着四围的东西,期待着平安之神的到来。

  在石路等了好久电车,同时有两位北平密斯也在旁边等一样的车(因为七路过了,并不上)。从她们手拿着大音乐书,知道她们是学音乐的同志,她们见我提着violin,时时对我表现出说不出的表现。上了同一电车,我总想找一个机会表示表示我也是北平人,等了半天,却随心所欲;见小黑炭,谈了好久话,他到卡德路下去。不知道她们听见我发音没有,她们是坐在最里面。真巧!她们也和我一齐下车,我不禁暗笑了!看着她们从小沙渡路走去。

  晚上,有人提议“元宵节要赌钱”。我以两个铜板为本,最后赢了三毛钱。

二月二十一日


  今天写日记,找不着材料,请小陈女士宣讲,鄙人笔记:

  “今天上我们房间里去了,待了一会就买了一个大‘文旦’(香港柚子)。费了好半天的功夫才吃成。小白子就说聂子:你别睡在女人床上。你就说了:

  没有关系。我想不出来呀!对了,还有啦!我们给对门的孩子打架,后来,我就到二层楼的小晒台去打去了。你走了!我们看见你的影儿上电车,对不对?完了!没了你也甭写了!这个钟让我碰倒了,不说了”。bye-bye〔再见〕。

  一夜的怪梦,影响睡眠不足。到十点钟才起床。随便拉了琴,接家信,慰甚!

  上三前楼,玩得相当高兴。

  已经四点钟了,光了头跑到大马路“王开”取相。

  晚,在宋屋里待一晚。玩了骰子,十时才散。

  小陈和人美要看我的日记,她们发现我日记中全是小白,我自己也好笑。

二月二十二日


  少甫在七爷家喝了酒,话多起来,昨晚。

  他和我谈到白和我的问题,他愿我在这时种下一个苗给她,如父母对待儿女一样地去教养她,使她成为一个很好的孩子。

  我反复地对他表示我对所谓爱的问题的态度,我真不愿多找麻烦。尤其是对于这小孩子,总是白费力气的,总会有痛苦吃的。

  起得比较早,拉调子的时候多。

  几个小孩本来要和我们一块去拍便宜的照片,后来不知怎样会想到节省这无聊的耗费做急要时的需要。我对他们这种意见极表同情,结果只是艺、甫和我。

  一元四张的美术照,价钱倒是便宜,但时间却太不合算,等了一点多钟才拍成。我拍单相,和艺二人,又三人。

  一个人到环龙路找老头新搬的家,未遇。一个不相识的冷面孔美国人替我写了信留给他,要他复我。

  在“长沙栈”坐了一会,雨笙谈南京参观日俘虏的趣闻。

  法界的空气比较紧张,尤其是法大马路一带,每接华界的各马路口,都筑起坚固的、有枪眼的堵头。看着便恐怖起来。

  晚,在三前楼,白似乎比往日高兴些。她直接对我说了平日所不敢说的,而且不愿听的话:“真的,我们从前有一时期好得太过度了。”“我要看你的日记,听说你的日记里都是些小白子,不是吗?快拿去!要不然我就不和你好了!”

  和她理了书,收拾了小箱子。一会儿小陈又呜呜地大哭起来了,不用她说我就知道定是艺和她闹。

  每日下午四五时许,大马路充满了卖号外的报贩。他们拼命地喊、跑,太热闹!

  自总攻以来,激战三日,仍是我军胜。今晚的枪炮声格外听得明,大概又打得近些。

二月二十三日


  早晨,没有拉基练,打了琴,自觉很满意,到底是被人刺激过一下。

  白天,陈情和小白上我们屋。鼓励了白做一个有为的好孩子,抱一个做音乐家的大希望。

  晚上,三前楼,讲山野、海洋的冒险故事,教她们写日记。她们的闹,好像更进一层。玩到十点钟下楼。

  接了大哥、二姐的信。张静母亡,捐了一元。

二月二十四日


  温习了些旧课,没有机会练钢琴。

  和艺去取相片样子。三人的简直不对,各人表情都不自然,尤其是我的苦笑。

  和锦晖谈了几个钟头。

  艺搬到办公室,好多人朝贺新屋。我讲了不少故事。他和杨又进步了。

二月二十五日


  上午打了两点钟琴。

  照老规矩拉拉基练,沉闷地混了这一天。

  到底是孩子,今日态度冷如秋水。别当成一回事吧!

  金焰穿了乡大爹的衣装来。

二月二十六日


  合奏、基练、打钢琴。看骑脚踏车。肝火旺。

二月二十七日


  从来便感到在电影里拍戏没有一点意思,老是用跳舞厅。

  通知十点开拍,但十二点还没有化装。我上课的钟点已到,借此逃过难关,告假回府。一路寒风凛凛,吹得我四肢麻木。到家再吃一顿午饭。

  骑两脚马到环龙路找老头上课,虽然未曾接他的通知。

  他的一个高大的女儿带我到霞飞路另外一所房子找他,知道他已写过信。今天的时间已经迟了,改在后天上午。

  遇伍钟祥和杨化弟兄,一同到徐家汇路东陆中学他们的住所。坐了不到一点钟。从亚尔培路底直跑回来。

  在张主任家待了一会,打了琴,一块回家晚餐。

  借得一本《何典》,鬼话连天,也还有趣。看了一晚。

二月二十八日


  钢琴还没有送还,早晨偷了懒,睡到八点钟。

  近来很挂念令晖,今天又写了信问候她。看她还是老不给我信?

  很想念“三人”,前年的这个时候,我们是多么快乐地玩。

  教了小孩们骑车,和黑炭跑路听音乐。有四重奏、管乐器曲。A.Foa的独奏,不十分满意。

二月二十九日


  坐黄包车到法界上课,加了scale study〔音阶练习〕。

  和少甫去取相片,在锦晖处坐了一小会。

  晚上在人艺屋,最无聊、最不高兴地混过。

  昨天以来中国军打了败仗,今晚有闸北失守一说。

  心里总是无由烦恼,尤其是到人艺屋里鬼混的时候。

  管他妈的,还是照例用我的功,不多理这些鬼孩子!

三月二日


  严励说:“我们不久要分离了!……”

  昨天起实行我的新“每月计划”。大纲是:

  提琴方面:(一)自作聪明;(二)绝对服从;(三)始终有劲。

  钢琴方面:有恒。

  一切方面:(一)置之度外;(二)从大着想;(三)新陈代谢。

  午,正在拉基练,张昕若主任告我到他家里一谈,当时我想到是薪水问题或是跑外埠。

  “公司关闭!”这样意外的恶消息装入每个人心中,我不禁也有些恐怖起来。

  在张家、锦晖家讨论了好久,结果是要公司履行合同,赔偿六月薪水。看明天的答复怎样。

  这是很严重的关头,不知将会有怎样一个下场?今晚睡觉时细想一下吧!

  今日报载我军总退却。

三月三日


  一切都变动了,自从这消息打入脑里后。

  昨晚想了好多路,总难得走通,还是回家好些。

  没有心拉基练,早晨弹了两点钟钢琴,上楼向太阳、谈天。七爷说什么新新舞场,到湖北去,都是些空话。现在只能烧吃不能熟吃,两三天内便没有饭吃的。

  小孩们在门口跑来跑去,高兴地买糖吃,晒太阳。

  在爱文坊当脚踏车教师回来,屋里只剩四先生,一块到七爷家听好消息。全体男员都坐满张主任的前楼,他还没回。

  “公司是无条件地辞退‘歌舞班’!”这是今天最简单的答复。他妈的!这是公司无理的威胁,听了真气死人!他们知道我们没有力量和他们打官司,他敢大胆地放出如此不要脸的屁!又说一句吧,就是能和你打官司又会有我们胜的吗?反正法律都是保护他们的。

  讨论的结果还是要坚持原议,并且想了许多步骤。在对付公司方面要取坚决的、硬的手段。现在和平的交涉,你若不给钱便是到管理处冲锋,打死几个人再说。在团体的生活方面,当然只有积极进行别的活路,如向别的公司接洽。但在这种时局下,恐难成为事实。好在锦晖正进行着与一家外国公司收有声电影,这事如果成功,那希望更大!

  可爱的小朋友们,快和她们分别了!我真有些舍不得,心里说不出的难过。

  晚上被少甫、人艺请上三楼“捉曹操”,太无聊!讲了些空话,谈到将来的境遇,越说越高兴。也许我们会去卖报纸、拉洋车。

三月四日


  公司来了一个正式通告,辞退的办法是将二、三月份薪水发完便算了事。大家对于这通告还没有讨论出对付的方法,一个意外的、惊人的空气扰乱了会议。

  有人从三楼跑下来说,枪炮响得太近、太厉害,许曼丽吓得大哭。

  通通跑上三楼,真的打得太可怕。我们以为是在南市打起来,再一听,周围都是响声。仔细一听简直不是枪声,完全是在放鞭炮,一会儿门口附近也放了起来。正看得热闹,巡捕来抓人,一部外国兵车也停在小沙渡路口捕了好些放鞭炮的,巡逻车来往不绝。

  自下午七点半钟响到九点钟还有零碎的鞭炮声。

  究竟不知是怎么一回事,传说是日本新到陆军上将白川死了,这是庆祝。

  锦晖接洽的事,有希望。最近要试演一次,他们觉得满意便试拍一片,成绩好便订立合同。不好,片子给我们。

三月五日


  今早没有早饭吃,睡了懒觉。人美来闹醒,请我吃早点。

  十点半开全体会议,正式发表通告,我被推为主席,讨论结果有二:(一)用团体名义向公司交涉履行合同。(二)若不答复,请陶、朱二人来“歌舞班”直接谈判。会议空气,团结精神颇强硬。

  张接洽有进步,公司已稍有让步。

三月六日


  小白和我开辩论会,她说我摆架子,我说她先摆了我才摆。老实说,我这几在本来不高兴看她那怪虚伪、怪讨厌的态度。

  晚在折西屋谈天,有我的干妈、莉,谈话多重大湖南主义。

三月七日


  带了几本调子去学,抱着热烈的希望,结果跑了一个空。老头又搬回汇山路原址,改在明早十点钟。

  在马路上想不出到哪里去消磨点时光,解解愁闷,无意碰到郭耀辰。他说令晖已到上海住亚尔培路,她已结了婚。

  我听了这样一个可喜的消息,不禁在马路上狂笑。说自来说,要是那时有人发觉我的态度,无疑要认为我是一个疯子。我加速地向步高里走去。

  一所小房子,楼下堆得乱七八糟。他们出去看船,和赵远坐谈了半天他们才回来,陶汝泽一进门便被我紧握住他的手。我见了令姐,禁不住一跳,她说我变矮了。

  老实不客气地吃了午饭,有三位女同乡。听她讲起昆明土语来,简直听不惯。

  走到七爷家,打了瞌睡,合了调子。张先生来,谈判无结果。回来召集全体会,依然我是主席。议决明日由张主任交涉让步到四月,不答应再由大会产生的四代表(黎景光、聂、钱太太、王人美)直接交涉。工作进行,大概会在后天表演。

  写信给令姐转二哥,三晖,附寄相片。

三月八日


  汇山路上课。虹口秩序已恢复,日本兵也很少见。

  老头很高兴,教的时间很长,功课比较多,教了piece,J.B.Acolay:Concer to No.1〔J.B.阿克莱《第一小提琴协奏曲》〕。下课接着到令晖处送信,饿着肚子回家,两点钟才吃早饭。

  精神不大舒服,刚躺不久,被余师父“快信!快信!”叫醒。一封三哥的,一封庾侯的,他们都好像认为我十之八九要回家,和我筹旅费。

  剪了好多同学的照片贴在一个小本上,从晚饭剪到十点钟才歇。

三月九日


  拉琴很不痛快,老是有cello和京二胡在吵。有时吵得火起,因此耽搁好些时候。

  进隔壁屋,总是看人冷面孔,火更绿起来。

  把那小相片给他们签字,到十点半钟才弄完下楼。

  落一天雨,闷煞人。

三月十日


  Violin

  关于学提琴的秘诀,应该随时记住的:

  1.姿势要正确。立势以重心置于左脚,坐势身体要直。

  2.持琴的第一把要准确,食指下骨要靠紧。

  3.腮托要夹紧。尤其在换把位时,中指滑下完全是腮力,指头紧压指板,大指放松用力拖下。

  4.持弓要紧。长练习空打弓,大指自然有力。

  5.不用全毛,除非跳弓。

  6.下弓将手稍向外下用一点力,不然有“弓拖不直”之弊。

  7.跳弓要点是腮夹紧,腕动肘不动。用中弓、全毛,毛的距离须短小。

  8.过弦用腕肘力较快,且不易碰它弦。

  9.手指要用力打下,基练绝不许抖。

  10.强音要抖,指头用力压住(调子);弱音紧压不动,用小部分毛快拖,持弓稍松。

  11.换把位要确实,不论何位总是第一指先压好,手位不要摇动。第一位注意大指和食指下骨;第二位注意第三指的试空弦,手和第一位的拿紧;第三位注意手靠紧上侧板;第五位注意大指的正置柱根和第三指的试泛音。以下高位总别忘了第一指要先压。所有的换位是手逐次向内弯,左上臂尽量向内夹紧。

  12.拉调子要知道乐句,弓法要操内工。一样的用力。

  13.3—4与7—i间总不要忘记两手指挤拢。别把半音程也是当全音程一样,把位越高更要注意。

  14.拉装饰音要快,一指打下去,好像要从下一弹。上面的指头要按得紧紧地。

  15.快的short stroke〔短击〕要注意把位的确实,左手腕朝下用力。

  16.八度也要用腕力,两手指原有距离绝不可松,而且更硬;不论上下总是先移动低音,但不要听得出是先后两个音。

  17.手指下降时要带弹才有力。

  18.staccato〔断音〕无论如何要从最尖端起,下弓时用力。右手腕稍内压,换弓时即速转向外压。

  从七爷家回来,晚饭已吃过。正在弹琴,白和杨来,她们笑我太笨,白说我还没有杨弹得好—本来是如此,于是杨坐下大出其风头。

  九点钟回来,和少甫合调子。

  杨来和艺在我们屋里大吃其豆腐,隔壁屋里的人有意要和他们开玩笑,每人都来玩了花样。最新样的是严华穿着睡衣来开灯对钟。

  没有吃晚饭,饿得没办法。到小铺里赊东西吃也碰钉子,终于忍饿睡觉。

三月十一日


  随便打了一下钢琴,拉了四五个钟头基练,觉得太少。不像从前那样有规律的时间练习,颇觉憾事!

  回了聂士秀的信。正听着艺奏,雨笙来,谈了我们变迁的事。他最近想到北平一转,我有意思陪他去,等公司有相当结果时。

  在他那里吃饭,七点多钟出来。电车早已回厂,冒着大雨走到上海学生宿舍赴王志导、刘大成的约。

  走到家已十点钟,想到今天一天没有见那孩子,应该去照看一下。

  她总是说对不起,并且叫我以后也照样报复,我哪里会是这样小气的人!我们谈了好多闲话,到十二点才下楼(有艺陪我)。他们都笑我练习生有了成绩,居然想到别的上面去,未免神经过敏!

三月十二日


  向我的储蓄部取了一块钱,今天轮到我买早点。和七爷、人艺去买Sonata,拿回来和艺合了一点,他打琴,觉得很有趣味。

  晚,送胖锦文到七爷家,拿了一本谱来。

  和杨枝露、国、张静讲故事,又在折西屋里谈天。

  听说金焰请客,他的生日。几位他所爱的都被请。

  白天召集了临时会,报告工作情形。

三月十三日


  老是做梦去上课迟到,醒了几次又睡着。

  今早点心无人负责,上楼揩油。

  老头和我看好一个琴,声音还不错,料子差点,他居然放心给我带回家试用。提了两个琴上下电车,多讨厌!

  在电车里想法买琴,终于想得十分周全。吃过饭便去找雨笙,有老宋陪我。

  找他不着,失望非常,留了字给他。

  走道回家沿途吃零嘴,花五个铜板测字。还不到家便落了很大的雪,一会儿已堆白。

  换新弦于新琴,拉得很起劲,决定买它。

  静、国、枝、秀、珠围着,被要求讲故事,最后仅剩白、情。我谈南京往事,居然会有那么多。

三月十四日


  上午没拉基练,被拖去踢毽子,拍皮球。

  白天拉了一天,新琴还差不多,价钱也并不贵,我真不肯放弃。等一天雨笙,他没来。

  晚上照常上课。

三月十五日


  起床便去找雨笙,他答应我的款明天可以送来。他还是主张上北平进学校。

  没有出去,拉一天,新琴快姓聂了。

  晚在楼上讲电影故事,有酒疯闹。

三月十七日


  清早跑路去找雨笙,原来他昨晚已找过我。听差看我不在二楼,以为我出去了。

  他交我一百块钱。他二哥已回沪,和他大谈游历的事,他非常高兴。上了羊肉馆。

  在那儿(郑处)遇吴家蓉、周咏先、李绍漠。

  回家拉琴,吵得不安宁。

  晚,姚志瀛、王志导来,他们和从前一样好玩。白听我们说云南话,后来踢毽子。

三月十八日


  不知要怎样才能改好我这“爱表现于脸面”的脾气?!不论大小心事,总是会在脸上挂招牌的,有时使人很明显地知道我心里所想的事。记得有人还批评过我的个性是装假,由这种事实看来,我哪里会装呢?!

  我不可解!我任怎样思索也不可解!我居然被一个小孩子支配着我的情感。每天的高兴、快乐、感伤、疯狂……都在她的一言一笑中转变着。

  她们都上小妹妹家去了,琴要我踢毽也无心去理会。走到笳子屋,什么James们在,也无半点意思。放一个子在牌九桌,总是输。我讨厌起所有的人们,连我自己。

  脱离“联华”后的问题,总是犹豫不决。回家吗?上北平吗?

  以我前途上说,当然是不回家为好。但家里这样的关心我,旅费已经在我手里,良心上总有些过不去。

  这两天好像简直没有想到回家这回事,口口声声总说上北平,就是心里也是如此想。但仔细一想,到底危险!能否进“艺专”还是问题,经济的来源也是空虚。

  他们天天谈的“明月音乐会”计划,我看也是太过理想。能做成固然很好,但仅靠每人所得的二三月薪水为基础,总是难于维持,根本就不能生产。

  说来说去,还是回家为妙。不,回家“一转”。

  回去商量一个升学的办法再出来。不错,便是这样决定。

三月十九日


  昨晚上楼站了三分钟。她已经不理人,我不感一点不好过,因为全部的思想都偏到将来的计划。下楼写了家信和情书,告他们我已决定回滇,到一点钟才睡。思想太复杂,很难入眠。

  九点钟才起床。正洗脸时,曼丽在外面大叫:“聂子,上楼去看是怎么回事?”原来是我的“丽珠银行”倒闭,陈情代付现款。我仅感谢这银行经理以一个谦恭的鞠躬,“谢谢!要是没有你和我存款,相信我这几个钱早已花完了!”她依然不理人,现出极不自然的表情。

  当我接到存款时,我想到这是再爽快没有的结束,使我的心能有一个断然的安静。我倒乐了,我微笑着和小陈踢毽。

  收音的事已在准备,人艺、少甫在配谱。

  拉完基练,在家里很无聊。想去买点旧谱,关着门。身上装了几个钱,想到逛北京路。看了几个violin皮箱,讲到差不多的价钱,又舍不得买。和一个上海人辩论中国人造的冒牌的弓,他说我是“假内行”。

  走到北四川路,市面非常冷落,除了几个鞋店和肉食店开门外,大部分还是铁铁地关着。看到这种凄惨现象,心里说不出的恐怖、感伤,不愿再向前进去看那炮灰、焦土。

  由吴淞路转到百老汇公司买了两张夜景照片,沿外滩走到五马路一个馆子吃了两客蛋炒饭,四个包子。

  北平,还是想去一转,就是回滇也得先去玩几天。越想越有这可能性,反正到那儿的食住有雨笙,只需预备二三十元的旅费。若果在那里有了很妥善的出路,能够使家里十分的同意,回滇的念头当然可以打消。

  到几个买船票处问了往天津、香港的船。

  天已晚,沿法大马路想步行回家。在平安旅店门口遇王志福、周耀,他们由苏州来进“暨大”。

  伴他们到上海学生宿舍访志瀛、志导,等了好久不见来,周留字,我们就此分手。

  回家,一个人在屋里拉琴。知道张先生们在隔壁谈今天交涉的经过,听着有不少的人在喧嚷,有时好像有白、陈们的玩骨牌声。我不愿去凑这热闹,结果迟早是会知道的。

  在锦处,昕若谈交涉的转变:罗明佑昨天到沪,对“歌舞班”事另有办法,便是减低每月生活费(由九百元减到五百元),再重新订三月合同。工作是到南洋表演,所得除开销外对分,每人每月五元零用也要在公演所得扣还公司。三月后若不能维持,发一月薪遣散。

  这样苛的条件当然没有谁愿接受。讨论的结果是:愿到南洋去,在先需发给三月份全薪及二月份欠薪。无论胜败或日期逾限三月需将全体送回国。三月后解散办法仍保留发三月半薪的办法。他们如果否认,当然还是要拿我的一百二十元。

  去南洋,着实是一个好机会。不论团体、个人的发展。跑一转回来总要好得多,尤其是我,又多跑了一处地方。

三月二十日


  一件顶使我快乐的事,便是老巴给我免费学习violin。他待我太好了,送了我一个腮托,借一把好弓。

  为了能免费学习,当然上北平的计划要暂缓,好在公司交涉的事还有新希望。

  雨笙约今天到李子固家听中乐演奏,饿着肚皮去跑一个空。走道回家已两点钟,吃了蛋炒饭。

  付了琴钱,心里很快活。

  一头高兴,想起要到七爷家合调子玩,艺、甫、我三人收拾行装便首途前往。合Martha时的二重提琴真是好听到没有说处。张先生来报告交涉经过,打断我的兴趣。

  公司给了两个最后的办法,随我们任择其一。一游南洋。每月连零用钱(各人的)及一切缴用为六百五十元,其余照昨日所谈。二遣散。三月份薪全发,再给二月欠薪。

  这事明天正式开会讨论。

  晚饭后和她们踢毽,有白,说了话,态度极冷淡!

  雨笙和北辰来找我坐了一会,拉了调子给他们听。

三月二十一日


  召集全体大会讨论昨天的两个办法。结果除玲仙外都赞成维持团体,到南洋去。这结果是用投票的办法所得,每人所写,都具有特殊趣味。

  今天的主席仅说了“宣布开会”、“宣布散会”,因为心里太烦,不愿多说话。

  他们主张今天的交涉有多去几个人的必要,推了我、景光、光友和昕若一块去。

  抱着很大的希望去做最后的解决,谁知什么都转变了。陶伯逊否认昨天说的话,两个办法都大加修改。

  (一)解散办法依然发给三月薪,但我们所用乐器和服装不能借用,公司要将它卖给我们或别人,然后才能付钱。换句话说,便是公司不能拿出很多的现款,以这些东西作抵。其价值一二千元,三月薪总和不到三千元。

  (二)继续维持,另订三月新合同。昨天说从四月起现在改为三月起,三月内已支各费应由三月份所得六百五十元内扣除。昨天说每月经常费是无论公演与否都要照给,现在改为公演时应由公演所得对拆项下支出,期满后发给两月薪。

  从下午三点钟到管理处,张先生代理说话,我们坐会客室等,直到八点半还无结果。饿着肚皮和罗明佑直接谈判,他的态度仍是一样的坚决,更施其□□□大肥猪恶毒的恐吓。

  到“大三元”吃饭,谁都是垂头丧气地叹冷气。张先生谈话太多,他现在说话都不接气了,太可怜!

  由这次交涉看来,张昕若已是够厉害的一个,谈话极有把握。

  回到锦晖处谈,他总是闲话太多。他打算明天找罗明佑谈一次话,他也有他的合同扯。

  今天的谈判太使人伤心!

  为了自己的生活维持,想明天到黄金戏院自动接洽表演。

  虽然办着别的事,但整天没有忘了我那小朋友:“六六”。

  回家已十一点半,刚到戒严时间。看见郑雨笙、他二哥一齐留字约我吃广东口味。

三月二十二日


  心里不知如何苦恼!拉基练也没有劲。再加吵合奏,更是胀气。

  吃了两口饭,实在再不想多吃。上楼拉琴,心里越加难过,只有出外散步。

  出门想到坐通一路车参观战后的北四川路,等了半天才有车来。

  日军巡察车来来往往,红边帽日陆军的装束简直和从前云南军队没有两样。他们骄傲的态度,实在难看。见了中国人,表情更奇怪。

  烧毁的房子太多,玻璃窗上的枪孔特别美观。奥地安戏院也烧得干干净净。沿途玻璃打得一塌糊涂。

  到北四川路底要有Pass才能进闸北,有日本兵堵着搜查行人,我到那儿便回头。

  一个守路口日兵和一个中国苦力学中国话,他一面用笔记录。日本小孩追着一个中国老乞丐瞎闹。日本妇人一对对地坐人力车笑容满面地参观。

  到“长沙栈”,知道郑一斋今晚上船赴港回滇。同上“大三元”吃饭,回去坐到九点钟才走。

  代交一封信给王志导。遇好些同乡。拉了三根弦的violin。

  白依然不理我,只是冷讥热骂地说我表情不自然。吃两口饭……下楼时说“明天见”,也是装耳边风。小陈送下来,我知道好些作用。

  前天杨枝露对小陈说:“××对三个人好过,国、秀、白,终于没有一个好成,现在轮到你小陈了!”由这点看来,白最近的言行莫不受此影响?她是有意联合起来,拿我寻开心,现在给小陈来试验。我诚恳地说一句:“除了小白外,以后再不会跟谁好了。”她们所说的三个人,也只有白算是真一点。

三月二十三日


  艺配他的谱,我可以清静地拉琴。想到麻烦的事心便跳了起来。

  交涉算是有了结果:一切服装、乐器、用具为团体所有,公司再给二千元为解散费。昨天开会我没有出席,议决维持团体,共吃甘苦。各人都签了名,我当然也是如此遵守。由我实际的利益说,也只能维持下去。回家、上北平都是太虚空。

  在七爷家合奏,起劲异常。

  晚饭后上三楼,这孩子的态度总给人怪下不去,算了吧,何必找麻烦?!我愿她每天多打几点钟琴,多看书,写日记。一切旧情暂告一段落吧!但我并不会怨恨她。

  和人美到锦晖处,他喝几杯酒,什么话都说。谈到团体的将来,简直想入非非。他现在环境也是太不得了,明晖和郑国友翻了脸。郑向他要两千多欠款,十天以内不还便要起诉。此外的账也是欠得一塌糊涂。

  团体的维持固然是这样决定了,想到后来还是空虚,但我们绝不因为想到有危险的事便不去做的。若果我现时要是个人行动,未免给别人看不起。

  昨天接三哥的信,还是催我赶快回家,我预备今晚详细报告一下。

三月二十四日


  因为日记常被人强看,自己的事让人知道,到底有点不好过。有些本来无关,但提到小白的事,被她自己看见,实在太难为情。所以以后写到人名,有用代名的必要。

  正在熟睡,被Y来吵醒,她嚷着已十点钟了。过一会P从楼下弹完琴上来,Y要她叫我,说我是得什么相思病。结果被她们吵得不能不起来,着了伤风,头很疼,应该多睡一下。

  和P谈了话,她一切态度也变了些。玩了半上午,她们所谓不自然的表情似乎也自然了起来,午饭也吃了五碗,我自己也好笑!

