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古奇觀第十六卷 李講公窮邸遇俠客

世事紛紛如弈棋,輸贏變幻巧難窺。

但存方寸公平理,恩怨分明不用疑。

話說唐玄宗天寶年間,長安有一士人,姓房名德,生得方面大耳,偉幹豐軀。年紀三十以外,家貧落魄,十分淹蹇,全虧着渾家貝氏紡織度日。時遇深秋天氣,頭上還裹着一頂破頭巾,身上穿着一件舊葛衣。那葛衣又逐縷縷綻開了,卻與蓑衣相似。思想天氣漸寒,這模樣怎生見人?知道老婆餘得兩匹布兒,欲要討來做件衣服。誰知老婆原是小家子出身,器量最狹,卻又配着一副悍毒的狠心腸。那張嘴頭子,又巧於應變,賽過刀一般快,憑你什麼事,高來高就,低來低對,死的也說得活起來,活的也得死了去,是一個翻脣弄舌的婆娘。那婆娘看見房德沒甚活路,靠他吃死飯,常把老公欺負。房德因不遇時,說嘴不響,每事只得讓他,漸漸有幾分懼內。

是日貝氏正在那裏思想,老公恁般的狼狽,如何得個好日?卻又怨父母,嫁錯了對頭,賺了終身。心下正是十分煩惱,恰好觸在氣頭上,乃道:“老大一個漢子,沒處尋飯吃,靠着女人過日。如今連衣服都要在老孃身上出豁,說出來可不羞麼?”房德被搶白了這兩句,滿面羞慚。事在無奈,只得老着臉,低聲下氣道:“娘子,一向深虧你的氣力,感激不盡!但目下雖是落薄,少不得有好的日子,權借這布與我,後來發積時,大大報你的情罷!”貝氏搖手道:“你的甜活兒哄得我多年了!信不過。這兩匹市老孃自要做件衣服過寒,休得指望。”房德布又取不得,反討了許多沒趣。欲待廝鬧一場,因怕老婆嘴舌又利,喉嚨又響,恐被鄰家聽見,反妝幌子。敢怒而不敢言,彆口氣撞出門去,指望尋個相識告借。

走了大半日,一無所遇。那天卻又與他做對頭,偏生的忽地發一陣風雨起來。這件舊葛衣被風吹得颼颼如落葉之聲,就長了一身寒慄子,冒着風雨,奔向前面一古寺中躲避。那寺名爲雲華禪寺。房德跨進山門看時,已先有個長大漢子,坐在左廊檻上。殿中一個老僧誦經。房德就向在廊檻上坐下,呆呆的看着天上,那雨漸漸止了。暗道:“這時不走,只怕少刻又大起來。”卻待轉身,忽掉過頭來,看見牆上畫了一隻禽鳥,翎毛兒、翅膀兒、足兒、尾兒、件件皆有,單單不畫鳥頭。天下有恁樣空腦子的人,自己飢寒尚且難顧,有甚麼心腸,卻評品這畫的鳥來!想道:“常聞得人說:畫鳥先畫頭。這畫法怎與人不同?卻又不畫完,是甚意故?”一頭想,一頭看,轉覺這鳥畫得可愛,乃道:“我雖不曉此道,諒這鳥頭也沒甚難處,何不把來續完。”即往殿上與和尚借了一枝筆,蘸得墨飽,走來將鳥頭畫出,卻也不十分醜,自覺歡喜道:“我若學丹青,到可成得!”剛畫時,左廊那漢子就捱過來觀看,把房德上下仔細一相,笑容可掬,向前道:“秀才!借一步說話。”房德道:“足下是誰?有甚見教?”那漢道:“秀才不消細問,同在下去,自有好處。”房德正在困窮之鄉,聽見說有好處,不勝之喜。將筆還了和尚,把破葛衣整一整,隨那漢子前去。

此時風雨雖止,地上好生泥濘,卻也不顧。離了雲華寺,直走出昇平門,到樂遊原傍邊,這所在最是冷落。那漢子向一小角門上連叩三聲。停了一回,有個人開門出來,也是個長大漢子,看見房德,亦甚歡喜,上前聲喏。房德心中疑道:“這兩個漢子,是何等樣人?不知請我來有甚好處?”問道:“這裏是誰家?”二漢答道:“秀才到裏邊便曉得。”房德跨入門裏,二漢原把門撐上,引他進去。及到裏面,荊蓁滿目,衰草漫天,乃是個敗落花園。彎彎曲曲轉到一個半塌不倒的亭子上,裏邊又走出十四五個漢子,一個個身長臂大,面貌猙獰,見了房德,盡皆滿面堆上笑來,道:“秀才請進。”房德暗自驚駭道:“這班人來得蹺蹊,且看他有甚話說?”衆人迎進亭中,相見已畢,遜在板凳上坐下,問道:“秀才尊姓?”房德道:“小生姓房,不知列位有何說話?”起初同行那漢道:“實不相瞞,我衆弟兄乃江湖上豪傑,專做這件沒本錢的生意。只爲俱是一勇之夫,前日幾乎弄出事來。故此對天禱告,要覓個足智多謀的好漢,讓他做個大哥,聽其指揮。適來雲華寺牆上畫不完的禽鳥,便是衆弟兄對天禱告,設下的誓願,取羽翼俱全,單少頭兒的意思。若合該興隆,無遣個英雄好漢,補足爲鳥,便迎請來爲頭。等候數日,未得其人。且喜天隨人願,今日遇見秀才恁般魁偉相貌,一定智勇兼備,正是真命寨主了!衆兄弟今後任憑調度,保個終身安穩快活,可不好麼?”對衆人道:“快去宰殺牲口,祭拜天地!”內中有三四個,一溜煙跑向後邊去了。房德聞言道:“原來這班人,卻是一夥強盜!我乃清清白白的人,如何做恁樣事?”答道:“列位壯士在上,若要我做別事則可,這一樁實不敢奉命!”衆人道:“卻是爲何?”房德道:“我乃讀書之人,還要巴個出身日子,怎肯幹這等犯法的勾當?”衆人道:“秀才所言差矣!方今楊國忠爲相,賣官鬻爵,有錢的,便做大官。除了錢時,就是李太白恁樣高才,也受了他的惡氣,不能得中,若非辨識番書,恐此時還是個白衣秀士哩。不是冒犯秀才說,看你身上這般光景,也不像有錢的,如何指望官做?不如從了我們,大碗酒,大塊肉,整套穿衣,論秤分金。且又讓你做個掌盤,何等快活散誕!倘若有些氣象時,據着個山寨,稱孤道寡也繇得你。”

