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纪末的华丽尼罗河女儿





距今遥远、遥远的三千年前,我被诅咒带回三千年前的古代世界,我爱上了埃及王曼菲士。就在同时,地面上二十世纪的人们,赖安哥哥及情人吉米等,正在找寻突然失踪的凯罗尔……


对的,我叫林晓阳。我的日本名字是小洋圣子,死党喊我Seiko。我现在想赶快存钱,自己开一个店,卖许多奇奇怪怪的小东西,有没有,像小香港那里的那种。有一天我一定要去日本的自由之丘,因为在那里松田圣子有一个店,白色的三层楼建筑就像圣子一样高雅洁净,听说都要排队登记拿到许可进入证才能进去。


我的小档案啊,我是AB型,双鱼座,所以我有四重个性,B型的Seiko,A型的晓阳,天真有着自然卷头发的凯罗尔,以及艳情的尼罗河女儿用冰凉的青铜液把眼线长长描进头发里。白色灰蓝色是我的幸运色,血石和风信子石是我的幸运石,我的花则是叶子和种子都很毒的曼陀罗。我没有崇拜的偶像,我崇拜我自己,因为我不要做别人,我只要做我自己。


我骑一辆韩克露一二五,最早是我小哥的,后来他从太保那里弄了一部飞雅特,就把越野车让给我。我叫它Pony,小野马,红小马,而我最喜欢做的事情之一就是把它擦洗得又亮又帅,穿上我那套跟忍者一模一样的黑恤黑长裤,半夜从我们家山坡滑下来,切上敦化南路,你知道它现在跟基隆路打通了,哇噻一气飙到老机场。只要抢到第一个绿灯,保证你整条敦化南路绿灯开到底。那时候我觉得我是A型的晓阳加尼罗河女儿,孤独而叛逆,从两边帷幕墙大楼好像星际航道中间,划过黑夜之心去到古埃及。


流失在历史的洪流中,我超越时空,迷失在三千年前的古埃及。现在我就要正式成为曼菲士王的妻子了,在伟大的阿曼神之前,曼菲士王立下誓言。二十世纪再见了。妈妈,哥哥,原谅我。勃朗教授,考古系的同学们,别了。我可爱的祖国,永别了,二十世纪永别了,我再也不是二十世纪的人了。曼菲士!凯罗尔!


很奇怪我又哭啦。对的,阿山我叫他曼菲士,他跟我小哥是换帖的死忠。小哥从小就鬼,不念书,我爸用手铐铐住小哥脚不让他乱跑,他就用跳的,一跳一跳跳出门。小哥国中毕业后在中山北路一家理发厅当学徒,很衰,下班以后还要帮大师傅洗衣服。晚上都在酒吧里泡,他的英文就是那时候学的,调酒调得一级棒。阿山啦,小薛,小白,小裘,杜鸟,太保,都是那时候认识的,他们搞了一个苦海帮。


我小哥开始干老钥是我大哥葛了﹡以后才干的,他都说去上班。一大清早从外面回来,穿得也活像一个忍者,脸白白的可以看见皮下面蓝色血管在跳。我念国一,妈癌症末期已经没救了,痛一夜搞死我,也没睡。早晨我坐在我们家门口的阶梯上背英文单字,嘟嘟把下巴放在我膝盖上,它听得懂一些英文,我说smile,它就会摇尾巴。忽然它耳朵竖起来跟雷达一样转动着,飕的射出去跑下坡,是小哥回来了,嘟嘟像弹簧弹得老高地欢迎小哥。小哥从背包里拿出一个鲜红的Walkman给我,是他干来的,我知道。他又拿出一包金项链镯子放进米桶里,我们家都我在煮饭。然后把一支活动扳手收在床底下的工具箱,就是一个龙凤饼干的红漆铁盒子,装着老虎钳榔头一大堆锈铁钉。上班时他就把扳手带走。


(﹡葛了,年轻人的语言;意谓“走了”、“翘了”。)


妈又痛醒,坐起来躬着身体吐嚎,我早把针筒放钢锅里煮好了,戴上耳机听节目,真棒。嘟嘟跳到我膝盖上,看小哥给妈打止痛剂。小哥干这些极为熟练,阴冷的样子好像在帮人家注射毒品。结果妈还是葛了。