  跑了四个钟头马路找房子,没有一幢合适。不是价太高,便是屋子太小。我们的要求是房子好,价钱少!这当然不容易找。

  走得两腿酸痛,到七爷家歇气,躺在床上便睡着。

  在锦晖处谈美国公司的接洽,他们已决定请我们试拍一部音乐歌舞对白片。限期两月,试拍期间有生活费,以后看结果的好坏再订新约。

  晚饭后开全体会,签了解散“联华歌舞班”的正式通告。商量美国公司的待遇问题,我们照“联华”办法每月给一千七百五十元,先给二成,他们是已经答应。

  同昕若、景光到黄金戏院接洽表演事,有成的希望,不能当时答复。我所顾虑的是节目的问题。

  伤风愈更重起来,不能不花钱买药吃。

三月二十五日


  早晨拉基练,外出散步,随军乐队听军乐。

  开了事务会,讨论分配银钱,精神颇集中。

  到锦晖家,有明晖的情人被枪杀之消息。

三月二十六日


  今天算是多拉了一会,P也正式不理人,好!我很爽快!并不见得只会吃一口饭,就这样延长下去吧!免得讨厌。

  和少甫上七爷家座谈,商量排节目。实在难办,左也不够,右也不够。

  看到一所房子,非常满意,决定迁居。

三月二十七日


  昨晚天气稍暖,太放心,睡觉没有关窗子。半夜被风吹得咳嗽,简直不能入眠,很早便起来基练。

  上课去白跑一趟,他已到礼拜堂奏乐。这几天是外国清明。

  到“福兴公”问问段维善寄存的铁箱,东洋老板娘说已被人偷去。我想要的是里面几本书,他们引我到后楼一个书箱里翻了半天,没有一本是我的。找到两本日文书,她们让我随便拿走。

  睡了半天午觉,吃晚饭才起来。

  到“卡尔登”听音乐会,也是白跑。想找老头问上课时间。

三月二十八日


  若果再忍着痛拉基练,恐怕脑顶要炸裂了。昨晚的心痛、脑痛恐怕是近半年来所未有。起床便出去散步。走到“暨大”参观,遇周耀、志福、李绍漠,我和他谈想入“暨大”里去混。又到上海学生会找志瀛,吃了早饭。

  电话找老头。两点钟上课,四点钟回来。睡了午觉。

  晚上和四先生、谭谈团体事的话谈的顶多。

  一点钟了,还没有睡觉。

三月二十九日


  今天要写的事太多,无如精神已来不及,整整忙了一天。

  早晨拉了不多基练,圆桌会议讨论许曼丽、老宋走的问题。张昕若、景光、少甫、光友到公司办理解散手续。早十时去,下午四时才办清。毁销合同,领了两千块钱。

  到锦晖家谈,美国公司有望,他说我们应努力维持团体。

  晚饭后开会,这是和“联华”正式脱离关系,明月社第一次全体社员大会,我被推选为起草委员。

  拟了一个简章,十二时才弄好。

  七爷、人艺们和老宋大辩论,后来近于争吵。老宋要坚决脱离,但他对维持团体的决议案签了名。

  今天黄花岗七十二烈士纪念日,是我们明月社二十七人向“联华”解约之日。

三月三十日


  天气异常阴郁,下着毛毛雨。为了搬家好些东西没有装处,不得不买一只箱子。回家已九点多钟,他们都收拾好了,我什么都摆得乱七八糟。昨晚的睡眠不足,越收越乱,头疼得要命,又咳嗽,又发烧。

  各人的东西收拾好,贴了名字、房号,预备用搬场汽车很快地运送。

  我和人艺提着琴先到新屋,看着比第一次来看时还要好几倍。这时已没有下雨,也没有太阳,气候极暖和。我们倚着楼窗铁栏眺望远处参差矗立的洋房,门前一条清洁的黄土马路,心里不知如何开展!好像有着多少新希望似的。

  我和四先生住楼上亭子间,比任何屋都好。我们高兴地收拾,布置得很美观,要不是到吃晚饭的时候,还舍不得放了手里的揩布呢!

  晚饭仍在爱文义路旧址,四桌都开在楼下。

  饭后开全体大会,推选出十一个执行委员,我也是其一。大会散会续开执委会成立会。议决宋廷璋、李果的退出,可发两月薪水,但下不为例。许曼丽脱离,她请求搬到新屋借住二三日,执委会否认,由私人设法。四月一日要开茶话会,大家联欢一下。

  上二楼,人艺发现有热水,洗了一个最舒服的脚,是在脸盆里洗的,用三个板凳架高凳坐,别开生面。

  今天每人都充满着欣喜,露着微笑,十时回新屋。

三月三十一日


  昨晚的睡眠还相当舒服,今早醒得很早,非常寂静,有鸟叫声。

  上午和艺晒太阳,拟简章。午饭在旧屋吃,晚饭在一家北京馆子喝八两“五加皮”,是我请客为老宋饯行,有严华。回家陪艺、枝吃面。他们出去洗澡。拉一会琴,写家信和“三人”的。在下面谈天。时间太晚不愿写。

四月一日


  今天开执行委员会讨论简章草案,解决人选问题,我负责音乐研究股。散会便吃晚饭。

  饭后开全体大会,通过简章。意见的冲突,闹得会场秩序大为紊乱,四先生发起脾气来。

四月三日


  坐十路公共汽车去上课,倒很方便。虽然这星期因搬家、开会忙,练习时间太少,但今天却也得了几个“Very good”。

  几个茶话会筹备委员商量了一下,明天这种集会非要吃个痛快不可。除公款十五元外,又自由捐了十几元。

  上课回来,P还我的水笔,坐谈了一小会。她出去不久只听她大叫:“聂子!”我以为和平常一样喊闹。跑出去一看,原来她的腿上被马蜂刺了一箭,痛得大哭起来。我用盐擦了半天,又用万金油把肿毒揉散,给她好好睡觉。

  已和她报了仇,打死了那马蜂,送入马桶,冲到“水晶宫”。

  晚上和人美布置会场,贴了“明月”两个大字,美观异常。

  算是很清静地拉了一个上午,小孩子们无事跑了进来,我不客气地请出。多心也是这样。

  和人艺放风筝,他比我还高兴。孙瑜放上去一次。没有风,线又重。又买了棉线,回家已到开会时间。

  来宾演说有孙瑜、黎锦晖、张国基、宗维赓,他们都是鼓励这团体努力地团结。我“代表”了罗明佑演说“小小联华歌舞班和大大明月歌剧社”。

  余兴中我有一个“非洲博士讲演”,王人艺译湖南话,谭光友译上海话,严华译北平话。别人都捧腹大笑,我当然是怎样也笑不起来。

  锦晖听了我们的三重奏,感到非常满意,弄了一点多钟。

  和艺送许出去,顺便偷了一根竹子,明天还要做一个大风筝。

  老宋要回北平去了,小陈和P在他房里写送别字,他给了我一张小照片。

四月四日


  放风筝不吃午饭,拉到门口,被电线所绊,不知谁拉断,即刻飞去,在天空飘了一天,到晚还没有落。睡了午觉,和艺做了大风筝。

  开常委谈话会,讨论乐器问题,同时接锦晖通知:“天一”要拍歌舞短片。想到用《可怜的秋香》是再好没有。上楼写了一些关于布景、分幕、镜头,到十二点才睡。

  读四爷的长信,他的科学的理想颇有道理。他要找路子参加苏联艺术运动,我认为是再好没有的出路,但别人听着太可怕。

四月五日


  上午放大风筝,成绩颇佳。

  上锦晖家,和“天一”孟某谈。关于拍片事有望,大概先拍一二卷短片插入大片中,再拍一有故事的小短片,如《可怜的秋香》。

  和七爷上小馆子吃饭,每人四两“五加皮”,头稍有点昏。回家小孩们批评我的个性还是显鼻子现眼睛。

  这脾气不是我今天才知道,我不知怎样去改?!再记住吧!

四月六日


  今天算是倒了死霉,走了噩运:从早晨算起,一睁开眼睛心里就有点儿说不出的难过。洗完脸已没有稀饭吃。皮鞋破得难看,不得已要买新鞋。吴淞路到底不行,随脚在马路上绕圈,心里怪着急。坐电车到华记路找“王春兴”老主顾,找半天没有找到。又坐电车到抛球场,到外滩便跳下来,走着路到抛球场,最后在“大华”皮鞋店买一双,十只“大洋”。

  遇少甫和人美,和他们一块坐车。人美到美美公司下,少甫和我回家。

  七爷和光友要预备去“天一”,等我换了鞋,他们已走了。心里又是干着急,碰着Y,她还是不理人。说来也无意思(为了和她跳绳时被人艺喊走去买风筝线,生气不理人),这好像太无理由。

  坐车又走路到锦晖家,他们并没去。只有坐人力车直到“天一”,恰好在“天一”门口遇他们也刚到,有黎莉莉。

  参观了小摄影场,那装置和我们在“联华”试拍的一样。正在拍戏,听他们讲北平话有点太惨。

  谈到生意,短片事缓办,插大片的小歌舞卷给他三个节目,算五百六十元,有一刻钟的东西。

  谭要我请客吃小馆子,七爷、莉也加入。本来想到“又一春”天津教门馆,七爷偏要上“三和楼”。吃了不多的菜,花四块钱,吃拼东。

  我和谭每人六两“五加皮”,有醉意。他俩丢我们上“南京”看戏。回家带香蕉给小孩,把严华的韩国美的花相片撕破。

  自然,本来在上海并不算一回什么事,但来自山国的我,初长这样时髦的见识,在心理的自觉上着实要两样一点。

  笳子说她爱我,我听了这话不会起丝毫的作用。因为在这种特殊的环境里,这样的玩笑是尽可大开的。但在实际上我知道也许会有一点点可能,这也不过是一时的感情冲动而已,我自信是绝不会当一回事的,不论对于这团里的任何人。她说我像她的表弟,什么性情、对人,没有一样不像。这样,我又想起很久以前“小弟弟”在团里的极盛时代。所谓“小弟弟”的称呼的来源,便是她几度地说这句话:“你像我的表弟,他已死了!以后你叫我姐姐,我叫你做弟弟吧!”此后我不仅叫她姐姐,只要是比我年长的都喊一声姐姐,因此谁都叫我小弟弟,甚至于比我小的也随着叫起来。

  看《同心结》后给我激起不少心事,回想学生时代的甜蜜生活和过去一年中零碎的艳史。想到“三人”,当然很够回味。想到P,委实也有些叫人难忘的地方,譬如她一次对我谈话—八九月前吧!“你的心我也知道,哼!”正是领秀文看《驸马艳史》回来。我只简单地答她:“你慢慢地看吧!”一次在教室疯狂,学习钢琴……这些着实是出自她天真的赤心的。咦!一个人转变起来却也容易,虚伪包围她的脑际,什么也没了。

  Fox电影公司来接洽拍新闻片,定本星期六或日。回头一想,简直没有节目可拍,内容实太空虚,似乎除了给“天一”的几节外,再也想不出别的花样。闲时不烧香,急时抱佛脚!

  牢骚一堆,越扯越长!时间太晚,明天再谈!

四月二十日


  小白,我又想起多少的往事来了!记得那次在教室的讲故事,是她对我的真爱的最高度,我永远不会忘记。我第一次听她说:“对不起!”是去年夏日和她买箱子。自那天以后,算是开始输爱给我,但我总没有发觉。一天,在阅报室看报,她要我请她看电影,我说没有钱,就是发钱也没有,我倒要她请我看。“为什么别人又不这样?”这是她的回答。……

  上午玩了好一会,吃小烧饼。

  和严华谈话,我不客气地对他说我是恨他,他对我的个性有些非常诚恳的批评,我非常感谢他。所记得的大概是如此吧:(一)我是团中顶厉害的一个。(二)我不肯占人便宜,如要我请客倒很爽快,但不见得会给人乐意而反使人讨厌,似乎觉得是应当的。(三)虚伪,比他还厉害。上面三点是比较主要的,别的闲话谈的很多。他对于P的态度是主张和平,反对斗争的。他举了黑炭和国的例子。他话虽讲得如此漂亮,我也觉得他未必没有一点野心!

  请景光、张簧、其琴、白、秀到“九星”看《兽国春秋》。回家在少甫屋吃叉烧,玩“翻手掌”。

  晚上去“天一”收《月下花前》,十时回来。

四月×日


  近来心理的变态,着实呈为异样的怪。常常会无由地忧虑、玄想。有时想入非非,好像前途非常光明;有时想到消极,感到人生无味。

  昨晚本想早睡,补一补近两日不足的睡眠。刚要入眠,阿谭进来谈了两三点钟的话。他看到近来纪律之坏,他不愿负训育部的责,预备了一封辞职的信交执委讨论。

  我们估计这团的生命着实非常危险。现在外力的引诱实在不是这些懦弱的女子可以抵御的。老实说一句,她们不是受物质条件的支配吗?!

  几天来的胡思乱想,弄得神志昏乱。

  九时起床,坐九路汽车往青年会访伯勋(周),谈音乐、戏剧、电影。我为要找一个以后的退步,问他西安的教育情形,并且明显地和他说我以后要到西安游历。他马上便抢说那里正缺乏音乐教员,以后他可以帮忙介绍。托他和汉约明晨晤谈。

  找雨笙,推开门不见一个人,一切行装都收拾好摆在床上、桌上。茶房说他们今天上船。我等好久,他才来,谈了近来生活状况,他感到十二分羡慕,愿我暂时不要离沪,继续活动,切勿误过这种良机。我觉得这简直是决定我一生的一个紧要关键,一点不要放松地艰苦地做去。

  ……

四月二十三日


  才是出路。

  弄一个下午,配的并不多,不知成绩如何?这是第一次。

  加工赶排新旧节目,加上夜课。笳子和我在院里唱歌,用guitar合起来特别有味。后来人艺(曼得林)、少甫(cello)加入,更奏得起劲。James们来,我到七爷屋谈天,便是这样混一晚。

  堆了几月的手巾、袜子,一天推一天,总懒得去洗。今晚不知打多少主意,才鼓着勇气通通塞入盆里,预备洗到三点钟睡觉。

  P进厕所,请我暂出,我以平常态度对之,只希望她快些出来。想不到她会肯帮我洗,不到半个钟头,什么都洗干净了。她着实是一个天真可爱的孩子!

  总是十二点后才得睡觉。

四月二十四日


  起得比较早,吃早饭。这几天他们闹笳和我好,早饭时人美和她自己也闹起来,把我闹得不好意思。

  人艺对我的钢琴谱加了修改,我很感谢他。P把昨晚和我洗的衣物自晒台收下,我更感谢她。

  午,在人艺屋合Mighonete〔《马格霍特》〕,又合duet〔二重奏〕。头弄昏了,跑一转马路,罗靖华处兜了一圈,买小包子吃。

  汉来过一转,和他谈的很少。

  我的guitar居然也能随便自己配奏起来,昨晚和笳合,今晚和四先生合,七爷加入拉花鼓戏,我仅用小调主和弦奏得十三分开心。

  在P屋待了一会,胖姐姐不知什么病,仅是两脚发冷,盖了四五床被还不会暖,我送外套给她。P似乎对我又好起来,秀文小妹妹也两样一些,记得去年游南京时,她和我很好。

  南京“世界大戏院”经理在下面订合同。

四月二十五日


  看他们排戏,很容易地混了一天。

  这几天来谁都忙得不得了。少甫在涂布景,我替他们拍登记的小照。

  蓬子和一个四川人来,谈话中知道他的来意,但环境不好,不能透彻地谈。晚饭后在谭床上躺着,屋里有情、笳、美、莉。

  在院里玩,枝露跳舞。

四月二十六日


  看《野玫瑰》试片,遇锦晖。送老头古碑,翁家拿书,回家练习黄壳书。

  晚,谈表演事,在美屋公开她的信。很浪漫的谈话。

  经过的事越多越不想多写。

  第二次。

四月二十七日


  在周耀、王志符家谈。取相片。

四月二十八日


  早,上“暨大”宿舍。午,合奏。晚,开会到三点半。

四月二十九日


  简直忙得厉害,自己钉被,枝露帮忙。

  下着大雨,人艺拖上汽车买弦线,冒雨买箱子。吃春饺。晚上收拾行李,明日上船。

四月三十日


  别了!上海。虽然是很短的别离,但总有些说不出的情感,好像各人间的感情特别的好。

  伴了我干姐姐去烫头发,钱不够又跑回来找干妈拿,共二十元。和弟弟在魏也娜处吃午饭。

  到“暨大”宿舍找雷,他交一份诗稿请我转投。我想找蓬子,时间已来不及。

  孙瑜和郑君里来,谈电影。

  晚七点钟汽车来,到公平路华顺码头上船,不觉又想起从前的跑冰、乘凉。

  艺、簧、弦和我同房。整理好床,弹了一会guitar。

  各房都走了一转,十时半来睡。

五月一日


  床老是在抖着。一夜睡得很熟,五点钟起来,船还没有开,在甲板上看日军舰的教练。

  八点半开船,经吴淞口,到处只见日本旗。

  出吴淞口,进扬子江,江面稍觉开阔。有的很是惊奇,因为她们是初开眼界。

  整天待在甲板上,风很大,有大太阳。P、Y们挤坐在一个木箱上,杨大和这傻蛋非常有味。

  烟筒里冲出的浓烟遮住太阳,呈现一个金黄色的大饼,直看到太阳落,云的变化。

  七爷请客在一间小房舱里喝酒。香肠、花生米、皮蛋。

  和张昕若谈团体的将来问题,给我有不少感觉。

  (一)我们要找好目标。(二)训练自己的本领,一方面做出版工作。(三)我当切实做我的具体工作:a.研究音乐,b.编歌剧,c.多读书,d.培养表演技能。

  心里总是玄想,做将来发展的计划,不想写闲话。

五月二日


  “快起来!看日出!”天还没有亮便听见美在对面舱嚷着,一会儿过来把我叫醒。

  “小陈!懒骨头!快起!”我也跑到七爷屋去捣乱。

  在长江里想看什么日出?不过是陪他们凑个兴而已。甲板上居然站了十几个人在那里期待着。

  在船上,总是容易想到许多航海的故事。胖姐姐和我谈她的经过,她觉着在南洋旅行半年,是她过去生活中最快乐的一段。

  吃早饭,不能再谈。

  一对衣冠褴褛的老夫妻从我背后倒着走过来,回头一看原来是一些难民被查票员推着、抓着,从船旁的走廊上推到账房间门口。

  “为什么不买票?”“没有钱!”“没有钱胆敢上船吗?”“实在是没有法子想!”

  “搜!”账房气忿地说。这一搜在一个人力车夫袋里搜得两个日本铜子,马上打得一塌糊涂,指他为“日本汉奸”。—我对不买票的人只觉可怜,而且认为他的这行动是应当的。

  船靠码头,罗靖华来接。在马路旁等汽车,太阳最热,脚烧得跳。

  在世界戏院隔壁租了一间洋房,可以省汽车费。

  看《断桥残梦》,真是好片。大和和我睡。

五月三日


  他妈的!近来所谓团体事务完全被两三人包办,动辄便是讲什么主任不主任。这次招待新闻记者,张昕若竟敢不经常委会全体委员商量,便用常委会名义出通知,指定各部主任带女员出席招待新闻界。这事被王人艺否认,撕了通告,和老张吵了半天。

  不写“三人”的信,总觉心不安。也只是有心写了她的一封,别的再也提不起兴趣来写。

  湖水激荡着小舟,无节拍地汩汩发响,向五洲公园驶去。

  去年游玄武湖似乎没有闲心慢慢地在公园里踱来踱去。今天突然地乘兴一人独游,特别感觉畅快。

  游人也不少,虽然天气是闷忧忧地阴着。几个南京本地女人嚷着“那里去,那里……”,已经一年没有听到这种声音了。

  两只小船在湖里打桨战。一家家,一对对地漂过。

  在一个亭子里正写得高兴时,P、Y、秀、英、干妈、人艺、四先生们也来游五洲公园,Y先跑来叫我。他们都奇怪我为什么一个人来。

  本想到后湖来写日记,背《小小画家》,配谱。他们这一来,什么也没有希望了。P、Y、秀加入我的小船,绕全湖一周。快到岸边的时候,在斜阳的水影中发现迎面来的一只较大的船向我摇手巾,原来是他们也下水了。我们加入在他们船里,再游一周。

  和四先生去问包饭,外面散步很凉爽。回家,排剧、开执委会。决定出特刊。伴她们拍跳舞基练照片,十二时回。

五月四日


  “你怕难为情吗?我们回过头去不看你,快起吧!”笳们洗着脸说。“有什么可怕的,怪懒的。”

  起床的人愈多,自己再不好意思老睡着。

  天有晴的希望,小雨也停止了。

  从来没有合过音乐,多少新东西连谱都没有对过。今天就要上演,不能不准备一下,上午在“世界”合了一点多钟。还没有吃午饭便有人买票进来,我们只有赶快让开。

  人并不多,表演不大起劲。所谓《芭蕉叶上诗》,简直不成东西。剧情的结构太模糊,音乐也配得不恰当,至于当中所加的对话,更是乱七八糟。

  唐槐秋来看。他说我们的小东西以及音乐实在好,但《芭蕉叶上诗》便有待研究一下。他也希望我们将来有一个合作运动。

  遇小苏和钟嶽。

  第二场营业不大好,表演有进步。夜场满座。

  “老板娘”看“梅花”归。他的批评是:她们的东西已不成歌舞了。有香艳的草裙舞,京调反二簧,变化奇怪的布景。

  大和约到“上海咖啡馆”。遇谭、励。喝啤酒,吃春卷。

  有人说我变了!我自觉也是变了,P说什么没有良心。

五月五日


  P们已在吃稀饭,大概看见我穿裤子,问我羞不羞,其实我穿着短裤呢!

  虽然她现在不爱我,也许恨我,但是我总不恨她的,永远是爱着她的。在我内心里,近来的稍稍冷淡,是她对我的态度必然有的反应,为了痛苦和麻烦,还是这样好些。

  一、二场满座,三场有八成。分款六百多。听说“梅花”场场满。

五月六日


  今天换节目,时间不够,第二场加演《麻雀与小孩》。人美演《民族之光》时在台上跌交。夜场秩序不好。纸箭满天飞,《小小画眉鸟》,“嗤”。

  落雨,营业不行,只分三百五十多元。

五月七日


  整天落雨。音乐和表演都比较纯熟了些。收入和昨天差不多。P给我一小朵玫瑰花,她本出于无意,我也便无意将它保存。她,太……了。

五月八日


  本想叫这几个淘气鬼和我照一张相。去到“光千”,挤满了军人,因为今天是星期日。仅陪P们拍几张化装相便走。

  今天的广告做得很好:“最后一天,更换精彩节目。”天气也好,我们料想会有好买卖。

  看排练今天的节目,她们总爱瞎闹。

  第一场关铁门,休息后的节目太冷静,秩序非常紊乱。第二场更糟,演《大饿之下》后,便“大吃之下”,有人喊退票。我的心只是跳动不已,谁都害怕晚上的秩序,要是真的退起票怎么好呢?和黑炭、严励正在谈话,忽然台前打将起来。急忙跑去收乐器,老江的椅子已在空中摆来摆去,但始终没有落在人头上。

  秩序更紊乱起来,巡查队的手枪在台上作预备放的姿势,台下人也有的在袋里摸索。一时吼声震天,“打,打,打!”我跑到后台告诉她们不要在台上看热闹,恐怕发生意外。

  最后才知道,不过为抢一个位子,竟打成这样。一普通人被捕。

  谁都在心慌着夜场表演的捣乱,我一坐下乐师席便心跳。等No.11尾声的前奏曲做完,台上演着一幕幕的沉闷的跳舞。《大饿之下》的节目一翻,黑炭给我做一个怪样,想从椅子下面躲,我只低着头不管事。

  谢天谢地,也算平安无事地“派司”过去了,不但没有人“嗤”,有的还笑了笑,这不能不说是打了一次架的好处。因为他们闯祸人的心理是这样:他们不愿再度滋扰,使一般人讨厌;一方面觉得内心里有些对我们不起,就是我们做得坏一点他们也可以原谅。

  表演完了总是很快活的,况且今天的生意顶好,差不多三场满座,更使各人非常高兴。照总收入分配,我们共两千五百元。

  我们还谢谢“老板娘”带人来捧场。

五月九日


  开执委会讨论津贴分配办法。议决女的分为七等,男的三等,单位的比例是6,5,4,3.25,2,1,0.50。我是三等。

  提出一部分,发了两个半单位。拿了十块钱。

  小陈和七爷都是第一次游后湖,其余小白、人艺们可以算“半老枪”了。

  拍些小照,光线总是太过。

  在船中,玩水,拾菱角。

  唐三请客,唐槐秋做陪客。小白、秀文吃醉酒。八时多回。

  取相片,买东西。在床上谈天,一夜到天亮。

五月十日


  白要我伴她出去买吃食,已经十二点钟了。有新生张粲新。

  和美谈她的过去。秀文抱着我的一瓶大曲酒跑来跑去。江涛配八音杯。

  昨晚简直没有睡好,两个人那样的睡法实在太苦。老江和“老板娘”闹一夜到天亮,四点多钟起来收拾行李。

  七点多钟到下关,上招商局“江新”轮官舱。两人一间房,老江和我。

  在二号房(P、莉住的)打瞌睡,很舒服。回到自己屋睡觉,十二时起来吃饭。

  晚上在二号房谈天,隔壁小陈和人艺吵嘴。船抵芜湖,正落大雨,买干豆腐下白干酒。和英们谈天,十二时睡。

五月十一日


  长江的风景着实太好,当太阳初升,斜阳西下的时候,特别显得出那自然的美。朦胧的薄雾笼罩着江面,远远的帆船隐约可以看见,几个不知是喜鹊还是老鸦,老是跟船在空中盘旋,仿佛对我们有所寻求似的。我心里荡起一些悲欢的幻想。

  吃过午饭,便和P们站在船边眺望两岸景色,江边张网打鱼的很多。有时我给她讲一些农村生活的故事。

  远远看见一座白塔,那儿便是安庆。和P们试眼力看岸上的字,到底是P比我行。经我们上岸到近处考察,她说的“魏万新”、“裕中烛皂厂”都对。我不好意思,只有骗她说“王荣记”为“三荣记”。

  干妈的姐姐到船上来,我们也同在二号房抢东西吃。最痛快的是在下层抢楼上P的饼干吃。用手巾绊了她的脚。

  送他们上岸,沿途充满着抬面粉的苦力。P和一个小兵吵嘴。走不远便下起大雨来,回到船上再依着栏杆看趸船上的形形色色。

  莉可算是一个慈善家,每见乞丐总是会给钱的。船靠稳码头,一个老太婆从趸船上想跨过来,没有一个人肯帮忙她,莉把她搀了过来,原来她是一个乞丐,看见我们便跑着要钱。

  一个白发的老头划着一只小破船来要钱,喊出怪凄惨的声音,莉和P都掷了些铜子给他。

  回房看《聊斋》。黑、白总是整天守在我房里,什么也看不进,只有睡觉。吃晚饭才醒来。

  太阳将落,金色的晚霞散在江面的一角,映红了半边天;岸上矮树林立,茅屋零落地置在绿草的平原中,真是再好没有的美术画。和枝露跑过左舷看远处一座小山,等了一两点钟才到面前,那美处就别提了!

  正在看西方的残云,我的帽子落到江里去了,好吧,就此留作一个纪念。

  在七爷屋谈南洋和他们过去吃醋的故事。莉说什么二三十岁的李矮子,死心地爱上了她这个十三四岁的傻小孩的趣事。我不觉会联想到我自己,我现在对P也有点这样的趋势。但仔细一想,我绝不是李矮子那样思想,也绝不会花很多金钱作虚荣的进攻。再进一步说,现在的P也绝不是像那时的莉。

  夜十二时半抵九江。一个群众的吼声振荡着我的心灵,它是苦力们的呻吟、怒吼!我预备以此动机作一曲。

  近来总觉动笔很不大畅快,这是吸收不够的缘故吧!想到写信便头痛。四爷的信懒到现在还没有动笔。

  今天又是不能睡觉,外面吵得太凶。

五月十二日


  昨晚船到九江时,来卖瓷器的很多。写完日记到外面走走。

  我躺在沙发上和莉们谈小学时的故事。她要我就在那里躺一夜,免得她起来和我关门。这一夜,我睡得非常舒服,虽然没有垫的,枕头是一个化装箱,仅盖了P的衣服。

  清早起来遇国在外面看风景。这时正经过一处有古城墙的江岸,倒影被朝阳映在江里,那美处,就别提了!为了再回去睡觉,什么也不想看了。

  小码头都没有靠岸,所以四点钟便到汉口。四先生坐小船来接,已经预备好汽车直送到长江戏院夜花园里。这里比南京的住处更方便,更舒服。

  和艺去吃面,我全说云南话,特别觉得方便。“大光明”有郎德山表演。

  开房间洗澡,顺便洗衣服、理发、逛马路。和艺吃锅贴、四两玫瑰酒。

  白天在枝露房(船上),她对着我的耳朵低声说:“刚才艺和P打了一个Kiss。”我说:“与我有什么关系?!”她老是闹什么醋不醋,我觉着讨厌起来,不知她们(Y和P)是些什么心理!

五月十三日


  汉口的街道有些像广东,比较南京舒服多了。

  艺带我到武昌游黄鹤楼,一个好像和尚坟的石堆原来是孔明的七星灯。有两座高楼,前面的叫奥略楼,后面的因为没上去便不知。经过首义公园,走过狭窄的破街,到武昌艺术专校,遇贺某,拉了琴,吃了午饭。

  去坐火轮,来坐小划子,跑马路。所谓热闹的后花楼不过如此!