房德沉吟未答。那漢又道:“秀才十分不肯時,也不敢相強。但只是來得去不得,不從時,便要壞你性命,這卻莫怪!”都向靴裏颼的拔出刀來,嚇得房德魂不附體,倒退下十數步來道:“列位莫動手!容再商量。”衆人道:“從不從,一言而決,有甚商量?”房德想道:“這般荒僻所在,若不依他,豈不白白送了性命,有那個知得?且哄過一時,到明白脫身去出首罷!”算計已定,乃道:“多承列位壯士見愛,但小生平昔膽怯,恐做不得此事。”衆人道:“不打緊,初時便膽怯,做過幾次,就不覺了。”房德道:“既如此,只得順從列位。”衆人大喜,把刀依舊納在靴中道:“即今已是一家,皆以兄弟相稱了。快將衣服來與大哥換過,好拜天地!”便進去捧出一套棉衣,一頂新唐巾,一雙新靴。房德着扮起來,威儀比前更是不同。衆人齊聲喝采道:“大哥這個人品,莫說做掌盤,就是皇帝,也做得過!”

古語云:不見可欲,使心不亂。房德本是個貧士,這般華服,從不曾着體。如今忽地煥然一新,不覺移動其念,把衆人那班說話細細一味,轉覺有理。想道:“如今果是楊國忠爲相,賄賂公行,不知埋沒了多少高才絕學。像我恁樣平常學問,真個如何能勾官做?若不得官,終身貧賤,反不如這班人受用了。”又想起:“見今恁般深秋天氣,還穿着破葛衣。與渾家要匹布兒做件衣服,尚示能勾。及至仰告親識,又並無一個肯慨然賙濟。看起來到是這班人義氣,與他素無相識,就把如此華美衣服與我穿着,又推我爲主。便依他們胡做一場,到也落得半世快活!”卻又想着“不可!不可!倘被人拿住,這性命就休了!”正在胡思亂想,把腸子攪得七橫八豎,疑惑不定。只見衆人忙擺香案,擡出一口豬,一腔羊,當天排列。連房德共是十八個好漢,一齊跪下,拈香設誓,歃血爲盟。祭過了天地,又與房德八拜爲交,各敘姓名。少頃擺上酒餚,請房德坐了第一席。肥甘美醞,恣意飲啖。

房德日常不過黃齏淡飯,尚且自不全。間或覓得些酒肉,也不能勾趁心醉飽。今日這番受用,喜出望外。且又衆人輪流把盞,大哥前、大哥後,奉承得眉花眼笑,起初還在欲爲未爲之間,到此時便肯死心塌地,做這樁事了。想道:“或者我命裏合該有些造化,遇着這班弟兄扶助,真個弄出大事業來也未可知。若是小就時,只做兩三次,尋了些財物即便罷手,料必無人曉得。然後去打楊國忠的關節,覓得個官兒,豈不美哉!萬一敗露,已是享用過頭,便吃刀吃剮,亦所甘心,也強如擔飢受凍,一生做個餓莩!”有詩爲證:

風雨蕭蕭夜正寒,扁舟急槳上危灘。

也知此去波濤惡,只爲飢寒二字難。

衆人杯來盞去,直吃到黃昏時候。一人道:“今日大哥初聚,何不就發個利市?”衆人齊聲道:“言之有理!還是到那一家去好?”房德道:“京都富家,無過是延平門王元寶這老兒爲最。況且又在城外,沒有官兵巡邏,前後路徑,我皆熟慣。只這一處,就抵得十數家了,不知列位以爲何如?”衆人喜道:“不瞞大哥說,這老兒我們也在心久了。只因未得其便,何不想卻與大哥暗合,足見同心!”即將酒席收過,取出硫磺焰硝火把器械之類,一齊扎縛起來。但見:

白布羅頭,勞鞋兜腳。臉上抹黑搽紅,手內提刀持斧。褲衤昆剛過膝,牢拴裹肚;衲襖卻齊腰,緊纏搭縛。一隊麼魔來世界,數羣虎豹入山林。

衆人結束停當,捱至更余天氣,出了園門,將門反撐好了,如疾風驟雨而來。這延平門離樂遊原約有六七裏之遠,不多時就到了。

且說王元寶乃京兆尹王洪共的族兄,家有敵國之富,名聞天下。玄宗天子亦嘗召見。三日前被小偷竊了若干財物,告知王洪,責令不良人捕獲,又撥三十名健兒防護。不想房德這班人晦氣,正撞在網裏。當下衆強盜取出火種,引着火把,照耀渾如白晝,輪起刀斧,一路砍門進去。那些防護健兒並家人等,俱從睡夢中驚醒,鳴鑼吶喊,各執棍棒上前擒拿。莊前莊後鄰家聞得,都來救護。這班強盜見人已衆了,心下慌張,便放起火來,奪路而走。王家人分一半救火,一半追趕上去,團團圍住。衆強盜拚命死戰,戳傷了幾個莊客。終是寡不敵衆,被打翻數人,餘皆盡力奔脫,房德亦在打翻數內,一齊繩穿索縛,等至天明,解進京兆尹衙門,王洪發下畿尉推問。那畿尉姓李,名勉,字玄卿,乃宗室之子。素性忠貞尚義,有經天緯地之才,濟世安民之志。只爲李林甫、楊國忠相繼爲相,妒賢嫉能,病國殃民,屈在下僚,不能施展其才。這畿尉品級雖卑,卻是個刑名官兒。凡捕到盜賊,俱屬鞫訊。上司刑獄,悉委推勘。故歷任的畿尉,定是酷吏,專用那周興、來俊臣、索元禮遺下有名色的極刑。是那幾般名色?有《西江月》爲證:

犢於懸車可畏,驢兒拔橛堪哀!鳳凰曬翅命難捱,童子參禪魂扌卒玉女登梯最慘,仙人獻果傷哉!獼猴鑽火不招來,換個夜叉望海。

那些酷吏,一來仗刑立威,二來或是權要囑託,希承其旨,每一不問情真情枉,一示嚴刑鍛鍊,羅織成招。任你銅筋骨的好漢,到此也膽喪魂驚,不知斷送了多少忠臣義士!惟有李勉與他尉不同,專尚平恕,一切慘酷之刑,置而不用,臨事務在得情,故此並無冤獄。