我大哥早我妈一年先葛,讲出来你们不会信,同月同日葛,车祸,妈哭个死。我想大哥葛的时候妈其实也葛了。大哥是华西街的大卡,听说小哥也在混,拿木剑K小哥,K完还用剑扎他手背,不准他混。小哥蛮怕我大哥,大哥要在的话,打赌我小哥不会变成今天这个样子。小哥左手腕上有一疤,以前他们苦海帮去刺青,他刺了两个字“浪子”,杜鸟刺在臂上,等待死亡。给爸看见,毛起来追着小哥打,爸说他还没死呢他去当啥浪子。后来小哥做大了,就用硫酸把浪子涂掉,难看嘛,小哥说。


苦海帮最旺那一年开过一家星期五餐厅。小哥常跟他们说,要酷,要有格,目的是抢钱,绝对不能对女人动情。不久餐厅被封了,阿山跟一个女人在一起,有夫之妇,爱得死脱,两人跑到美国。结果很惨,阿山一直想回来,还是我小哥寄钱给他才回来的。有一天他来过我们家,瘦得只剩两个眼睛仍然亮,像曼菲士。


我现在啊,念补校,麦当劳做part─time。我们那个学校真变态,四面八方全部被公寓楼房包围住,上课都听得见各台连续剧在演。我们班教室旁边就是顺子他家,只要一条长板凳就可以从窗户搭个桥到他家阳台走过去了。他老妹每晚出来开热水器,有次打了十几下火也不亮,打得我们坐窗边的一排人猛跟她使力,顺子翻山越岭跑过来向她吼,教她要先压一下趁劲再一转打亮,不要空打打到公元N年也打不亮。他妹突然气疯了对他叫,我压了我压了就是不亮嘛什么烂煤气!摔了门进屋,悍得!欧米加课上一半也傻了,全班被打挂。


对的,欧米加教我们国文,箩筐腿骑兵腿,总之很像欧米加符号,Shordo桑,短路样。一天他来上课就说有人到训导处去检举他,说他传播黄色、红色、黑色思想,可是这些都落伍喽,现在流行绿色,绿色,懂不懂!以为我们谁啊,破B烂鸟当然不懂。树叶是绿色,王宝宝的袜子是绿色,顺子举手抗议,老师要有证据。阿乔跳起来问谁去告的,敢告就敢站出来!真假仙。不过,欢迎各位同学多多检举,欧米加笑嘻嘻地说。有病。


我们党现在还维持一个月聚一次。以前蜜月期每个周末从礼拜五晚上开始,礼拜六最爽,礼拜天差不多都是在要困兽斗还是要鸟兽散之间做抉择,但没有一次不是还没抉择完一天就过去了,啥没干,败败地散啦,那时候最衰了。有次我们在忠孝东路一家宾馆住了一晚上,男生一间,女生一间,把我们家小电壶带来煮咖啡,胖妹送咖啡去给隔壁男生喝,回来说他们逊呆了都在看A片。我们列他们男生的排行榜,讨论很久排不出谁最具魅力。奇怪半夜不睡觉的话肚子好容易饿,偷溜出去吃馄饨,跑去对街7─11采购一堆吃的上来。结果男生只有顺子坚持到第二天,其他一个比一个逊,连阿华也是,要追胖妹的吃过馄饨就跷头了,太缺乏毅力。所以我们决定把最有魅力的男人颁给顺子。


阿华最晚才来麦当劳,第一个月薪水他全部花在去ATT选购了一件泡裤和剑侠唐璜式的白衬衫。他计划第二个月薪水买一双Reebok,但是约胖妹去看了几场电影透支掉了没买成。后来阿华接到兵役通知单只好回西螺,一人走北海岸,宜兰,花莲,横贯公路到台中,第四天再从台中回西螺,第五天正好去报到。孤单的旅途,阿华录了两卷带子寄来,我们就聚到金山海边露营,围着营火听阿华的声音。我亲爱的党……一听见阿华的声音,我们都笑歪了,心里其实还蛮酸的,就猛笑。


