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耳日记一九三三

一月三十日


  下一个决心,无论如何都要忍苦耐劳地继续写日记!从今日起!

  去年今日,我还劝别人要不断地写日记,在此刻,我应该自己劝自己。

  廖伯民此次的来沪,对于我的现实生活给予一个很大的动摇。在先想整个放弃这边,回云南去。后来一想,这种动摇性的危险,将会陷于不可收拾之地。最近的决定是:要是他们的旅行团能实现我才回去,目的在收集民间歌谣、乐曲。并不是整个放弃这儿的工作。虽然是请假,但随时要与公司发生关系,影院或影业社。

  我爱所谓“动的生活”,是我的好处,同时是我的缺点。根据几年来的经验,得到不少的教训,以后该给它一个正确的理解:什么时候该动?什么时候该静?

  听了锦晖处新收的唱片,音乐却有很大的进步,嘴上虽在骂,心里却不安;自己实在浅薄,何敢去批评人?!你骂他不对,你不但不能做出比他好的东西来,连你所骂的都做不出,这有什么意义?!

  照近来的生活看,我已显然脱离了音乐之途,外面挂着空招牌,肚子里拿得出的是什么?

  做了一桩未了之事,心里总是痛快之至。今天忙一天,却做了不少事。

  小白的生日(正月初五日)。买新鞋二双,看足球。任从北平来,在“交大”遇。折西处谈演剧事。到伯民处写灌片稿。

  一个有奋斗精神的女性!全出我意外。

  音乐之途!!!

一月三十一日


  这是家里的心理:以为漂泊在外,总是有很大的危险性似的。二哥给我的来信说要我回滇去发展,所谓发展,我不知他们想要我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

  我向他报告一些我在外面的所谓发展,若非意外的必要时,我是不愿回去的。

  伯民来,和黎民伟谈了很多话。和“联华”合作事大概一时不能实现,根本没有准备过拍什么剧本,这工作是要我们自己干的。我想,此次若能随这考察团跑一趟,相信可得不少材料,也许将来我们在云南要拍的剧本都会产生自我之手。

  他的脚生冻疮,走路很吃力,我送他上电车。

  今天和violin的感情特别好,有空便回来拉,开过三次琴箱。

  晚拍《除夕》街道景,燕燕坐在雪地上,看她冷得可怜。一个小热水袋在她的双手里迅速地抚弄着,看来也不见得会加暖多少。一个表现女子被欺侮时忍痛说“……他太欺负我了”的镜头,使她真情地流泪不止。等她回到房里休息的时候,我对导演说了一句笑话:“她是冻哭的吧!”

  影片公司里最苦恐怕是算演员了!想到她那五年的合同,最后一年才能拿到百元的月薪,太苛了!

  想起红小姐的事,也就可笑,他们竟以为真的,其实他们已给我开了玩笑。他们以为所以有如此成绩者,全在昨晚小白的寿餐。

  拍十六个镜头,到三点半才完结。

二月一日


  抱着并不高的希望去看《天明》试片,倒是出我意外地好。现在来给它一个短批:

  在意识上算是没有像《奋斗》那样混乱、讨厌,至少它还有许多地方是暴露现实社会的罪恶。

  在戏剧的组织上说,它的线索还很清楚,它有一贯的联系。但在结局处稍觉松懈,原因是导演拼命地学外国戏,后面有些不近情理的地方。

  导演的技巧总脱不了《野玫瑰》一个味儿,利用小聪明的地方很多,很趣味地穿插着。

  表演方面,莉莉比在《火山情血》好得多,但不能表现出一些力。一个革命者在刑场上的死,绝不是那样怯懦的,这是她失败之处,不过我觉得她很有希望。高占非简直没有戏做,这是导演着重女人的缘故,尤其是莉莉。

  摄影简直是开国片之新纪录,有几个镜头简直可以和外国片相比,如荷花池等,简直是美不可言。

  总之,国片都能如此片,够矣!

  在光华戏院中所遇的熟人太多,干妈和莉莉都来了。

  教阿铿唱歌。这孩子真是天才。

  看打篮球,在“交大”,大明星们!输得可怜!

  到“乾记”找雨笙,买火腿。

  老宗、阿谭在家吃饭。他们要听我小提琴solo,退步了。

二月二日


  细心地回到祖 张梧冈的信,再写五姐黄香谷的,装在一个信封里。信封写坏了,只得另写一个,谁知只拿出一封信便把它撕碎。后来发觉丢了一封信,急忙在字纸篓里检查。没有时间另写,将那些碎纸片寄去。

  汉文来,他说他近来也在in love〔恋爱〕了,每天有空便跑到胡萍那儿,程度已经相当地高。谈了些恋爱经,我不觉恐慌起来了。

  回家阅《马克思传》,趣味很浓。他们大谈性爱问题,似乎一点也不能吸引我的注意。老吴问我:“聂子,怎么不叹气?”他们说今天的我,在谈性爱问题时不叹气这倒是例外。

  榆关失守后,北平的同乡们纷纷南下,病腿诗人陆万美来访,他告诉一些我走后北平演剧的情形。他问我是否有病,因为我已没有离北平时那么胖,同时在这无血色的面庞上挂着一副失眠的眼睛。

  这是无法的事,为了饭碗,哪里还顾得了什么失眠不失眠!