  在青年会招待新闻界,他们要求人美唱歌,张昕若给他们比较气忿的教训。当时吵了起来,有的退席。经他道歉,人美、莉莉合唱《勇健的青年》。

  合奏。

  心里不知想着什么,多少材料要写,竟一点也写不出。

五月十四日


  这次的表演算是顶倒霉。昨天来这么一下,使我对汉口的新闻界留一最坏的印象。今天有一则新闻是讥讽“明月”的,名字是《如此歌舞》。

  教育厅的交涉没有办好,今天只许演两场,都没有满座。表演和音乐都不起劲。

  起床和艺跑马路,做衬裤。在四川咸菜铺买两条莴笋在马路上一面走一面吃,好些人都看着我们笑。第一次吃冲鸡蛋。

五月十五日


  门口摆着一块大牌:“今日演四场:一时、三时、六时半、九时,奉教育厅令三时开演。”我们看了非常奇怪,回来一问才知道是教育厅要和市政府对争面子,罚停演二场,昨晚一场,今天再补这一虚账。

  艺以这次宣传不好,交涉欠妥,找总务部发牢骚。老张又是向例不服他的教训,说着说着大吵起来。艺说什么他今天不拉,我听了非常不高兴,也加入战线,声音比他们还嚷得大。由他们这次的口角给我不少刺激,想到这团体的所谓新希望,着实悲观得很,同时讨厌这种不死不活的生活。

  第一场演完,下大雨,大电灯上也流下水来。

  我常说我是以一个小小的孩子对待她,到现在我自己觉得惭愧起来了,我自己讨厌起我自己来了。我哪里会当她是一个小孩子呢?就说她吧!她自己也没有当她是一个孩子。哼!说什么漂亮话?自己骗自己!自欺欺人!聂子实在该死!

  和老张、严华谈人生问题,华说他自己太傻,他也一样地在痛苦着。据我的猜想,也许他和我差不多。我不也是傻瓜一个吗?何必要自讨苦吃,醒醒吧!

五月十六日


  算是在这里面鬼混了一年多了。在这么容易混的这一短时间中,音乐算是学得一点,但是对于音乐外的一切学科已经是大退而特退步了。最使我伤心的是白白用了不少脑筋去瞎想一些无聊的事,有时竟受了无限的打击,弄得不能做一点正事。

  所谓革命新青年的我,是不是应该有这样的行动?一天还沉醉在爱不爱的迷网里!

  时代的巨轮不住地向前飞转,现在的我,现环境的我,应该负起怎样一个使命,艰苦地干去。

  晨和艺跑马路,一切和昨天一样。

  开执委会,决定汉口演完不再到别处,即回上海。二时睡。

五月十七日


  前夜睡沙发,昨早落大雨,漏湿我半床被。于斯咏把我叫醒,后来她们都逗我“尿床”。今早来叫我的还是她,她几乎把我骗信了。

  说到真正的能同走一条路,同一思想行动,还是我的“三人”好。好久没有接她的信,不知她还是以前的思想吗?今晚接由上海转来的她的信,安慰了许多。

  拉一上午的基练。

  “长江”要我们明天还是演三场。本来合同上订好,礼拜一卖不到九百二十四元,从礼拜三起只做两场。明天的报纸广告已经改好,“长江”又自行改为三场,一面来向我们交涉。我们为顾及到演员的身体,实在吃不消了,只有坚决的否定。当局对张昕若的态度也变了,我看这事恐怕会决裂。

  秩序非常坏,观众并不是对我们所表演的不满,而是三场连续卖票的害。便是“随时入座,均可全看”,因此随时都是出入不绝。

  第二场的《双鹅舞》拉错了,弄得舞台上也随着错起来。有人还以为是艺错,其实是我错。《月明之夜》倒是他错。

  在别处表演《蝴蝶姑娘》掌声很小,甚至没有人拍掌,这里却是从开幕便响到底。

  虽然演了三场,我的精神还好,回来总想打架。

五月十八日


  生长到这么大,算是第一次看见这样可痛心的事。一个二十几岁的大男人痛打一个小女孩。我为这事要流泪,要发狂!太使人过不去了!

  严华骂小白一句孙子,她大发牢骚,他气得起来便打。先用漱口杯向她一掷,没有中,后来重打了一拳、一掌,她大哭起来,一面吵嘴。

  他妈的,为什么总是碰到这些无知识的人?前途茫茫,所谓“明月”,不过如此!算了吧!别想什么有望无望,另走他路吧!着实不愿再看这些不平的事了。

  我的心在痛!要想写的还多,但什么也写不出。

五月十九日


  今天表演两场,松闲得多。表演《小小画家》的“先生”比昨天有进步。

  晚上这场的人还不少,但票总卖得少。散会和艺出去吃点心。

  写四爷的信,到四点钟。

  “天一”的事,多半无望。别的进行,似乎渺茫。回到上海,如何下场?!外力诱惑,防不胜防!办事人员,荒里荒唐。“明月”前途,着实悲观!

五月二十日


  很早便听她们吵,四先生的基练,少甫的cello,闹得不能睡觉,还没有睡到三个钟头。

  落很大的雨,第一场有一百人左右,第二场所多有限。

  “爱是很神秘的东西,天天拉在一处谈倒没有意思。”严华在谈爱。我听他和张昕若在那儿谈,我加入。

五月二十一日


  长江戏院来一个违反合同的最后通牒,他倒说是我们违反,他有确证,从明天起他要开映电影。

  连过去七天都对拆。到下午四时我们没有答复,他们把广告通通改了,外面的相片也收回来,大有要决裂的样子。

  晚上有好些新闻界记者出来做中间人调停,完全是替影戏院说话的。有时讲的流氓话,有时总是以军政的大帽子吓人。

  三点半还没有解决。吃酒席。上P屋。

五月二十二日


  谭病。替他做《剑锋之下》,还不错。七爷的“先生”不行。

  陈真是双料猪猡,今天费了力订新合同,他得罪了新闻界,合同撕碎,最后又道歉,承认合同。

五月二十三一二十四日


  说话总是说话,吹大炮总是吹大炮,只要实际干起事来,什么都可看出。七爷是一向好吹的一个,不,他们黎氏弟兄都是这样。不论什么事,他总是吹他怎样能干,怎么比别人成,但常常露马脚,自己却还不知道。

  他常说他从前做《小小画家》的“先生”是怎样的好,我们看他那神情,也好像是很不错,谁知上台会糟成那样!表情过于做作,使人讨厌。唱歌的错误,扯得一塌糊涂。

  天气特别闷热,一起床便是满身大汗。洗了七爷的剩水澡。

  她们都有爱听故事的脾气,我只要和她们坐在一块,总是要被抓住讲故事。我从来是不会记住什么故事在肚里的,要我哪里去抓那么多故事来讲?!然而,我每和她们在一块,总是我讲得多。谁知道我那些所谓神鬼奇事,简直是当时瞎编出来的。

  昨晚在女宿舍编故事,最高兴的是英、胖姐姐。一会儿莉哭了起来,她说有男人在屋不方便睡觉,于是我们不能不走。今天英一见我便叫我讲,我宣言不再上她们屋。

  胖姐姐请我宣讲爱的教育,“六千里寻母”。虽然我的喉咙都说哑了,我觉着特有兴味。她听了只说惨极了。

  张粲新发病,因为吃了冰淇凌又洗冷水澡。在先喊肚子疼,她请我代领钱。胖姐姐扶她进房,简直哭喊起来,我奏完前奏曲化装,听说她已失了知觉,我急忙跑进去一看,她睡在床上滚来滚去。钱太太已经给她吃过“十滴水”,浑身刮得通红,她的眼神已呆了。来了一个卖票的在她身边捏筋,她的神志才渐渐清醒。因为她睡的床太热,上面又有电扇,我把她抱到外面的藤床上,这时可以说话。外国医生也来了,打了针,用冰冰头,花了三十多块钱。这医生是德国人,他可以讲七国语言,可以写中国字,长得很漂亮。我对他起无限爱慕。

  今天两次的《剑锋之下》,比剑都没有受伤,第一场是人美做。

  演完在电扇底下一坐,英要我讲故事。当时又编了几个,最好的“王大妈”,其次“宿柩所”、“奎星楼”都还不差。

  “长江”因为今天总收入只有两百零九元,他们向我们提出以“宣扬艺术,普及民众教育”的名义要减低票价。老张为避免交涉的麻烦,约我到对门万国咖啡馆吃西点。他不说我还不知道,昨天出来调停的新闻界中间人陶、徐、叶,今天找别人转告我们要点报酬费。老张答复他们,我们已有准备,这报酬是高尚的,文雅的。具体些说,不是送钱。

  在外面和茵、枝露讲一宵的话,有时张粲新蹬开被,我们招呼招呼她。我谈话最多,告她们我的过去,好像叙说一篇小说一样。

  天亮时落大雨,我们肚子饿得叫,守在门口买油条吃。

  没有睡多少时间,精神不十分好。

  新闻界敲竹杠的简直拉明叫响地讲起价来,三家报社各报一百元,另一转告人也要所谓水利。

  和茵们讲故事,一个“三小孩访仙记”、“李家福和渔翁”。

  到“大智”洗澡,到戒严时间回来。

五月二十五日


  白天被茵逼讲故事,“开锌矿的旅行队长”。晚上和茵、静、枝、白讲“新娘鬼找人”,她们说“血溅鸳鸯”,又讲“父亲的魂附在听差身上”、“女鬼附男身”。最好便是最后一个,我也不知怎样会编得如此妙。

  到“中央”洗澡,和艺吃刨冰,回家和于斯咏闹聂家村。

  讲故事渐感很深趣味,以后常练习,相信不会没有益处。

五月二十六日


  一些捣乱分子以《漂泊者》的主演王人美换人为借口,乘机大捣其乱,当严华唱“干!干!干!”时,楼上嚷着退票。闹了五分钟久,秩序依然恢复。

  休息时回家问明情形,老张报告他的危险经过:

  “我听说闹退票的人已经走了,我要到律师处,一出大门便有三四人从戏院追出。‘喂!Mr.张,我们和你开开玩笑,走!’几个人抓着我的后领,一会儿又冲上来一批,我看势头不对,脱了雨衣便向戏院里跑。雨衣里有五六十块钱,还有一份拿错了的合同,新合同拿成南京的废合同。”

  罗先生和几个友人商量结果,决定明天停演,由警备司令部来命令给“长江”,以今晚会场捣乱事作为借口,明天有便衣队保护上船回沪。

  谈得很晚,现在四点钟。困极!

五月二十七日


  今早接着讲昨晚没有讲完的故事,情节有点像“God sees the truth but waits”。小白说她都听得快哭了。

  奇怪,近来真不愿把日记给别人看。从前给P看过好多次,觉得好些麻烦。我决定不再给她看了。

  她不知抢过多少次,今天终于被她抢到手了。

  我坐床上写,她轻轻走过来一把抓住,幸好我拿得紧,互抢了半天。我发明了新的抵抗武器“咬手”,她败了,被我咬了两三口。虽然抢不去,闹得一点也不能写,只有放在箱子里。谁知我走开的时候,她已偷偷地取出,我一把抢上去,肉搏了半天,日记本已揉得不像样子,我松了手。既然给她,只许她在这儿看,不许带走,因为用代名的关系,她也看不出头绪。吃饭的铃响了,我收回。

  快到表演的时候,什么消息也没有,什么命令也没有到来。饭后在白床上抓子,到表演时才散。

  连演三场,屁股都坐得怪痛。每场的人是少得可怜,但奏起乐来倒也清静。

  戏院的钱是不付,新闻界敲竹杠的也是追得紧。老张、罗靖华又不出面,陈找来捣乱的流氓也向我们敲起竹杠来。今夜演完后,四先生报告这些经过,我们几个男的讨论出一个对付方法,总是把责任推在张、罗身上。对新闻界尽量采取客气的态度,拖过这两天,最后由黎、谭代表说话。

  关于命令停演事还没有进行妥当,大概明天可以到。四先生找罗催办。

  要伙食钱的也是在逼命,费了多少口舌才送走了。

  现在我们只期待着那命令的到来,能够脱离这可怕的恶窟。至于以后的交涉,当然诉诸法庭,由罗靖华负责办理。

  做了一个呈文到警备司令部,报告张被抢事。

  人艺说我和小陈调戏他,他睡在被里连声地叫他的保护者枝露,我们大笑。

  我都脱了鞋预备睡觉,秀文叫我过去,讲了两个小故事。和枝露医肚饿病,茵要我还她一个故事,因为前几天骂了她一句“大丫头”。小陈也要讲一个。正要走回来睡觉,静和白也在那儿讲。听了她们的,不能不又还一个。

  今天天气比较冷,蚊子少,人又疲倦,一定可以睡好觉。

五月二十八日


  这次到汉的表演,算是绝大的失败。这失败,是必然的,是在预想中的。

  武汉艺术学会写一封信对“明月”是取进攻的态度,指出音乐、表演的缺点,我对这信非常表同情。一点没有说错,尤其对于几个无意义的、瞎凑的所谓伟大歌舞剧,他们已经看穿东拉西扯的黑幕。对于音乐上他们观察出提琴的出风头,便是艺制止别停奏的事实。他们排了一个歌舞团的等级,是“梅花”、“霞云”、“明月”勉强、“桃花”。这倒要斟酌一下,因为别的歌舞团很少看。

  报纸上也大骂起“明月”,所批评的缺点都不能给我们有半点反驳的余地。根本自己的节目不行,表演、排练不熟,大明星的嗓子也是倒得一塌糊涂,常常换人替做。最使人不满足的是《漂泊者》,连我们自己都看不过去,哪里还会使观众满意呢?!《芭蕉叶上诗》的对白,简直糟透。严华讲的是北平话,有土音,“这会儿哪有你的爱人儿?”他那鞭子向台下一指,这算是唱京戏吗?说到表情,太装作平板,讨厌!

  原来钱太太也观察出罗卜条的丑态。他妈的,我真替他脸红,这可怜的饿鬼!其实这么一个小孩子,她能给你感到什么?态度如此显明,自己还不知道自丑!唉!

  命令还没有来!今天依然表演三场。

  上午和钱太太取裤子,吃冲鸡蛋。

  第三场演《剑锋之下》,打败仗时碰了小白,她骂了一大套。我不理她去卸装,回来向她道歉,说了“对不起”。

  秀文、茵、陈情来逼我讲故事,当时又编了一个“活神仙访铁风寺”,一个短笑话“顽皮的小学生”。正在讲得起劲,秀文的眼睛只向别处凝神,有时发出笑声,有时一只手盖着嘴作惊喜之状。我知道她绝不是听我讲的故事发笑,当我停止我的谈话时,她轻轻地对我说:“聂子!你快看那边有好把戏看,哈哈!”我抬起头来一看,真的,啊!严励和许曼丽,特别快的严华、张粲新……

  时间已经不早了,所谓把戏还没有散场。小孩们要我和他们开开玩笑,我高兴地起床从后门绕到前门进来,进门便问:“张先生在哪里?”完全用的湖北口音,这一来吓得他们魂飞天外。

  茵说给我一个短故事:“一个人被他的爱人骂。写完日记,哭了。气得睡在床上。完了。”

  第一场演完后,和严华排练新剑法,滑一跤在石地上,碰坏了左手腕,晚上两场都没有拉琴。干妈、胖姐姐、艺、景、秀、陈帮我上药,揉擦,我谢谢他们。由这点小事看来,可以清晰地知道人对我如何。

五月二十九日


  秀文小妹妹每天有空便抱着她那小洋娃娃,近来对我还不错,常要我讲故事给她听,我观察到她近来的脾气变好了一些。

  干妈把我叫醒,出去买软片。吃过午饭到前花楼,民权路,买五味姜。她待我真像我的母亲一样,她和我洗衣服。

  谭在昨晚找过老张一趟。他出去躲了这几天,原来是用公款开十二元的房间,惬意地住着。大家都对他不满,清早便吵得一塌糊涂,你一句我一句地批评他的不对,素来不多话的严励,也发了一大堆牢骚。本来太使人过不去,我们在做牛马,给他们管钱的自由享乐。

  又被“敌人”碰伤右臂,奏乐休息一场。第三场因为是最后一场,谁都愿意特别用点功夫,我忍痛去奏乐,似乎比以往起劲得多。

  胡笳病了,常去招呼她,演完在她床旁谈天,有茵、胖姐姐。又是谈到爱,不知怎样扯到罗卜条。胖说他们在南洋时她不过是像小白这么大的小孩,他竟对她常常欺骗揩油,正如他现在之对小白一样。我又想起一天早晨他和P在会客室,P坐在他身上哭,我问为什么,他说是他招她的,一会儿又说是她身体不舒服。其实我什么都看得清楚极了,一定是罗对她揩油。

  谈了一些无聊的话,过后想想又懊悔,何必要给人取笑我?!

  十六天的牛马生活终于耐过去了,要是再演下去,恐怕会死人。昨天笳子曾昏倒在地下,医生要她今天不要上台,她的角都找别人代。别人呢?也是病得怪可怕,每天十二个药罐,谁的脸色都是苍白得难看。

  “长江”找我们去结账,他从前说住夜花园是不要钱的,现在他算每天三十元的租金,其他水电、煤费,共欠他九百几十元,这简直是大敲竹杠,我们否认。明天请客开谈话会。

  船票已定好,明天下午上船。

  老江和少甫、七爷在谈团体的将来,他们感到有排新节目的需要。老江在大吹大擂,七爷在打和声,少甫总以老行家的态度摆臭架子。我看到这态度总是讨厌得了不得,不愿多半句嘴。

五月三十日


  决定今天上船。起床便乱着收行李,被艺拖去吃湖南米粉。因为心里总觉得今天的事多,还出来耽搁这么长的时候,所以一点也不高兴。

  想加入我们的那小孩聂挹芝老早就跑来,他那可怜的眼儿向我们每一个人凝视,看他几乎想疯了。

  几个人讨论要不要他来的问题,结果是到上海再答复他,由我代表和他说话。

  昨晚又坐一通夜,到今早六点钟才睡,有黑炭、七爷、少甫。

  午饭后,大家都收好东西预备上船。床、桌搬走,篱笆打破。在夜花园和“长江”间的走道中休息等候。和杜家小孩玩。

  吃过晚饭汽车来,四部漂亮的敞篷新汽车摆在门口。他们上车时拍了一张照,时近黄昏,光线不好。

  很平安地到码头,上“怡和”公司的“公和”船。坐房船,比“招商”的官舱干净。我的同房是七爷、艺、弦。

  开船前一刻钟张昕若、罗靖华到,留张其琴在汉追款。据说今午宴会谈判结果颇佳,敲竹杠的新闻界也到。便是这样应付了,没有再给钱。

  老张在我们屋谈,有时又和艺吵嘴。我们催他赶快清账,他说起来倒是容易极了,只要一两个钟头便可弄好。现在的经济管理已分散为四份,张、严、罗、四先生,我看他们怎样报销?

  特别疲倦,不敢晚睡。他们正讲得高兴。

  不觉又混了一月,再回到上海了。这次回上海应当多想一下自己的工作问题。

五月三十一日


  昨晚睡得相当舒服。起来看风景,各屋都走了一转。

  上午九时抵九江,我在写日记,他们打字牌。和人美、秀文、张弦上岸,走了好几家瓷器店,什么也没有买成,拍了两张照。

  回来探问详细是十二点开船,弦、艺、秀文、我再上岸去替美买凤碗。上一家小馆子吃小包子、鸡丝面,秀文怕我们误时,气得她什么也不吃,老催我走。

  谁都买了江西瓷器,在船上摆的摆,送的送到屋里来。我本来不多花钱的,看着他们买得热闹,我也买了一元伍角之多,到各人屋里走一走,都摆起瓷货摊来。

  日落时到安庆,船没有靠码头,打了两个圈便向前走。

  拉了凳子坐在船旁走道看书,讲故事。胖姐忽然哭起来,我看见别人哭,几乎也把我的眼泪引出来。我猜想她的烦恼不见得不和我差不多。

  晚在房里“捉曹操”,处罚很规矩,玩到尽兴时,搬凳到外面讲故事,编“金殿”。风冷回屋,又讲“可怜关里月”。

  胖姐姐总是哭,惹得我心里更难过。

  回房睡觉,又碰钉子,我说我要睡觉,他们都态度显明,带发脾气地走了。

  抵大通,刚预备睡觉,出去看热闹。枝露们叫去讲故事,英、陈、杨、聂联盟不睡觉,我勉强答应慢慢支持着看。终于睡了半点钟。在这一夜,我编了“双鬼迷人的皮鞋店主”。试验脉搏、心搏,英、茵被气走了,本不是我自愿说的。天快亮来睡觉。

六月一日


  钱太太和茵来把我叫醒,茵说对不起,这倒是出我意外。

  白天和秀文玩了些时。

  一个人在船旁思想这次公演的结果,又想到回沪后的工作问题。

  这次旅行在我个人的观察,可算是大部分的失败。

  个人方面:

  1.预定旅途中的工作计划一点也没有做到。

  2.湿气加重,身体较前瘦了些。

  3.常受刺激,心灵不安。

  团体方面:

  1.节目不良,嗓子坏,布景褴褛。临时换人,使观众不起好感,大嚷退票。在京、汉留污点。

  2.汉口新闻界的纠纷,弄得胆战心惊。

  3.内部纪律的放肆,意见的分歧,常阻碍事务进行。

  4.汉口营业不佳。

  5.熊福熙话剧派的进攻。

  6.可怕的病人。

  虽是如此,但也有一小部分的成功,是女生着制服,不化装,是别的歌舞团所不及。对外庄严,不以香艳肉感为号召,提高歌舞界地位,不然汉口人总以为歌舞团必是“梅花”之流。

  晚开第五次执委会,在我房里。讨论事项很多,如催报账,发酬劳,张粲新……十二时散会。

六月二日 午夜一时一刻


  洗完脸,船便进吴淞口,九时一刻便靠元芳路怡和码头。下着毛毛雨。

  坐汽车经过大马路,各人都觉异常的快活。雨更大起来。

  到家十点钟,张国基住在我的房。各处都收拾得极干净,一进门便舒服。

  院子里的草也长长了。那个被刀刺破的心仍摆在墙上,难免不要我想到疯狂破脸时期的生活。

  给弟弟一个珍珠瓶。曼丽要去一张violin影相,秀文小妹妹要去一张长城风景。

  今天是去年自南京回来整一周年纪念,也是六月二日到上海。那时,打碎汽车玻璃、火车茶壶。秀文的眼睛像我的。

  午饭后到锦晖家,谈作中国歌曲和今后我们研究音乐的出路,应当从中国音乐上多用点功。我也常如此想,经他今天更深说一下,使我很兴奋。

  “联艺”公司由潘家瑞办一新艺歌舞团,前一向请锦晖主考,并无其他背景。在先我们还以为是他捣的鬼。

  “新光”演“天一”出品《有夫之妇》,里面插有我们拍五彩片《小小画眉鸟》。艺提议去看,我主张弄赠票。最后决定看齐天舞台中外合演的《可怜的秋香》、《三蝴蝶》。

  在“又一春”吃饭,有七爷、艺、谭、我四人。抱着热望看歌舞,进去还只有十人在座,买了小报来等时候。

  开幕了!变把戏、少林拳,休息五分钟独唱,《可怜的秋香》、《三蝴蝶》。所谓火奴鲁鲁歌舞团,便是从前和老江在“九星”看的花子洋人弄guitar、吹号的所办,现在更不如从前,简直狗屁、胡闹、浅薄。还有那电术更是讨厌。

  我想起那拉提琴的样子,马上便想吐。还有钢琴solo。

  今天本来最快活,碰了这个鬼,谁也不高兴。七爷想到“荣兴公司”试一试,抓回三元四毛的冤枉钱,或是要倒霉到底,谁知还没有开张。

  气总是下不去,到“大世界”走了转,稍稍解了点愁闷。回家坐洋车,又冷又困。

六月三日


  预备今天做很多事,结果瞎跑了一天。

  睡到十点多钟才起,很舒服。随便一混便吃午饭。发了一个单位,到折西家,送他们一对小花瓶。后来和七爷、人艺、谭去“新光”看《有夫之妇》。

  这部片子,在国产声片中算是进步了些,在情节方面已稍带有前进意识。描写工人生活的一部分,着实是过去中国片所未有过的。从头看到底倒是不十分有讨厌的地方。

  在工人受伤,夫妻二人的谈话,应当还要加长些,有力些,使得深刻到每一观众脑里,因为那是再好没有的可以鼓动的良好机会。就我看到的这点,料想他们会如我所想的去说的,谁知他们胆儿太小了。

  结果的两响枪声,太不使人紧张。至于最后的收场更是减色不少,法官叫带下去,究竟是算怎样?

  去这趟京、汉,我的体重减轻八磅,136—128。

  在永安公司和他们分手,到“大世界”取相。第二卷又废五张,都是曝光过度。小孤山也拍坏了。

  剪了发想到“夏令配克”看《血溅情鸳》,到那里才知道是猪表演。票价太高,懒得看。

  洗澡,洗衣服,身上觉着轻松了许多。

  孟先生来谈“天一”拍片事,我们认为今天所看《有夫之妇》中所插《小小画眉鸟》的五彩片,简直太“拆滥污”。他说这是试验,以后再不会发生的。

  想到我们的五彩片,实在可怜,音乐声太小,人影不清。比和他们配奏的《月下花前》还不如。

  关于订约事,明天开执委会后再答复。

  罗卜条、张国基、南洋人黄某、小狗们都在我房瞎闹、练功夫。

  阿新踏断蚊烟香,十一点还出去买。路上掉过一次,回家又落地一次,碎得不可收拾。

  要回家信和“三人”的信,又是两三点钟才能睡觉。

六月四日


  从梦中醒来,好像见人美的影子开门出去。她穿着练跳舞的短衣,向我微笑了笑。

  就此起床,已经八点钟。带着阿新、秀文到静安寺寄信和买《三星歌集》,顺便到折西家,他们如从前一样生活着,似乎更快活些。玲仙差不多拍完了一个片子,小玲还跳“胡拉舞”。

  回家开执委会,到吃午饭还没有讨论完“天一”合同。饭后续议,大概有这么几个议决:(一)决定和“天一”拍片。(二)收音,起码一百元一片。(三)开拔前所发四元津贴,不作比例算,一律平均。(四)现在暂不扩充,汉口的家门暂不收;江涛介绍的黄某有允许的可能。(五)四先生在汉口交涉的来信说,他的意思以和平解决为妙,至少能拿到五百也就算了。我们同意。(六)严华、张昕若辞职不准。

  吴和来,他说郑雨笙已回沪,住吕班路德律楼上。

  孙瑜、金焰来。金说我们努力地干一下,他做出很知道我的神情。在房卖力,打翻痰盂。在院里练功夫,满身灰汗。

  到锦晖搬的新屋,他认为我们所商量的已经妥当,他有事先走了。

  突然想到从声乐上去努力,越想越觉可能。我的年龄、体格、气功已经够资格。马上买书去,老主人不在,他女儿大敲竹杠,懒得买。

  晚饭后在院里乘凉,秀文做软骨人,累得我要死。张粲新和华谈情话,英和于斯咏大唱十里长亭,惹得她大哭起来,因为明天就要和情人分别了。

  自从回到上海,总想往外面跑。七爷都预备睡觉,谈得高兴,又穿了衣服约了黑炭、黄、少甫、我到“新新”打弹子。我到底不行,简直瞎碰。

  上小馆子吃汤面,跑路回家。沿途打了磕冲,做了梦,竞了步。到家两腿酸痛,黑炭只想找人按摩。

六月五日


  找周玉麟谈了一个多钟头,她和邹的事早已解决,她打量明年回滇一转。

  周耀、王志符家坐了半天,约到“暨大”宿舍吃午饭,遇很多同乡。他们问到我这次表演情形,发出使人怪可怕的、讥笑人的眼光,我想难免不是受上海的小报造谣的影响。他们索性痛痛快快说出来还好,这样一来,着实令人不好过。

  到“大鹏坊”访周咏先,他病卧在床。谈些艺术运动的话,批评国产片的退步。她(吴家芷)比以前胖得多,正给那发着热的小孩吃奶。他俩都在焦心着,“小孩也病了,怎么得了?!”