※ ※ ※

我亲爱的党,dear my party,嗯,how do you do?当然喽,他的回答应该是of course,it s fine。我在想啊,大家一定觉得很奇怪,怎么会有人突然寄一卷tape来呢?其实啊……现在是五月七号,民国七十六年,也就是西元一九八七年。录音的地点呢是在很遥远很遥远的地方,海拔三七八八公尺的一个很遥远的地方。现在外面的摄氏差不多十四度……做这卷tape哦,也是蛮困难的,我在想,这是我对党的一点回馈。还记得吧,去年这个时候也就是我们大家后来认识,相知刚刚开始。我们第一次的聚会呢是到,到十八王公吧……希望大家好好的听完这卷tape,不准打盹,拜托拜托,千万忍耐一点哦。小余,副总裁,还记得吧,这首歌,“Im Saving All My Love For You”。当我闹脾气的时候,这首歌的感觉呢,叫小余讲给你们听,然后就知道我为什么要这样讲。我们都曾经拥有过的时光,大家好好地听,听完这条歌……


我相信古代曼菲士的爱,独自留在这古代中。虽然你并不明白,我在古代是个寂寞的人,只为相信你而单独留在这里。我将这件事刻在石板上,放入尼罗河漂流,那石板流回二十世纪了吗?


顺子他妹吵要搬到他哥嫂那边住,六楼楼顶加盖的一小间套房,房客退租搬走,他老妹极力争取要有一个自我的空间。顺子他妈妈好怕他妹一人住在上面被小偷强暴了。果真如此,那是阿妹的福气,顺子这样说,被我们又笑又踢捶了一通。对的我妹妹叫林晓薇,小学五年级,最近我把她送去学英文,至少在MC来之前能把字母发音学会,不然像她那样紧张兮兮的闭塞,MC一来脑筋铁不够用。他们学英文的地方颇恐怖,前面坐小毛头,后面坐两排妈妈,一起念,回家才好监视逼他们念。你现在去上国中,第一节英文课老师就问,没念过ABC的举手,只有两三个人没念过。我妹她每天一大早就去学校,负责跟老师拿钥匙开教室门,老师的心腹,之没风格。在家里,她永远也找不到眼镜,有时放在洗脸台上,碗橱边,枕头下面,或掉在床铺底下,但有时明明就在她做功课的饭桌上,找不到反正就哇哇叫起来,姐,姐,我的眼镜呢?一副我跟她有仇的样子。


有次我爸在家,她问我爸上午九时十五分到下午九时十五分,中间共经过多少时间?你知道四年下学期的时钟问题嘛。我爸答十二小时。为什么?是啊为什么,十二小时就是十二小时,把我爸打挂,傻在那里。这还不简单,我图解给我妹听,一天有二十四小时,分成上午十二个小时,下午十二个小时。好,上午,从这里零到这里十二。下午,从这里一到这里十二。现在是上午九点十五分到下午九点十五分,那,从这里到这里,你看一共多少时间?把上午的这一段加上下午的这一段,就是了,对不对。好,现在这一段是多少?十二时减掉九时十五分是二时四十五分。那这一段呢?九时十五分。两段加起来共得十一时六十分,分位进时位,对,共十二时,我妹全了啦。你们没看见我爸,好像他一辈子到那一刻才知道他也有没办法的时候。


我爸是个悲剧人物你知道。我们家没有人跟他在一国,他讲的那些话简直是外星code,没人听得懂,我常想对我爸最好的结局就是回到他的星球去。我大哥葛时爸在办不知什么专案,秘密失踪三星期,妈去跟爸局里要人,他们不讲,就是局长亲自来家里送了一包钱给大哥办丧事。丧事都办完了爸才出现,也没哭。妈生病那阵子虽然有我舅舅跟舅妈,其实最著急的是我小哥,妈葛了小哥也最伤心,爸一直在台中,第二天赶回来,也没哭。我只看到过一次爸半夜在哭,他接到香港转来的信,说我祖母葛了,八十八岁,早该葛啦,哭什么。我爸有一个儿子在大陆,没出生爸就来这里了,现在差不多快四十岁。偶尔我也会陪爸去翡翠水库上游钓鱼,或帮忙拔拔院子里的草,那不过是沟通感情的日常方式罢了。我最受不了我爸的就是一定要我戴安全帽,没法度假装戴一下,骑出去就塞到我舅家去,回家如果忘记戴被他看到,以为掉了,又去买一顶来非逼我戴,搞不过他。