二月三日


  宣传了很久,所谓轰动全世界的巨片《大饭店》今天算是看了,是金焰请客。

  剧情也平常,不过看看大布景、大明星。

  几个明星努力地做戏,当然没有问题的好,我最欢喜的是嘉宝和约翰·巴里摩。

  晚拍六个镜头,布景是老翁家及三嫂家门口,有大风雪,利用大风扇,空气颇紧张。

  迷恋着金焰的陈碧华,近来的表现更可怜了!今天在她的办公桌上瞎写些什么“你是我亲爱的榆吗?”和金焰的女朋友们的名字,好像故意给人摆着看也似的,走开了。不久,老金顽皮地加了好些批,使她痛苦非常。

  甘草西瓜子倒也好吃。

  总是睡不着,想搬一搬家,搬到老吴房倒是清静些,到公司也可以省点钱。

二月四日


  老早就应该搬家,但总找不到适当的房子。最近老吴要想搬家,老金的意思要我搬到他那小房子去,我正犹豫着。

  同王斌谈起搬家事,一头的高兴,日记也不写了,马上跑出去找房子。在月明公司隔壁,两人合租了一间前楼,兴奋地跳着,嚷着:“Our new life will begin!”〔我们的新生活要开始了!〕“咚”的一声,我的有脑病的头碰在矮房顶上。

  到Lazaro退钢琴,大块头很客气。

  想继续读日文,把在北平买的《日语研究》拿来翻阅几页,没有什么趣味。忽然想到要是续读《日语汉译读本》,趣味或者会浓些。

  一个商务印书馆的店员说:“这种书现在已经不卖了!”我听了很奇怪,是不是抗日便日文都不许读了呢?

  我坐在三等车上,车到赫德路站看见笳子和英茵,我以为她们要上来,我急忙跑过头等去。“有朋友来,等一会自然会补票。”我对卖票人说。谁知她们并没有上来,电车已开走,我知道又是自己和自己开玩笑了。卖票人发现我的票是三等票,我说我到西摩路便下去,他才许可我不补票(我的三等票是十五分)。车到西摩路,卖票人向我要票子,我当然不会给他,他一面关门一面骂着:“买三等票子坐头等!”我觉得他还没骂完,我已跳上前面小三等。卖票人问我,我说:“客人已走了!”他笑着看看我的票,点点头。过了几站,他很客气地:“先生!你抛球场下吗?”我笑着接过他手里的揩油票,点点头。—当时发觉自己这种虚伪的可怕。到折西家,笳和英在那儿,谈起“明月”事,笳子大发牢骚。她说这次表演后她将脱离“明月”,到北平读书去。她常接万姐姐和赵晓镜的信,希望她赶快脱离。

  记得在小白的生日那天,我把洪伟烈的小孩当作我和枝露的小孩,和她大开其玩笑,我想她以为我是故意的,其实我什么也不知道。我觉得很对不起她,无意中给她感受使她痛心的事!

  晚在家拉琴,唱歌,京戏一来,不能多待一刻,跑到公司听无线电,红莺在俱乐部烧书信、日记本之类。

二月五日


  上午搬家,高兴极!布置新屋,处处都讲究美。一块破蓝布做桌布,上面有最美的图案,大小也非常适合。一直布置到晚。

  他们在“交大”比篮球,遇斯咏和小陈。

  没有电灯,过洋烛生活。

二月六日


  林楚楚说黎铿很听我的话,他每天早晨起床时都念着:“先生叫我写字,写好了要记分数,不写要打手板。”像这样一个孩子,真难得。

  顾文宗来,关于请薛玲仙拍所谓社会教育片的事,今天大概可以决定。我跑来跑去和他们做介绍人,不算不顺利地做好,觉得很开心。

  和顾一块到折西家,他刚预备出外。谈了一会,什么条件都妥善了,顾和折西同到张冶儿处取款(共酬洋二百元,先取一百元)。

  两个女主角本来是人美一个,玲仙一个,听说人美已经吃过他们的酒席,现在却不答应,使他们很不满意。

  到“乾记”取几本书回,遇某同乡。他们办一个小报,请我招登广告,担任电影戏剧方面文字。

  又催一次搬回钢琴,代玲仙取了两张保单,她想租琴练习唱歌,锦晖和她编了两个新歌收音:《粉红色的梦》、《南海美人》。他近来专干投机事业,维持饭碗。

  叫娘姨今晚开两客饭,她报告我金先生屋里“有咖”朋友喝老酒。她对我很好感的。

  原来是和吴永刚新迁贺喜,他的妈妈蒋耐芳和他坐在一方,主人金焰,傻瓜唐也在座。

  我和金焰合唱催眠歌,我的女高音唱得很好。这时我觉得有醉意,要是这时候起不再喝下去,相信一定玩得有趣,接着几杯白玫瑰装下肚,我知道这是十足的醉了。傻瓜送我回新屋,在老卜门口吐了一堆,不知怎么走到家里。睡了一会,他送了一个橘子给我吃。

二月×日


  这次搬家的目的完全是为建立我的新生活。说到舒服、方便,当然是在卜万苍家好,然而在日常生活上所受的坏影响却非浅显。金焰近来的动摇更显著地暴露,使我觉到非常的失望,不肯实地做事,漂亮话是要说的。