那一日正值早衙,京尹發下這件事來,十來個強盜、五六個戳傷莊客跪做一庭。行兇刀斧,都堆在階下。李勉舉目看時,內中惟有房德,人材雄偉,豐彩非凡,想道;“恁樣一條漢子,如何爲盜?”心下就懷個矜憐之念。當下先喚巡邏的,並王家莊客,問了被劫情由。然後又問衆盜姓名,逐一細鞫。俱系當下就擒,不待用刑,盡皆款伏。又招出黨羽窟穴,李勉即差不良人前去捕緝。問至房德,乃匍匐到案前,含淚而言道:“小人自幼業儒,原非盜輩。止因家貧無措,昨到親戚告貸,爲雨阻於雲華寺中,被此輩以計誘去,威逼入夥,出於無奈!”遂將畫鳥入夥前後事,一一細訴。李勉已是借其材貌,又見他說得情詞可憫,便有意釋放他。卻又想:“一夥同罪,獨放一人,公論難泯。況是上司所委,如何回覆?除非如此如此。”乃假意叱喝下去,分付俱上了枷尬,禁於獄中,俟拿到餘黨再問。砍傷莊客,遣回調理。巡邏人記功有賞。

發落衆人去後,即喚獄卒王太進衙。原來王太昔年因誤觸了本官,被誣構成死罪,也虧李勉審出,原在衙門服役。那王太感激李勉之德,凡有委託,無不盡力,爲此就參他做押獄之長。當下李勉分付道:“適來強人內有個房德,我看此人相貌軒昂,言詞挺拔,是個未遇時的豪傑。有心要出脫他,因礙着衆人,不好當堂明放。託在你身上,覷個方便,縱他逃去!”取過三兩一封銀子,教他遞與,贈爲盤費,速往遠處潛避,莫在近邊,又爲人所獲。王太道:“相公分付,怎敢有違?但恐遺累衆獄卒,卻如何處?”李勉道:“你放他去後,即引妻小,躲入我衙中,將申文俱做於你的名下,衆人自然無事。你在我左右,做個親隨,豈不強如做這賤役?”王太道:“因得相公收留,在衙伏侍,萬分好了!”將銀袖過,急急出衙,來到獄中,對小牢子道:“新到囚犯,未經刑杖,莫教聚於一處,恐弄出些事來。”小牢子依言,遂將衆人四散分開。

王太獨引房德置在一個僻靜之處,把本官美意,細細說出,又將銀兩交與。房德不勝感激道:“煩禁長哥致謝相公,小人今生若不能補報,死當作犬馬酬恩!”王太道:“相公一片熱腸救你,那指望報答?但願你此去,改行從善,莫負相公起死回生之德!”房德道:“多感禁長哥指教,敢不佩領。”捱到傍晚,王太眼同衆牢子將衆犯盡上囚牀,第一個先從房德起,然後挨次而去。王太覷衆人正手忙腳亂之時,捉空踅過來,將房德放起,開了枷鎖,又把自己舊衣帽與他穿了,引至監門口,且喜內外更無一人來往,急忙開了獄門,掇他出去。

房德拽開腳步,不顧高低,也不敢回家,挨出城門,連夜而走。心中思想:“多感畿尉相公救了性命,如今投兀誰好?想起當今惟有安祿山,最爲天子寵任,收羅豪傑,何不投之?”遂取路直至范陽。恰好遇着個故友嚴莊,爲范陽長史,引見祿山。那時安祿山久蓄異志,專一招亡納叛,見房德生得人材出衆,談吐投機,遂留於部下。房德住了幾時,暗地差人迎取妻子到彼。不在話下。正是:

掙破天羅地網,撇開悶海愁城。

得意盡誇今日,回頭卻認前生。

且說王太當晚,只推家中有事要回,分咐衆牢子好生照管,將鑰匙交付明白。出了獄門,來至家中,收拾囊篋,悄悄領着妻子,連夜躲入李勉衙中。不題。且說衆牢子到次早放衆囚水火,看房德時,枷鎖撇在半邊,不知幾時逃去了。衆人都驚得面如土色,叫苦不迭道:“恁樣緊緊上的刑具,不知這死囚怎地摔脫逃走了?卻害我們吃屈官司!又知從何處去的?”四面張望牆壁,並不見塊磚瓦落地,連泥屑也沒有一些。齊道:“這死囚昨日還哄畿尉相公,說是初犯,到是個積年高手。”內中一人道:“我去報知王獄長,教他快去稟官,作急緝獲!”那人一口氣跑到王太家,見門閉着,一片聲亂敲,那裏有人答應。聞壁一個鄰家走過來,道:“他家昨夜亂了兩個更次,想是搬去了。”牢子道:“並不見王獄長說起遷居,那有這事!”鄰家道:“無過止這間屋兒,如何敲不應?難道睡死不成!”牢子見說得有理,盡力把門測開,原來把根木子反撐的。裏邊止有幾件粗重傢伙,並無一人。牢子道:“卻不作怪!他爲甚麼也走了?這死囚莫不到是他賣放的?休管是不是,且都推在他身上罷了!”把門依舊帶上,也不回獄,徑望畿尉衙門前來。

恰好李勉早衙理事,牢子上前稟知。李勉佯驚道:“向來只道王太小心,不想恁般大膽,敢賣放重犯!料他也只躲在左近,你們四散去緝訪,獲到者自有重賞。”牢子叩頭而出。李勉備文報府,王洪以李勉疏虞防閒,以不職奏聞天子,罷官爲民。一面懸榜,捕獲房德、王太。李勉即日納還官誥,收拾收身,將王太藏於女人之中,帶回家去。正是:

不因濟困撫危意,肯作藏亡匿罪人?