他从台中回来,永远带两盒太阳饼给阿公,十年如一日,他不知道阿公现在也挑了,只吃明月堂的和果子最中。最中包装得很漂亮,印有樱花竹叶暗纹都可以拿来写字的雪白纸包着一块明明就是个豆沙饼的东西,每次都叫我起无名火,虚伪!我拿到薪水那天会去买一盒二十个装的最中给阿公,碰到店里卖光光就要跑SOGO去买。所以有次我在我们家后院看到山坡底下我爸回来,搭同事的便车,手上提着的铁定是太阳饼,红色扁盒子的八成就是黑桥香肠,我真想告诉他以后不用再买,我们不吃这些啦。然后你就看他抄捷径一级一级走上坡来,先去舅舅家送饼和香肠。


我舅舅家做眼镜,如果你们经过墙外面,会看到门上有一块压克力招牌,天工眼镜。阿公常坐在院子里糊纸盒子,装运眼镜用的。我爸永远喊阿公一声爸,没下文了,阿公只会一句国语专门用来跟我爸说,最近比较乱喔……爸就点点头。若放假碰上赶货,我过去帮他们在太阳眼镜片上沾标签,舅妈把沾好签的眼镜套上透明塑胶袋放进盒里排好。大家跟爸讲那边巷子两家遭小偷,大白天偷的,照相机菲力浦录音机都被拿走了,爸听着也是点头。


阿公有事求爸,说是南门做银楼的阿坤帮他儿子来托,因为那儿子也喊阿公阿伯,所以这个忙阿公一定要帮的。那儿子跟朋友买了一辆车,不知道是赃车,现追查到要追回去,卖车朋友也找不到了,要那儿子去关拘留所,就托阿公来说,看爸有什么办法,或是去跟他们讲,车子收回去就好了,啊人不要去关。阿公尽讲,爸尽听点头,最后把一张写了车牌号码和派出所的纸条交给爸,反正相信爸办得成就是。天方夜谭!我看爸根本还没听懂阿公要他去干什么,而且你们也知道,我爸就是我说的那种大义灭亲打死他也不会去说情的悲剧人物。


我舅妈每次看到我爸就叫他劝舅舅。他们太阳眼镜以前都销美国加拿大,下雪戴,后来很多销大陆,香港的订单一来来那么多,最不可靠,不想接又接了,一直排到明年年中,做死也做不完。可是舅舅爱往坡底那个庙里去,人家香一烧起来他就撇撇颤,去做乩童啊。舅舅气得说他才去做过两次被舅妈嚼舌到现在。这我倒可以作证,舅舅自己讲的,他需要散散情绪,不然天天做一样,一直做,一直做,会发癫。他帮我爸配了一副老花眼镜,附近人家的眼镜常找他配,只收工本费。赶起货来,我们山坡好几家妈妈跟他去批整盒整盒的镜脚镜框加工,主要是上螺丝。哇噻颇可观,不定哪个墙转弯的角角上,小店前,就聚着三两人在做零件,东家长西家短,流言满山飞。


我们家住的山像一只青蛙,老宿舍区,夏天不下雨水压常常不够,我跟我妹就到舅舅家洗澡吃饭。对面的国中,扩音机什么时候会放什么歌,从我念小学到现在都没变好奇怪。那个人瑞校长的升旗典礼训话,我们这全山坡住的人都会背了。上天我小哥半夜回来,嘟嘟一直叫没认出。对啊嘟嘟好老了,狗一岁抵人七岁,这样算的话嘟嘟都已经七十岁。


我爬起床提着棒球棒去前面,是小哥,把瞎鼻子的嘟嘟一脚踢开。小哥脸煞青,两手用夹克包住,打开来吓我一跳,满巴掌血。我赶快帮他脱下手套用双氧水冲洗,掌心到腕上有一条伤口好深,再用镊子把手掌上一些碎玻璃屑拔出,擦碘酒。小哥把我碘酒瓶拿去,用倒的倒在伤口上,我头皮都炸开了,小哥一声没吭。他已很久不干老钥,跟阿山他们开一家pub,还有一个服饰店叫唯我独尊,小哥占两股,我不知道他怎么又上起班来。


包扎好,小哥交给我一叠钱存银行,他的钱都用我名字在存,我自己赚的在邮局,离我想开店的数目字还远得很。我们班一个姓蔡的最拉风,在中间空来空去卖音响,光这样他赚的就可以去Nifty买够一身的行头,或是到入场券一张五百块的地下舞厅跳舞。那夜我跟小哥聊了蛮多,发现我们其实蛮像的。毕竟,大家过着平平凡凡的三百六十五天,所以,我跟小哥都选择黑色的大衣,T恤,但绝不刻意打扮,这就是水准。我们都很欣赏捍卫战士的汤姆克鲁斯,他很有个性,与众不同。蒂娜透纳,太一窝蜂了。我们也喜欢英国合唱团Modern Talking的歌,再不就是麦可杰克森的Bad这首歌。