  上午正补日记,万苍请我到老大那儿代他催一催字幕。他说他昨天已去过任光那儿,听了他为《母性之光》所作的曲,很好听。任光很不错。

  到老大家,他已出去。到春秋剧社,老李和老五弟下象棋,一会鲁史来参战,我喝了一杯甜玫瑰花茶便走。打电话给任光,不在家。

  吕班路遇两个女同乡,她们好像很安闲地在逛马路。我们分手后,我便忙碌地往前跑,低着头。

  燕燕有病,不能拍戏,我在制片厂捡废片玩。

  任光打电话给我,他等我吃晚饭,到那儿已七点多钟。他正作曲,一位从未见过的女士从里面出来。他介绍是同乡,我当时便猜想到是那杭州的老情人。

  听了他的新作,我觉很满意,很有情感。它的旋律、拍节、和声,都表现着特殊的味儿,听去不曾感觉到是从外国东西抄袭来的,但也不是完全的中国味。

二月十二日


  《生路》给我们的是:苏联五年计划的建设者不是社会的上层人物,而是大众;它的成功不是偶然的,而是群众的力量。

  任光、安娥、槐秋我们四人在一家天津小馆吃饭。他俩说着法语,我俩说着她和老金的事。

  音乐研究会,从今天开始,他改正我很多在“乐句”与“味儿”上的错误。

  晚在安娥家里谈,到十二时才回,在任家睡。

二月十五日


  伯民十五号晨赴香港。

  Nothing。〔什么也没有。〕

  黎锦晖的吹功。

  王斌看我想得难受。

  陈燕燕唱歌。

二月十六日


  萧伯纳明天到沪,电影界、文学界联合各团体开欢迎会,汉文来送请帖。

  整天大雨,晚带燕燕到任光家唱歌。

二月十七日


  欢迎萧伯纳

  幽默的老文豪萧伯纳氏在七十七岁这样高寿还游历到中国来,一般努力新兴文学戏剧运动的人更是感到异常高兴的事。

  中国电影界和文艺界召集了一个欢迎会预备到码头去迎接,晚上便把他请到青年会吃西餐。

  新关码头上拥着人群,“中国电影文化协会”的旗帜下站满了熟人,“Good morning!”“オハーヨ!”“早啊!”“Hello!四只耳朵!”都围住了我,拉手的拉手,脱帽的脱帽,老G总是捏我的耳作为见面礼。

  我们的主任听说罗明佑的父亲和萧同船来,当然拿了camera〔相机〕来拍两本新闻片。他那袖珍小相机是随时不离手的,机会一来便看见他闭了一只眼在那儿看西洋镜,嗒嗒地至少要拍五张。他的脸总是挂着一副和蔼的笑容,在他拍照的时候。

  从上午九时站到下午一时,还望不见有萧伯纳的影子,据说是被宋庆龄半路邀去了,这些抱着热望要见萧老头的接客都失望地离开了码头。有的好像不相信这种说法,还站在那儿老等,两眼眺望黄浦江头。但,有的却在失望的归来的途中不断地咒骂着。

  晚上的聚餐当然不成功,我到青年会空跑一趟。

三月一日


  到“明月”去

  人美化好了装在锦光房里飘飘然地哼她们的新歌,丽珠坐在光友床上洗耳恭听。原来她也是化了装,别的,小陈、国美、枝露都是一样。

  “Dry brother!〔干哥哥〕你运气真不好,你好久没来了,今天来找我们玩,我们又要去拍照。”这是我的Dry sister〔干妹妹〕的头一句话,她停止了她的唱歌,在我进门之后。

  “聂子!”小白子在叫。

  “聂子!”小红的声音。

  “聂子!”这是两个人同时在叫。

  一会儿答应不了那么多,知乐跑了过来:“你不理我吗?”

  斯咏从男宿舍跑出来:“啊!聂子!”我觉得她的体重增加了。

  “Dry brother!”小陈也这样地叫着,“你等着我们回来再走吧!”回头,知乐抢着说:“聂子!我陪你玩,我是在家的!”

  “这几天我就希望有谁来看看我,哪晓得谁都没有来,你怎么知道我有病?”笳子很感伤地拉着我的手说。

  “我今天是特地来看你的,因为郑君里说你有病。谁知你们又要去拍照,不能陪我玩。”我巧妙地回答她,一面拉着她的手走到教室里。一会儿阿麦来了,当然从我的手中把她夺过去。

  小白子在弹钢琴,大概是新的基本练习,弹得很流利,似乎进步了些。

  …… ……

  只要一跨进“明月”的门,好像到了另一世界似的。他们不知天有多高,地有多厚,整天只知寻快乐,只知唱歌、弹琴,别的是再管不着的。不错,这儿是另一世界!是月宫!

  所谓为歌舞—黎锦晖的歌舞奋斗到底,这是他们的标语、口号,那班黎锦晖的忠实信徒,没有一天不反复地背诵着。然而,事实摆在我们面前,这班信徒,甚至于黎锦晖,只觉得可怜!肉麻!

  她妈的,什么叫Be careful〔小心〕?!这到底是什么用意?要你管我做什么?什么狗屁导演?!

  * * *

  “明月”便是这样瓦解了!

  人美大概是没问题的和“联华”定了约,我们谈起过去最快乐的时期不禁感伤几至流泪。她说“明月”的尾声是,这是一个没有静止的尾声。

三月七日


  写信比写日记重要。

  注意现生活的充实,不要过分地理想将来的生活。

  音乐上的修养:1.经常地写谱。2.尽可能地参加乐队演奏。3.注意云南的音乐。

三月十六日


  《除夕》拍完,导演先生要我写一篇稿子登特刊,听说这是宣传委员会的决定。

  我从来没有写过吹牛拍马的宣传文字,不知从何说起,吃了人家的饭,又不能不听人家的命令。

  《母性之光》开拍的第三天—今天,可以痛快地休息一下,要是再像前两天那样辛苦下去,恐怕我的脑袋快破裂了!虽然辛苦,却有相当代价—得到一个实习导演的机会。

  老实说,这场戏不要我是不行的。

  大场的演戏,感到另一种风味。像我们这样蹩脚的上海话,居然凑成功一个反帝的上海语话剧。

  三月十五日是田老大的生辰—昨天。今晚请吃面,多么有意义的一个宴会,听了不少演讲。到跳舞场弯了一下,华和我们谈到善钟路!

  回家还在拍戏,翻阅以前日记,又是负了很多的债!

三月二十二日


  “对于这一门,我倒是门外汉,非请老聂导演不可。”卜万苍很客气地对办公室的那些职员说。在事前,我也知道他必定会如此说的。

  可笑!可笑!写这么点东西竟提过四次笔还没写好,近来的忙着实是从未有过。

  自从导演陈燕燕唱歌之日起,脑袋没有一天舒服过。

  三月二十一日起搬到主任室办公。

  近来差不多每天都在过开会生活,单“联华”方面就有什么航空救国会、俱乐部会、话剧剧本讨论会,前天从早晨开到深夜一时。

  “联华”航捐会执委、话剧剧本起草委、音乐股主任、联华一厂俱乐部执委、秘书、中国电协组织部秘书、电协组长、电游艺会筹备委员、中国新兴音乐研究会发起人。戏剧方面,公司工作,自己练琴、看书、运动、作曲、教唱歌、写信等,便是我的日常生活。

  本来想补日记,但也没有什么意思,反正是在上面那些东西里钻来钻去。

  恋爱空气非常沉寂,简直想都没去想它。

  十八号那天到仁济医院看田老大的病,他从汽车上跌下来,伤了!