李勉家道素貧,卻又愛做清官,分文不敢妄取。及至罷任,依原是個寒士。歸到鄉中,親率童僕,躬耕而食。家居二年有餘,貧困轉劇,乃別了夫人,帶着王太並兩個家奴,尋訪故知。由東都一路,直至河北。聞得故人顏杲卿新任常山太守,遂往謁之。路經柏鄉縣過,這地方離常山尚有二百餘里。李勉正行間,只見一行頭踏,手持白棒,開道而來,呵喝道:“縣令相公來,還不下馬!”李勉引過半邊迴避。王太遠遠望見那縣令,上張皁蓋,下乘白馬,威儀濟濟,相貌堂堂。仔細認時,不是別個,便是昔年釋放的房德。乃道:“相公不消避得,這縣令就是房德。”李勉聞言,心中甚喜,道:“我說那人是個未遇時的豪傑,今卻果然。但不知怎地就得了官職?”欲要上前去問,又想道:“我若問時,此人只道曉得他在此做官,來與索報了,莫問罷。”分付王太禁聲,把頭回轉,讓他過去。

那房德漸漸至近,一眼覷見李勉背身而立,王太也在傍邊,又驚又喜。連忙止住從人,跳下馬來。向前作揖道:“恩相見了房德,如何不喚一聲,反掉轉頭去?險些兒錯過!”李勉還禮道:“恐妨足下政事,故不敢相通。”房德道:“說那裏話,難得恩相至此,請到敝衙少敘。”李勉此時,鞍馬勞倦,又見其意殷勤,答道:“既承雅清,當暫話片時。”遂上馬並轡而行,王太隨在後面。不一時到了縣中,直至廳前下馬。房德請李勉進後堂,轉過左邊一個書院中來,分付從人不必跟入,止留一個心腹幹辦陳顏,在門口伺候,一面着人整備上等筵席。將李勉四個生口,發於後槽餵養,行李即教王太等搬將入去。又教人傳話衙中,喚兩個家人來伏侍。那兩個家人,一個教做路信,一個教做支成,都是房德爲縣尉時所買。且說房德爲何不要從人入去?只因他平日冒稱是宰相房玄齡之後,在人前誇炫家世,同僚中不知他的來歷,信以爲真,把他十分敬重。今日李勉來至,相見之間,恐提起昔日爲盜這段情由,怕衆人聞得,傳說開去,被人恥笑,做官不起。因此不要從人進去,這是他用心之處。

當下李勉步入裏邊去看時,卻是向陽一帶三間書室,側邊又是兩間廂房,這書室庭戶虛敞,窗很明亮,正中掛一幅名人山水,供一個古銅香爐,爐內香菸馥郁。左邊設一張湘妃竹榻,右邊架上堆滿若干圖書。沿窗一隻几上,擺列文房四寶。庭中種植許多花木,鋪設得十分清雅。這所在乃是縣官休沐之處,故爾恁般齊整。且說房德讓李勉進了書房,忙忙的掇過一把椅子.居中安放,請李勉坐下,納頭便拜。李勉急忙扶住道:“足下如何行此大禮?”房德道:“某乃待死之囚,得恩相超拔,又贈盤纏,遁逃至此,方有今日。恩相即某之再生父母,豈可不受一拜!”李勉是個忠正之人,見他說得有理,遂受了兩拜。房德拜罷起來,又向王太禮謝,引他三人到廂房中坐地。又叮嚀道:“倘隸卒詢問時,切莫與他說昔年之事!”王太道:“不消分付,小人理會得!”

房德復身到書房中,扯把椅兒打橫相陪,道:“深蒙相公活命之恩,日夜感激,未能酬報!不意天賜至此相會。”李勉道:“足下一時被陷,吾不過因便斡旋,何德之有?乃承如此垂念。”獻茶已畢,房德又道:“請問恩相,升在何任,得過敝邑?”李勉道:“吾因釋放足下,京尹論以不職,罷歸鄉里。家居無聊,故遍遊山水,以暢襟懷。今欲往常山,訪故人顏太守,路經於此。不想卻遇足下,且已得了官職,甚慰鄙意。”房德道:“元來恩相因某之故,累及罷官。某反苟顏竊祿於此,深切惶愧!”李勉道:“古人爲義氣上,雖身家尚然不顧,區區卑職,何足爲道!但不識足下別後,歸於何處,得宰此邑!”房德道:“某自脫獄,逃至范陽,幸遇故人,引見安節使,收於幕下,甚蒙優禮。半年後,即署此縣尉之職。近以縣主身放,遂表某爲令。自愧譾陋菲才,濫叨民社,還要求恩相指教!”李勉雖則不在其位,卻素聞安祿山有反叛之志。今見房德乃是他表舉的官職,恐其後來黨逆,放就他請教上,把言語去規訓道:“做官也沒甚難處,但要上不負朝廷,下不害百姓,遇着死生利害之處,總有鼎鑊在前,斧只在後,亦不能奪我之志。切勿爲匪人所惑,小利所誘,頓爾改節,雖或僥倖一時,實是貽笑千古!足下立定這個主意,莫說爲此縣令,就是宰相,亦儘可做得過!”房德謝道:“恩相金玉之言,某當終身佩銘!”兩下一遞一條,甚說得來。少頃,路信來稟:“筵宴已完,請爺入席。”房德起身,請李勉至後堂,看時乃是上下兩席。房德教從人將下席移過左傍,李勉見他要傍坐,乃道:“足下如此相敘,反覺不安,還請坐轉。”房德道:“恩相在上,侍坐已是僭妄,豈敢抗禮?”李勉道:“吾與足下今已爲聲氣之友,何必過謙!”遂令左右,依舊移在對席。從人獻過杯筋,房德安席定位。庭下承應樂人,一行兒擺列奏樂。那筵席杯盤羅列,非常豐盛,雖無炮鳳烹龍,也極山珍海錯。當下賓主歡洽,開懷暢飲,更餘方止。王太等另在一邊款待,自不必說。

此時二人轉覺親熱,攜手而行,同歸書院。房德分付路信,取過一副供奉上司的鋪蓋,親自施設潤褥,提攜溺器。李勉扯住道:“此乃僕從之事,何勞足下自爲!”房德道:“某受相公大恩,即使生生世世執鞭隨鐙,尚不能報萬一,今不過少盡其心,何足爲勞!”鋪設停當,又教家人另放一榻,在傍相陪。李勉見其言詞誠懇,以爲信義之士,愈加敬重。兩下挑燈對坐,彼此傾心吐膽,各道生平志願,情投契合,遂爲至交,只恨相見之晚。直至夜分,方纔就寢。次日同僚官聞得,都來相訪。相見之間,房德只說:“是昔年曾蒙識薦,故此有恩!”同僚官又在縣主面上討好,各備筵席款待。

話休煩絮,居德自從李勉到後,終日飲酒談論,也不理事,也不進衙。其侍奉趨承,就是孝子事親也沒這般盡禮。李勉見恁樣殷勤,諸事俱廢,反覺過意不去,住了十來日,作辭起身。房德那裏肯放,說道:“恩相至此,正好相聚,那有就去之理!須是多住幾月,待某撥夫馬送至常山便了。”李勉道:“承足下高誼,原不忍言別。但足下乃一縣之主,今因我在此,耽誤了許多政務。倘上司知得,不當穩便。況我去心已決,強留於此,反不適意!”房德料道留他不住,乃道:“恩相既堅執要去,某亦不好苦留。只是從此一別,後會無期,明日容治一樽,以盡竟日之歡,後日早行何如?”李勉道:“既承雅意,只得勉留一日。”房德留住了李勉,喚路信跟着回到私衙,要收拾禮物饋送。只因這番,有分教李畿險些兒送了性命,正是:

禍兮福所倚,福兮禍所伏。

所以恬淡人,無營心自足。

話分兩頭,卻說房德老婆貝氏,昔年房德落薄時,讓他做主慣了。到今做了官,每事也要喬主張。此番見老公喚了兩個家人出去,一連十數日不見進衙,只道瞞了他做甚事體,十分惱恨。這日見老公來到衙裏,便待發作。因要探口氣,滿臉反堆下笑來,問道:“外邊有何事,久不退衙?”房德道:“不要說起,大恩人在此,幾乎當面錯過。幸喜我眼快瞧着,留得到縣裏,故此盤桓了這幾日。特來與你商量,收拾些禮物送他。”貝氏道:“那裏什麼大恩人?”房德道:“哎呀!你如何忘了?便是向年救命的畿尉李相公,只爲我走了,帶累他罷了官職。今往常山去訪顏太守,路經於此。那獄卒王太也隨在這裏。”貝氏道:“元來是這人麼?你打帳送他多少東西?”房德道:“這個大恩人,乃再生父母,須得重重酬報!”貝氏道:“送十匹絹可少麼?”房德呵呵大笑道:“奶奶到會說耍話,恁地一個恩人,這十匹絹送他家人也少!”貝氏道:“胡說!你做了個縣官,家人尚沒處一注賺十匹絹。一個打抽豐的,如何家人便要許多?老孃還要算計哩!如今做我不着,再加十匹,快些打發起身!”房德道:“奶奶怎說出恁樣沒氣力的話來?他救了我性命,又齎贈盤纏,又壞了官職,這二十匹絹當得甚的?”

貝氏從來鄙吝,連這二十匹絹,還不捨得的,只爲是老公救命之人,故此慨然肯出,他已算做天大的事了。房德兀自嫌少,心中便有些不悅,故意道:“一百匹何如?”房德道:“這一百匹只夠送王太了。”貝氏見說一百匹還只夠送王太,正不知要送李勉多少?十分焦躁道:“王太送了一百匹,畿尉極少也送得五百匹哩!”房德道:“五百匹還不夠!”貝氏怒道:“索性湊足一千何如?”房德道:“這便差不多了。”貝氏聽了這話,向房德劈面一口涎沫,道:“啐!想是你失心風了!做得幾時官,交多少東西與我?卻來得這等大落!恐怕連老孃身子賣來,還湊不上一半哩!那裏來許多絹送人?”房德看見老婆發喉急,便道:“奶奶有話好好商量,怎就着惱!”貝氏嚷道:“有甚商量,你若有,自去送他,莫向我說。”房德道:“十分少,只得在庫上撮去。”貝氏道:“嘖!嘖!你好天大的膽兒!庫藏乃朝廷錢糧,你敢私自用得的!倘一時上司查覈,那時怎地回答?”房德聞言,心中煩惱道:“話雖有理,只是恩人又去的急,一時沒處設法,卻怎生處?”坐在旁邊躊躇。

誰想貝氏見老公執意要送恁般厚禮,就是割身上肉,也沒這樣疼痛,連腸子也急做千百段!頓起不良之念,乃道:“看你枉做了個男子漢,這些事沒有決斷,如何做得大官?我有個捷徑法兒在此,到也一勞永逸。”房德認做好話,忙問道:“你有甚麼法兒?”貝氏答道;“自古有言:大恩不報。不如今夜覷個方便,結果了他性命,豈不乾淨!”只這句話,惱得房德徹耳根通紅,喝道:“你這不賢婦!當初只爲與你討匹布兒做件衣服不肯,以致出去求告相識,被這班人誘去入夥,險些兒送了性命!若非這恩人,舍了自己官職,釋放出來,安得今日夫妻相聚?你不勸我行些好事,反教傷害恩人,於心何忍!”貝氏一見老公發怒,又陪着笑道:“我是好話,怎到發惡!若說得有理,你便聽了;沒理時,便不要聽,何消大驚小怪。”房德道:“你且說有甚理?”貝氏道:“你道昔年不肯把布與你,至今恨我麼?你且想,我自十七歲隨了你,目逐所需,那一件不虧我支持。難道這兩匹布,真個不捨得?因聞得當初有個蘇秦,未遇時,閤家伴爲不禮,激勵他做到六國丞相。我指望學這做故事,也把你激發。不道你時運不濟,卻遇這強盜,又沒蘇秦那般志氣,就隨他們胡做,弄出事來。此乃你自作之孽,與我什麼相干?那李勉當時豈真爲義氣上放你麼?”房德道:“難道是假意?”貝氏笑道:“你枉自有許多聰明,這些事便見不透。大凡做刑名官的,多有貪酷之人,就是至親至戚,犯到手裏,尚不肯順情。何況他與你素無相識,且又情真罪當,怎肯舍了自己官職,輕易縱放了重犯?無非聞說你是個強盜頭兒,定有贓物窩頓,指望放了暗地去孝順,將些去買上囑下。這官又不壞,又落些入已。不然,如何一夥之中,獨獨縱你一個?那裏知道你是初犯的窮鬼,竟一溜煙走了,他這官又罷休。今番打聽着在此做官,可可的來了。”房德搖首道:“沒有這事。當初放我,乃一團好意,何嘗有絲毫別念。如今他自往常山,偶然遇見,還怕誤我公事,把頭掉轉,不肯相見,並非特地來相見。不要疑壞了人。”貝氏又嘆道:“他說往常山乃是假話,如何就信以爲真。且不要論別件,只他帶着王太同行,便見其來意了。”房德道:“帶王太同行便怎麼?”貝氏道:“你也忒殺瞢懂!那李勉與顏太守是相識,或者去相訪是真了。這王太乃京兆府獄卒,難道也與顏太守有舊去相訪?卻跟着同走。若說把頭掉轉不來招攬,此乃冷眼覷你,可去相迎?正是他奸巧之處,豈是好意?如果真要到常山,怎肯又住這幾多時。”房德道:“他那裏肯住,是我再三苦留下的。”貝氏道:“這也是他用心處,試你待他的念頭誠也不誠。”