小哥叫我离阿山远点,他的麻烦很多。我有时会去他们的店里射镖,跟阿山曼菲士比三把,当然都输,他就弄一杯苏打水当中浮着一球草莓冰淇淋给我喝。他把我当成不过是一个小洋圣子和天真的凯罗尔,叫我好伤心。但双鱼座的人你知道,除非你先说出来,她是不会讲的。


阿山的女人,对的我叫她爱西斯。爱西斯是曼菲士的王姐,专门想谋害凯罗尔好跟曼菲士结婚。我看过那女人开一辆帅红的爱快罗蜜欧没声没息像一个幽浮,滑到他们店前面,阿山就跑出去坐上她的车子走了。小薛、小铭、太保,他们都戴哔哔叩,每次来店里一张台子还没坐热,叩机就响起来,去打电话叩人,忙得。以前最逊的是杜鸟,碰到有些女玩家,又亨,又靓,杜鸟那嘴脸真不能看,没格透顶,后来也跟他们散了。爱西斯那女人有人养,梳一个西装头,菱形八角脸像歌舞伎女的那样死白死白,涂着猩红的口红。阿山这次又搞起真的,不顾一切。


啊,古代的亚述城倒塌了,由于我引进了底格里斯河的水。事实上,这应该是六百年后,古代的王攻打巴比伦时使用的战法啊。不该介入历史的我,介入了。凯罗尔力竭晕倒在古代的荒野里,黑暗包围着她……


十九岁的最后一晚我在Penthouse过,和小哥的马子一起过,她是双鱼头,我是双鱼尾。阿华有信跟照片从龙泉寄来,党快散了,这次又都到齐。阿华穿草绿军服大光头的照片,真丑得飞起来。他附上笑话一则,叫副总裁念给大家听,让我们将各种年龄的女人比作六大洲──十四岁到十八岁的女人像非洲,一部分是未开发的处女地,一部分已被探险过。十八岁到二十四岁的女人像澳洲,开发过的地方都已高度发展。二十四岁到三十岁的女人像北美洲,高度的技术但仍不断地追求新的技术。三十岁到三十五岁的女人像亚洲,神秘、沉着,热而潮湿。热而潮湿!大家像被DJ煽起来的一齐尖声大叫,痛笑倒一堆。三十五岁到四十五岁的女人像欧洲,处处保留着古老的文明但有些地方还是蛮好玩的。四十五岁到六十五岁的女人像南极洲,大家都知道有那么个地方可是谁都没兴趣。我们又像约齐地看胖妹,你是被探险过?还是开发过?胖妹学DJ地吼回来,I m Australia!我是澳洲。第一名!都输她。阿华信上说,依然是多么平凡的一句话,圣子,生日快乐。


很晚天窗快开了阿山才来,送我和小哥的马子彭树芳一人一只表,托朋友从日本带回来,那种彩虹表带可以换戴的,一条粉紫系列,一条黄绿系列。小哥他们已呼过,歪椅上尽笑,太保靠沙发背早妥了,阿山上去把剩的一截也打了两口。阿山曼菲士,他常把酒精灯上烧着的壶提起来,就着灯上的火点烟,那时候火光跟他倾斜的姿势都绝美,让我觉得他会像二十二岁就死了的曼菲士王一样死去。曼菲士!凯罗尔想到勃朗教授的话,这王好像很年轻就死。曼菲士,你不能去!我甚至可以看到正是有一天他又去提起壶来点烟的时候,酒精灯爆炸……那瞬间,帐篷火灾扩大至二十世纪,时空连接在一起,我看见赖安哥哥,二十世纪的哥哥救了我。天窗开了,就像太空舱慢慢打开,大风灌进来露出看不见一颗星星的天空。