  《都会的早晨》试片的这天早晨,差不多满戏院都是熟人。我的Dry sister坐在最后一排,她介绍了她的First lover〔第一情人〕、闻名的顾梦鹤。

  今天俱乐部新执委上任,我被选为秘书,事务更麻烦了!

四月七日


  本来决定要到黄克体育馆去练身体,已经把钱预备好,老金一番煽动(也可以说解释)马上动摇了。再仔细想想自己所得的薪水若干,每月花十多块钱的车费、学费,实在不合算,结果决定不去了。

  老金要我将这学费交给他,他可以每日负责叫我早起。他倒会讲生意经,有钱可赚,自己也可早起。

  下了决心自己克服自己,每日早起,加长室内运动时间,已经实行了五天了。

  交通大学的工业铁路展览会举行以来,差不多每天都去跑一趟。“联华”成绩展览室里每天都可抓着偷相片的贼,有一天竟有十五个之多。

  坐着公司车跑了一天,为了租借《母性之光》音乐会大厅所需的乐器。我带了笳子一块去,利用不花钱的汽车到胶州路看人美,听说她已从杭州回来。到那儿只有顾梦鹤和田老大在,她已出去看电影。

  田老大的伤好以后,精神大减。他说等他再休养几天,一切工作应努力干起来。彭飞来,他们走了,我们上锦晖家。

  话剧老是排不成气,我看前途未见乐观。

  想写文章,但肚里太空,需要努力读书。

四月十八日


  昨天替黎民伟送照片给人美签字,在那儿玩了一天。所谓“新月”的大台柱白丽珠女士到锦晖那里练歌。那臭狗架子,我真不要看。和梦鹤讲广东、湖南话,把哭着的人美都逗笑了。

  在史东山家里开“联华”第一、二厂同人联合会第一次执行委员会。东山请客吃晚饭,到深夜二时这会才结束。今天一早又有人来家里开会,整天没有精神。

  同仁医院看王斌,已经拔去五个牙,脸上一边瘦着,一边肿着。可惜!他在这“粉红色的四月”,反尝失恋的悲哀!

四月十九日


  这两天突然冷起来,下着绵绵春雨,闷煞人也。

  和黎民伟、卜万苍们筹备俱乐部的乒乓比赛,预备在明天举行。

  为《电影画报》检照片,头也弄昏了。“电协”开各组联席会,只有请假。

  和老苏上“雅洁”晚餐,谈起公司事,议论特多。

  约阿蒋到我房里吃可可,大谈其出路问题。他在王斌的床上睡。

四月二十日


  我觉得有病的预兆,每天总是头疼发热,但对工作,仍是不停地做下去。

  每晨的洗身运动已经停了好几天了,今早脱开衣服一看,好像肉松了些。

  看《除夕》试片,比赛乒乓。

  昨晚读了几篇日记给阿蒋听,我们都互相鼓起写日记的兴趣,我决定继续好好地写下去。

四月二十一日


  昨晚带陈燕燕去唱歌,顺便揩油听竺清贤的有声影片。试映一本老宗拍的天主教学校,收音技巧似乎比《春风杨柳》进步多矣。

  任光作好《母性之光》里所用的南洋歌曲,他自觉很满意,本来也好听。有如说它是南洋,不如说它是中国味。

  燕燕听了这新曲高兴得了不得,黄绍芬当然也要顺风扛一下旗,表现似乎比她还更热烈欢喜这歌。

  任光作曲时所想到的唱者当然是燕燕。但他从来不知道在戏里是给黎莉莉唱的,今晚我告诉了他,他感到很大的失望。后来我们商量的结果是无论如何要让燕燕收这张唱片。

  但杜宇开拍有声片,今晚请我去配点娃娃哭的声音。洪伟烈告诉我非去不可,我为了朋友的面子,就是昨夜的睡眠不足,我也不愿偷懒。

  十点半从任光家出来,坐了两次黄包车,直到联华第四厂。在车上想着“我们的导师”怎样给它填上美的旋律,并不觉得路长,只觉得冷得发抖。大衣当得太早了,真吃了不少苦。

  等到十二点多钟才开始。韩兰根化装成卓别麟样在看护着一个小孩子,嘴里哼着陈玉梅的杰作《催眠曲》,小孩的哭声(我的哭声)总是和他找麻烦。他那副尴尬面孔做出种种丑态,别人都笑了,为什么引不起我的真笑?

  杜宇和殷明珠表示很感激的样子,我的嘴唇已经发肿了。

  汽车送回,到家刚四时。

  今早本想多睡一会儿,谁知九点钟便有人来叫醒,说什么卜万苍请我。

  一个戏院布景,会场摆了一百多座位,台下奏乐的地位什么也没有,我知道这是我的事务来了。

  钢琴是在月明影片公司借的,别的乐器要我想法,于是到Lazaro租了两只cello,为省钱只买一副弦线,那只只有用麻绳代替。

  我觉得我拉cello比拉violin好,特别在今天,cello给我很浓的趣味,整天抱着舍不得放。也许是乐器好的缘故吧,我拉得比从前好。

  今天所拍的这景是全剧的最末一场:一个托儿院的游艺会。一百多观众在台下嚷着、吵着,为了到时还不开幕,什么瓜子壳、香蕉皮、飞箭向台上乱掷,会场秩序大有不可收拾之势。一会儿幕开了,燕燕抱着死小孩慢慢走到台前,她的眼神呆了!她的头发乱了!她像一个疯人样的可怕,于是观众的情绪突然寂静了下来。