房德原是沒主意的人,被老婆這班後話一聳,漸生疑惑,沉吟不語。貝氏又道:“總來這恩是報不得的!”房德道:“如何報不得?”貝氏道:“今若報得薄了。他一時翻過臉來,將舊事和盤托出,那時不但官兒了帳,只怕當做越獄強盜拿去,性命登時就送。若報得厚了,他做下額子,不常來取索。如照舊饋送,自不必說。稍不滿欲,依舊揭起舊案,原走不脫,可不是到底終須一結。自古道:先下手爲強。分若不依我言,事到其彼,悔之晚矣!”房德聞說至此,暗暗點頭,心腸已是變了。又想了一想,乃道:“如今原是我要報他恩德,他卻從無一字題起,恐沒心腸。”貝氏笑道:“他還不曾見你出手,故不開口,到臨期自然有說話的。還有一件,他此來這番,縱無別話,你的前程,已是不能保了。”房德道:“卻是爲何?”貝氏道:“李勉至此,你把他萬分親熱,衙中人不知來歷,必定問他家人,那家人肯替你遮掩?少不得以直告之,你想衙門人的口嘴,好不利害,知得本官是強盜出身,定然當做新聞,互相傳說。同僚們知得,雖不敢當面笑你,背後誹議也經不起。就是你也無顏再存坐得住!這個還算小可的事。那李勉與顏太守既是好友,到彼難道不說?自然一一道知其詳。聞得這老兒最是古怪。且又是他屬下,倘被遍河北一傳,連夜走路,還只算遲了。那時可不依舊落薄,終身怎處!如今急急下手,還可免得顏太守這頭出醜!”房德初時,原怕李勉家人走漏了消息,故此暗地叮嚀王太。如今老婆說出許多利害,正投其所忌,遂把報恩念頭,撇向東洋大海。連稱:“還是奶奶見得透,不然,幾乎反害自己。但他來時,合衙門人通曉得,明日不見了,豈不疑惑?況那屍首也難出脫!”貝氏道:“這個何難?少停出衙,止留幾個心腹人答應,其餘都打發去了。將他主僕灌醉,到夜靜更深,差人刺死。然後把書院放了一把火燒了,明日尋出些殘屍剩骨,假哭一番,衣棺盛殮。那時人只認是火燒死的,有何疑惑!”房德大喜道:“此計甚妙!”便要起身出衙。那婆娘曉得老公心是活的,恐兩下久坐長談,說得入港,又改過念來,乃道:“總則天色還早,且再過一回出去。”房德依着老婆,真個住下。有詩爲證:

猛虎口中劍,長蛇尾上針。

兩般猶未毒,最毒婦人心。

自古道:“隔牆須有耳,窗外豈無人。”房德夫妻在房說話時,那婆娘一味不捨得這絹匹,專意攛唆老公害人,全不提防有人窺聽。況在私衙中,料無外人來往,恣意調脣弄舌。不想家人路信,起初聞得貝氏十分焦躁,便覆在間壁牆上聽他們爭多競少,直至放火燒屋,一句句聽得十分仔細,到吃了一驚。想道:“原來我主人曾做過強盜,虧這官人救了性命,今反恩將仇報,天理何在?看起來這般大恩人,尚且如此,何況我奴僕之輩。倘稍有過失,這性命一發死得快了!此等殘薄之人,跟他何益。”又想道:“常言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署,何不救了這四人,也是一點陰騭。”卻又想道:“若放他們走了,料然不肯饒我。不如也走了罷!”遂取些銀兩藏在身邊,覷個空,悄悄閃出私衙,一徑奔入書院。只見支成在廂房中烹茶,坐於檻上,執着扇子打盹,也不去驚醒他,竟踅入書室,看王太時,卻都不在,止有李勉正襟據案而坐,展玩書籍。路信走近案前,低低道:“相公,你禍事到了!還不快走,更待幾時?”李勉被這驚不小,急問:“禍從何來?”路信扯到半邊,將適才所聞,一一細說,又道:“小人因念相公無辜受害,特來通報,如今不走,少頃便不能免禍了!”李勉聽了這話,驚得身子猶如吊在冰桶裏,把不住的寒顫,向着路信倒身下拜道:“若非足下仗義救我,李勉性命定然休矣!大恩大德,自當厚報,決不學此負心之人。”急得路信答拜不迭,道:“相公不要高聲,恐支成聽得,走漏了消息,彼此難保!”李勉道:“但我走了,遺累足下,於心何安?”路信道:“小人又無妻室,待相公去後,亦自遠遁,不消慮得。”李勉道:“既如此,何不隨我同往常山?”路信道:“相公肯收留小人,情願執鞭隨鐙!”李勉道:“你乃大恩人,怎說此話?”遂叫王太,一連十數聲,再沒一人答應。跌足叫苦道:“他們都往那裏去了?”路信道:“待小人去尋來。”李勉又道:“馬匹俱在後槽,卻怎處?”路信道:“也等小人去哄他帶來。”急出書室,回頭看支成已不在檻上打盹了。路信即走入廂房中觀看,卻也不在。原來支成登東廁去了。路信只道被他聽得,進衙去報房德,心下慌張,復轉身向李勉道:“相公,不好了!想被支成聽見,去報主人了,快走罷!等不及管家矣。”李勉又吃一驚,半句話也應答不出,棄下行李,光身子,同着路信踉踉蹌蹌搶出書院。

做公的見了李勉,坐下的都站起來。李勉兩步並作一步,奔出了儀門外。見有三騎馬繫着,是俟候縣令、主簿、縣尉出入的。路信心生一計,對馬伕道:“李相公要往西門拜客,快帶馬來!”那馬伕曉得李勉是縣主貴客,且又縣主管家分付,怎敢不依,連忙牽過兩騎。李勉剛剛上馬,王太撞至馬前,手中提着一雙麻鞋,問道:“相公往何處去?”路信接口道:“相公要往西門拜客,你們通到那裏去了?”王太道:“因麻鞋壞了,上街去買,相公拜那個客?”路信道:“你跟來罷了,問怎的?”又叫馬伕帶那騎馬與他乘坐,齊出縣門,馬伕在後跟隨。路信分付道:“頃刻就來,不消你隨了。”那馬伕真個住下。