啊,我终于来到古代之都巴比伦,那边是幼发拉底河。《圣经》上预言者耶利米曾预言,这城市将荒芜,变成干漠,变成荒野,变成无居民,无人子之地。神秘之都巴比伦。


阿山被人警告,车子窗户全砸了,避到我们家过夜。他们要阿山跟那女人分手,不然就拆伙。小哥劝了他整晚,后来都在回忆从前过的苦日子,好不容易才有今天,不要为一个女人毁了。我帮他们煮咖啡,下水饺吃。扩音机放出的升旗歌满山响的早晨,我用法国面包和台畜黑胡椒牛肉做了两个鼓鼓的潜水艇,喝咖啡,看小哥和阿山吃得很香,我为自己倒了一盘鲜奶加玉米片用瓢羹舀着吃,希望每天若都是这样多好。我给衣服脱水的时候,他们坐在后院崖头藤凳子上,看出去都是大楼,变好多了,只有国中那个灰灰水泥的教室和操场一直没变,挤在楼中间很像模型。小哥讲起小学念过一篇课文叫小明捡石头,就是一条路上的石头,叫小明捡,可以捡一个最大的,但是不准回头捡,结果小明每次都想后面还有大的,到后来一个也没捡到。对于女人,有没有来过真的?小哥说他自己就是那个小明。


对的阿山是从凤山来,青岛村被服厂。他爸以前在大陆是上校,来台湾重新合编,一缩变成中校。提前退役后,退役金跟人家合伙养鳗鱼,赔光光。他是他们家老么,他家最惨时他爸骑脚踏车去卖馒头,也不会吆喝,不知怎么喊,骑来骑去绕了一天又骑回来,一个馒头也没卖掉。后来他爸妈都信教了,常常吵架,打起来乱凶的,第二天早上他妈脸上贴着药膏,他爸也去找一块撒隆巴斯贴在下巴上面,表示不是光他打人他也被打了,两个人再一起去做礼拜。他爸妈现在跟他大哥住一起,台电的,去年被骂得很惨的那个。他哥姐他们家,反正从小各管各打拚,没事最好别见,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


那天阿公正好过来,他跟小哥大概也几百年没见了。阿公戴一副太阳眼镜,高兴掏出三五请小哥他们抽,小哥好惊讶阿公不抽长寿抽洋烟了。那是南门做银楼的儿子从香港回来送他的,三五一十五,他就用十五号去签了一支大家乐,居然中两万块,以后就改抽三五牌。阿公常来偷翻我妹的考卷看分数,他说薇薇有偏财运,借一点运,中奖分红。我去麦当劳骑车经过坡底庙前面时回头看,他们三个还坐在后院子抽烟,我刚刚晒起的衣服挂在他们头上好醒目。青蛙山上面那些漆漆补补过和加盖违章建筑的老房屋就是我们家,二十几年了比我还大。当时我想阿山会听我小哥的劝告吧。


可是没有。小哥打电话叫我提十万出来送到服饰店,阿山会在那里,交给他就是,我知道小哥已不想再看见他。唯我独尊,你们真该去参观那个店。全卖哈雷骑士金属配件和皮饰,和魔鬼插画的T恤。店用纯黑色调,塑钢骷髅头黏成的柜台和门额,还有一块刻着十字架的西式棺材板靠在墙上,颓废庞克你知道,刀剑血光的味道,但并不偏废爱与和平的主张。我正在看一只有尖刺和骷髅皮雕的护腕好想买下它送给阿山曼菲士的时候,阿山就出现在我面前,吓我一跳。他很抱歉地揽住我拍拍,整整高出我一个肩膀和头。我把钱给他,他拿到手上犹豫地敲着手背有一刻,那样子使我很想哭。但他只说,谢了,跟你哥说谢了。果然我追出去看,他走到对街,坐上那部爱快罗蜜欧开走了。


啊,将要从古代消失的凯罗尔,再见曼菲士,我回二十世纪去了,再见……在人们的惊愕叫喊声中,尼罗河滔滔流过。


爸受伤在荣总,我和小哥开车赶去台中,爸已动好手术取出子弹。临检盘查时对方有一个忽然开枪打到我爸锁骨这里,幸好没打到肺,王伯伯他们都来看过了。我爸照他资历其实早该调回来升那里的局长了,没办法他是衰字号人物,打拚都是他,功劳给别人。老大把年纪,硬得,醒来看见我跟小哥,声音嘶嘶地就叫我们回去。小哥的哔哔叩偏又响起来,爸极灰心虚弱地闭上眼睛,不再理我们。我爸也戴叩机,有时刚回家里,叩机一响他去打电话,马上又得出门。有次他正骂我小哥,你以为我干啥的,我人在台中你干什么我都知道,叩机突然哗哗大响,是小哥身上的,爸就跳起来疯掉似的去打小哥。小哥避不见爸也很久了。