  周耀得黄疸病,胆汁流出,满脸现绿黄色,眼睛都黄的。

  剩我、笳子、钱太太在家。在先和秀文跑冰,她被人拉走了。

  我决心好好地打一天琴,拿了Sonatina〔小奏鸣曲〕开始工作。倒霉!坏了一键,简直不能耐心地打完一遍。

  小章来,笳叫去谈天,吃藕粉,回来睡觉。

  四爷来信,附寄《农民周刊》一份和给少甫的信。

  他首先一件事便提到万山青,和我打起醋罐子来。他对我谈“明月”意见,非常同意。他总以为游苏俄是唯一出路。

  孟来谈“天一”事,他因戏剧协社要开会,坐不到一刻钟便走,没有谈别的多话,大概他们快公演了。

  请和我们看房子的张国基、黄先生、阿新在中社吃西餐,主人家是我、莉、谭、七爷,靖华是陪客。

  P又来抢日记看,到底是我胜利了。后来在她们屋和胖姐姐谈话,她说我自汉口到南京时心里想的事终于是会成功的,她说得我摸头不着脑。但细想一下,她刚才曾和张静在院里谈话转来,她突然提出这话,必然与此有点关系。相信定是轮船中坐夜事由张静报告了出来,她便以为我是真的来,其实我才做梦都没有想到。在先我还以为她很能理解我;我看不过是部分地知道我而已。老实说,美和笳还能真的多知道我一些。

  看了P的照片。在抽屉里翻着日记,她也不许我看,于斯咏多嘴“情人抢情人的日记看!”“什么话,缺德!”两人如放连珠炮般地吵了起来。

  笳子说她也同样地遇到可怪的眼光,并且有人坦白问她谣言事,人家都希望她脱离。她现在的大个,已经是相当地占领着她的心灵了。哼!这孩子的病也好了!

  天气渐热,门前空地的蛤蟆也奏起乐来,多么可爱的夜!

六月六日


  胖姐姐的弟弟在他的家乡青浦烧香过生日,这里请我们到她家里吃面。

  五部车九个人,拖到菜市路小菜场对门一家豆腐店楼上。小小的一间前楼,挤了这么多人,倒也有味。她父母对我们很客气,但言语很不大懂。我冒充说几句上海话,还可随便应付。

  阿新陪我到“王开”洗照片,认识人美的同学陈某。

  “天一”布景主任沈西苓和七爷谈,他知道我是怎样一个人,谈起来非常投机。孟来,同到锦晖家。又定后天端阳讨论剧本,我带了故事来看。

  靖华请客到“大富贵”吃饭,后来邀了张国基,昕若来作陪客。

  在国、美屋翻看照片,今晚的P十分好,似乎有复原的样子。但我敢相信绝不可以持久的,还是少想些吧!

  把玩照片的兴致翻了起来,回舍又翻了好久才睡。

  好几天没拉基练了,有时间都伴小孩们跑旱冰。

六月七日


  起来便跑冰。金焰来,拍了小照,谈了汉口事,他也替我们着急。他一有机会也来一点直接进攻的方式。留他吃午饭。

  打一天球,冲凉洗澡。茵请我吃了面。和枝露谈天。

  看《深闺梦里人》,连看两场。导演刘别谦当然不用说。至于表情真令人佩服。老江在讲话,什么也写不出。

六月八日


  端午节,家里预备了粽子,我吃一个的四分之一。

  今天第一次拉基练,自到上海后,拉起来手特别酸。午饭后拉《夜花园里》给枝露唱,我相当欢喜这歌。

  周耀来找我,说我母亲已出来,是我的一个亲戚姓冯的送来的。我听了非常诧异,急忙跑到周处,原来是冯四维,一个大胖子。他是和王志符的母亲一块来的,周听错了。

  我带他到家,谈半天话,他向我借一二十元钱给店账,我哪里去找钱?!只有对不起他了。

  在锦晖家等“天一”的人来谈剧本,失约了。我们在那里吃晚饭,喝烟台啤酒。

六月九日


  什么希望都成为泡影了。乌正阳角还是无望,我知道一切作用,也只有自己告退,免得讨人厌。他妈的,任你多大天才,想在“明月”发展总是靠不住的。

  早上周伯勋来,他留起胡子来,演《续故都春梦》。

  白天和笳们谈,在她们屋乘风凉。

  老江谈得有味,他是打混饭吃主意。

六月十日


  醒,睡在床上,P来找江闹半天,回头又叫我起床。我懒极,不理她。

  小箱子一开,日记在她手里,穿着短裤背心便跳下床来和她赛抢。她终于抢去看了一天。

  拉胡琴、唱歌,便是这样混一上午。

  今天是预备到苏州去的。生活的有变动,使人忘了一些心事。

  江拿国的箱子,我向P借绿布箱,在这点上我得一点点安慰。但临行时给她拉手,她竟不出房门,装腔作势,太使人失望。

  走到老张家,和张国基、罗靖华坐了一会。两部洋车,一直拖到火车站。

  被炸弹炸毁的房子,触目皆是。火车站除了月台和几间卖票房存在以外,简直破得不成样子。

  没有开车便睡着了,直到青阳港才醒来。

  下午五时半到苏州,人力车拖到三元坊暨南中学部。许赞成招待吃饭。

  所谓海威伊音乐队已登了英文广告。晚上合奏有guitar 2,mandolin〔曼陀林〕 1,ukulele〔尤克里里〕,我的口琴独奏。

  散步到公园,电影院就在这里面。回家写信给姐妹们。蚊虫多极,被招待到楼上,傅某让床给我睡,这儿蚊虫还少。

六月十一日


  虽是短时期的分离,随时都会想念着她们。尤其是P,她的小脸,肥美的腿和手,随时都在我眼前闪动着。

  一个人在公园散步,感到分外的孤寂。我这么想,要是永远别了她们,我将会怎样的难过?!然而,终于是要分离的,我总觉此地非我久留之所。在“明月”感受到的酸辣,到现在是不能再忍受了!我的心不住地震颤着。

  总会忆起她抢日记这回事。在现在,我所能得到些微的慰安,也不过至多如此而已。至于想恢复到从前那样,她主动地对我好,也只能想想罢了!想实现,真是梦想!!!梦想!!!她过去对我的好,使我一刻不能忘记,过去了!过去了!过去的一切都是快乐的!忘了吧!过去的一切!重新开辟新的道路!

  坐在小亭子里玄想,公园电影院的音乐奏起《春天的快乐》来,给我思想从美洲拖回恒德里来,又转移到往事的回忆。

  我的“非洲博士”演说,想不到又会跑到苏州的舞台上来。表演结果还不错,观众多是学生。

  想到材料的无意义,改变一下方式做反帝宣传,结果大失败,因为他们不懂国语。

  这是苏州惟一的公园,来来往往,成对成排,白衣黑裙,简直是云南的景色,不禁想起庾庄之游。

  整天的大雨,没有一刻停过,也许是节目Singing the Rain〔《咏雨》〕的神灵吧!也就好像在汉口演《三蝴蝶》时总是落雨的。

  从公园回校,正是大雨倾盆之际,一把小伞遮住两个大人,走到学校,混身没有一处干的,两袖可以拧下水来。

  由校到公园,两人坐一部洋车还加一把伞,依然混身透湿,坐得又不舒服,我一动他更大笑起来。

  晚场不来宣传,加奏banjo〔班卓琴〕、mandolin,也不大行,心里很不高兴。

  回校雨已停,垂头丧气地去睡觉。

六月十二日


  起床较晚,报载“世界闻名的海威伊音乐队”,这未免宣传过火。但广告却比较在汉口的“明月”神气得多,中、英文都有。

  无事阅《读书月刊》,看完田汉的《梅雨》,乱翻一阵。总觉日子特别长,说不出的不耐烦!

  带了小洋两毛到小馆子吃炒面、咖啡。看许赞成不见得有昨天高兴,对人的态度也两样些。无疑是“Angro,Angro”的失败。看看他们的冷眼,我对我立脚不稳、不能自信的表演更胆怯起来。

  听他们说:“Singing the Rain后,《黑人舞》便出去。”这显然有排斥我的意思,我自己有数。索性一个滑头,正好我不愿意把我这特有的技能,大放盘给那些不懂国语的人鉴赏。

  站在场后看白戏,听音乐,可惜声音太小。老江的唱歌也不敢放大胆地叫,只见他那小腿颤抖。黑人舞太简单。总之,到底浅薄,一点也不会给人感动。音乐的成效,起码要给听众受音的激动而震荡当时的情感。奏完有人“通”、“嗤”。

  和老江游公园、跑马路。他怕见人难为情,决定今晚不再回校,演完直到阊门外住旅馆,明日返沪。

  在后台唱的歌《夜花园里》、《夜来香》、《芭蕉叶上诗》唱得怪有味的。谈到恋爱,他总以经验者来当我的教授。他以国的美,和他俩的稳定而自豪。的确,本来值得自豪。

  场内充满了黑衫子白马褂,这几位“海威伊”高兴得发狂,他们的风头主义原来是为了这个,不能不算是他们的成功。跑出跑进地追逐,吊膀子,看着怪可笑!

  在公园椅上随便记一记这几天的经过,游人走来走去,写得不很痛快。

  雨后出了大太阳,心境顿觉开展,游人也增多了。

  第二场完,和江在公园椅上闲谈,喜鹊嘎嘎地在头上叫来叫去。

  “老江!赶快找,凳子底下有皮夹子没有?”我无意地笑着喊了起来。

  “不错,一定有点喜事到来。”他一面答我,一面真的低下头去,我们两人的眼神都在周围的杂草丛里搜寻着,话也不讲了。

  在公园里徘徊,看“暨南”学生追逐女性,他们对于这一门,着实有超人的本领。一个在我眼里看还不差的苏州姑娘—学生吧,被他很轻易地便勾上手。一个相貌比较文雅的小黑脸上前说话,一会儿便开始并走着。他们不敢并肩,距离在五尺以上;又表现着极不自然的表情,一看便知是吊膀子勾上的。

  日落、黄昏、入夜,大自然的陶醉。不愿进院里去喝热空气,我们的腿已走得相当的累,想到那边围树的椅子坐一坐。游人已经少了,这里特别的寂静。

  “咦!那是什么东西?”他没有说完,摆在椅上的一个小钱包紧握在我手里。我禁不住地喊了起来:“哈哈!喜鹊显灵,找皮夹竟应了我的口!”“快走!到那里去!不然……”

  我一面走一面摸索这小宝贝,想在这铜子袋里会发现大洋或角子。我们在另一排椅上坐下了,偷偷摸摸地把铜子倒出来。总共小铜子四十四枚,找不到一个白的东西。

  在穷得没有一个铜子的时候,发了这笔大财自然是喜出望外。马上跑到小店里买“加力克”一包,三十枚,是老江的;剩下十四枚,该我买糖吃。

  和卖票的谈天,老江又得到大吹其牛的机会。他自荐他是《野玫瑰》里的打鼓佬,他曾做过多少多少影戏,他还可以叫王人美来此地表演。这次音乐队请他来只待两三天的原因是要回去拍戏,那人当然对他有好感起来。

  第三场完,在账房等钱,老江想多搞几文,结果两人得十元,他们说是通通平等。弦线生意也做不成,他们也是穷得很。

  老板请我们到“大华”吃夜饭,特别招待,有“大光明”经理做陪。

  这几个“海威伊”在席上特别规矩,话也少说,吃菜又文明,这倒是出我意外。

  十点半钟才散席。店铺大都关了门,沿途问着警察向阊门外走去。在“孙天禄”买不少食品,麻烦了好半天。走路太苦,到底还是要花两毛钱坐车。

  到三新旅馆,一间小房间,却比暨南舒服。想起去年和雨笙之游。

  洗脚,和江算平等账,他真会打算。拿两块钱给我包办一切。

六月十三日


  老江睡懒觉,喊也喊不起,到车站已十点钟,要到下午两点半才有车。不知怎样混过这四个半钟头?

  在茶馆吃面,尽量地去挨时候。时间坐得太久,自己也难为情起来,又叫了一笼小包子,这是要现蒸的,又可挨过些时。

  任你怎样不要脸,你总不能在茶馆里整坐四个半钟头,人家有客来,不能不让。花六毛多钱,混过一个半钟头。

  用小箱子当坐位,在售票处、月台,等得太讨厌。买份《时报》来看。读孙瑜一封公开的回信有感。他好像有希望起来。郑君里、莉莉、钱镗合演的片子有宣传,我想投银幕的心更切。到了上海,决计要去活动一下。

  煤灰跑入老江的眼中,在北四川路一家香烟店要冷水洗,看他难过得要哭,发脾气跳马路。

  一进门遇曼丽、英茵:“聂子回来咯!”秀文从楼上下来:“啊!聂子!”笳子的花衣,胖姐的变样,眉毛镊得细而长,寡言寡笑,好像有多少说不出的心事。枝露在打琴,蒙她的眼。

  自从到家以后,又是烦躁不堪!除了给她们东西吃的那一霎时。

  和胖姐谈,她说她算是这团里最不幸的一个。只有安慰她,诱导她向幸福之路走去。一个人真的不幸的话,那么他已经脱离了人世,只要一个人能够生存在社会,他总不是不幸的,因为每个人都可以有一条同一的幸福路走。

  想来想去,“明月”无望,P的麻烦,可说绝望。各自想开些吧!何必!

  “不见又想见,见了又难过。”这是张二老爹从前常说的,现在我却经验了。

  接令、春晖信,令要出来了,春也想出来,但要后一步。她们都要我去考中央大学音乐系,我看无论如何是不可能持久的,经济便成大问题,现在若再去从头考起,到底有些不妥。

  在人美屋谈她们看的好片《舔犊情深》和梅花的《后台》,这是唐槐秋的著作。这两个都很想去看看,但袋里是空的。

  七爷自杭州回。

六月十四日


  院子里装了一个铁杠,七时起床,下去翻了几下。早饭后补上这几天的日记。

  白天和胖姐谈心,看了她几则日记,她要我也给她看。后来枝露也来,差不多成为公开形式。

  便是这样鬼混了一天。晚饭前拉琴,小白来捣乱,只有躲开她。

  晚在秀文屋,又在楼下黄床上鬼吵。

六月十五日


  昨晚三点钟才睡,给“三人”写信,要她勇敢地出来。又想写点稿子投《电影时报》。

  早上运动、基练,一个整上午工作得特别有趣。

  正在吃午饭,见老金自七爷屋出来便走了,笳子跑出去追。我为要看他给照的照片,也跑出去追他。看他那表情,好像生了很大的气。叫他回来坐坐也被拒绝,和他约下午到第一厂。

  他会和这些小孩发这么大的脾气,实在想不到。我猜想这绝不是平常的生气,至少是人美得罪了他。

  借了一块钱,到第一厂,填访客单,“有终身大事访金焰”,笑得周伯勋气都换不过来。

  原来是他请客看电影,有人美。早上打电话找孙瑜,老宗来接电话,知道他请人美这回事。老宗马上跑到这儿来找人美,他明知老金在里面而不进来,大概也是来约她看电影的。后来小陈向金说要他今天玩到五点钟回去,他发觉老宗的破坏性,他马上便走。

  谈起“明月”、歌舞、黎锦晖;拉琴,弹guitar。沈西苓来,谈“电艺”事,现在预备出版。

  他请我看电影,“国泰”的《奈何天》,还好!在场里遇茄子、曼丽、于斯咏,是什么James们请客。人美大概赴老宗的约了。

  回来合三重奏,月下唱《祝您晚安》。

  今晚不知胖姐又是受了什么刺激,那么伤心地哭,我去劝她也被赶走了。她,自然也是有着不可言状的隐痛,不然哪里会有那么多的眼泪?!

  所谓社会教育、儿童教育,自己有着一班失学的儿童还不去教育,这是多么笑话的事。

  我的革命的艺术的出路已渐渐入门了,努力去吧!

六月十六日


  P,总之是绝望了!本不应当去理会她的一切行动,然而偏偏又会碰在我眼里。虽然我深深地知道,她是没有真的爱我的可能,为什么我还要那样忠心地追逐?!我由许多事证明了我的傻得不可言状。同时,使人们很容易误解我。明明知道是不应当说的话,不应当做的事,而偏偏在一时的高兴时说了出来,做了出来,说后做后又要懊悔。从今天起—我说出来有些害怕,不知能否实行?!自己惭愧起来,对于P的态度,当有一个正确的决定。

  她说:“什么最近,哼!说话碰钉子,要是再不碰钉子,那更不得了!”由这话我更深地了解她这一向对我的态度的由来。你不要看她是小孩子,她的厉害处是我所不及的,因此更给我感到无望了!

  在决定对她的态度之前,我再把她的个性做一比较精细的分析:(一)她是活泼的孩子,她的天真已渐渐转为虚伪。很明显地,在从前和我要好时,着实是一种天真之爱,后来因为一些虚荣的诱惑(这包括很宽,如爱大明星,电影中学来的怪样,金钱引诱……),骄傲,骂人,种种坏脾气的自由发展,使她的天真不能不必然的转变。(二)知识的关系。对于人家给她说的话,不知好歹。(三)真正爱她的,她尽量地和人家摆臭架子,同时欺负得人家一窍不通。至于和她不相干的人,她又自己找着去和人家好感,有意做给他看,使得她对他的架子特别增高。

  说来说去,总逃不了虚伪、幼稚,特有的怪癖,反正我是清清楚楚地知道而有些说不出来的。

  我看现在要决定今后对她的态度很简单,便是赶快打断了爱她的念头。同时要根本推翻我一向所发表的爱的言论,这言论并不是出于真心的,而是投机的漂亮话:“我爱一个人,就是她不爱我,我也是永远爱着她的。”这话昨天还和黑炭、国美们明白地解释过。

  若是我要保持着这言论去找一个态度,任你怎样换花样,总是会给你感受痛苦的。

  有时我想痛痛快快地写封信或是当面问她:“你到底爱我不爱我?为什么从前我不爱你时你要对我那样好,现在发觉你已经爱过我,我开始来爱你,你又摆臭架子来了。爽爽快快地说,若是你还有一点儿爱我的可能,那我的心保持现状。否则,拉倒!”

  再想下去,她是这样怪脾气的小孩,料想她当面的回答绝不会是从内心里发出来的。她说了一个“爱”或“不”,未见得会使我相信,我又何必如此傻?!

  事实已经告诉我,再不能拖延下去了!爽爽快快地拉倒吧!忘了过去的一切!

  翻翻过去的日记,简直是一些无聊的记载。心里本不愿意如此写法,无如在此环境,只能给你写到这些。要日记的内容变,当然要看你的生活变;要想看着自己的日记不会讨厌,也只有赶快去找自己不讨厌的事干。

  金焰在《电影时报》发表一篇《献在爱好我的观众之前》。他大发其牢骚,说明他对时代的认识。不过他个人的力量太薄弱,现在不免是尽一“电影戏子”的责任。他指出中国电影必要走的而且是惟一的出路,只有赶快打消对帝国主义、资产阶级的幻想,集中起力量来打倒帝国主义。他的态度表示得很明显。

  一时激起我的发表欲,想对他来一个相继的意见。

  好久少运动,现在每天早起翻铁杠,晚上觉浑身酸痛。

  晚饭后掷球,一件漂亮的衬衫被她们撕成几百条,真倒霉!越穷越见鬼,越冷越刮风。

  胖姐的哭原是为七爷要她到娘家借三十块钱,被母亲大骂一顿,而且牵扯到七爷的关系。

六月×日


  大东有声影片公司请我们里面的一两人助演和教唱歌,艺去拉琴。他给我看一个调子,我拿来练习了一会,自己跟着唱,笳也来唱。

  《芭蕉叶上诗》的对话拿来,我嚷了两遍,好像从前背剧本时的神情。乌正阳角,看来着实适合我的个性,可以自信能做,而且会好。然而,碰到了这般人又有什么办法?何况这剧本毫无意义,社会所不需要的东西。

  锦晖来讲剧本,听了只想睡觉。焰来,说明晚电影协会开会,今晚和老大们聚餐。美留他在这儿吃饭,我替他证明他有要事。他借去我一本guitar基练。

  锦晖听她们唱歌,艺高兴地在拉琴。

  昨晚三点钟睡,今早四点半醒,蚊子大队自窗入。五时起床叫她。

六月二十一日


  虽然昨晚四点半才睡,七点钟起来运动。没有拉琴,抄稿寄《时报》,睡午觉,洗衣服。

  晚上开执委会,同时是分赃会议。“天一”的二千元,景光做出一个比例表,他有意把自己弄少,要这么假客气一下。结果他和折西一百元,艺、甫一百一十元,我八十。最高的一百五十元,最低的三十元。

  所谓开会,总是瞎闹,景光不知道什么,讲些狗屁不通的胡话,他还以为他的理由正大。

  十一时和江吃消夜,本该再继续工作,睡神已临,不能支持。十二时半。

六月二十二日


  在此刻,生活中算是没有发生什么吵嘴的事,还比较过得去。

  借了几块钱,和老江上北四川路找Legaspee〔理加斯匹〕未遇。一人到“百老汇”看《芳兰姑娘》。回来做裤子。

  当东西买帽子。游“大世界”,无聊极。东西吃得很杂。

六月二十三日


  睡眠不足,精神不支,在桌子上打瞌睡。老宗来叫醒,他说稿子可以通过,要我继续再写。

  指挥来,合奏新调,技术上较前要用点功夫,也很好听。

  午饭后他们奏中国调给他听,我带秀文到Podushka〔波杜什卡〕家,他已在午睡。我送他江西细瓷器,他很高兴。

  他老婆很喜欢秀文,老头走后,她特别招待茶点,听留声片。四时才回家。

  晚上贴一晚小相片,到十一时去吃消夜。不能睡,院里沙发上,门外,洗衣。两点多钟不能不睡,蚊子大会。

六月二十四日


  起床较晚,练习新调。

  伯勋来拍照,我拍了翻铁杠。带他到第二厂找孙瑜交稿,遇郑君里,同到他家,在马路上拍吃包子照。永安、冠生园、四川馆。谈话很多,偏重对“明月”的希望问题。

  回家开蚊帐大会,各人借了公款买布帐子。

六月二十五日


  艺非常爽快地给我两毛钱做上课的车钱,一个素来称人是小器而自己是小器的人,能有这种举动却是不容易的。虽然他还说要我还他,那当然是开玩笑的。

  老师母在门口带着那些北平小狗仔向我迎着笑脸,照例被招待在楼上。墙上所挂的图画,桌椅的布置,一切给我异样的感觉,忆起从前的上课情形,简直不像此刻的胆怯。这是没有钱交学费的缘故吧!

  怪无聊地等候着,翻看床上摆的英文报,也是感到无味,只有拿出提琴来催他。真的,弦没有对好便听见楼梯响。

  他说我前天把话听错了,不是今天来,是下礼拜六。今天两点半约好一个新来的女生,不能教我。我请求他在可能的这几分钟内给我一个练习的范围。

  要揩油他的弦柱粉,结果给他和我做了半个钟头的苦功。我觉得十二分对不起他,但他那老脾气本来是如此,活该!

  在电车上或公共汽车上打瞌睡本是普通事,但从来没有失过事。今天真算吉日良辰,下课后坐十路汽车,在北京路打起瞌睡,到曹家渡才醒。我问卖票人到赫德路没有?他笑着说:“老早过了!”旁边的人只微笑地向我凝神。我并没有现出难为情的样子,只想着怎样折回去?并且好笑起自己的万幸:violin算没有被人偷走!

  不愿再花二十个子坐车,提着琴懒洋洋地向汽车路开着倒车。好像是很远的路程,到家两腿已酸。因为穿了无底牌改造袜子,走了这么远的路,那块压在脚下的破袜底,特别感到非常的硬。

  “我一向是一个口松的人,有时竟把不愿对人说的话在无意中流露了出来,常常自己自责。”在跑马路时这样想,“今天这打瞌睡的事最好不要和她们说,我决定了!看能不能坚决地做到?!要不然简直是不可救药的口松的人!”

  终于说出来了!这说不说没有关系。不过可以见得我这毛病的不容易改,连这么一点意志都坚定不起来。这虽是小事,我自己担心着别的有关系的大事。

  为了昨晚蚊子入帐子的事,P和我大吵起来。后来自己又自觉过来,向我道歉。

  “发脾气找阿O”,“玩玩找阿Mai”,“××找赵义”,“……”,“谈谈心找聂子”……这是笳子对男人的路线,我拿它们互相比较一下,到底还是我占优胜些。今晚和她逛马路,由新闸路、康脑脱路经过恒德里后面兜了一个圈子回来。在她的谈话中值得注意的一点是她觉到读书的需要,这不能不说是我对她的鼓励。我愿在可能范围去诱导她,她们当中的几个人不是没有希望的。

  她已在“大东”订了合同拍一部有声片,饰要角。她今天自公司回来,面上呈极高兴的样儿,和我报告了许多公司里鼓励她的话,望她在这片里特别努力,他们之对她—新进者,是有着很大的希望。

  曼丽给我看一篇她写的随笔,由那东西看出她是有文学天才而且肯看文艺书报的,可是太过感伤,找不到她正当的出路。若果她能再找些比较新一点的书看,也是很可造就的一个孩子。

  枝露和英在我屋里看照片,我总是劝她们多看书,并且自己要想一想自己的将来究竟要做一个什么人!给了她们小照片,好久才去。

  黑炭不知是什么外国人邀去打鼓,从头到脚都是借来的,穿得十三分的漂亮,连袜子也是借的。

  头疼了起来,吃阿斯匹灵。

六月二十六日


  睡到半夜冷了起来,天亮下大雨,更冷。起床时头更疼得厉害,我用全力去抵抗,不要受“有病”的心理作用的影响,支持着拉了两个钟头的基练。

  严励来谈这里面一些不平的事,谈到账目的不清楚,七爷也上楼来,越说越火起。我们简直是些猪猡,被人如此剥削还不做声。

  他妈的,在台上那样卖力地表演,拉提琴不能歇一歇手,凭血汗赚得几个钱,拿给他俩这样揩油。我就说华在最近会如此漂亮,从头新到脚,电气烫头发,请女孩子看电影、吃饭,据他说是在姑父处借了一百元。至于老张呢?更不用说,住的洋房,不在社吃饭,养了老婆?……更是阔得不得了。我们呢?当衣服、当裤子、卖文字,还不够他们请客一次。

  午饭后查账,一部分单据是临时造的。问华,他说不知道,完全推在老张头上。翻了半天,疑问非常多,七爷忽然冷下去,不要去管它,我也就此停止。老实说,他们若是不敢把握我们会查出弊端,他们就不会公布出来的。他们既敢公布出来,他们已是拿实在了我们看不出毛病,就是老张说:“费几夜的苦功夫,是要把它弄得一分一厘不错。”

  焰来,今天“电协”的全会不开。我因头痛得厉害,睡了两个钟头午觉。醒来更疼。

  P来翻日记看,看到五月七日的玫瑰花。她要我解释P是谁,我老不肯说,后来她看见后面“P送我一朵玫瑰花……”看她的表情已经是知道了。旁边有枝露和秀文,她们也当然知道了。

  她们翻我的软箱子找她们从前画给我的图画,无意发现了那张汉口镜框装的,从未给第二人看过的P的玫瑰花照片。这一来影响到枝露和秀给我一种莫名其妙的表情,尤其是秀,她做出恨我、讨厌我的样儿,而且有着失望的眼光。唉!我真替这般孩子危险!

  晚饭后在院里和七爷尽量发疯,想忘了头疼,事实上更厉害起来。躲在笳子床上听她和曼丽在那儿剪报纸凑诗,我觉得太无聊。

  黑炭回来了,他很骄狂地夸耀他和外国人怎样怎样。又是住了Cathy Hotel〔凯西旅馆〕是怎样的阔!说得他的国美大开其心,那么一抱,够甜蜜也乎哉!休息了两天了!

  午睡时听他们合奏新调,很想起来参加,但总起不来,身上没有一点力。

  人美和宗看《赖婚》回来,我催她的稿子,她总说不会写。和她说了一大套英文话。

  湖南人都到锦晖处上课去了!奇怪,近来我很不愿去那儿。

  罗靖华也编起剧来,用张资平的《群星乱飞》小说改编,里面一个会拉提琴的男主角是预备给严华做,我又对它失望起来。

  文字依然没有登出,总提不起再写的趣味。《电影艺术》也要稿子,我应当努力一点才对,不要落伍!在过去一年中,着实看书太少了,以后再不要疏忽!