  找了许多小孩临时演员,我最欢喜的有四个:燕燕的英文教师的小孩,“雅洁”广东饭店的两姊妹,公司后面的小美人(三四岁)。我带着他们玩,讲故事。

  一个假的死小孩在我和燕燕的怀里换来换去,一会儿头掉了,一会儿脚又跑了出来,她很听从我的导演。

  老郝在摄影场跑来跑去,处处想出出风头。像这样的人只要在我的眼里闪过一眼,我便知道他将在一个钟头内所做的事。

  笳子来,她对于公司订合同事总抱消极态度,我对她这次的搬走更可以看出她对任何事情的动摇性太大。当然,不住在公司里,恋爱问题总是自由得多。

  商学院来比赛乒乓,到金焰家去叫他,揩油吃红豆饭。他们所吃的菜饭,到底两样一点,总有点怪味,那碗豆渣真不敢领教。

  近二日来,饭后漱口却特别讲究。

  乒乓比赛打败了,一比六。

  钢琴和cello合奏起Martha来,不禁想起入明月社的头半年,南京鼓楼饭店的合奏,令姐来看我。

  我大显钢琴本领,骗骗不懂的人,弹来弹去还不是四年前的几支进行曲。老金唱了Sing me to sleep〔《唱歌让我入睡》〕,我的假嗓子黑人调,都受人欢迎。

  已经十二时还打了几次乒乓球,这不能不说是比赛乒乓所提起的兴趣。约石寄圃到我屋里睡。

  听说王斌还要拔三个牙,腮上要开刀。我替他想着真值不得,为了一个小女孩而受那么大的痛苦,虽然牙疼不是其直接关系,但可以说全是她弄坏的。要说她既然爱他,为什么她得到他病的消息都不来看他,并且简直说:“我不去!”

  谈起健康和大便,老石总说是夜里拉好,我总说是早晨好。我讲了我在北平病的经验给他听,他才相信了。

四月二十二日


  睡到十二点钟才起床。到公司,上午戏已拍完,演员都在吃饭。老石看见我拿着钥匙上厕房去,他说:“你是刚起来的吧!因为你大便总是在起床之后。”我无言可否认。

  午饭时听苏怡说今天《申报》关于彭、陈案的审判有一看之必要。回到公司,一口气看完了那长的审判经过,陈独秀的辩护颇为动人,章士钊律师的补充也特有劲。

  练了两小时的基练,感到没有教师的痛苦,细想对提琴技术拼命的深造,实觉空虚。要是每月多几个钱的话,我还是决定去学声乐。

  千里来打扰了我,带他到老任那儿交稿;看见他们的长篇宏论,自己内心里只是着急、惭愧,又觉着自己太空虚了。

  送cello还Lazaro,顺便到四马路逛书店,买了两本旧书:《写给青年创作家》、《文学术语辞典》。买了点原稿纸,走到大自鸣钟坐电车回来。

  在马路上走着,看看手里拿着的东西,自己想着好笑,简直好像预备做作家一样。

  绍芬和燕燕都没回来,也许她自己到任光那儿去了,我偷懒在俱乐部打球、听无线电。

  “不同生活接触,不能为生活的著作;不锻炼自己的人格,无由产生伟大的作品。”

四月二十三日


  主任慌忙地在收拾着camera,赶九点钟到码头迎接罗明佑,得到他的许可我们去拍俄大使到华的新闻片。

  人美、笳子、小陈在俱乐部我都不知道,一见之下,不免又是几声“Dry brother!”

  约人美一块到“雅洁”吃饭,她和我谈起她的合同问题。她说现在已成僵局,“联华”方面也不提起,而她自己更不愿意去提。说起笳子的可怜,我总说她是自讨,好好住在公司,何以会到这地步,月底也许可以发点薪水。人美要替她向老金借十二元交房租,我想很难办得到。

  天气分外燥热,跟他们到商学院看篮球比赛。看着输的可怕,我不看打球了,把袋里装着的《创作与生活》拿出来看了好多页。

  老金、伟烈、人美我们四人,四点一刻才从公司出发,到新关码头不久,俄大使便登岸了。

  群众很拥挤,多半是“国民御敌自救会”会员,有各分会的大横旗、小红旗,他们在讲演、呼口号、发传单。在爆竹声中有俄文口号的高呼。巡捕、包探密布着。新闻记者抱着照相机跑来跑去,老洪的camera找不到地方摆,终于没有拍到一个close up〔近镜头〕。

  俄使鲍格莫洛夫和他的老婆、小孩坐上汽车,在我面前停了些时,后面的群众拥上来,前面的巡捕又往后推。人美夹在我和老金当中,看她挤得怪可怜。

  一股示威群众从爱多亚路想冲过英租界,巡捕阻止了好几次,到三洋泾桥终被法国兵冲散了,囚犯车也开来……老洪的摄影机在动了,好材料,好机会!