離了縣中,李勉加上一鞭,那馬如飛而走。王太見家主恁般慌促,且不知要拜甚客。行不上一箭之地,兩個家人也各提着麻鞋而來,望見家主,便閃在半邊,問道:“相公往那裏去?”李勉道:“你且莫問,快跟來便了。”話還未了,那馬已跑向前去,二人負命的趕,如何跟得上,看看行近西門,早有兩人騎着牲口,從一條巷中橫衝出來。路信舉目觀看,不是別人,卻是幹辦陳顏,同着一個令史,二人見了李勉,滾鞍下馬聲喏。路信見景生情,急叫道:“李相公管家們還少牲口,何不借陳幹辦的暫用?”李勉暗地意會,遂收繮勒馬道:“如此甚好!”路信向陳顏道:“李相公要去拜客,暫借你的牲口與管家一乘,少頃便來!”二人巴不能奉承得李勉歡喜,指望在本官面前,增添些好言語,可有不肯的理麼?連聲答應道:“相公要用,只管乘去。”等了一回,兩個家人帶跌的趕到,走得汗淋氣喘,陳顏二人將鞭繮遞與兩個家人上了馬,隨李勉趲出城門。縱開絲繮,二十個馬蹄,如撒鈸相似,循着大路,望常山一路飛奔去了!正是:

折破玉籠飛綵鳳,頓開金鎖走蛟龍。

話分兩頭。且說支成上了東廁轉來,烹了茶,摻進書室,卻不見李勉。只道在花木中行走,又遍尋一過,也沒個影兒,想道:“是了,一定兩日久坐在此,心中不舒暢,往外閒遊走了。”約莫有一個時辰,還不見進來。走出書院去觀看,剛至門口,劈面正撞着家主。元來房德被老婆留住,又坐了一大回,方起身打點出衙,恰好遇見支成。問:“可見路信麼?”支成道:“不見,想隨李相公出外閒走去了。”房德心中疑慮,正待差支成去尋覓,只見陳顏來到。房德問道:“曾見李相公麼?”陳顏道:“方纔在西門遇見。路信說要往那裏去拜客。連小人的牲口都借與他管家乘坐,一行共五個馬,飛跑如雲,正不知有甚緊事?”房德聽罷,料是路信走漏消息,暗地叫苦。也不再問,復轉身原入私衙。報與老婆知得。那婆娘聽說走了,到吃一驚道:“罷了,罷了!這禍一發來得速矣。”房德見老婆也着了急,慌得手足無措,埋怨道:“未見得他怎地!都是你說長道短,如今到弄出事來了。”貝氏道:“不要慌!自古道:一不做,二不休。事到其間,說不得了。料他去也不遠,快喚幾個心腹人,連夜追趕前去,扮作強盜一齊砍了,豈不乾淨。”

房德隨喚陳顏進衙,與他計較。陳顏道:“這事行不得,一則小人們只好趨承奔走,那殺人勾當,從不曾習慣,二則倘一時有人救應拿住,反送了性命。小人到有一計在此,不消勞師動衆,教他一個也逃不脫!”房德歡喜道:“你且說有甚妙策?”陳顏道:“小人間壁,一月前有一個異人搬來居住,不言姓名,也不做甚生理,每日出去吃得爛醉方歸。小人見他來歷蹺蹊,行跡詭祕,有心去察他動靜。忽一日,有一豪士青布錦袍躍馬而來,從者數人,徑到此人之家,留飲三日方去。小人私下問那從者賓主姓名,都不肯說。有一個悄對小人說:”那人是個劍俠,能飛劍取人之頭,又能飛行,頃刻百里。且是極有義氣,曾與長安市上代人報仇,白晝殺人,潛蹤於此。‘相公何不備些禮物前去,只說被李勉謀害,求他報仇,若得應允,便可了事。可不好麼?“房德道:”此計雖好,只恐他不肯。“陳顏道:”他見相公是一縣之主,屈己相求,定不推託。還怕連禮物也未必肯受哩!“貝氏在屏風後聽得,便道:”此計甚妙!快去求之。“房德道:”將多少禮物送他?“陳顏道:”他是個義士,重情不重物,得三百金足矣。“貝氏一力攛掇,就備了三百金禮物。

天色傍晚,房德易了便服,陳顏、支成相隨,也不乘馬,悄悄的步行到陳顏家裏。原來卻住在一條冷巷中,不上四五家鄰舍,好不寂靜。陳顏留房德到裏邊坐下,點起燈火,向壁縫中張看,那人還未曾回。走出門口觀望,等了一回,只見那人又是爛醉,東倒西歪的撞入屋裏去了。陳顏奔入報知,房德起身就走。陳顏道:“相公須打點了一班說話,更要屈膝與他,這事方諧。”房德點頭道:“是。”一齊到了門首,向門上輕輕釦上兩下。那人開門出問:“是誰?”陳顏低聲啞氣答道:“本縣知縣相公,在此拜訪義士。”那人帶醉說道:“咱這裏沒有什麼義士。”便要關門。陳顏道:“且莫閉門,還有句說話。”那人道:“咱要緊去睡,誰個耐煩!有話明日來說。”房德道:“略話片時,即便相別。”那人道:“既如此,到裏面來。”三人跨進門內,掩上門時,引過一層房子,乃是小小客坐,點將燈燭熒煌。房德即倒身下拜道:“不知義上駕臨敝邑,有失迎迓。今日幸得識荊,深慰平生。”那人將手扶住道:“足下一縣之主,如何行此大禮!豈不失了體面?況咱並非什麼義士,不要錯認了。”房德道:“下官專來拜訪義士,安有差錯之理?”教陳顏、支成將禮物獻上,說道:“些小薄禮,特獻義士爲斗酒之資,望乞哂留。”那人笑道:“咱乃閭閻無賴,四海爲家,無一技一能,何敢當義士之稱?這些禮物也沒用處,快請收去!”房德又躬身道:“禮物雖微,出自房某一點血誠,幸勿峻拒!”那人道:“足下驀地屈身匹夫,且又賜恁般厚禮,卻是爲何?”房德道:“清義士收了,方好相告。”那人道:“咱雖貧賤,誓不取無名之物。足下若不說明白,斷然不受!”房德假意哭拜於地道:“房某負戴大冤久矣!今仇在目前,無能雪恥。特慕義士是個好男子,有聶政、荊軻之技,故敢斗膽叩拜階下。望義士憐念房某含冤負屈,少展半臂之力,刺死此賊,生死不忘大德!”那人搖手道:“我說足下認錯了,咱資身尚且無策,安能爲人謀大事?況殺人勾當,非通小可,設或被人聽見這話,反連累咱家,快些請回!”言罷轉身,先向外而走。