六月二十七日


  醒来觉得头疼比昨天轻松得多,这完全是得昨晚加了那床棉被。为身体起见,应该休息休息,没有拉基练。

  和七爷、阿谭三人分一碗面吃,虽然少,但觉特别爽口。正在分面的时候,千里来,他昨天去看了“梅花”后台,他对于男演员批评得特别的坏,女的他只看得上龚秋霞。他说话时总是现着一些很骄狂的态度。

  几个女孩子在我屋里看着脱衣服,她们是有说明在先,不怕难为情的。因为孙瑜请她们帮一帮,今天在第二厂拍戏,所以要收拾得比较漂亮些。

  《火山情血》里有一个南洋酒店里的海威伊乐队,便是严、谭、江、我四人担任。没有吃午饭便去,到两三点钟才开始拍。镜头颇不少。莉莉的Hula Hula Dance〔胡拉舞〕真有点肉麻。

  一个南洋酒店的布置,里面坐着一些像日本人样的男女顾客。什么boxing〔拳击〕,那些女子的装束,看了便肉麻!据老江说简直不像南洋的实景,那些女的简直是像要去洗澡的样儿。

  拍戏用的白裤子是借用的,台上一坐,加了不少黑色。周围都是黑色恐怖。乐器有两个guitar,一个ukulele,一个麻绳mandolin。奏乐还相当起劲,很像苏州表演时的神情。音乐可以发响的只是我和老江的guitar。

  吃晚饭才完,伯勋来拍照,耽搁了些时间,他们已吃完,我叫了一客蛋炒饭,正合口味。

  出第二厂遇“暨南”的同乡,随便逗留了些时候,周听了我的云南话。走到赫德坊口,他说要到弄堂里找朋友。我问他:“是不是头道门?”“是。”“是女的?”“是。”“对了!我也有朋友,一块去找吧!”他的朋友没有找到,我找到周玉麟,坐不久。出来分手,他去吃饭。

  笳子要上锦晖家,阿O说她一个出去必是吊膀子,两人生了气。笳约我一块走,有意气O:“走!我去吊男的,你可以去吊女的啊!”我正在犹豫究竟应不应当去,因为她的手已抓着我,简直是要我非去不可的样子。“聂子!有要事和你说,等我吃完饭!”老宗看看阿O这样说,我马上意识到他是有意阻止笳的拉我走而气O。我坚决地不去,她发脾气走了!“你怕我一个人不敢去么?”

  张粲新到这里来,她们把华叫上楼,我也上去。玩了好一会,秀文总是做怪样。

  人美说今天老金气她,今天起不再理他了。

  今天碰了笳子的气、秀文的气、人美的气,使我又觉得人的傻,自寻烦恼的无聊!

  和美到锦晖家,半路是笳一个人回来。那里有折西、景光、人艺、张弦。人艺挂着一个怪难看的脸,我一进门便对着我说:“今天也没有合乐!”他的嘴一噘,似乎是要和我算一算今天拍戏的账一样。我没有理他,只给他一张老周和他拍的翻铁杠的照片,他一会高兴得什么也忘了。

  我和锦晖谈话的第一句是请他帮我介绍做有声电影,练习练习上镜头。他说明星公司正在需要人,现在已在接洽,他们是要整个明月社包拍。今天郑正秋给锦晖来信,好像很有诚意,至于详细的条件要等我们多商量一下再谈。他们推定我伴锦晖做交涉员,等定好时间,便到“明星”去。

  每到锦晖处一次,我总觉他着实有相当的麻醉力!无时不是在表现着他的个人主义,大湖南主义!难怪这般人的不会觉醒,诚然麻醉已深!尤其是—主义者!

  他讲了一个《卖歌寻女》剧本故事,情节悲哀,他想给“明星”。

  回家写了一点短文《下流》,是谈蔡楚生预备要出的“下流”的影片,给他一点影响。到两点钟才睡。

  老江在查账,我看他也是难查出,白费力气!老实说,他们已深信我们这般孩子是猪猡,他们做的鬼绝不是我们这些以打钢琴、拉violin的本领可以想得到、查得到的。

  四先生在汉口的交涉未了,他老先生害起瘟病来。前次寄的钱因为搬房子没有收到,现在又写信来要钱,今天又寄了二十元给他。真麻烦!这次倒霉的旅行,真花不少的冤枉钱!

  P和阿新,近来算是相当的热。他是一个聪明的、过去很沉默的孩子,现在在这么大年龄便陷入这样的迷网,可危!

六月二十八日


  接母亲亲笔写来的信,她谈到我的婚姻问题,她想去问问“三人”家。三哥已定九月十三日结婚。翟淑仙因生孩子生不下死了。她要我还是回去好……

  想到她老人家用那颤抖着的老手慢慢地在描写的情景,心里太难过!

  淑仙的死,太可惜!还不是怪她自己,从前她和我谈多少漂亮话,现在居然堕入火坑!淑仙!你死了!你还记起你的四干爷爷和你讨论的问题吗?“Marriage is grave!”

  他妈的,这鬼孩子!人家好好地在拉着基练,她来把书拿走,大捣其乱,开小箱子翻日记,弄得没有一点儿心做事,结果她还要发脾气。你会发我未尝不会发,你把谱推倒,我却比你踢得高。

  起床后便把稿子抄好,投《电影艺术》,交周伯勋。

  华近来尽量拉连感情,借钱给黑炭,请枝露—他所迷恋过的看“普天同庆歌舞团”。我和他开玩笑,要他请我,他老实不客气地说:“不请男人,请女人痛快些!”

  本来要洗衣,澡盆被谭占去。看了一本日记—有我的哭,“俯首鞠躬”,问将来,这三段比较值得回味,忘了吧!过去的一切。

  晚合奏中曲,和老江“绑七爷的票”,真铜板,假角子。

六月二十九日


  回母亲信,“三人”的。

  除了躲开她,简直没有第二个法子。人家不招她,她偏要来和人家吵,骂人。我从来没有看见过这么不知事的孩子!气得我爬上屋顶写日记。

  老宗请(请他请的)上“新光”看歌舞。好倒好,太少。电影《儿子问题》看了使人打瞌睡。人美被她二哥人路接走,秀文和我到“永安”买相片。打电话给锦晖。吃广东面。到“光华”看《野玫瑰》。人力车回家。

六月三十日


  指挥来,合新调,很起劲。

  和人艺去买弦线,得四元六便宜。下午上“天一”摄影场工作,两点钟才回来。

  那些服装,不知是什么时代?布景、舞台不近情理,有歌舞没有乐队。表情都差,国有孩子气,不传神。

七月一日


  和胖姐交换日记看,看了一上午。她到底是真爱七爷的,里面也有些好玩的事。

  午饭后大汽车接到“天一”,等了好久才开拍,闷极!打瞌睡!

  严华这狗子,他算什么,做了这么一点臭角便摆起臭架子来。他妈的,你会摆,也许我还比你摆称些!

  今天发脾气的很多,导演不很高兴,镜头也拍的少。

  送白、静、情、曼先回,再到“天一”,已散场。吃凉绿豆汤,一点半回。老宗在家,他今天去“天一”参观,他说“天一”不行。

七月二日


  起来去叫P,半天才醒。这孩子真睡得熟!

  带了秀文去找雨笙,同往虹口公园。到汇山路老头家,和他谈作曲家的事。秀文肚子饿,在汽车上闻汽油想吐、睡觉。

  回来已一点多,他们十一点就走了。坐洋车到“天一”,还没有开拍,看北斗,打瞌睡。整天只收了《毛毛雨》和《等一等吧!》的过门。

  金焰、千里、伯勋来参观,瞎闹了一会。他们对这剧的评价是全不值得去细评,《璇宫艳史》类之服装,什么东西!周伯:衣服还好看。苏:在十五六世纪,西班牙与葡萄牙的交界有某酒店名“芭蕉酒店”。意思还不坏。

  时间简直牺牲得太不值。

  很多人到张昕若处开谈话会。借书,是给玉麟的。回家在我屋谈团的将来。五点钟。

七月三日


  乐队等了一天,完全没有收音,最后要收《安眠》,突然收音机坏了。

  昨晚没睡,天亮老江邀去吃稀饭,回来已天大亮。Ⅱpiece〔第二首〕。

  郁达夫、孙瑜、蔡楚生、周克来参观。

  晨送书给玉麟。她要我这礼拜多去几次,她要离开上海。

  由“天一”来接过两次人。

  叫P吃稀饭,她熟睡。

七月四日


  可纪念的一天,起床去叫P,她醒了!我溜之大吉,料想不会出乱子。第十八号门牌。找折西,冒雨取款,他借我钱买帽子,取相片。吃俄国大菜。

  到“新光”看试片,成绩还不错。回家看“三人”的信,说什么“谈话”。

七月五日


  洗了一上午衣服,十一点钟大车来,照例拖到“天一”。肚子饿极,吃饭不少。

  老等,到四点钟还没有开拍。和导演商量明天再拍,今天休息,我们要回来开会查账。

  遇王次龙,他的片子也快开拍,我想和他演个角,他表示很愿意。

  回来便写信给张昕若来召集全会,直到吃完晚饭半天才来。华这样无知的人,实在无办法,他在门口故意骂给我听,说什么“我有钱做新衣”,“揩油明月歌剧社”……何其浅薄?!

  从八点钟开到十二点钟,大查其混账,弄得张昕若、严华下不了台。他妈的,用公款借名义买私用物,揩油电灯顶费。

  改组,选举张四、人艺和我管图章存款,人艺为会计主任,阿黄为记账员。

七月六日


  到张处同到银行提款一百二十元,由“大陆”移到“中孚”。

  在“天一”遇唐槐秋,谈公演事。他们正排着予倩的《买卖》。

  和从前到云南的朗华公司大胖子谈去云南做影片事,很有可能性,我负责写信探问云南消息,他负责找摄影机及工作人员。

  晚看《人道》试片,带秀文去的。

  想做夜工,写文字、写信。

七月七日


  写好《看人道试片随笔》,合奏时交给老宗。我因提琴不在家,休息了一半。奏完后,突然人艺大哭起来,小陈、人美也跟着哭,据说是为团体事而伤心。

  午,写伯民的信,商量到云南摄影片事。洗衣,冲凉,便是一天。没有到“天一”拍戏。

  晚,赴“丽娃丽妲”的消夏同乐会。她们唱了歌,我寻到“蒙面女郎夏佩珍”,得了奖品。

  玩得很无聊,十二点钟回。

七月八日


  看“光陆”《十九路军一兵士》试片,和李萍倩、司徒同回“天一”。午饭后到王次龙家谈。到锦晖家谈(继订拍片事)。回家写影片评。到“天一”,王决定给我做一角。晚到伯勋处(民国路),他明天到陕西去了,拿些照片回来。

七月九日


  和王次龙、苏怡商量服装。

  韩兰根要我替他“大东”的角,没有十分决定答应他。

七月十日


  上午收拾房间,下午看“卡尔登”《三十六行》,简直是聂耳博士在“联华”的讲演。节目中有很多我可以做、能做,而且是做过的。

  晚到“天一”,和锦晖在电话里谈收音事。一时回。

七月十一日


  工作忙起来,日记简直不能痛快地写。

  今晚替阿谭唱《等一等吧》。

七月十四日


  近日生活:拍戏、写文字。今日《电声日报》来函请撰稿。

七月十九日


  日记休息了好几天,自己想着也过意不去,今天拿来整顿一下吧。

  P方面,算是痛快地没有理会到这回事,我觉得省了不少麻烦。有时她也曾找机会来和我说话,我总是不看、不理。因为我对她的态度是那样坚定地决定了!没有多话说。

  写稿方面,不算不努力,做过几个夜工,成绩还不坏。为《电声》的稿,写了一个通夜《批评杂谈》。

  卜万苍看过我的《评人道》,听说他大骂黑天使。他说:这不是批评,这是瞎骂。金焰和他争辩,说他是有成见的,要不是他导演的片子,恐怕不致如此说吧!前天在老金处,他们知道黑天使是我。金当面说他骂我,使得他难为情起来。这事既公开了,我顺便也不客气地再批评了一点:“好处是有一点,但我没有把它指出来。所评的坏处,我总觉得到底没有说错。”

  请他们吃云南火腿。在楼上老金屋试衣服样子。孙瑜、老宗、人美、莉莉来,他们游泳去。我睡午觉,被老金的guitar声惊醒。

  “天一”拍戏,多半是在晚上,有两晚到三四点钟才回来。每天所拍并不多,等得讨厌。

  雨笙处借了一百元做拍戏资本,买了日用品,吃冰,做衣服。

  天气奇热,晚上睡觉大成问题。已在院子里睡过两晚,帐子挂起来,还是不透风。月色特别美,有些故乡风味。

  满脸起了痱子,所以特别注意身体的清洁,每天冲三四个凉。

  昨天到一个外国游泳池游水,有人美、莉莉、七爷、阿黄。老宗请吃俄菜。今早到“交大”取衣,又新做。

七月二十日


  这是应当自责的一事,以为近来多写过一点文字,便疏忽了日记的日常工作。写文字,好像拉调子;记日记,是基本练习。两者是要同时并重的。

  为了要拍片子,不得不讲究一点点漂亮,这也是逼出来的事。再到“交大”找那便宜裁缝做了两套衣服,钱已经不够了。

  天气虽然热,只要物质条件稍稍满足一点,心里总是快活的,所谓心静自然凉。

  和阿谭到北四川路吃冰。代罗先生买枕头,买自己的鞋子。

  张国基要到南洋去了,后天便走,预备送他一点火腿罐头。

  为要送新做的麻布衣服去改,和人美们乘去“天一”的车送到霞飞路。回来在电车上遇雨笙,他约我加入西南商店,明天开发起人会议。他们同到“天一”看拍戏,时间太晚,早回。

  在饮冰室遇君谋、萍倩、西苓,顺便请便宜客,花一元钱。

  看见西苓在读日本书,使我觉得他读书的精神胜过我百倍,自己又空虚起来。影片里需要的情书是小汤写的,那天晚上昭昭焚稿时,谁都读了起来,好像真的一样。女孩们竟对这情书制作者好感起来,我说起来,他们很好笑。

  和七爷睡,挤得油淌。我的扇子碰他,他跳起来,喊着被怪虫子咬了一口,我不响只暗笑。

七月二十一日


  内心的矛盾,给我一个很大的不安,为什么我近来的生活要如此浮荡?

  所谓讲漂亮,借来的钱一点也不知道节省。素来所讨厌的跳舞场生活,今天会如此高兴地请客跳舞?!等进了场又觉无意思。

  自己觉着读书不够,也是一个不安。快些觉醒读书的重要,你看你近来,不,自加入这里以后,你读过些什么书?!

  昨晚和人美、斯咏到金焰家,一点多钟才回来。在张国基家睡,今早送行。

  皮包被人偷了,真倒霉!

七月二十三日


  好些人都在关心着这团体的比较有天才的人,常常指示给他们怎样去找一条正当的出路。譬如人美,自从她稍有声誉后,她接到不少赞美她、鼓励她的信;同时,人家说她这时不是谋职业的时候,希望她不要在这里面鬼混。有的希望她念书,有的希望她找别的路去发展。那些信的一部分,我是亲眼读过的,有些着实是生意经。

  她把在天津接的某大学生给她的信给我看。和她分析读书与职业的问题,尤其对于歌舞团体的鬼混有着很合理见解,我相当地和这人表同情。

  上午便是这样混过去,我看人美也是东翻西弄地混,我问她日常也是如此吗?她说像这样的日子多。我不免对她的浪费时光感到有些可惜!

  午饭后搬了席子在后楼睡觉,后来人美来吵。

  老宗来,在这儿吃晚饭,他刚吃完,四先生叫人请他去谈话,我知道定要扯疯。果真,我还没有吃完,七爷屋里便吵将起来。四先生大声赶老宗出去,老宗只规规矩矩地坐着。

  四先生发起脾气来,打破七爷桌上的东西,七爷也就此向四先生发气,一会儿两人吵得一塌糊涂,几乎动武。四先生说“明月”全是七爷弄糟了的。少甫也帮四叔的忙,和七爷对抗。

  到“天一”的车已经去两部,今晚是全部动员。我要试衣,先坐七路汽车到“交大”。裁缝病了还没动工。直接上“天一”。请国、黑、黄吃冰。

  做一个通宵的夜工,到天亮快用乐队时,导演因布景不合意,发脾气打碎布景走了。我们也只得忍口气回来。天已大亮,马路特别的美,在这黎明。

  回家吃稀饭、赛跑,在后楼睡觉,九点多钟起床。

  午饭后想到写《人道》评得过火,并且已被卜万苍知道是我,恐怕以后会有意外的纠纷,所以有打电话给老宗停登的必要。到“暨大”、煤气公司,都不通,有人打。

  百代公司的任君来谈话,合奏中乐给他听。他打了几次钢琴,着实有点真功夫,坐下去便自己配起来,看他打得怪起劲的。锦晖听了我们的合奏,他也很佩服。

  晚饭后在院里乘凉,我在杠上跳天鹅舞,艺在下面拉我的脚,我怎样松了手,从第三层上跌了下来。这时,我已经不醒人事了。

  他们怎样和我揉,阿黄把我背上来,我什么也不知道,直到九点多钟才醒过来。四先生扶我到院里,我想上“天一”去工作,被他们阻止了。小孩们从小妹妹家回来,秀文和我讲故事,P和她争论天上的双星。

  十二时回到自己屋睡。

七月二十四日


  买得一个大西瓜在莉屋里吃,人多,特别有味!

  小陈要和我借裤带,她要穿男装,我要她自己去拿。回头她叫我来:“聂子,我要偷你一样东西。”一面说,她掀起我的枕头,拿出一封信,不是信封的封面上写着“聂先生收,丽”。不等我去取,她便不客气地打开看起来,于是枝露、秀文也加入,抢了半天,我才得看。信是这样写的:

  “聂耳:我们不说话以后,我一想起我从前对你那样,真是不对!但是你也要小心一点,现在我一想起你来就要流下泪珠。咳!我们从前在爱文义路时,是多么的好呀!没想到现在能成这样。

  你现在是想我还是恨着我呢?我现在整天地想你呀!

  我的以前的错处请你都丢开了吧!我希望你以后也改过你的错处。

  望你来信

丽珠 一九三二.七.几号了?”

  这倒是出我意外的一个消息,但,也不必大惊小怪,相信她完全是一种小孩气的情感冲动,绝不是出自内心的。即使是她真心的话,也应当以正确的眼光去理解,不要以一时的糊涂,弄得又像过去一样的痛苦。

  领小陈、秀文看“黄金”的《长歌寄意》。小孩的表演真好。

  整天的头疼,今晚要回一回信。

七月二十五日


  好久不拉基本练习,不拉也便不想拉,一拉起来总舍不得放。温习了一些手指练习,再拉几个调子,便吃午饭。

  和人美、丽珠一块去看《火山情血》,她们穿男童装,在路上买了一个大西瓜。

  《火山情血》的主演是:郑君里、谈瑛、黎莉莉。剧情是一个农村(柳花村)的曹姓官僚抢了一个老农的女儿(谈饰),把她的小弟弟打伤,把她的父亲、哥哥入狱。官僚强迫女子应婚,放出她的父兄。女见之从窗外跳下,官大忿,叫人打死老农。跌伤了的女孩在她的哥哥怀里抱着,慢慢地送到家里,姐弟因伤重死了(解绳)。他和老表漂泊异国做码头工人、汽车夫。

  在异国某酒店有一名舞女表演,因被酒家调戏为宋(郑饰)所救,而认识。久之,种下情苗,彼此相爱。某日,姓曹的在咖啡店里见宋,收买了店主把他关在地窖,为使女探知,即报舞女。伊将曹诱卧室,醉之,抽空将宋救出。宋在窗外睹辱其爱人者为杀父之仇姓曹的,一时打得天翻地覆,正值火山爆发,宋被追至火山顶,两人打得气尽力竭,宋立火山口旁,以乱石击之,曹忽然被自己所杀的老农、宋妹、弟之灵魂所逼,失足堕入火山矣。宋以仇已复,大半之助却在舞女身上,两人遂为伉俪云。

  字幕上出现好些东西,似乎还没有知道导演、编剧是谁?一匹古典味的骑士马在一个黎明的布景前奔向光明之途。编剧、导演孙瑜的大名渐渐映出,那显示着他的伟大、新颖,充满着新的气象。

  导演的技巧是较《野玫瑰》差。编剧的结构倒是很紧凑。

  孙瑜总是爱注意小穿插如:谈瑛问:“这臭蛋是不是你生的?”鸡摇头,再问一个,点头。舞女和白鹦鹉的对话,“好”,毛一疵。“解绳”穿插得适当,小孩临死,求上天“解绳”,宋独坐异国陋室也利用这点做他思家的表现。妹妹会皱鼻子,舞女也会皱,因此宋与舞女才有好的可能。宋去问天去,打倒香炉。这些都是导演成功之处。至于后来在火山角斗时,忽然现老农等的影,一会儿姓曹的便自动堕入火山。我们不管是鬼迷也好,神经错乱也好,我个人总觉得这神秘的穿插尽可以不必。姓曹的死,可以由宋推下去不是更爽快些,并且还更合情理些。若果要为特别表示报仇的意义,我想在字幕上是很够表示的了。

  一部分的字幕很能刺激到每一个观众的脑髓里,使人看了如炎暑饮冰时的痛快。

  布景还可以,尤其火山一段倒很逼真。摄影平常,soft〔轻松〕镜头似乎多了一点。

  郑君里是一个新进男星,他在剧中饰宋某,似乎不像一个农夫。说他是一个不笑的人,他算是做到了。在打架一节,着实卖力,因此特别热闹动人,至于别的表情也还差一点。

  黎莉莉是第一次上镜头,剧中饰舞女。因为她原是歌舞明星,所以给她做这样一个角,当然可以尽量发挥其天才与技能。表情方面,第一次上镜头能有如此自然,却是难得。

  袁丛美是老牌反派角,表演得熟练,着实令人佩服。火山上的肉搏,他有几个顶出色的镜头。

  钱镗是莉莉的弟弟,表现着一个天真活泼的、可怜的小孩,在他临死时一节还比较动人。一双小手解完了绳,便和他的哥哥永别了!

  以上是关于《火山情血》的种种,预备做以后写片评的材料。

  “天一”的孟君谋、沈西苓、司徒慧敏也来看试片。金和我打电话,后来也来了。和千里谈关于莉莉的稿子,她为黑天使在《电影艺术》一篇《中国歌舞短论》加以解释,文字内容大部分是出自锦晖的。

  在我们的立场上来看这篇《中国歌舞短论》,不但没有加重言语,况且这是事实问题。在锦晖,以至于从事歌舞事业者是应当要虚心接受的,何必再来反攻一下!莉莉无疑又受了利用。她本身为了风头主义的实现,做做工具也无妨!

  编辑委员会后天在俄菜馆开会,要我列席。

  晚在自己屋听隔壁无线电播音、写日记。和七爷闹鬼,到两点钟。隔壁“通”。

七月二十六日


  一上午的基练、温习Kayser。

  天气较凉,白天练习也少出汗。景光叫去游水,有笳、美、黑、黄、莉。到虹口,人多极,遇卜万苍、黎民伟。八时回。

  在院里席地和莉、黄谈恋爱问题。莉表示她的恋爱观也是游戏,因为她已受了三个人刺激:第一、万,二、赵义,三、金焰。

七月二十七日


  清早起来,精神愉快,写了开股东会议的假条。到第一厂,金已出去,我知道他准在“交大”打网球。等了半个多钟头的电车,好在那十字路口还很风凉。

  到“交大”,孙瑜也在场。看他们打得也不见得高明,打完吃绿豆汤。

  老卜家吃饭。孙、金一块到南京饭店出席“电艺”编委会。

  老卜的《三个摩登的女性》因为谭雪容病得只剩一架骨头,再找不到一个摩登女明星来。今天有一个新来投考的,是某赌场的女招待。卜说临时演员倒有资格,若是做“三个摩登女性”之一还是相差太远。

  感到读书不够,同时也觉得运动也应该加紧提起,如游水、球戏等。

  老沈、苏怡、千里、老宗已先到,各人都贡献意见。1.增加有趣味的文字。2.兼评外国片。3.加照片。4.招登广告。5.扩大销路。6.每四期改封面一次。7.出月刊。

  喝五瓶俄国汽水,坐了两个多钟头。

  再回到第一厂,翻了铁杠。老孙跳杠跌了一大跤,吃一嘴的土,吸一鼻子的灰。

  《晨报》有洪深的《中国的导演论》。据他看简直找不出一个好的,还是外国人好。《电影日报》有《替<人道>说公道话》,老卜特别向我说得很细,他说对这篇很表同情,这是当然之理。

  孙瑜的《火山情血》已经接受我的劝告,后面的火山上的打架,取消现灵魂一节,今晚补镜头。

  他昨晚写了一个剧本的大纲,名《天明》。他给我看,我很表同情。这是一个在思想上比《野玫瑰》进步的作品。剧情是一对农村情侣,因为农村的破产而跑到都市做机械的奴隶,后因幻想的幻灭而产生出一个悲壮的死。伟大的新希望(这是他所要想做成的结局,但还没有想好)。

  莉莉为《中国歌舞短论》写了一篇文字投《电艺》,全是锦晖改的,我看很好笑。她问我会不会登,因为她怕他们有成见不会登,我说我担保。

  P好像是和我说话了,并不痛快。请吃西瓜。坐洋车去“天一”,拍到三点钟才回。

七月二十八日


  指挥来,睡不够便拖起来合乐。

  吃完午饭补睡眠,到吃晚饭才醒。

  在“天一”遇小洛,他要我写点关于“短论”的东西,在第五期上发表。拍《夜来香》,沉闷死,唱不好,跳也不行。

  小玲和她妈来“天一”,大出风头,这孩子真有希望。

  回家便写文字,从三点半到六点钟。

  今天还没有说话,不知怎样一个心理?!

七月二十九日


  昨晚做夜工,今早三时回,写了《电艺》稿《黑天使答黎莉莉女士》,到七时才睡觉。睡了三个钟头,裁缝来试衣服。

  出去买信纸。看“夏令配克”的《两孤雏》。

  在折西家吃晚饭,莉莉在孙先生家,“天一”车来,一同去。到化装室,她说什么人心难测,后来我突然跨进化装室,茵问她是咱们团里的吗?

  莉莉说:“是。”又说:“你们万想不到,人心难测。”“谁告诉你的?”“我今天到第二厂,孙先生家……”我知道黑天使的秘密已经拆穿了,我打量明天找锦晖直接讨论一下这个问题。

  到三点钟回家,她们还在拍。

七月三十日


  到底是和锦晖说好呢,还是保守秘密?想来想去,他终于是会知道的,还是坦白些吧!

  午饭后到他家,他正从楼上下来吃饭。先谈了些关于“天一”、“明星”的琐事。后来我问他看过那篇文章没有?他说那是没有十分了解的人,简直不对。至于在相片上题字,那是更糟的,所谓“香艳肉感”,我们明月社并不是完全反对香艳肉感的,实在是不得不适应一下社会。我自己觉得我的表情不自然起来,不愿即时说出,等他多骂几句,他终于没有再骂了,转说到别的话。

  到了楼上,他慢慢收拾桌子,把一支香烟摆在嘴上,把藤椅拖在我对面坐下。我开始说:“我坦白地和你说,那篇文字是我写的。所谓油腔滑调是不应该,但它的原意并不坏。”

  他很会滑头地谈话,一面接受,一面又解释他不革命的苦衷。后来谈了一些“明月”之将来,他似乎很容纳我的意见,好像即时就转变达于高度。三点钟,要到“天一”拿钱。

  一部破汽车送到“天一”,邵邨人和我接头,说没有钱,晚上送来。

  陪许曼丽、江涛到“两江”。汽车没华界照会,跑了一大段冤枉路才知道还离得很远,扫兴地归来。

  曼丽没有穿袜子,走在那些背街上(那些平民住户的门前是少有摩登男女的足迹踱过),好像特别引人注意,高跟鞋在那不大平的马路上走,臂部和两手动摇得可笑,更是使人不能不多看她几眼,因此她的表情也不自然起来。

  拉四先生拉的我的破violin,越拉越起劲。

  吃饭后再跑“天一”,看孟君谋的表情,我知道今晚的钱又是无望。真的,当面和邵三谈,至早也要到二号才能给清。

  片子是今晚可完结了,还有三个调子没收音,我们预备不给钱不收音。

  千里来看拍戏,谈起这些导演都拍起下流的剧本来,不禁哄堂大笑。她们都互相说大明星长,大明星短的。人美说大明星是要戴黑眼镜的。

  “天一”的老板和自己捣乱,自己塌自己的台,是多么傻的事。办事人员们都是为公司的发展,常常贡献意见给他们,竟一点也不接受,反责骂办事人。萍倩、君谋谈起非常灰心,他们恐怕不久要脱离。苏怡今天已正式脱离“天一”到“联华”去了。他给我的临别纪念是一瓶橘子汽水,昨晚。

  汤晓丹的漫画今天才算知道,过去我总看他是不很行的人,原来他是闷头才子。

  电影实在是骗人,海滨的布景竟如此简单,在银幕显映着是和真的一样。

  听说明天有一个集会到海滨游水,有第二厂大部分导演、明星们。孙瑜约黎景光。我很想去玩,但是没有人约我。打了电话问老金,他也去,五块钱的餐车费由他和我负责。

  严华穿了军服回家换便装,他有点像希佛莱,他如果会模仿一下,可以做中国的希佛莱。

  接“三人”的信,她那坦白的态度着实叫我佩服,奂已经Kiss过她了。

  十一点多钟到家,景光在作曲,又在凑歌词,看那橡皮擦了又改,改了又擦,实在有些可怜。自信自己会比他成些,若是肯干的话。一时激起我的作曲欲。

  我看这是可能的,练习练习写点普罗的歌曲。你绝不要忘了人家和你介绍新朋友时“音乐家”的头衔,你会觉得惭愧吗?不要喧宾夺主!你干的哪一门?你的特长在哪里?不要“半途而废”,赶快打起精神来吧。

七月三十一日


  睡得很熟,还不到六点钟便给七爷叫醒。我还想睡,又恐怕车来时的匆忙,不能不早些起来预备。冲完凉,穿好服装,等待着车子来接。

  正吃稀饭,孙瑜来。老宗已坐在外面汽车上等。车驶到卡德路时坏了,另换了一部,到大马路外滩上船。老金、陈燕燕、黄绍芬、史家、周克已在码头等候。多好一个西瓜抬在手里咬,被老金打下水去,气死人!