  请马包探打听俄使所住的地方,回到家已有电话来过,本想再去补拍几个镜头,可惜没有片子了。

  在老金家吃饭,有两样朝鲜菜实在不好吃,怪味无穷。

  人美总是打我的头,我也很重地还了几下报仇。

四月二十四日


  今日天气晴和,不免跑到郊外走走。从“交大”后门外绕到前门,身心都觉十分舒畅。

  本来香耶要来,我到家里来等,他到公司找不到人便回去了。

  在家写着情书,老金来。他不但看见藏在书底下的这封未写完的情书,而且发现了我的日记本,他无论如何要抢了看。

  明早有人来,没做夜工,十二时睡。

四月二十五日


  在看着音乐理论书籍,人美打电话给我说今早试映《春潮》。回去叫老金,他还没起,时间已经来不及。

  正预备到人美家,忽接一上海女子的电话,把我吓得心跳。原来是我的Dry sister。洪、吴、金我们四人去的,要了些照片,她不给那一张。

  在孙瑜家开执委会,菜很好吃,讨论谣言事。

  到第四厂补收一点小孩哭,在千里家喝咖啡,三时返。

四月二十六日


  “电协”干事会没开成,在电话里和瑞兄谈。

  因为昨天公司里的人都走光了,主任把名字都记起来,大发其牢骚。和人美、笳子、茵出去,写了一张请假条。

  张昕若请客在小小食园吃饭,到“新月”看北平新生,外国人教跳舞,参观了黄克体育馆。

  到任光家练燕燕的歌,带了提琴去。胡蝶来。Hawaii Band〔夏威夷乐队〕几位南洋华侨来,他们要我加入他们合奏。

四月二十七日


  公司托我借跳舞衣拍戏用,打电话给人美,据说已送到“新月”去了。听说红莺和笳子都在那儿,等一会洪伟烈、吴永刚都要去。

  我是负了使命在外工作,当然可以借此玩玩,于是跑到人美家。

  一上三楼,他们正打得热闹,一会我也加入战团。因为怕痒,处处失败。

  《你不要说不》,我和老金表演,他吓得跳窗子。

  吴永刚请客“坐飞机”,表演倒飞行,我跌在地下头擦破了!

  喝“高粱”又喝“五加皮”,有六分醉意。大跳其Hula Hula舞,大讲演其“非洲博士”。由八点钟闹到十二点。

  梦鹤讲鬼故事,我们三人躺在地板上,到一点多钟才送她上楼睡觉。

  下来睡地板,我俩谈老宗的故事。

  今日拍外景,在龙华附近黎灼灼的外国朋友家,很有味。

  上午和黎民伟吵,为了把宣传照片给卜万苍签名的问题。

四月二十八日


  早上去找张昕若借衣服,他答应送来。到公司一转,又跑到五马路取箱子,买了几本音乐书。

  中午在家收拾书桌。晚在郑应时家开执委会,算是蔡楚生请客,讨论明天对于罗明佑召集谈话会的准备。推举卜万苍为代表,死咬着我们的原议:书面答复。

  二时始散。

四月二十九日


  罗明佑的谈话来得非常厉害,软硬都有。他说以后要是每月不能出二部影片,他决不再办下去,我们可另寻好的待遇。

  代表卜万苍表示全体意见后,他要我们再选代表多人共同讨论,散会。

  接着便开执委会,坚持原议,暴露种种阴谋。大家都主张使其更尖锐化,明天用信催其从速答复。

  晚到任光处唱歌,完全是谈了一晚话,燕燕非常清楚。

四月三十日


  等借钱,到一点多钟才借到,黎民伟和卜万苍整谈了一上午的话。

  到任光家,安娥总是唱什么《甜蜜的梦》。原来他们曾谈论过我的恋爱问题,并且替我指出谁有资格,无聊!我不急,他们却替我干着急。

  “新光”看《古国艳乘》。回来在“永生”听老任和老张谈生意经,在“大三元”吃饭。

  到严折西家,约儿童节目和国货商场奏乐事。

  坐黄包车换坐外国人的大黑新汽车,从海格路送到公司,他到回力球场。

五月一日


  我们的May day〔五一国际劳动节〕到来,我们要沸腾起热血去纪念它。

  昨晚左想右思,还是凭自然吧!没锁门,关照过老陶,先走了。

  失望地回来。

  任光家唱歌,他改正我拉提琴的许多错误。本来要拉好一支曲子不是容易的事。

五月二日


  汉木们来,一上午。

  拍戏,苏州有李藜丁来访。今日感到怪无聊,教燕燕唱歌。

  晚开执委会,讨论罗明佑的复信,决定在明日大会提出最后通牒。

五月十三日


  五月九日下午六时赴杭州,夜十二时到,住西湖饭店。

  第二天休息,因天气不十分好。上午打篮球、游船至平湖秋月、三潭印月,下午游里湖,逛岳坟等处。夜,游船至十二时。guitar,violin。

  第三天拍戏,我饰一黑人。夜,游船。

  第四天上午在平湖秋月拍“人儿是细语在木兰舟上”,所谓杭州的“三个摩登女性”!下午睡觉,小孩来吵醒,收得聂子礼物。六时半快车赴沪,十二时到。睡在蒋的床,臭虫成群结队跑出来,一夜不能安眠,起床看书。

  今天白天睡午睡,晚拉琴,小店女来玩,和王斌谈恋爱问题。

五月十四日


  想起杭州之游,着实像“明月”的跑码头。当我们在车站上闲谈时或到了旅馆找房间时,简直没有想到是和“联华”来拍外景。有机会想细致地补一下日记。

  今日是Mother’s day〔母亲节〕,老金和他的叔约往“国泰”参加纪念会,据说有美国兵的军乐演奏。

  去迟了,军乐已过去,只听了几首耶稣赞美诗,全会场简直充满了基督教的空气。美丽的美国少女给我戴上鲜花,艳福不浅。

  到任光家,他们几乎不认识,因为我穿了一身南洋的服装,手里拿了根粗的手棍。

  任和安正讨论着新音乐的倾向问题,要我参加讨论,没有什么结果。我的意思是:西洋音乐的发展如中国一样:西洋的古典派而歌剧而Jazz而新的—中国的古乐而京昆戏曲而歌舞曲而—这些预备另写文字。