回台北车上我跟小哥谈我妹的事,发现她最近偷钱,抽屉里好多粉红色蓝色星星小孩的信纸和笔记本,光铅笔盒就有三个,奇奇丽丽的各种铅笔,做成动物跟水果形状香味的橡皮擦。怪不得上天我感觉钱包好像少了一千块,问她说是阿公给她钱买的。阿公哪有钱,常常我还得故意放一些零钱给他拿呢。小哥说八成薇薇的零用钱不够,叫她要买什么直接跟我们拿,还有我应该把钱收好,给别人制造机会,我也不对。我妹又想去上作文班,林佳玲她们都有去上,就她没有,小哥说让她去上啊,我们家大概只剩她在K书吧。


后来我爸回来疗养的那段日子,想想,算平静的。有次我妹班上做音乐实验观摩,规定每人自己做一种乐器,我妹把两支养乐多空瓶子口对口黏在一起,练习着一面拍瓶底打节拍,一面念矮老头儿。矮老头儿我们从小都会念,有没有;“矮老头,本姓刘,上街买绸带打油,买好了油,看见路上一棵大石榴,放下了绸,搁好了油,踮起脚尖采石榴,石榴高,采不着,一不留心踢翻了油,弄脏了绸,摔破了头,气得老头把泪流。”你知道我妹很没节奏感,怪怪的,结果我爸把瓶子拿过来拍给她听,就顺,拍完身体一歪,放了个超级大响屁。他还兴致颇高地写了一张座右铭给我妹,薇儿,饱备干粮晴备伞,居安思危,父字,几年几月几日,贴在我妹书桌前墙边。胖妹和顺子来我们家玩过,居然跟我爸有说有笑的。顺子送我一张他老爸的两寸黑白大头照做纪念,他说将来他四十五岁的时候就是这个样子。真天才。欧米加被我们学校fire了,他笑嘻嘻说老师那就回家吃自己的罢,然后在黑板上写,最后一堂课,荆轲传。阿哒!


那天是这样的。我爸在弄兰花,把几根腐烂的蛇木敲碎,分别放在红瓦盆里堆好,再用一截铁丝穿进瓦盆两边的小洞做成吊圈,一盆盆吊兰挂在树下。我哥破天荒也在,帮爸铰铁丝。国中降旗典礼,学生等不及要放学了好吵。爸的肩伤一阵又痛起来,坐回椅子上,我帮爸热敷,看见我哥铰铁丝时把工具箱里的活动扳手拿出来塞在腰上,把夹克拉链拉上盖住。看完晚间新闻我在洗碗,见小哥出去我也追出去,下坡路走得一蹬一蹬地猛往前跌,一直走到坡底庙前面,小哥才停住,回头看我好阴好阴的样子,他叫我回去,我不。他突然很恨地说,阿山死了,五个月前死的,制式手枪两枪当场死。好久好久,小哥又说,pub顶给别人了。我回头望青蛙山住得满满的人家都开着灯,觉得阿山死是预演了那么多次而这次只不过是正式上场。再回头小哥已走不见了。庙那几天在酬神放电影,橘红灯笼一个接一个从坡两边直挂到大马路上,昏黄又亮的,乱诡异。


一大早我起来打电话,小铭、太保、小薛、艾迪、比利、郎中、蜈蚣、小裘,都被我叫醒了。问到彭树芳电话我也打去,她很吃惊说小哥昨天不是回家了吗,我其实也蛮吃惊,小哥的这个马子维持这么久。然后我去麦当劳,抽空就拨电话,大家都被我搞疯了。傍晚艾迪打电话来叫我听调频,我什么也没听到。不久换太保电话来,跟艾迪他们在打麻将,听到报说天母东路发生一个窃盗案,窃贼行窃的时候被屋主用棒球棒打死。屋主是国中体育老师,今天凌晨一点多,睡梦中他发现有人走进他房屋,爬起来去看,听见有人喊,兄弟们,上,还以为有几个人。太保说小哥跟他们讲过,有次去干老钥,被发现了,他临机应变叫,小陈,阿雄,拿喷子喷,人家不敢动,他就乘机逃掉了。不晓得会不会是小哥……


后来,对的后来正如你们已知道的现在这个样子。


圣子林晓阳,这就是我,和关于尼罗河女儿的故事,全部都在这里了。


一九八九年一月十日写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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