  金戴了一顶海军帽子,大出风头。殷明珠被我认成周文珠,我问她次龙的剧本写好没有,她大诧异起来,我知道弄错了人,一会儿转弯也转不过来。船上大送《电声日报》他拍的照以资宣传。

  十块洋钿从老金的袋里掏出交给史东山,他现在才知道他们所订缴费办法:男子每人五元,已婚女子五元,订婚女子二元五角,处女零元。他听了大发其牢骚,大喊其不平等。

  今天实在是不该来玩,《电影艺术》出版大成问题,我们把这十大元捐去,不是可以有点帮助?他妈的,花了有用的钱,拿给小姐们来寻开心。

  和孙瑜坐在一块,又讨论起他的剧本来。《天明》的收尾,他务必要固执着女的被枪毙。老金的意思要牵扯到现在一般青年人所迫切需要的结婚、生孩子的出路问题。他说只要再以一对已婚生孩子的夫妇衬出。我总觉得这问题很大,不是在这个剧里可以解决的。我想,若是写这种的剧情,最好重新再来一个。

  船到高桥镇登岸,头上顶了一大包杂物下船,引得他们好笑。

  等公共汽车,新闻记者照相忙。在江边扔石子,老金很不错。殷明珠带了海军帽,有男性美。最后一趟汽车。

  已经坐了够长的一条汽车道,又要换小车,有三四里路才到海滨浴场。

  第一次坐小车,颠得厉害。大吊嗓子,唱中歌西曲,南腔北调。小车坐完,要走过一个小土坡才可以到海滨。一大包啤酒、面包又在我头上,一直顶到海滨,碰坏一瓶啤酒。

  在田里换衣服,感到不大方便,好在有较高的草丛遮着。

  沙滩不很好,水底的尖石子很多,风浪大,水色黄,游得一点也不痛快。用救生圈浮在水里倒也舒服。

  老宗介绍周世勋等新闻记者给老金照相,使他大不高兴。当然当面不好说,后来他责备老宗不该这样。过了半天,老宗说:“我是来玩的,不是受教训来的。”金说:“就是教训你,你这种人不教训是不行的。”两人近于口角形式。老宗气得倒在帐篷里,一动也不动。他们随时的顶嘴,着实是有背景呢!

  新闻记者慌慌张张,团团围着王人美们拍照,简直好像看电影一样。

  没有感到多少趣味,看见七爷已换好衣,我也跟起他来。两人在Bar〔酒吧〕吃蛋炒饭,打盹,遇马陋芬。

  喝啤酒、吃面包,吃的倒还丰富。但是游水的趣味很少,倒是在帐篷里躺躺倒还舒服。

  他们在那边收拾,我一个在藤椅上打盹。五点钟动身,坐小车,还是我和老金一对。谈老宗的心窄,老宗的思想,他看不起的苏怡(因为在会议席上发表什么受人利用)。

  到高桥码头日将落,一幅美景使人留恋。上船抢位子,又喝汽水,老宗发饼干,老金开玩笑,客气极。

  殷明珠和老金的谈话,显然是特别要金好感。我一面听他们讲香港、青岛又广东。我又打盹了,头上挨了一下打,醒来被蔡楚生请走谈话。首先说对对的寻求:老孙走了,找他的莉;绍芬走了,找他的燕;史对呢?永不脱离。后来谈到他的新作品《都会的早晨》,这是一个思想上打量过一下的剧本。他说是两大阵营的对写,暗示给我他对黑天使写的《下流》他是同情的。过去认为自骄的蔡楚生,现在却敬佩起人来。

  汽车在“永安公司”一停,老蔡们吃四川馆,老金和我上“大三元”吃广味。谈到人美事,他又是失望。在过去,他曾对这问题用很大的力,但结果给他如此坏,他觉得她的转变是无望了。在感情上,他竟说了一句带酸性的话:“我不应该去和老宗抢的。”

  喝两瓶啤酒,脸由晒得红变紫红。他的老同学运动家来坐了一会,人很直爽。回家冲凉。十二时半写完日记。

八月一日


  黑天使问题,似乎要扩大起来。景光在忙着写信质问黑天使,桌上摆着第三期《电影艺术》,特别在那篇文字上面有许多记号,大概是预备反驳之处吧!我希望这种斗争尽量地扩大起来,因为没有斗争是不会进步的。我的要起来挑战,也就是想由这种斗争找出一条歌舞的新出路来。

  锦晖来讲剧本,名《浮云掩月》,是一幕小喜剧,在趣旨上好像比《芭蕉叶上诗》容易给人寻味些。

  大部分人好像都知道黑天使是我,说话时都是带有刺的。最显著的算是莉莉,她说第一厂的人都说她的来稿是锦晖做的,她当了锦晖的面说给景光听,其实是和我唱隔壁戏的。

  我这样想:“要是这事闹到感情破裂,或是他们对我不大满时,我实在有一走的必要。因为这样地鬼混下去,精神上是会受痛苦的。况且理智地说一句,我实在不该和这般没有希望的人去鬼混,我要做的事还多着呢!我是一个革命者,在这样的生活中,已经是该打屁股。说到走的问题,一会儿想回家一转,一会儿又想更激烈地去干。切实点说,他们不会让我轻易地走吧!也许不至于到这一步!”

  我自信,我的中心思想是不会变更的了。任你怎样麻醉也是等于零。我由今天的讲剧本,施麻醉剂者的有本领和被麻醉者的呆笨,实在有着显明的表现。

  拉琴的时候较多。昨夜四先生梦喊,我喊得更厉害,打起来。

八月二日


  看了景光写给黑天使的一封信,看这情势好像更严重起来。我决定了我的路线:(一)回滇。在这机会,着实有回滇一转的可能。一方面隔离现环境,一方面可以看看离开了两年的故乡。仔细一想,再出来时,恐怕会有很大的麻烦。(二)到陕西,游地方,隔离现环境。(三)入“联华”,专干电影,增进别的思想与技能。以上三桩,比较上去陕西要够味些,因为去了相当时回来,一样地可以谋别的职业。

  好像是全体男员都在严励屋里围着看那封信,各人的面庞上都表现着很快活的样儿,好像对这封信非常的表同情。

  拉琴、读英文时总是想到这回事。突然想起有向他们解释的必要,反正他们都已知道。这样的开玩笑似乎太无聊,要吵,便痛痛快快地来一下。

  终于和景光说明了。

  “你给黑天使的信发了没有?”

  “没有邮票!”

  “不要麻烦了吧!请交给我,我就是黑天使!”

  他表情不自然起来,在先有点不想给我的样子。“你未必还不放心我吗?我定会交给编辑先生呢!”他听了这话,不能不给我。

  我们正式谈判起来,他反驳我的主要点在文不对题,这一点我是承认自己的错误和荒唐。我和他辩论总是根据着事实问题,并且居于我们的立场。

  我希望他不要把观念混淆,这种事是另一回事,绝不要牵扯到团体的问题。我由这两天的观察,他们对我的态度完全两样。

  这事说清以后,似乎心里爽快些,马上赴《电艺》编辑会,没遇小洛。

  于斯咏的父亲来,大块头一个,和他玩得很高兴,有点吹功。

  和艺合调子,楼上木拖鞋响得讨厌,原来已十点半钟了。

八月三日


  开执委会讨论和“明星”订合同问题,细则和“天一”差不多,指定景光、光友、我三人为接洽人。

  《浮云掩月》中的男演员有我一个,本来锦晖写剧本时,“任南云”是给我做的,后来因严华提出做不出“大麟”角,同时人艺、莉莉都说他的个性适合做南云,所以给我做大麟。老实说,什么角我都能做。

  人美的角因为个性上有点不大对,她有些不高兴做。看她这两天有些苦闷,不知为什么?

  翻阅去年的日记。千里来,过后楚生来请客到“南京”看电影,有我一个。到孙瑜家叫他,他将睡觉。剩得我和老郑后到。

  听说这戏是一部悲剧,本来预备去流眼泪的,事实上看了打瞌睡,少有动人的地方。

  到霞飞路吃俄大菜。经明星公司,玻璃棚里透出强烈的电光,我们知道是在拍戏,由楚生带我们去参观。无声片摄影场在拍古装戏。有声摄影场还不错,没拍戏。

  由“明星”步行而归,到家已一时半。

  楚生特别对我好感。

八月四日


  《时报》上得一个消息,王次龙的戏因他要自己带一个camera man〔摄影师〕,邵醉翁不同意,以致双方冲突,取消合同,由邵自任导演,张振铎、胡珊主演。

  到“天一”问明这消息确有,我辞了。顺便替“明月”拿钱也没有拿着,因为他们和老板闹意见,正在淡判。他们想脱离“天一”加入“明星”。

  第一厂访金焰,和老苏谈剧本,五时回。

  晚在院里乘凉,“梅花”的个凡等来。和枝露、少甫坐沙发。

八月五日


  早上照样基练。午饭后突然听说要开全体大会,跑去问七爷,他说关于我,黑天使的问题。

  他又说有人说我说薛玲仙的出“明月”,是景光爱吃豆腐。我气得大发脾气。

  我知道全会完全是对付我的问题。他们要我退席,上楼拉基练。结果,请我暂时退出。

  晚饭后到西南商店、时报馆,都没找着人。到雨笙处,等了好久才来,他可以解除些我的苦闷。

  回家,听说锦晖找我谈话,明天去。

八月六日


  早上找金焰,“联华”事大约有望。

  预备回来吃他们的饯行饭,原来他们并无准备,我只有措辞说吃过。

  决定到北平一转,白天在家收拾行李。到锦晖家,我知道他要和我谈的是什么话,我当然很圆滑地去应付他。

  空了肚子找雨笙,未遇。两个小面包解决一天的肚子问题。

  雨笙来,他介绍我住在他亲戚家。

八月七日


  六点钟起来收拾行李,P们已起来,空气异常惨淡。斯咏要我和她说话,她把我们俩的手拉上。

  四先生送我上船,要一点钟才开。我们上岸到老师家,吃早点,在码头闲坐挨时候。又在船上谈,他走了。到四点钟才开船。因为昨晚睡得不够,老早上床补睡眠。

八月十日


  风平浪静,三天三夜后今晚漂到大沽口。由码头坐无灯火车到塘沽,搭九点半夜车到天津,住旅馆。一宵没睡,写了二十八封信。在船上遇金焰的老同学,同住一小屋。

八月十一日


  取行李,花席丢了。坐九点半早车,十二时半到北平正阳门车站。坐洋车到宣武门外校场头条云南会馆,在门口遇李纯一、许强、陈钟沪。吃蛋饭、谈天、收拾房间。晚饭后和许、桑即藩游中山公园,钟沪后来。十时回,拉琴。

八月十二日


  脑痛,日记改做账簿式。

  晨被洗衣妇女叫醒。坐洋车至前门外西湖董振华商行找老宋,刚好他昨天下午回津。原车拖回小五条找杨枝露家,遇其父,交谈多时,同往达智桥甲七号访万山青,刚遇她在门口,坐谈约半小时。

  坐洋车到西四宫门口后坑白丽珠家,她妈出门,有白老太太者说丽珠是她侄孙,约明早在杨屋等其母。杨请客吃小馆子。扁豆酱、莲子、子鸡、鱼。午饭后找四爷,谈话多时,告详情,他要我到欧洲去。晚,马匡国请客到“青云阁”听大鼓、杂耍。洋烛完。

八月十三日


  昨晚接四先生、黑炭及转来廖伯民的信,我对于“明月”的那些人还是不要太把他们看高了。伯民对于影片公司事也无具体办法。

  到枝露家赴白母约,她因事未到。和杨父谈,留“联华”团体照片给他们看。午到“法大”洗澡,淋水浴。在单牌楼“英林”吃冰淇淋,到“华北饭店”找“梅花”未遇。回家用破木板做谱架拉基练。吃云南火腿。晚在钟沪屋瞎唱。许强伤风卧床,后在杨哲夫屋唱京、滇戏。

八月十四日


  接黎四爷电话,他有事不能来。午饭和钟沪谈。和许找张老师,栖风楼。东安市场吃冰。五时半看“中天”《情种》。

  晚和夏钟岳谈。

八月十五日


  上午在万山青家里谈,她介绍她的三哥万芸,谈话颇投机,送了我两本新出的杂志。午饭后和钟沪同往西直门小后仓林太太家,我一人找四爷,他的吹工太大。在林家晚餐。晚在院里谈话,拉琴。有张梧冈、李安廷来。

八月十六日


  游中南海公园,晚在“洋车夫”屋放小电影。中元节,夜游北海公园,一时回。

八月十七日


  晨在桑即藩屋谈。午至“法大”洗澡。打乒乓球。晚放电影,吃冰淇淋。

八月十八日


  晨起游北海。陆万美、钟沪、何思恭、陈汉、小博士、“碰团儿”喝十一杯茶。到灵境胡同九号韩国美家,遇其姐。

八月十九日


  一个人由会馆坐洋车到西单牌楼,乘一路车(红底黑字)到西直门。走出门外一看,简直像透了昆明的大、小西门。再坐原车到太平仓换坐四路到北新桥,经后门,又由北新桥坐二路到天桥。这儿是一个低级社会的缩影,什么卖艺的、唱戏的、变把戏的,无奇没有。因为我来得时间太早,没有饱尝滋味。坐一路车回到西单。

  小白的母亲来找我两次,第二次在我刚进门的五分钟之前。到枝露家,杨父说她已回去,谈了一会便回。

  许强向我借了二十元钱汇给陈少贞,我很高兴地帮忙。他问我和钟沪代考学校事,我有点不敢答应,英、数、理、化实在无把握。

  晚上在杨哲夫屋开“草包大会”时,李纯一提议去看中华艺团。已经九点半钟,忙着赶到“中天”,《铁与血》演了一半,休息后才开始卖艺。

  有乐队、钢琴、提琴一、trumpet〔小号〕、soprano saxophone〔高音萨克斯〕各一、鼓一。各乐谱面书有Joy,Fun,Toy〔愉悦,趣味,玩具〕,这是他们的团名。奏乐全是平凡的Jazz味。

  表演节目中最能使人佩服的有巧舞火棒、玩响簧、倒唱歌曲等。全场情绪,紧张非常。台柱讲各国及国内各省的方言,也颇有趣味。

  步月而归,沿途称赞不已。联想到古时的飞檐走壁之事,不见得是虚传。

  摸黑睡觉,想到蝎子的故事有点害怕。

八月二十日


  何宏远把我叫醒,我忘了他请我游万牲园这回事。急忙坐在咖啡店吃早点。

  出西直门坐洋车不远便到。门票两毛,怪无聊地好像走一趟“兆丰公园”出来。再回到西单牌楼,吃凉米线。遇同乡杨春洲,他夫人也是在学提琴。

  回家知韩国美的姐韩树芳来找过,留有名片。

  在宏远屋看《时事新报》,有电影栏,全是过去《电影时报》的撰稿人尘无、聋人、水草,不知他们是如何的变动?有王人美拍《都会的早晨》消息。阅《读书月刊》,遇同乡陈、王等,打乒乓球。

  晚,认识“联华”第五厂某君,是万美、宏远的朋友,谈了不少“联华”事。“他也认识金焰”,这是他们特别标明给我听的。其实,有多稀奇?

  一天从早到晚,写信也没有功夫。晚在自己屋和“洋车夫”谈,他赞成我仍回到电影界去,也有道理。

八月二十一日


  昨夜起夜拉泻,这肚子好像简直坏了。我总以我这健康的身体自骄,不理它。

  听说北平礼拜天的早电影是给青年学生幽会的好机会,今早到“真光”去赶热闹。“错尽错绝”,去得太早,整整在那空气污浊的戏院坐了三个钟头。我算好,和小陈汉逛了一转东安市场。但走出电影院来,头已经是够昏的了。

  肚子里又动作起来,不能再等,市场里去解放了。

  犹豫了半天,终于决定到和平门外“清华楼”吃水饺。“我的身体是强壮的!”我常作如此想,所以就是肚子泻成这样还在空肚子里喝了汽水,接着吃八个大水饺,半碗大油馄饨。

  钟沪要我吃泻油,他们说起这油的效用很大,把她的经验谈告我,怎样吃,几点钟后肚子里泻得干干净净。似乎很不费半点力就能医好这病,我也和他们作同样想法。

  中午来已变成痢疾,吃泻油后三个钟头又变泻,这当然是药见功效。他们又说鸦片烟可以医肚子,并且这正是时候。我有相当信仰,晚上便工作起来,在一间屋里,谁也找不到,烟床的谈话,谁也听不到。只敢来三四口,一点钟才睡觉。

八月二十二日


  什么药的功效?烟的治病?原是空气一泡!今早又是大解其痢,平均每刻钟跑一次。午饭后何宏远、许强陪去找医生,西长安街中国医院。时间已过又拖回来,这一等要到下午六时才能看病。多半的同乡还是主张吃泻油,说昨天并没有吃得痛快。

  和昨晚情形差不多,但次数较多,一夜不能安静地睡上半点钟。

八月二十三日


  今早已成赤痢。为省钱计,找门口崔松泉大夫开了一个药方,上午吃过两次,到晚饭时没有一点作用,又吃一次。晚上照样工作,次数更多。许强搬在我屋里陪我。

八月二十四日


  再找崔医生,照样工作,无效。下午病势加重,起床都费力。

  往北京医院就诊西医姚大夫。打了针,用玻璃管塞在屁股里洗肠子,吃黑药水。一天只喝了两碗米汤。

  钟沪也拉起痢来,前两天她还来招呼我,今天她也上“北京”来看病。

  收效少,痢未止亦未转,次数也差不多,做夜工太难支持。

八月二十五日


  再洗肠子,吃黄色药水,味像果子露。痢变泻,热水袋功效大。

八月二十七日


  精神稍稍恢复,再上医院,给二日量的黄色沉淀药水。次数减少,可以多吃一点稀粥。用热水袋催泻,特别有效。食前吃药,食后拉泻,这样有规律地过了两天。

八月二十八日


  早饭前吃完最后一次药,食后当然地拉,有很好黄稀屎。下午的次数少极。晚在钟沪屋谈天,李表姐在谈最近一对特别快的恋爱故事。她又比较和批评摩登女士和旧道德的女子,由此可知她仍是一个旧道德观念很重的女子。她考“北大”落第了。

  今天是一对同乡马希融、万家静举行订婚典礼,听说他们只经过五天的恋爱生活。这倒有趣!

  几天没有出房门,今晚能串门子,谈天,心里异常高兴。

八月二十九日


  许强到“中国大学”看榜归来,他和钟沪都考取了。正在陈家胡同大佛寺门口谈笑之际,张凤岐、何宏远要往“师大”洗澡,扯着手巾便跟他们去。

  到“师大”自习室找人借肥皂,等了半天不见人,自己到盥漱室里去翻,偷偷地出来。他们说去找张梧冈借,结果是在大门外买了一块。到了沐浴室,热水已罄。我用冷水摩擦,他们很担心怕着凉,我觉得很舒服。张凤岐的舞,草包哉!

  他们要看书预备明天的第二试,我去剪发,游中山公园,在里面吃面点,价钱比较“荷兰号”贵一倍。

  晚饭吃了一碗干饭。在一号房坐了一会,让陈老弟读书,闯门子到三号。

  谈起玩中乐,一会儿他们把会馆的乐器搬了出来,有三弦、笛子、二胡、四胡等,合奏《梅花三弄》还可以听得。

  睡了这几天,腿也软了,瘦得只剩一架骨子,我那些肥肉不知跑到哪儿去了?!

八月三十日


  他们去复试。我七点钟出门往中山公园,想碰碰那奇怪的老洋人。在里面游二小时之久,什么也没有。

  坐电车至东单栖凤楼,访张老师,未晤。顺便到六十四号于秀文家,坐了一个钟头。她的父母、哥哥、姐姐都在。她母亲想让她哥哥、姐姐加入“明月”,请我帮忙。

  坐三号车至西四,十四枚的洋车拖到宫门口后大坑白家,她母亲又不在家。和那老人家站在门口谈了一会,见她的小弟弟。

  正和洋车夫嚷着“九号!九号!”韩树芳在车前面走着回了回头。她是从西口出去。我下车,她向后转,我也跟着她走,好像要说的话已经说完了,到底走到她家有什么意思?我一时聪明起来,告她不用回去。我叫了洋车,就此分手。她的左手因坐洋车跌坏了,就医。

  回家吃午饭时,他们还没有回来。饭后大雨,下跳棋。

  送热水袋还黄五姐,她们屋里很热闹,请我按风琴。她们都要留我过“中秋”,萧大汉跑过来约到“农大”过“中秋”。看他们都是很诚恳地要留我。

  天晴了,突然听他们说要上西山,马上便走,赶三点半的汽车。当然,少不了我,拾了一床毯子便出发。在西单牌楼等一路车,他们又去买东西,只剩我和一位素来少说话的Miss袁。结果李表姐没等来,我们先走了。到了西直门,她也在同一辆车上下来,原来她跑在前面。

  挤在破汽车上待了半点钟才开,颠了一个多钟头才到香山脚,颠得我绿嘴绿脸。

  被洋车夫敲竹杠,由香云旅社门口到邱房(正黄旗)十七号,三十枚一辆。

  主人都不在家,上卧佛寺洗澡去了!纯一、梧冈、何宏远、光汉、袁芝芬我们六人走到葡萄园,先吃饱再买,我只是看着他们吃。

  新认识的同行者侯奉昆、高仁夫、高衮父,其余周伯珊、周鼎祥都是从前知道一点的。

  自己做饭吃,忙得怪有味。喝了点酒,饭量也增加了些。

  晚上在左屋里谈,少有兴趣。周伯珊的学郑文斋唱戏,并不高明。十点钟便睡,何、肖、我三人挤一床,横睡。

八月三十一日


  起床和肖、何、袁出去散步,爬上一个小山坡,在山顶上可以眺望北平城内的北海塔、景山,四周一看,心里感到无限的开展。我简直舍不得下山,这一片绿黄色西郊,看去有着初秋意味。香山上的别墅、寺庙沉静地立在那些绿绿的林丛里。玉泉山的宝塔雄伟地耸在山顶,村里和半山上突出的堡垒,形势极其庄严。围着我们的住宅的四个堡垒,真像四颗大印。

  他们已下山去买烤白薯,我还在山上慢慢地眺望,想给它留下很深的印象。由往“八大处”的汽车路走回,汽车驰过,跟着涌起一团黄灰,我不由己地骂出“他妈的”!

  从离家还没有吃过水豆腐,想不到在此地可以吃到这么嫩,这么鲜味的“豆腐脑”,我一连吃了四碗。

  他们领着游香山,先至宫门,有一对雕刻精致的铜狮立在宫门两旁。从前这儿是一所宫殿,现在只剩一道大门。

  入宫门,登小山坡,有熊希龄的“双清”别墅,里面布置得雅致,胜过“叶家花园”十倍。登山有洋式住宅,一个小池里挤满了金黄色小鱼,也有一小部分黑色的。她们听我的指挥:“向后转”,我们说笑话,“这是熊希龄的教育”!

  以慈善致富的熊希龄办的“慈幼园女子师范”也是在香山上,现在因外面虎疫盛行,不许游人参观。

  通过香山饭店登半山亭,石桌子上剩有一盘未完的残棋,萧、何对战。半山亭上哭寡男人,骗得四个从未吃过的北平特产小白梨。

  步行去游“卧佛寺”,基督教青年会在这儿开什么“美以美”会。有一游泳池,水来自山泉,看他们游泳。侯兄听说是这儿的大健将,看他游水的姿势和时间的持久,果真是名不虚传。

  走到“碧云寺”,登最高层,原是中山故陵,现在是他的衣冠墓。寺后有密密的白皮松围着。在寺前正坐在石阶上,可以远眺北平市,我们都不想动了。

  走道回,已经六点半钟,病后走了这么多路着实太疲倦。

  这晚饭特别合口味,吃了一只鸡。

  饭后在院里谈天,李纯一、张梧冈各讲了一个妖精故事,简直是拿“聂耳博士”寻开心。他们逼我表演了好几个节目,使他们笑声不止。

  今晚高仁夫进城去,睡他有帐子的床,厚厚的被,睡了一宵的舒服觉。

九月一日


  高仁夫很早便从城里赶来,他带来《世界日报》,有沪形势更严重消息:日军在沪西示威,日舰集中黄浦江,向市府提出禁止报纸上反日言论和一切抗日运动。市民以为将再演第二次沪战,所以近来满城风雨,马路上只见搬家的人。最近还有日人组织的和“血魂除奸团”等对称的团体大肆捣乱,空气异常紧张。他们都劝我暂留北平,可是我听到这种消息越想赶回去赶热闹。

  主人之一张儒翰回来,原来也是从前知道的。石屏人又加一个,他们占七人,差不多大部分是迤南人的势力。因为我说的是石屏话或是还有别的关系,他们要我算半个石屏人。萧光汉也是这样。

  正在吃饭,姚祖佑赶到。豆篷下一张床板大餐桌上围了十四个人,这是从未有过的盛举。

  昨天走得太疲劳,不愿出去,在家里看门。袁、萧、何游山转来,不辞主人便走。今早的菜是Miss袁做的,她算是还清了债,一走了之。

  肚子特别饿,自己冲鸡蛋,吃冷面包。

  晚在屋里被请再度表演,我做一个“周游世界”,累得我头疼发热。张儒翰用石屏话讲“秀才写信”,特别有味。

九月二日


  吃羊奶鸡蛋早点,肚子胀得会打连珠屁,这是好现象。在去游团城道上,我站着打屁,李表姐以为我是走不动。

  团城是皇帝阅兵之处,城前大操场,现成果子园。张公用石屏话念碑文,当然传神。绕了一个大圈游牧场,偷苹果,捉小鸡。

  回家老许和钟沪来,这是出我意外的。这样,我可以陪他们再玩两天,不然,我真在不住了。

  午饭后带他们游“卧佛寺”、“周家花园”。钟沪洗脚。

  晚饭后出去散步,回来讲鬼故事。

九月三日


  鬼故事一般:苏中心,开黑店,日本小学生与白布包,尸变用白布拉,漏比老虎厉害。红灯笼裤脚,大红脸在门头上。

  香山上的鬼,她们吓得倒洗脚水都不敢出去。

  好一个阴森的空气。

  早晨带了望远镜游双清、半山亭,什么玉皇岭、颐和园的十七孔桥、昆明湖都很明显地看得清。

  由后山绕到对面的半山亭,下山走错路,钻刺蓬,走险道,陈老弟跌好几跤。

  穿着拖鞋往周家花园洗澡、洗衣。今天算是最快乐的一天。

  周伯珊上山来,带来一个恶消息:有一个电报交云南学会转我的,说我的母亲病,要我速回云南。

  晚,碰ㄔㄨㄦ,闹到一时才睡。

九月四日


  很早起床,心中有事,大不快活,写信回家。吃了早点赶七点半的汽车已开,在宫门内桥上等,九时离香山。

  回家继续写信,说明我的病况和回滇的困难,我只有到上海去拼命,拼命想法回来。

  钟沪请看“平安”的Ben Hur〔《亡国恨》〕,从前看的是无声,现在却是配音的。在技巧上、布景上、表演上着实伟大,可惜是宣传宗教的。因为看三时时间已过半点,逛市场,在“国强”吃冰。

  白丽珠母又来,刚我走后。真是无缘,我去找她,也是碰不着。

  张福华由青岛来,谈了半天,十时就寝。

九月五日


  起床很早,本想上“协和”看伤风小毛病,没人陪我又懒得去。写雨笙的信,补日记。

  睡午觉,看上海报纸直到吃晚饭。只有我和小博士吃。

  老许和那外国人简直是一日千里的感情。今天送他照片。

  晚补日记。

九月六日


  晨起游太庙、中山公园。我一个人游三殿。

  午饭后阅报、打球。张鹤来,白丽珠母来。

  晚在黄香谷屋谈考学校事。她们主张我考艺术学院。

九月七日


  从到天津便唱着的“去清华”,到现在才算去成。起床后等张福华,已经过了预定时间,八时动身,汽车也赶不上。四辆洋车颠了一点多钟,半路的让车很讨厌。看那些车夫却很平常,他们互相的礼貌却是使人佩服。

  全是欧化的洋式建筑,图书馆、大礼堂特别漂亮。我们走了一转,在合作社吃午饭。

  “清华”有一个历史传下的规矩,凡新生入学后,老班生要公开地大玩弄新生一番。今天正是新生注册之日,门口挂着“欢迎新同学”的大字,男女招待员守在门口迎接。签名后的头一关是到医院体格检查。再进一个宏大的建筑便是所谓的招待处,这儿是体育馆,这儿是新生们人人必经的难关。这儿有比马戏、狗戏更新奇的人戏。

  我们进了体育馆,正是他们玩人戏热闹之际。周围围了参观者老学生,有些带有小红布条上写指导员、招待员等字样者,他们是专门干这种工作的执行者,他们是刽子手。应考的新生们是穿着一件内衣背心和一条短汗裤。在人声嘈杂的笑声中,他们板着面孔任凭那些刽子手的支配,那新鲜的花样给你不能不笑。就是那些表演者,虽然心里是怎样的不高兴,有时却也逼出可怜的苦笑。

  爬单绳的出了风头,一阵掌声,吼声包围了他,他竟不知道这是他的不幸,身体越好的越给你玩得不得下场。

  爬在地下用鼻子推进一个皮球,停在一个相距七八尺的小圈内。这看来简直像演狗戏,又像猪用鼻子在地下觅食。

  令你在水桶内咬水果,等你的头刚低下,两三个人往水里一按。在你起来吐水咳嗽时,他们大慈大悲预备好一块手巾给你揩鼻涕、眼泪。

  地板上写好了东南西北,要你站在当中蒙了眼睛,四五人围着你像推磨般的旋转,站定的时候要你指出你是对哪方。

  睡在地下打滚,这简直是玩弄小狗。

  要你披着一个大褥垫从东墙跑到西墙再回来。只听着那光脚板打在地板上发出极沉重的声音。

  蹲在一根荡木上甩来甩去,令你拿取地上一个立着的木棒,这木棒的位置是恰好给你的手差五分才够得上。这是猴子的玩艺儿。

  “反对者下水”贴在游泳池门口,一个云南同乡熊君已玩过这套把戏,幸好他会游水,不然闷不死也要吃几口水。

  听说今晚睡到半夜还有人来拉他们的被,要有一个model〔模特〕被掷到大操场上。

  我们已经看了相当长的时候了,这种表演却是拿钱都买不着看,过后只替那些新生可怜!