  作好一支半歌曲,他不正确的批评,我不愿接受。

  国货商场看时装表演大会,和胡蝶、萍、艾霞们寒暄了些时。徐来还记得起小弟弟,虽然我戴了黑眼镜。

  “电协”开会,到的人很少,死气沉沉。孙瑜发表长篇谈话,千里把《电影文化》编好提出辞职。

  吃了国货啤酒,肚子胀得难过。从“四明邨”走回,夜已深。

  在途中有两种矛盾的思想:想静静地找出新兴音乐理论的系统写一篇文字;同时想在半途碰上女朋友。

五月十五日


  昨夜被蚊虫大扰,终夜未寝,燃灯看书。

  决定借钱买蚊帐。写了十五元的支条,结果减成十元,还惹得主任说不少闲话,因为我已借到下月的钱了。

  正教黎铿唱歌,忽来大雨大雷,外面也停止拍戏。

  雨停,吴淞路买回大圆顶蚊帐一顶,七元五角。

  布置可爱的小屋,换了新式样。

  宗维赓和几个人来,燕燕和他谈判用照片给人做广告事,他以认错而缓和她们的气愤,老着脸再要一张。他送了《现代电影》第三期。

五月十六日


  昨晚睡得非常舒服,起得很早,扫了地,洗了身,拉了琴到公司。

  拍戏。洪伟烈的小女儿却费了不少力。要一个笑的镜头,特别去把她的祖母接来逗她。

  和老苏辩论男女明星混合足球队和“天一”比赛的浅薄,说得他下不了台。他总是坚持着他的道理。

  天气异常闷热,在院里翻杠,人很多,练得很起劲,虽然满身是汗。

  王琰请我伴她去买蚊帐,在电车上她告诉我她从天津来的经过,又是一个奋斗的女性!

  燕燕为了安娥的多话,不高兴再到任光那儿去唱歌,她总怪我为什么不和她一块练。

  寄圃、王琰、洪莺同到老金家约他到“光华”看《蝴蝶夫人》,半道遇大雨,在老金家喝完茶便返。

五月十七日


  耐芳和香耶来老金家里谈。人美打电话来,我要她来这儿吃中饭。吴永刚的老婆明天要返苏州,我们几个苏州游客在洪伟烈家请她吃饭。喝了早酒,很兴奋,大唱其京戏。

  拍悲剧,老卜要我拉琴,帮助燕燕表情。有一镜头使她大哭不已,她说我的violin为什么要拉得这么悲!

  和人美到家里来,给她杭州带来的小扇。后来在公司拍了几张照,周伯勋弄得走光了。

  音乐会大厅所丢的书,今天还了十五元。

  电灯来电了,高兴极,把丽丽的guitar借来弹到十点多钟。

五月十八日


  原订计划是买一本violin concerto〔《小提琴协奏曲》〕,后来一想,不如买几本比较有用一点的。“Alois”买弦和Songs of the Hawaiian〔《夏威夷之歌》〕。再回到“Lazaro”买Violin pieces〔《小提琴练习曲》〕,没有,“永安”买了The First Step How to Play Hawaiian Steel Guitar〔《演奏夏威夷吉他入门》〕。

  “电协”开会,聚餐。四点钟便跑去,一面看新书,一面等。

  散会已十一时,和金焰消夜,喝五瓶啤酒。

五月十九日


  拍戏,结婚礼堂,小燕的新娘还好看,拍了一张工作照片。

  晚,到任光家唱歌。

五月二十日


  搬任光的钢琴到大东公司,他去校琴,晚拍末场有声。

  Dry sister来。

  想写几篇关于《母性之光》的音乐的文字。

  1.作曲的经过。

  2.初试。“情感”、“空气”,决定了。

  3.教授唱歌。

  4.开矿歌。

  5.所谓造空气“灼灼”、“燕燕孩子死”。

  6.情感培养,收音前的准备。

  7.收音详记:空气,骂,肚痛,听筒,哭,wonderful〔很棒〕,笑。

五月二十七日


  几天来忙得连睡眠的时间都没有。

  要想干一种运动,不是谈何容易的事,更不是空谈一些理论便可以做到的。我一向感觉到这种拉夫式的工作方式不是一个正当的方法,由过去很多事实告诉我们,根本是走不通,即使可以勉强维持,到底还是空的。

  什么乐队、音乐研究会,未尝不是我时时刻刻在心的事。当然,等到一切抓着路线的时候,建立一个强固的组织是不难的事。安娥近来的言论,有些固然在理论上可以说得通,但她并没有比较深刻地认识事实。

  说到整个的音乐运动,更是一桩难做的事,不是畏难而不做,而是要认识这难的存在,先把自己的基础打好,才有资格去领导人。老实说,我自己知道自己的空虚、浅薄,还没到领导人的程度。

  任光和安娥的话:“你要去争!加薪,要酬劳,不要太傻!你每月所得二十八元,但给他们做的事太多了,不要受人利用!”

  吴永刚的话:“蔡楚生说,一个人若是还没有成熟的时候,最好少说话。你虽是觉得音乐在电影上的重要,但资本家看你并不在眼里,而是可要可无的,他们总是尽其剥削之能事。我希望你在此刻拼命地学习、研究,预备在将来去用。若是没有用的机会,在这一生里不断地学习、研究,倒也是极快乐的事!”

  卜万苍的话:“老聂是一个导演人才,做戏或者还少有希望,但有自由主义的色彩。”

  郑君里的话:“最好在他们的工作时间内不要专去做自己的事,使人的印象不好。”

  有人说:“在这失业恐慌的社会里,有碗饭已经算是不错的了!”

  老卜近来被王琰迷住了!行动颇为人注意,我还和她一块去买过帐子,看过影戏,以后要当心些!

  明天端阳节,不想到任何地方去玩,本来人美约到她家里过节,但想到要送礼,还是少多事!

六月三日


  “什么是中国的新兴音乐?”这是目前从事音乐运动者,首先要提出解决的问题。我们知道音乐和其他艺术、诗、小说、戏剧一样,它是代替着大众在呐喊。大众必然会要求音乐的新的内容和演奏,并作曲家的新的态度。他们感觉到有闲阶级所表现的罗曼蒂克的、美感的、内心的情调是不适切的,是麻醉群众意识的。

  “接受革命的作曲家们试图这种要求,但是编出革命的、同时保持高度艺术水准的音乐,不是容易的事情。抛弃经过几个时代发展下来的作曲的习惯,此外,还有配称为大众音乐的,究竟能够有么?关于这问题的论争,恰如其他艺术上一样,在音乐界惹起沸腾。旧时代的作曲家们,跟从革命前确立的方法继续作曲;他方面,革命产生的新时代音乐家们,根据对于生活和艺术不同的态度,贯注生命。”

  讨论音乐研究会成立已有头绪。

  谈瑛的故事,想不到。

  一周间的romance〔浪漫史〕。

七月一日


  电影演员应当有音乐的修养—到底没动手写出来。

  《母性之光》在六月二十七日拍最后镜头,二十九日晚在“光华”试映。

七月二十日


  半年计划:

  A.经济的:1. 生产:“联华”工作每月二十八元,写文字每月十元,作曲不定。

  2.消耗:饭十元,住四元,车费十元,零用四元。

  B.学业的:音乐,电影,戏剧。

  为了“联华”同人会的第二件大事—张石川纠众打伤詹汉连,二厂又拍《小玩意》。接着第三件大事—黎主任发脾气,宣布一厂停办。……忙得什么东西也不能写。好在昨天把这件大事结束了,一切从今天再开始吧!

  * * *

  一月来大事记:1.张詹案。2.一厂风波。3.明星同人会成立。4.“百代”收了大批唱片,我收一张《开矿歌》。闹了不少意见,结果通都不出版。5.拍《小玩意》臭豆腐。6.romance的进展。昨天七月十九日三个欠下了,一个全的对消了。

  * * *

九月十二日


  《人生》剧本提出讨论,在戏的结构上和意识上有着很多毛病,费穆将原剧本修改过重新提出,我们贡献了不少意见,结果通过了。

  * * *

  信条:不说漂亮话 不出风头

  多读书 多写作 多拉琴

  * * *

  八月三十日在南京路永安公司门口发神经病,被送到仁济医院住了七天。医生说是脑冲血,叫我不要把这病看轻。曾请了一个神经病专家来和我医治。

  在病期中,每天平均有三人来看我,谈瑛次数最多,其次邢少梅。

  医药住院费共三十九元,全是公司负担,因为是在工作时昏倒的。

  九月六日出院,九日搬了新家。请假一月,没有薪水,好在还有《小玩意》的酬劳。

  非常可爱的新屋,却花了不少钱去布置,买了新床、桌、椅、凳、马桶、痰盂……啊!记得太无聊!

  总之,世界上最可爱的便是我这间新屋!

  这才算真正的新生活的开始,每日生活非常有规律,读书和工作时间较多且效果较大。

  不断的,努力!努力!努力!

十月十九日


  每月预算:房租$11.00,饭$10.00(连小账),娘姨$2.00,洗衣$2.00,车资、零用$10.00。共$35.00。

  现在每月收入只有三十元,事实已经不敷应用,只有赶紧想法生产!

  1.写剧本。2.写文章。3.进行演员事。4.教授提琴。

  * * *

  脑病!缠了一个月,生活发生恐慌。“九一八”到厂销假,占三天便宜,到月底可以拿到十五大元。

  拍外景,谁不认为是最快活的事。一个意外的通告,二厂要我到浙江石浦去做《渔光曲》的音乐工作。头天在厂收了请假牌子,第二天又挂上“在外工作”的蓝底白字。多么惬意!

  我成一个好人也似的,背了包袱,左手提violin,右手提guitar,冒雨走了半天才喊到洋车到二厂。啊!他们,都那么快乐!我的Dry sister。

  * * *

  要是照预算两礼拜回沪,我绝不会患喉症的,我自己知道。一方面固然是吃东西不谨慎,再方面却要怪自己对这种医药常识的疏忽,尤其在我—医生的儿子,是大不应该!

  在身体瘦下来的时候,你才觉得在身体健康时的骄傲是不该,这和去年在北平患痢疾后有同样感觉。

  刚到上海时,每人的见面礼是:“啊!为什么瘦得这样厉害?”你的心会砰地一跳!

十一月十四日 星期二


  病算是好了!决定本年十一二月份为病后休养时期,曾订大纲及细则如下:

  大纲:不喝酒 不做激烈运动 不晚睡 少用脑

  不赴宴会 不吃刺激饮食 不晚起 少吃荤

  多吃滋补饮食 多看影戏 多玩

  多到公园散步 多听音乐 多笑

  细则:

  糟了!眼睛坏特了!不能写!

十二月九日


  患了这两场大病,却把眼睛弄出毛病来,好像是远视眼,但它的远度

  常常会变动。他们说是脑神经还没有复原的缘故,不要紧的,我放心了些。

  有规律的生活,实行不满一月,身体已完全恢复健康了,此后该如何继续努力我的工作?!

  想写文章,想写剧本,想继续日记……这些,从明天慢慢地开始起来吧!因为身体好了!

十二月十日


  自从我寻到这所我理想的住宅,不到半月便搬来一个新的邻居Miss谈。昨天,又增加一个了,他不是别人,却是留德的跳舞专家陈梦庚先生。他为了在大菜馆楼上开跳舞学校而被工部局禁止了,只有搬到这儿来住着。“预备写文章,译东西”,据他说。

  他高兴地收拾着房间,告诉我怎样开始他的新生活。不出去,整天埋着头写,生活费只需二十三元,拿稿费来生活已是多多有余。

  他也是听到谣言的一个。他问我和谈的关系,我向他解释了很多,他也能相信我。他妈的,真倒霉!想到这种冤枉事,真是不高兴再住这房子!

十二月十一日


  昨晚的睡眠相当充足,起床便拉基练,预备晚上赴交响乐队的演奏。

  我是热烈地期待着每个礼拜一的到来,这是第二次了。

  前次上了一个当,法国学堂没有小便处,今天却先在华龙路上解放了。

  这次的地点改在楼上大礼堂,Podushka〔波杜什卡〕的门徒小法国人已在里面跑来跑去地拉什么concerto,我进去他停止了。刚坐下不久,王人艺和小张来,少甫的先生也跟在后面。

  先奏的比较难,他们已合过五六次,我更感到不顺手。后一个倒很容易,只是1st violin不很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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