  新生们对于这种玩弄,不见得会像旁人样的觉得可怜,因为他们还有着报复的希望的。好像婆婆待媳妇一样,一代还一代。

  在杨雪芳屋里找一本《音乐的常识》看,这使我感到异常的趣味,因为我想到要去考艺术学院,不能不有相当的准备。

  “清华”的环境着实太好了。我玄想着要是我现在是里面的学生,我将会很自由地跑上大礼堂去练习音乐,到图书馆去读书,到运动场去打球……一时思潮起伏,追忆起学校生活的乐趣。

  我想到若是进了平大艺院,重新再度学生生活,这会给我感到何等的悠闲,更想到以后来参加“清华”的乐队演奏。但是,回头想想过了两三年的平静生活以后将怎样?!算了吧!还是不要异想天开!赶快决定走哪条路:1.在北平?2.回上海?

  在昏暗的夜幕里徘徊于“清华”园中,蝉声在唱她别离之歌。我发现了我的思潮又潜伏在考学校的玄想中。

九月八日


  拿了《音乐的常识》一面散步一面看,在这样新鲜的空气里增进不少的记忆,这种滋味已是二年多没尝过了。当我走过运动场,几个练跑的从我书旁掠过,跟着一阵气喘之声随风飘过,这种情景无异于在“省师”的体育场上读书。

  到阅报室我总是先找《时事新报》的电影栏,我每看后的感觉总是这样:快回上海工作去!

  怎么《天明》、《都会的早晨》、《春潮》都是高占非演,不知他们是闹些什么?

  小张楫陪我到“燕京”参观了一趟,到底没有“清华”讲究。

  午饭后仍是洋车拖到西直门。张福华、何宏远昨天已回去,今天加了小张楫。我俩都在车上打盹,直到西城才醒—只有何大子称了英雄。

  老实说,考什么学校?我何必要这样软化下去?!我回到上海去有着我紧要任务,试问我进三年的学校比做三年的事是哪一样的希望大些?!就说学音乐吧,在北平,尤其是在“艺院”,绝不会比上海好的。何况我在上海还有免费的教员。

  我决定了。决定回上海去,过了陈老弟的生日,Zimbalist〔津巴利斯特〕的演奏会,十六日走。

  和许、陈试洋服,买高跟鞋,在“上海大鸿楼”吃饭,“国强”喝汽水。今天特别开心。回家和他们写请客帖子。

九月×日


  白天李廷媛、钱云环在五姐房,她们请我按风琴。……

九月十日


  不过四五人,我仅坐在接前排的后一排,要是买二元的票不是太傻吗?

  装饰得小巧精致的台上摆着一架崭新的桌面钢琴,它发出几种有色彩的亮光,因为在它的旁边立了一盏美化灯罩的站灯。由台上的布置看去,使我忆起几次提琴独奏会的情景来,想不到这却是一个中乐的演奏会。

  在沉静的会场里,仔细地读了秩序单。

  与其穿了衫子马褂伴着一位洋Miss〔女士〕拿提琴独奏来现丑,不如规规矩矩地“跷着二郎腿”多奏几个琵琶曲,这是我感到朱子栽的傻和这演奏会的一个大缺憾!也许他要特别表现他是中西俱通的缘故吧!

  开始是九个人的“协和国乐研究社”的合奏,当中拍鼓板的大概就是朱子栽,因为他们的广告上已经介绍了他是“协和国乐研究社”的导师、师范大学音乐导师。一连奏了四个合奏曲:《行街四合》是快板,有舞曲味;《渔樵耕读》是柔板,旋律很美,着实有农村生活的风味;《五节锦》便是明月音乐会的《五月落梅花》,虽然有些节拍不同的地方,我们当然很容易听出的。轮奏一段是用笛子、三弦、笙、月琴、二胡各奏一句。二胡的指法很不错,听众听完他的solo后好像都有很愉快的情感流露出来。笛子还可以,三弦、笙平常,最糟要算月琴,弦都没对准,这个调子全被他弄坏了。后面快板合奏还很紧张,但在我听来还是没有我们奏的入耳;《云庆》是行板,多促音的旋律中有些连续的颤音,有点祈雨的味儿,但和《渔樵耕读》总是一味的东西。

  “忽雷”是一种古乐器,最早的时候只是蒙古人所有,后来慢慢传入中国宫中,在现代简直没有人拿来做公众的演奏。它的形式下部像小琵琶,上部像三弦的颈,没有品,两条弦,弹用,音色似大鼓三弦,但较之柔和响亮。

  这是朱子栽的独奏,他抱着坐在前面,当中背面有二胡和笙的伴奏,这哪里会叫伴奏,简直是齐奏。《登楼》有大鼓味,《混江龙》便是《春天的快乐》第一段。弦总是没对准,听来耳朵有些不好过。

  无意识地料想在小提琴独奏时他会换了衫子、马褂,穿上比较方便点的衣服,谁知一开幕在台中立着的还是他那点猫样(他的脸有点像小白猫)。伴奏钢琴的却是一个洋密司。他很不自然地调着弦,摆出了一个怪不好看的姿势。

  Traumerei〔《梦幻曲》〕奏完接着是Chaconne,没有什么高明的技巧,手指的颤动很好。Traumerei的弓法拉错,最后一句用上弓,最后的F在弓弦上跳起来。

  二胡独奏很平常,像他这样的在上海听过很多。

  琵琶独奏的技巧虽不如朱荇菁,可是所奏《阳春白雪》和他自己的作品《商妇泪》,还能刺激每个听众的感情。

  《商妇泪》是描写一个唐时皇宫里的宫女,经战争的混乱而失了她在皇家的荣誉,后来和一个穷商人结婚。这种生活的转变使她在她的生命之途上感到万分的悲哀。

九月十一日


  拉起基练来,肚子也不知道饿。早上拉基练算是这回比较长些,温习了手指练习。

  在半道突然想今天该去找一找托诺夫。我的车由东单转北,他俩到苏州胡同取衣,再去看“中央”的《花烛之夜》。

  问过好几个外国人才找到他的房子。他出去了,一个肥胖的老太婆招呼我进去留字。我为省麻烦起见,懒得写,在他那教室里打量一周,对老太婆说下午六时再来访他。

  由东交民巷闲走,商店、洋行都关了门,因为今天是礼拜。马路旁的树木很多,街道非常干净,有几处走着像在上海的霞飞路。

  原来东交民巷是那么长的一条马路,走到前门时我的腿有点酸痛。在正阳门车站问讯处问了到上海通车的时间和价钱,我才知道什么行李、换车,一点也没有麻烦,从北平到上海只需整两天,行李可以直运上海再取。

  徘徊在车站的时候我决定了无论如何十六日便动身,刚好“九一八”可抵上海。

  钻入了一个低级社会。在这儿,充满了工人们、车夫、流氓无产阶级的汗臭,他们在狂吼、乱叫,好像些疯人样地做出千奇百怪的玩艺儿,有的在卖嗓子,有的在卖武功,这些吼声,这些真刀真枪的对打声,锣鼓声……这是他们的生命的挣扎,这是他们向敌人进攻时的冲锋号。

  一个老头挂着一副惨白的脸在地下滚来滚去,起来时满身都是泥,由他那可怕的脸和两手的运动正像扯疯的样儿,看了半天才知道是卖武功。

  由天桥乘二路车再到托诺夫家,他没有回,约定明天上午十时会。

  “四大天王”和陈老弟庆寿,到东单“大鸿楼”吃晚饭。表姐和五姐对坐于我和许强,寿星在当中而且是上席。是自然坐成这样的,也就有趣!

  向她祝寿,用报纸垫在地下磕了三个头。

  接“三人”的信,她简直误解了我对电影运动的观点,并且希望我进一个国立大学。雨笙的信不希望我很快地回上海。

  我决定试一试国立艺术学院。

九月十二日 钟沪的十八岁生辰


  好像作文章一样地写了封长信给春,大概地解释给她电影运动的意义和我对电影运动的正确观点。她太误解我了,她以为我是想做明星!

  托诺夫鼓吹我入“清华”,只要能pass过入学试验,你尽可在里面把音乐当饭吃。和他谈王人艺的事,他非常夸奖他。他问拉过什么piece没有,他是主张拉piece的。他叫我礼拜六带着提琴和所拉的书来试一试。

  陈老弟穿了洋服,新的秋大衣。两团毛皮在脸的两旁,烫着发,长裙高跟鞋,左胸上还插了一朵大花。阿门!看去简直是像一个大明星,大少奶奶。

  原来杨瑞安和徐茂先都是教过我们的,他们要先奏一曲,正奏Traumerei时进来一批客,空气大为嘈杂,stop〔停止〕。

  首先就欢迎“小四狗”的提琴独奏,Traumerei、Souvenier,简直大受欢迎。接着有“洋车夫”唱余叔岩的京戏。

  共有十二座一桌的四桌,我坐在第四席的上八位(上十二位)。在这席上的一切言谈举动都非常随便,因为差不多都是“香山会议”的老同志。

  杨瑞安、徐茂先、李安庭都敬我小杯白玫瑰,祝我成为将来的大音乐家。“玉溪跑堂”和聂耳的Chinese English〔中式英语〕演讲简直大闹“忠信堂”,笑声震天。

  和杨、徐们闲谈,他们都愿我从这条路继续地苦干下去,同时不希望我到什么艺术院去鬼混。到底他们比较内行。

  乘汽车至北海公园,刚到刚关门。我们只看到月色之美,而没想到已经十点钟。寂静的中山公园,被我的琴声的号召,一会儿就围了不少的人。

  经过白鹤的公馆门口,她听见我琴声的尖锐而嗓子发痒,居然在夜深人静时随着我的琴音大唱起来。

  今晚非常高兴,走着站着都在拉琴,当然,他们更高兴地得饱耳福。尤其高兴的算是陈老弟,她的这生辰过得如此充实,着实难得。

  虽然吃了酒席,我们三人却觉得肚子饿,快关门的“英林号”楼上一坐,吃了点心,尽兴归来。

  回家十二点多,一层薄云盖了明月,后面还跟着成块成团的黑云追逐过来。

九月十三日


  取相片去报名,那张假修业证书毫无问题地报了。艺术学院比我理想的要大一点。

  陈老弟回去拿大衣,老许到“中大”注册,我一个人在“英林”老等了半个多钟头。老许带来一个不好消息:“中大”的证书成问题,不能注册。我看他们俩都有些不好过,我只有用些话安慰他们。

  到东、西交民巷“中国”、“正金”银行,都关了门。他们带我到“老便宜坊”(骡马市大街米市胡同)吃烧鸭。我又在他们面前显了吃的本领,和他们相等外,我又吃了三碗饭。

  明天要考试了,什么也没有预备,在三十三号鬼吵鬼闹到十二时才睡。今晚的侯兄非常有味,他也去了“老便宜坊”,但我们没碰着。他大概喝了不少的酒,素来不会说笑话、开玩笑的人,今晚却玩出好些花样。他大概十六号启程赴日。

九月十四日


  早晨临时去借毛笔、墨盒,到校已有很多人挤在各走道、各教室门口。我找到桑即藩、徐克娴、张孝机一块儿谈话。一堆堆、一团团的小组都在谈论着关于考试的话:“你考哪一系?”“我一定落第了!”“听说音乐系的最多!”“喂!你丢pass的时候得看好后面没有人!”“唉!我的数学不行!”“……”

  铃儿一响,都集合在礼堂门口,这是第一试场。我等了很久才点到我的名,是一百〇四号。座位是一人行,这是防止偷看的。教台上摆着一块大牌,上写着极严厉的投考规则。

  党义试题:1.略述三民主义之内容。

  2.根据民生主义拟你的家乡的农村经济的办法。

  3.国难期中研究艺术的学生之责任。(这是我作的)

  国文试题:1.何谓艺术。

  2.吾人对于艺术之使命如何?

  3.各自写理想的精神之寄托。(这是我作的)

  数学试题:1.a.试解下列之算式

  …………

  懒得抄了,一共两个代数,两个几何,两个三角,我的狗点子好!作对四个半。

  英文试题是作短篇文描写北平,英翻中两小段。

  晚到中南海找外国人,他已回去。上“真光”看《野玫瑰》。

九月十五日


  今天是中秋节,同时是日本承认满洲国的日期。街上戒备很严,因为“九一八”这恐怖日也快到了,他们恐有意外。

  空跑一转中国银行,各银行都放假。

  拉一天琴,吃晚饭很热闹。小浦琼英、袁芷芬也来和我们过节,吃得不亦乐乎!

  约杨瑞安去听音乐,在那儿认识几位日本留学生,他们请我先奏给他们听。

  老洋人的汽车来,接到北京饭店。我们是穿中国礼服,因为是顶高的票价,不穿礼服很不大适当。

  Zmbalist好像比海菲斯老得多,前部分的技术顶高,后面有短小的舞曲,这比较适合一般的心理:他又重奏了一遍。他的姿势没有海菲斯的规矩,听了还很满意。

  喝了汽水,听Jazz曲,看交际舞,汽车送回。过节,一时半睡。

九月十六日


  以后吃饮食该特别小心了,昨晚临睡前的所谓过节大吃其水果、月饼,我不该把月饼和茶一块吃,今早又闹起肚子来。因为自己闹肚子有经验,急忙喝些泻油。

  别人正提倡“九一八”绝食,我们为闹肚子而绝食。钟沪不但泻而且疼。

  基练拉出趣味,昨晚的音乐会不无影响。一连拉了五个钟头。

  陆兄送些看新戏的参观券,虽然时间已迟,我觉得就是能看一幕也要去,况且剧本很多(《血衣》、《九一八》、《炸弹》、《战友》、《一个烧饼》、《第一声》、《S.0.S》)。我对它们抱着满腔的热望。

  看见“法大”的铁门是关着的,第一个感觉是人满,时间迟,不能进去。等看见里面站着好些军警,我的观念马上转移到另一方面去。虽然有旁门可入,我还犹豫着是进去还是打转。恰好一个学生从这旁门出来,我问他演戏没有,他说已经被禁止了。我又原车拖回。

  近几天来北平市的空气特别紧,各学校和民众团体都积极准备“九一八”的示威运动、搜查日货运动、演剧运动,虽然政府有明令禁止却当成耳边风。昨有学生和军警的冲突。

  看这几天的上海《时事新报》电影栏,感不到什么趣味,文字也平凡。在图书室看报打盹,回来睡午觉,到吃晚饭。

  布告处有一张所谓“T.T.T.团”最近将向会所里的同乡有“亲热表示”的布告。据说是几位“草包”所组织,他们要学“清华”学生对付新学生的四人分尸的把戏和新同乡开玩笑,听说今晚九时动员。

  十点多钟,会馆里突然发出一些喧嚷的吼声、笑声,我知道他们已在开始工作,我在寝室里看书等候着他们的到来。一阵轻轻脚步声在我的寝室周围站住,一会儿张楫进来。他们所谓的诱敌,我不等他开口便倒在他身上,叫他们抬着手脚的来,我很舒服地给他们运动了一回。

九月十七日


  陈老弟在考民国大学,她比我起得早。

  预备一上午的基练,到时去找Tonoff〔托诺夫〕,还有一个学生没下课,所谓他的高足一“清华”学生也在。

  先叫我拉scale,后来问我Mazas怎样。我说第一本已练完,他要我拉第二本No.32,Legato Exercise〔《连弓练习曲》〕,Schradieck拉7th position〔第七把位练习〕给他看,调子拉Souvenir de Moscow,Gypsy Air〔《吉卜赛之歌》〕,Minuet(Mozart)〔《小步舞曲》(莫扎特)〕,他非常满意。

  他说我的左手很好,右手持弓是德国的老派持法,现在这些violinist都不是如此持法。他把我的食指移进来,多部分的握着弓,这样觉得比较紧些。

  他说来上课是好像赴演奏会一样的庄严,到了课堂,从开始演奏到完,不应当有丝毫错误的。在家里自己练习时尽可以错了再来,特别难的多来。

  我对于我这毛病实在抱了很大的缺憾,赶快在改换教员的现在纠正过来吧!

  以后要练仅是scale,Kreutzer〔《克莱采练习曲》〕,因为还有piece,后早再去。

  由今天上课的结果,我以后当注意以下的几点:

  1.全弓时一定要弓屁股到尖。

  2.用全毛,手腕是平的。

  3.慢!慢!慢!

  4.在家注意小节练习,到课堂交功课,不能有半点错。

  5.闲时别乱拉,慢拉scale或背基练。

  6.换弦时小指需紧压前弦,尽可能慢地放开。

  马三哥请吃羊肉,坐电车到天桥兜风,酒醉饭饱步月回家。

九月十八日


  今天是“九一八”,上午去天安门开市民大会。街上戒备极严,在天安门附近的军警更多,门是关着的,我们知道又是被压迫着解散了。西长安街来往的人很热闹。

  到王府井中华乐社买violin piece。真穷,什么也没有。

  “艺院”已出榜,老桑、我都落第了。

  因为“艺院”的失败,有时想回上海。

  老洋人约去六国饭店吃咖啡,谈了三个多钟头话。他对中国的认识,简直比我们还博。

  在杨瑞安家吃片汤,到十点钟才回。

九月十九日


  交了学费,他借我piece:Viotti No.22〔维奥蒂作品22号〕。下大雨,车钱很贵。

  坐汽车送“杨车夫”和汤如媛的行,赶迟了。晚贴相本。

九月二十日


  拉琴的时候多。晚和钟沪谈我和“三人”的事。

九月二十一日


  正在写信,有李君者来访,他名片上有《戏剧与电影》通讯社记者的衔。他说是上海赵某介绍的,谈话和姓任的差不多。他给我一份《戏剧新闻》,并且要我写稿。

  到第三院看“苞莉芭剧社”排高尔基的《夜店》,认识些戏剧界的人。他们剧本没改好不能排,闲坐谈天,到九时回。

九月二十二日


  《戏剧新闻》社和我要稿,要我写点关于上海电影界有系统的记载,今天一有空便在房里埋着头写。臭味扑鼻,蚊子包围,感到十二分的讨厌。

  刮起大风来,已经有点冷意,我今年的冬衣不知在哪儿?!

  近来心绪稍觉安定,虽然今后的生活费还没有着落,好在这儿的生活程度低,少焦心吧!

九月二十三日


  六点钟起来完成了《上海的电影界》,亲自到第三院交给宋之的。

  他寝室里堆着很多的日文、俄文书,他正在写稿。我看他读书能下苦功,着实比我们强得多,我有着无限感动,觉到自己的浅薄!

  在音乐上,最近又忽略了作曲这一工作,关于革命音乐理论的写作,也要同样地注意。

  第一步工作:收集云南山歌、小调,并创作歌曲。

九月二十四日


  在未去上课之前,心在跳,在路上常常活动着左手指,想着要背出的功课。

  演奏时,越慌越易错。今天成绩非常好,他说我交的第一个功课使他非常满意,他顶欢喜这样的学生。

  这是一定的道理,只要拉得好,下次的功课总来得多,今天的piece很难而且多,下星期照样要背出。

  离开教师后心里总慌着:“这样难!怎样交账,回去非下苦功不可。”

  我由今天的成绩看来,我的免费计划大有实现可能,这也鼓励我非用功练习不可。若是以后的这三礼拜都没有错,那么,我便好开口了。

  中华乐社买《音乐通论》、《音乐的性质与演奏》,要买好的弦线,简直没有。

  在洋车上看新书,车到门口都不知道,跑过了一大截。

  蒋南生来,我知道他会请我奏琴,我抓住他的心理先奏了Humoreske。他说我比在上海时大有进步,其实这调子还没有他在上海听时拉得好。

  满桌子堆的乐谱、音乐理论书籍,床上不规则地摆着提琴、弓、盒。箱子架搭的破木乐谱架,斜扯着靠在墙上。下面有扫铺刷,皮鞋有破纸盒装着,盖痢疾痰盂的芭蕉扇,擦屁股的旧报纸,擦皮鞋的破袜子。

  自从在这屋拉琴的经验,蚊子敢追着来咬颈子、活动的两手,它完全是跟着这尖锐的声音而来的。这几天我细细观察,简直是这样的:非停止拉琴是赶不走的,它总是跟起你跑。每天至少有十个新伤痕,在手上、颈子上。

  这几天的工作自然地有程序起来。早晨写电影、戏剧文字和拉基练,肚子饿了煮三个鸡子。午饭后在一号谈一阵话,喝杯浓茶。过来拉piece,因蚊子骚扰和屋里的臭气,至多只能工作三小时便头昏、抓痒,所以只得离开小房子到乒乓球场,进图书馆,一直可以挨到吃晚饭。晚上看一次夜报,和姐姐们鬼混一阵。回来研究音乐理论一直到十二时灭灯。

九月二十五日


  到北平来算是第一次拉了这么长的时候,自上午八点钟拉到下午四点钟。这也是逼得不能不如此,托诺夫太把我看高了。他给我这piece是一个显技巧的东西,作曲者Viotti是和大演奏家Paganini〔帕格尼尼〕同享盛名的,曲里着实有困难的地方。

  到“华乐园”看科班“富连成”,唱、做工都特别卖力。我对于旧剧的趣味到底没有他俩浓厚。

  舞台上很多不合情理的事与物,看了会讨厌。剧场秩序太紊乱,茶房扔手巾的最讨厌,但看他们那接的功夫是再准没有,左右,上下,远近,简直百发百中。

九月二十六日


  “double stops”〔按双弦〕太苦了我,手指都痛了,今天比较纯熟些,练习时间也相当多。

  好些同乡去考法学院编级生,因为文凭露了马脚,谁都不高兴,本来事前太荒唐!

  想到外国语的必要,我应当努力干下去,我的日文和英文算是有了根底的。

  晚饭后在钟沪屋听她念五年计划的故事,她讲得很起劲,听的人也感到很深诱惑性,谁也不愿离开,竟延续了二三小时。

  独自在这破寝室里写着日记,觉着会馆里特别清静。远处传来有原始意味的土人舞的锣鼓声,尤其感到这夜的沉静。突然火车经过宣外铁道,惊破了这夜的沉寂。一会儿隔壁学校的钟声响了,忆起当年的学生生活。

×月×日


  自从痢疾好了以后,没有一天不会注意到自己身体的珍重。饮食的小心,大便的审察,已经是不会遗忘的事。

  有时照着镜子发现脸上长了些肉,禁不住向镜子里的我狂笑了起来。有时在街上走着,坐在洋车上,觉得我已不是病人,于是挺了胸膛不自觉地露出骄傲的微笑。

  因为这屋子的气味太闻不过去,昨晚开了门掀开帘子睡觉,今早起床上厕所时衣服没扣好受了凉,突然咳嗽起来。洗脸时摩擦身体,一会儿工夫便好了。

  “民国大学”去看榜,钟沪已考取政治系一年级,回头要走时车夫包围着抢……

十月三日


  昨晚还是和许睡一床,因为暖和,起得较晚。

  天气冷起来,我的冬衣还摆在上海当铺里,不知今年的冬天怎样过去?!

  去年这一向也是努力提琴技术的练习,不时又领小朋友们到“九星”看电影。

  交学费的日期快到了,想起来却有些茫然。管它,到那时再谈吧!

十月四日


  今天是我主席,讨论一个组织大纲便占去一点多钟,王浩兰也出席。

  和老丹到艺院领文凭,四处参观了一周。想找那cello,已是下课的时候,他早回家了。

  说着什么吃牛肉,看“富连成”,真的马三哥便邀我们去吃牛肉面,李洪恩请客看“哈尔飞”的“富连成”。《法门寺》还不错,叶盛章的《雁翎甲》我看还没有《巧连环》的套数多,看得我打盹。

十月五日


  高衮父和李琼英要回云南一转,她和钱密司都要我买东西带给春晖,并且提议买一只“小四狗”。这么一来,弄得我拉琴也无精神,草草收束便跑向西单商场去,顺便在三院打了一个转。一个人逛得怪有味,有本事从一点钟逛到五点钟才舍得离开,到底只买了一个小橡皮洋狗。

  加入联合饯行,上“老便宜坊”吃烧鸭。这些诗人作了不少打油诗。

  在十三号房大唱其京、滇戏,直到灭灯才散场。

  从今天起,做着去日本的梦,随时在想,随时在谈。

十月×日


  许和陈今早请吃饯行饭,当然有这尾巴狗“上海大鸿楼”上又作起诗来,有钱子、聂子又杨子、陈子、李子并许子,有高子无舟子。

  写信给高转雨笙借赴日旅费,照我那说法想会有实现可能。

  陪陈去“同仁”医眼睛,睡了一大觉,回家刚赶上送行。在汽车里告高,这信不要给检查。

  东车站新搭有花牌坊。中西要人,各团体欢迎班禅,热闹异常。

  车开了,钱密司,李廷媛密司哭得拖都拖不走,钱的脚麻叫妈。

  高仁夫请吃小小饭馆,八人吃四斤黄酒。他们想玩玩女招待,留日学生也者,抬了半天的一杯酒依然又倒在自己嘴里。多么无聊!

  据说她们的生活很苦,每日从上午八时起到下午十一点止都在招待着,每月除伙食外只有五元钱。

  叫了好几次聂先生的电话,钟沪告我今晚要到“六国饭店”听音乐,要我早些回去。

  我还以为什么了不得的音乐,原来是跳舞会一个。我规规矩矩地坐在火炉旁看报,吃、喝,他们看跳舞,我只管听音乐。有一Tango〔探戈〕非常好,是弦乐三重奏,cello特别可爱。……

十月十二日


  ……没有决定。

十月十三日


  在北平居然混了两月,生活仍是动摇着。很贵族地学琴,现在也学不起了。要想望他免费,我看也是梦想!即使真能免费,你的生活费又有谁供给?

  说什么去日本?也是渺渺茫茫!这几天弄得心绪不宁,坐卧不安,现在且把今后的生活路线做一个简短的分析:

  去日本:

  好处—有读好日文的希望,算是跑了一转国外,考察音乐、戏剧。

  坏处—没有进学校的可能(因为经济)。日文程度太低,不能去直接活动。

  在北平:

  好处—托诺夫着实是个好教授,他很注意piece演奏,常学下去一定可以学很多的concerto〔协奏曲〕,他看我的技术还不低。空气好,北平话好听。

  坏处—没有生活费、学费,心神不定。生活一点也不紧张。会馆里不能充分地用音乐功夫,换句话说,这不是学音乐的环境。

  回上海:

  好处—有收入,有现成的免费教师,有加入乐队演奏的希望,有紧张的生活,听的机会多。

  坏处—现在就想不出有什么坏处。

  照这样地分析下来,当然只有回上海好。

  今天本想去看《人猿泰山》,到东安市场看旧书,买了一本Piano Pieces The Whole World Plays〔《世界钢琴曲集》〕,八毛钱,等于看电影。

  宝塚歌舞团—国际性的音乐、戏剧者。

  街头音乐家。周游世界的音乐家。满洲国。小演奏会。

十月十四日


  “明月”在“友联”拍片,叫《燕子飞飞》,十一日已在香港路强生公司开始拍摄内景。我可以想到他们生活的一般。

  若是有点勇气,还是跑日本好,反正我冒过的险也不少,多来几次又何妨?

  现在回到上海固然有很多好处,但去日本一转再来,不是好处更多吗?总之,从稳处走便是回上海;去日本便是冒着险打张彩票。

  计算日期,郑的款应该汇到,不知他还会有什么怀疑?据我推想:(一)爽爽快快地如数汇来。(二)措辞没钱,缓延日期。(三)先汇一部分。置之不理的事想来不会有的吧!

  据最近的经验所得,对于音乐知识的修养不但要常听,而且研究音乐理论应当是和基练一样的日常工作。有时我曾对音乐抱过消极的态度,但读了一些音乐家的历史会即时鼓起很强的勇气。Wagner〔瓦格纳〕的一生都是和苦痛奋斗着。

  前进吧!由日本而美、欧,有什么可顾忌的?!

十月十五日


  学提琴的一月计划,现在已到期,拿着书到托诺夫那儿去退学。

  “我接到电报谓我的家乡有□□,此后我的生活费和学费会大成问题,所以需请假一月回去看望一转”,我很庄重地说。

  “啊!这是一个顶大的障碍对于你的功课上。你是一个顶聪明的孩子,你将来的提琴会拉得不错的。”他有忧郁表情地说。

  violin不论上行下行换位时,第一指无论如何紧压弦上,先把握着正确的把位再打别的指。

  他和我指定了一个月的功课练习。piece交给他,但钢琴本被我骗了。

  音乐会简直是死气沉沉快要坍台的样子,老丹大发牢骚,表示很灰心的样儿。其实谁不是如此想,根本这种工作一时不会做好。

  如此万里无云的月夜,我们逛到中南海,坐在凉棚下,喝着清茶。海中的四川人用口琴吹《璇宫艳史》,别人在大哼大唱,这深秋月夜的寂静被他们捣毁了!

  随口哼起《祝您晚安》和guitar的分律伴奏,往事的追想是不可抑制地频频而起。

  遇萧光汉和袁芷芬,她在先装没看见向前走。他们是初恋,这样的甜蜜生活是怪有味的。

  三人身上才凑出一元钱不到,南海喝了茶,还要来“英林”消夜吃烤面包。

十月十六日


  老丹来电话要约着老李们的口琴队和唱歌队参加“朝大”民众学校的募捐游艺会,还要我去提琴独奏。

  走到中南海找老老,未遇。风大极,我走得出汗。

  又走不少路才到“朝大”,遇老任,他们参加演剧:《一个烧饼》。要去日本的老陶也在这儿给介绍了,他和我的情形差不多,他也是在等钱。

  我没带提琴去,他们都很失望,我加入了“非洲博士讲演”,颇受欢迎。

  托诺夫在艺术院的演奏,全是些小调子,总的批评是还不错,详细的已经记好在心,只要看着节目单便可以忆起各曲的趣味。

  在会场里认识了托的高足“清华”学生陆以循,谈起王人艺,他去年冬天在“清华”的演奏原是替陆拉,因他的手坏了。还有两个学提琴的女同乡也到。

  夜里停了风,我们步月归。

十月十七日


  一天的大风。天气虽冷我仍是没有加衣服,早上摩擦身体,工作时候多,所以简直不觉得怎样冷。

  今天开始自己定功课练习,趣味很浓。

  上海报载“明月”在“新世界”参加“路政展览会”表演歌舞,有胡笳的新节目《提倡国货》,这便是他们所谓爱国的表演吧!

  晚,在许屋看他们吞云吐雾。后来在一号谈思想问题,他们要我给他们一个现生活的批判。五姐和表姐参加,我们的谈话便转移到云南的一切。

十月十八日


  天气简直冷得不是一床薄被可以御寒,我有点害怕北平的冬天。我的冬衣,什么都当光了,要躲避这可怕的冬天,只有趁早离平。

  想到钱到现在还不到,我又着急起来了!雨笙真的不理我了吗?

  和张鹤、大佛门逛西单商场。回来和鹤谈上海的生活,一时的感情冲动,又想回上海。

十月十九日


  拉琴正起劲时,觉得自己很有希望。一时会有如此一个幻想:

  云南人学音乐成行点的我算得一个,等再学有相当成绩时可以回去开几次演奏会,使教育界的都听到我的专门技术,我可以要求到国外留学。

  要是去不成日本,回上海可以到国立音院混津贴,同时在“联华”工作。

  和鹤正开晚饭,茶房送好些信来,我看有几封牛皮纸封的,我想无疑会有我一封。等他一个个地分发完了,却都是别人的。唉!这几天望信的滋味是够尝了!一天起码问十次。

  一卷报纸是雨笙寄给张鹤的,我们都很怀疑他为什么要寄这么些无聊的小报来。他说恐怕里面有信,我忽然意识到有这种可能,随便一张张地清理过,什么也没有。

  无意地翻阅那些报纸,一张信掉出来了。在我没有打开之前我拿定是我的,因为给别人的信着实没有如此秘密的必要。等打开一看,开头便是鹤兄,找不到关于我的一个字,我深深地失望到底了!

  我终于不可解,一封不关痛痒的信何必要夹在报纸里寄,既可以把别人的信夹在报纸里,为什么我的事竟一字不提?这事简直太玩弄了我的感情!

  他俩都不在家,我今天感到十分的孤寂。常在一处倒不觉怎样,突然离开一天,似乎找不出可以谈得起话的人。计算今天拉琴、看报的时间也不少,但一闲便去看他们回来了没有,总希望着他们能早些回来。

十月二十日


  想不到去日本的这机会瞎摸瞎碰地却碰出正路来,老陶可以找到音乐学校关系,一切无问题。登岸手续只需交一张百元日金票,他们看你有钱便不会猜疑到是来做工的或是其他危险分子。既到以后的住食问题都有人招呼。

  这些弄假成真的事我不知干过多少,自己越想越有趣,我将自称曰“活神仙”。

  好些人都认为我“不回朋友的信”是一桩顶不好的习性,我自己也觉到这是一个绝大的缺憾,我以后将尽力克服。

  昨晚和张鹤、宏远发歪疯,十一点钟还鼓吹他们陪我跑马路,他们也觉月色可爱,便兴高气傲地手挽着手跑出去,三个活泼精悍的小孩,不顾一切地向前跳跃着。风虽冷,没穿长裤外衣的“小四猫”和光头无领的“小四狗”还觉得心里发烧,因为我们沿途讲的青年人漂泊吃苦的事。他们很愿意听我讲去广东、湖南的经过。

  “英林”吃完点心出来,觉得冷风逼人,跳到会馆,已是灭灯的时分。

  今早起来继续写雨笙的信。从来不会对人诉苦的我,今天却和他大诉起苦来。我除催他速汇赴日旅费外,还告他回上海的第二步计划。若是他一时不方便的话,可先汇够回沪的旅费,回上海再多方筹借。我报告他这儿冬天的可怕,我的冬衣一点都没有带。

  写金焰的信和老宋的一明信片。

  白天李健来谈,他总是说“乐联”无望,处处感到困难。我说他们过去不该用如此大的招牌。在先我并未曾想到仅是五六个人,在我接到老丹给的宣言时。

  他请我奏曲给他听。

  怪无聊地翻信看,想起应写封信给人艺和严励,我的提琴朋友。

  大风一起,我便有些害怕,没有冬衣,在北平的冬天是不可随便开玩笑的。惟一的出路只求能早日离平。

  北平,着实有它可以使人留恋的地方,但是为了生活,只能说一声“后会有期”!

十月二十一日


  刚从杨瑞安家回来,因为今晚和他谈话的起劲,使我充满了创作欲。正在情感高涨的此刻,随便将它拟出一个计划来:

  题材:以我由云南至广、湖的实际生活为取材,写成一篇长篇小说。

  意识:以一个青年学生的对社会仅有浅薄的认识,而感情地走入士兵群众中生活,赤裸裸地暴露他的思想的无系统。但因客观环境的成熟使他渐渐理解他的现生活、现社会,因此,他才坚决确定了中心思想,踏上一条正确的大道。这是它的中心意识。

  结构:车别为开始,以邓的送行的话介绍出主人翁的第一个性—嗜好文艺、动的个性,纯感情的。叙述招兵时相约报名的情形,多么踊跃地、高热地、有生气地,结果只剩一个人,显露出李、邓、郭、胡的胆小、畏缩。在此结束云南省的记述。

  滇越铁路的北端,昆明车站的月台上,拥挤着人群。紧靠月台旁这一长条列车,将在二十分钟后开向安南去。

  由海防至广东一段全是实生活的描写,以一个弟兄请写信一直联系到底。在每封信里都有悲愤的情感,尤其在他阵亡前的一封家信里,充满了血和泪,他始终是一个可怜的人。

  到广东发新兵衣服,生了很大的感动,自己觉着今后的生活会可怕起来。但因旅途所见一切新的气象,在极吃苦的时候总觉是无上的快乐,那些可怖的幻想早已幻灭了。

  入郴城后所遇到的眼光,恐怖的想像实现在眼前。到营里无意听见有人叫自己的名,原是旧友。这时的情感,一面是得到慰藉,一面是深悔为什么不在广东开小差。一时莫名的眼泪雨水般地涌将出来,也不怕难为情。

  接着是一大段新兵生活的描写,直到开小差为止。此时期的主角是赵、陈、他三人。

  由新兵至文书上士的生活的转变,此刻如登天堂。连长室堆着没人盖的被,勤务兵来烧火盆,从此没有人凶凶地叫你的名字,耳旁只听见些师爷的称呼。

  客观环境中有兵变,年三十晚,毙人,狱中,小孩的歌唱,女人的租贷,农民的谈话。

  录事生活的思想是:暂时的安息,想再度学生生活,遇旧友桂,谈话,借书看,思想上起了很大作用。刊物的影响,想入×军,想从事文艺生活,想编常识问答,想当电影明星,想开飞机、汽车,但没有想到当官。实生活是:预备功课、写短文、讨论问题、追密司、和陈进行开小差的事,请假不成,请拨入军官团。

  换连长,一个是摆架子,新来的,我可以摆他的架子。新连长的恋爱史,请我代写情书。(这时期的思想和行动都是混乱的,尤其在对×半知不解的此刻。)

  描写录事生活,多半偏重赵、耳二人对小资产阶级的幻想的失败,到加入军官团时已有比较健全的意识,一切行动都是有意义地干。

  坐大木船至北江、韶关,上滩的拉船想起Volga〔伏尔加〕的船夫曲。离郴时出发情形有西线无战事意味,妻室女儿的送别。他俩经第二营,勤务兵叫师爷。老赵途中的赌钱,北江的挫折,鼓起勇气提着箱子便走,身上只有一元多钱,只想此后脱离这种生活,到广东去做工都干,结果又入军官团。

  时局转变,他俩都被遣散,拿着旅费住小旅馆,这是新的生活的开展。

  二人同到上海,箱子里的书闯了祸,请保人才算了结。平安旅馆,亭子间生活,有关系,杨四姐,都会的早晨,两年以后,到湖北去。

  * * *

  对于我的音乐生活的转变,也想做一个有系统的文字。从幼时爱好音乐说起,买提琴,练习Hohmann,入“明月”,个人教授,所谓classic,沪战起,革命的音乐,北平来,日本去。

  这样大概的结构可照上述,但需要再深刻些再写。这是贡献给时代的音乐家。

  * * *

  老陶来,他只有一二日汇款便到,他什么都预备好了,我听他的报告登时着急起来。

  “笙请即汇二百元急耳马”,下午三时打了一个电报,看他理不理!

  咱三人游到中南海后面的隐士海心亭,坐在石阶上眺望夕阳烟景,真舍不得离开。

  西单商场吃大菜,逛到“义丰”买小瓷人,我看中一个有美的舞姿的半裸女,她那肌肉发达的均匀,各部的曲线,真是恰到好处。我想到“德来西士特儿”们是比我还要欢喜,要是我能送给他们的话。

  孔老接大高转小高的信,他竟把李生萱的住址忘了,直到现在打听到,信交去没有还是问题!

  ……说起云南的柯仲平的创作精神,使我觉到我自己也可能做出和他差不多的作品,我有的是充分的材料。

  以后将更勇敢地去实践人生,在这里面取得伟大材料,创造伟大的作品。

十月二十二日


  作小说是要有充裕的时间,像我每日的基练几占一日工作时间的一半,不知所理想着要写的小说要几时才能完成!

  在会馆里生活,每月若是有几十元的进款,一天拉拉琴,打打球,看看报,倒也安闲!我想到我要到日本去,恐怕不能天天看到上海报纸,注意电影、戏剧的消息。

  接“三人”的信,一封三百多字的信竟有一百多“!”,平均三个字用一个!由此可知她是太情感了!太痛苦了!

  她在前信说:“……你想入电影界的热,就如一个人盲目地爱他不该爱的人一样的热,所以我无法劝阻你,让你去试一试。”我的回信里将其原意简言之曰:“你以‘盲目求爱’的狂热的眼光来勉强同意我。”她现在却倒反误解起这句话来!我不怪她,她身体弱,她的记忆绝不会记住这些小事的。

  联华话剧部将在“兰心”公演托尔斯泰的《复活》,有田汉、欧阳予倩、应云卫为指导。

  晚在二十五号房讲起宜兴鬼哭的故事,一时引起多少鬼故事来,讲得大家都毛骨悚然!外面刮着冷风,更添上悲惨的情调!

  李表姐离会馆一礼拜了,今天才来,觉得特别亲热!她今晚和沪睡。

十月二十三日


  看到《舐犊情深》的广告,急忙跑来报告这好消息,晚上五姐请我们三人去看。

  《舐犊情深》是久已闻名的一个伦理片,描写父子之爱,由贾克·库柏传神的表演,更使人有很大的感动。他能叫人跟着他笑,跟着他哭,观众的感情全被他支配了。

  片中有几处结构特别表现有力的地方,是一匹骏马的交易;狄克生气时他父亲所要的微笑;吐泡运气的口水。这三处差不多是从头联系到底都觉得它们有插入的必要,而且是恰到好处,这不能不算是导演的成功。

  使我流泪的地方是第六号赛马倒地时跟他哭的,其次是狱中看他父亲,最后是他父亲的死。

  据我散戏时的观察,有十分之八的观众是带着一双流过泪的眼睛。

  回来乘洋车,很冷。到家已熄灯,我们又谈了半天才睡。小狄克的映像,终夜都没有遗忘。

十月二十四日


  这两天贪热被窝,起床较晚,今天竟没有摸着提琴,简直太不行啦!

  到故宫太和殿看热闹,老桑也挤丢了。咱们不是什么佛教会或捐过公德,没有红条就上不去,只得在远处看看。

  班禅到底没有什么了不得,我们不等看他登座便出来。

  得到一张“时轮金刚法会”印送的《班禅国师开示》,看了简直讨厌。他把他的佛教和政治联系起来,使众生能知道行善弃恶,谋国家的巩固,求一切众生的安定。最后他还替它们做宣传,刷标语:“……已有经验学识丰富的政治家,著有详细而美好的教训,希望详加研究而奉行之……”由此可见现政之一般!

  大摇大摆地进中南海,没有人问票。身上仅有的一个大子已给了叫化子。沪丢了二毛五的铜子票,仅有的一元去看眼睛。

  遇老阿,谈音乐的话很多,他的有趣的话:“这天气不是很好吗?”“今天的天气不是很像春天吗?”

  晚上和陆万美、张鹤们作《舐犊情深》的介绍,和北平所谓《殉情记》即《牡丹花下》的检讨。

  在五姐屋玩,见有侯自日本寄给张梧冈的信和画片、书签,他问起我到日本事能否实现。

十月二十五日


  早起,记日记,读日文,指定新的练习,拉了两个钟头。

  今天的琴音特别响亮柔和,简直爱不忍释。白天的功课很起劲。

  有计划地让老洋人请客再看《舐犊情深》,五点多钟汽车已在门口等着,老许还没有回来。

  我老早想到老阿不会跟我们去的,因为过去几次他都不曾和我们一块去玩过。

  我们三人在汽车里想着会好笑,没有哪个的身上可以搜得出一个大子。然而,却坐了汽车,上一等戏院的楼座。

  喇叭在门口一揿,茶房出了门,他们也不问吃饭没有,因为他们当然可以想到坐汽车看电影,到这时候才回来,不用说是用过饭了。

  老许想到这事的滑稽竟为难起来,他说:“那么,我们怎样办?”

  陈老弟急忙答他:“当然叫他开饭!这有什么……”

  我笑着说:“我们莫非还要在茶房面前争面子吗?”

  眼泪到底忍了好些咽下肚子,喉头总有些不好过。

  算望到雨笙的来信了。生萱传交的信,被他六哥先看过便随便丢了,他最近才发觉。笙认为我日本之行单纯地是打量去进学校的,他和我打一打算盘,二百元当然是区区小数,他竟没想到另一重的关系。

  他说对我的……是充分同情的,照现在的情况说来,也只是能充分同情罢了。

  计划失败,当然只有回上海工作之一途,但旅费的来源还不知到哪儿去开辟?

十月二十六日


  他们有钱了,晚上请五姐、祖张梧冈看“中央”的《殉情记》,着实好。

  今天的心境非常快活,什么心事都没有,总觉到这样安闲的生活,只有在北平能够享受几天,那么我何不随他再玩几天,不好吗?

十月二十七日


  话虽如此说,不过能早去上海一天总是早好一天,这安闲的生活还是少享几天的好!

  我想,在这月内到上海,马上入“联华”工作,以每月所得,先把这些旧账偿清,再作出国的想法。若是环境还不错的话,当然可以长干下去。

  在西单牌楼一家小面馆吃晚饭,逛西单商场到十点多钟才转来。老丹来找我,他正预备留学。

  明晚“清华”毕业同学会在“清华”礼堂开义勇军募捐游艺会,请我去帮忙音乐,有“剧联”的四五个剧本。

  跑路到中南海找老老,他已睡了。他答应伴奏钢琴,明早来练习。

  回舍已灭了灯,和他们谈了一会话便睡。

  很难入眠,心里想着明天的演奏……

十月二十八日


  早起跑到李健家,约他晚上到“清华”,要了二十几个子坐车到中南海找老老练琴。决定演奏Ligaspee给的那《第五变奏曲》。

  不论在洋车上、走道时,脑里都在回旋着International〔《国际歌》〕的旋律,预备晚上solo。

  五点半由中南海起身,西直门坐洋车去的,几个冷包子、干烧饼便算混过晚饭。

  刚入礼堂将到开幕时间。即时奏完了事,可惜钢琴不能摆在台前,而且有重重的幕景,台下很听不见!遇“清华”的同乡们,全振环也在。

  所演出的剧以《战友》为差,其余《S.0.S.》、《一九三二年的月光曲》、《乱钟》还不错。

  在食堂遇从前在“联华”的吴宗济,他现在“清华”。到他寝室里,他把去年罗明佑生日联欢会的签名簿给我看,多有趣!我写的是“送给您一点礼物:耳耳耳耳”。还有很多名人、明星的签名,看来想起那晚的乐趣!

  还是和杨协芳睡。

十月二十九日


  到来宾宿舍找着“许多”和何思恭,一块往古庙拜访宏远、南生,他们还正在熟睡。

  发现一些攻击“剧联”的标语,他们表示很大的不满,马上召集全体大会讨论出几个议决案。主要的是要东北同乡会发宣言,申述请“剧联”公演的意义,并解释标语上的谬论,结果他们承认了。

  在大礼堂门口等车,他们请我跳非洲舞,我说:“你们别忘了这儿是gentlmen’s university〔绅士的大学〕,多么庄重?!多么伟大?!”

  汽车上的“上海女子宣讲员”,使他们会大声发笑,这是因为他们从未听过的缘故,他们之对我,太好感了!

  刚进云南馆的门便得到一个可爱的消息:马哲民在“北大”二院讲演《陈独秀与中国革命》。我饭也不吃了!约着小鹤、大佛由中山公园下车走到“北大”。谁知临时改地点,在“朝大”。

  走到那儿,表姐、沪、强们都遇在一块儿。

  第五教室里挤得满满的,讲演者从人丛中挤到台上……一位密司简单地说几句道理话被鼓掌欢迎!

  讲完后有一广东人上台替托洛斯基帮忙,被哄打下来!

  西单小饭馆解决肚皮问题,回家写“明月”的信。

十月三十日


  阅《日语研究》的《草枕》评,感到很浓的趣味。

  到师大约祖 们上“中央”看早电影《义欲之战》,考尔门又是少不了情字。在“师大”午饭后,大闹会客室。三点钟赴音乐会,三重奏听得很满意,大提琴独奏也很好,高音、中音独唱还不错,小提琴独奏到底差。

  很热闹地在会馆一号房吃晚饭。七点快到,往第三院跑。

  在校门口遇一个洋奴失业者,我以广东话对付了他。

  我决定过了“朝大”和商学院的演剧再走,从明天起要去排剧,我有好几个角。

  接雨笙三十元的汇票,“三人”的信,颇慰。……

十一月二日


  今天最有趣的是攻打礼堂门,“你不拿钥匙开门吗?喂!挤!”不知哪儿来这么多人!全礼堂的楼上楼下,台上,走道中都挤满了。

  晚上谈天,谈剧本。

十一月三日


  沪没钱去医眼睛,我提议把我那三十块取出,我不是还可以看《人猿泰山》?

  到“真光”看Tarzan〔《人猿泰山》〕,在小人国打战时,我却熟睡了。

  到“开明”才知道“□剧”的戏演不成,因为条件不对而冲突。看了他们的跳舞和新剧,简直讨厌,赶快离开。同乡刘润泉想以他们国剧社的《法门寺》留住我,那当然是不可能的事。

  八点半才开饭,和老许、大佛,二十八号谈云南的往事和他们□□情形。正谈得津津有味,钟沪也是看Tarzan转来。十点钟回屋读剧本睡觉。

十一月四日


  上午逛西单商场买礼物:小皮壳手折、风景照片、珐琅铜瓶,算是没上当。

  我决定后天走,仅以二十五元勉强维持到沪。这儿的伙食钱请他们担负。

  刮着大风,天气骤冷,我光着头,还是那么一套西装,到慈慧寺排戏,临时写了一关于□□□□□□□□,当了提琴教师,办了在平剧务手续事。

  第三院和舍饭寺都是空跑一趟。

  晚饭后和陈老弟到林家,正和小孩们讲故事,林老伯回来,打断了我们的小集会,他们太可爱了。

  林是刚从云南转来,今早到平,他在上海时遇雨笙,知道我的一部分情形。满口说些为要迎合我的漂亮话。

  因为林说起西南商店的话,沪想起他们的火腿罐头有在上海找条销路的可能。我俩在电车上也谈,在黑暗的胡同里也谈,也不知冷,也不知路远,不觉到了杨瑞安家门口。

  时间已是十点多钟,除杨老师外都睡了,和他谈了一刻钟话,顺便辞行,他知道我所以要去日本的真相,我之所以要这样,其作用全是鼓励他。

  今天的工作最忙碌且紧张!

  送了一张云南古碑给老阿,据老许回来的报告,他很高兴地接受了。

十一月五日


  今天天气已经是够冷了,起得早,洗了身,写了几个给万姐姐辞行的字。

  下雪了!多美!这是今年北平第一次下雪,她庆祝我在北平第一次演剧的成功!她欢送我明天的离平!

  已经冷到华氏零度,我穿了许的毛背心、大衣、便帽,和大佛一道到商学院。十点钟,他们的庆祝会才举行。

  大佛带我到一个女同乡家坐,她是《血衣》里的小青,我们曾在秋季大会上见过。她提到赵释和赵晓镜的话。我……他们都在商院。

  哥哥没找着,杨女士把赵晓镜带到后台来找我,谈了半天。好像她很愿意听“明月”的消息。

  昨天弄的象征剧命名曰《起来》,排演结果还不坏,可惜晚上因时间不够而取消了。我仅拉了琴。

  同乡去的不少,我一出台他们便喊“小四狗!”我的《血衣》算是演成功了。

  随便钻到哪儿都是冷,在台上起立时只发抖,正好是剧里所需要的抖。

  ……商院里训练好一些强悍的纠察队,扛着大木棍四处防卫,一面叫学校当局不许放进一个。

  我是带着提琴的,不等剧完便先走,回家收拾行李。

  北平!算是告了一段落吧!二次重来,不知又待何时?

十一月六日


  拿着小红本到各号签名忙、接电话忙,直到三点五十分才起身到车站。在二十五号坐最后一次的车。

  送行的还不少,有几个很像要流眼泪的样儿,想不到他们会对我如此好!

十一月七日


  旅费还是陈、许们的帮助,我深深地感谢他们。

  同车的山东大胖子,谈话颇投机。我知道他是到广州去的一个干政治工作的人,但是他总不肯放一句话。

十一月八日


  整两天到上海。今早到浦口时买南京《中央日报》看,“明月”在“金大”义务表演。到北站不能取行李,搭电车到郑雨笙处,他们正吃饭。晚写信。

十一月九日


  早上取行李。到“联华”,等好久金焰才来,他愿意我到这儿来一块干。

  在卜万苍宅午饭后往“明月”取箱子,遇七嫂子。四处参观一周,一切如故,可是凄凉多矣!七嫂子好像比以前活泼些,对我很好感。

  把箱子送到西南商店再来“联华”,决定今晚搬。……搬到老金屋里,找不着电灯开关,黑暗里在床上躺一会……睡地铺。他和老卜说的结果是:“等想想法子。”据说我来的时候不对。

十一月十日


  拉基练很起劲。和卜谈音乐与电影的关系着实密切,我总是暗示给他,音乐在电影上应当居于重要地位。

  午饭后,口琴合奏,简直有世界口琴名曲所不及之美,有意味,恰好他的是一个低音琴。

  写老宋和许强的信。梨花、鲁史来。

  下着雨,借雨衣,坐顺便车到老大处,找到由北平介绍所要找的人,做了所要做的事,很满意。

  两人喝了五瓶啤酒,乐极!两架单车驶往折西家。“明月”遇胖姐姐,我们都在四处留字。

  睡时他谈了一段Romantic〔浪漫〕的故事,打嘴巴,哭……

十一月三十日


  笳子到吃饭时才来,她带些苏州的食品来。

  到“明月”,见了国美,斯咏们。枝露陪我们到任光家,找了全“四明邨”都找不到,扫兴地回来。四先生在家,谈了很久话。一些人对我都还好感,这倒是出我意外。

  回家叫门不开,到公司和老石睡,他要我谈谈我的过去。

十二月二十九日


  今天开始拍《除夕》,派我担任场记,一切只感到生疏。想到生活的转变,觉得很有味。

  日记又停了一个月,一方面是因为忙,它方面却也是因为没有写的地方,我实在不愿意给人看见。

  是在二十六日开始办公的,在先说做演员,后来又说管服装,到底是剧务。

  简直没有闲空拉琴,我只觉得太可惜。为了没有送圣诞节礼物,老师那儿也没去了。

  《三个摩登女性》受了好几次的检查,结果修改几个字幕通过了,今天已公映。

  想写几篇文章,到现在还没有动笔。打起精神来吧!完成我的一年计划,预备第二年计划的开始。

  就是这样的生活如何的枯燥,尝试一下再说吧!

  心绪非常烦乱,不知想写些什么?要是再不活用一下脑筋,不知将会迟钝到哪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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