房德上前,一把扯住道:“聞得義士素抱忠義,專一除殘祛暴,濟困扶危,有古烈之風。分房某抱大冤,義士反不見憐,料想此仇永不能報矣!”道罷,又假意啼哭。那人冷眼瞧了這個光景,只道是真情,方道:“足下真個有冤麼?”房德道:“若沒大冤,怎敢來求義士?”那人道:“既恁樣,且坐下。將冤屈之事並仇家姓名,今在何處?細細說來。可行則行,可止則止。”兩下遂對面而坐,陳顏、支成站於傍邊。房德捏出一段假,反說:“李勉昔年誣指爲盜,百般毒刑拷打,陷於獄中,幾遍差獄卒王太謀害性命,皆被人知覺,不致於死。幸虧後官審明釋放,得官此邑。今又與王太同來挾制,索詐千金。意猶未足,又串通家奴,暗地行刺事露。適來連此奴挈去,奔往常山,要唆顏太守來擺佈。”把一片說話,妝點得十分利害。那人聽畢,大怒道:“原來足下受此大冤,咱家豈忍坐視!足下且請回縣,在咱身上,今夜入常山一路,找尋此賊,爲足下報仇!夜半到衙中覆命。”房德道:“多感義士高義!某當秉燭以待,事成之日,另有厚報。”那人作色道:“咱一生路見不平,拔刀相助,那個希圖你的厚報?這禮物咱也不受。”說猶未絕,飄然出門。其去如風,須臾不見了。房德與衆人驚得目瞪口呆,連聲道:“真異人也!”權將禮物收回,待他覆命時再送。有詩爲證:

報仇憑一劍,重義藐千金。

誰謂奸雄舌,能違烈士心?

話分兩頭。且說王太同兩個家人見家主出了城門,又不拜甚客,只管亂跑,正不知爲甚緣故。一口氣就行了二十餘里,天色已晚,卻又不尋店宿歇。那晚乃是十三,一輪明月,早已升空:“趁着月色,不顧途路崎嶇,負命而逃。常恐後面有人追趕,在路也無半句言語,只管趲向前去。約莫有二更天氣,共行了六十多裏,來到一個村鎮,已是井陘縣地方。那時走得口中又渴,腹內又飢,馬也漸漸行走不動。路信道:”來路已遠,料得無事了,且就此覓個宿處,明日早行。“李勉依言,徑投旅店。誰想夜深了,家家閉戶關門,無處可宿。直到市梢頭,見一家門兒半開半掩,還在那裏收拾傢伙,遂一齊下馬,走入店門。將牲口卸了鞍轡,系在槽邊喂料。路信道:”主人家,揀一處潔淨的,與我們安歇。“店家答道:”不瞞客官說,小店房頭,沒有個不潔淨所在,如今也止空得一間在此。“教小二拿燈引入房中。李勉向一條板凳上坐下,覺得氣喘吁吁。王太忍不住問道:”請問相公,那房縣主倦倦苦留,後日撥夫馬相送,從容而行,有何不美?卻反把自己行李棄下,猶如逃難一般,連夜奔走,受這般勞碌!路管家又隨着我們同來,是甚意故?“李勉嘆口氣道:”汝那知就裏?若非路管家,我與汝等死無葬身之地矣!今幸得脫虎口,已謝天不盡了,還顧得什麼行李、辛苦?“王太驚問其故。李勉方待要說,不想店主人見他們五人五騎,深夜投宿,一毫行李也無,疑是歹人,走進來盤問腳色,說道:”衆客長做甚生意?打從何處來,這時候到此?“李勉一肚子氣恨,正沒處說,見店主相問,答道:”話頭其長,請坐下了,待我細訴。“乃將房德爲盜犯罪,憐其才貌,暗令王太釋放,以致罷官。及客遊遇見,留回厚款。今日午後,忽然聽信老婆讒言,設計殺害,虧路信報知逃脫,前後之事,細說一遍。

王太聽了這話,連聲唾罵:“負心之賊!”店主人也不勝嗟嘆。王太道:“主人家,相公鞍馬辛苦,快些催酒飯來吃了,睡一覺好趕路。”店主人答應了出去。只見牀底下忽地鑽出一個大漢,渾身結束,手持匕首,威風凜凜,殺氣騰騰。嚇得李勉主僕魂不附體,一齊跪倒,口稱:“壯士饒命!”那人一把扶起李勉道:“不必慌張,自有話說。咱乃義士,平生專抱不平,要殺天下負心之人。適來房德假捏虛情,反說公誣陷,謀他性命,求咱來行刺。那知這賊子恁般狼心狗肺,負義忘恩!早是公說出前情,不然險些誤殺了長者。”李勉連忙叩下頭去,道:“多感義士活命之恩!”那人住道:“莫謝莫謝,咱暫去便來。”即出庭中,聳身上屋,疾如飛鳥,頃刻不見。主僕都驚得吐了舌,縮不上去,不知再來還有何意?懷着鬼胎,不敢睡臥,連酒飯也吃不下。有詩爲證:

奔走長途氣上衝,忽然牀下出青鋒。

一番衷曲殷勤訴,喚醒奇人睡夢中。

再說房德的老婆見丈夫回來,大事已就,禮物原封不動,喜得滿臉都是笑靨。連忙整備酒席,擺在堂上,夫妻秉燭以待,陳顏也留在衙中。俟候到三更時分,忽聽得庭前宿鳥驚鳴,落葉亂墜,一人跨進堂中。房德舉目看時,恰便是那個義士,打扮如天神一般,比前大似不同,且驚且喜,向前迎接。那義士全不謙讓,氣憤憤的大踏步走入去,居中坐下,房德夫妻叩拜稱謝。方欲啓問,只見那義上怒容可掬,照地掣出匕首,指着罵道:“你這負心賊子!李圍尉乃救命大恩人,不思報效,反聽婦人之言,背思反噬。既已事露逃去,便該悔過,卻又假捏虛詞,哄咱行刺。若非他道出真情,連咱也陷於不義。剮你這負心賊一萬刀,方出咱這點不平之氣!”房德未及措辨,頭已落地。驚得貝氏慌做一堆,平時且是會說會講,到此心膽俱裂,一張嘴猶如膠漆粘牢,動彈不得。義上指着罵道:“你這潑踐狗婦!不勸丈夫爲善,反唆他傷害恩人,我且看你肺肝是怎樣生的!”托地跳起身來,將貝氏一腳踢翻,左腳踏住頭髮,右膝捺住兩腿。這婆娘連叫:“義士饒命!今後再不敢了。”那義士罵道:“潑賤淫婦!咱也到肯饒你,只是你不肯饒人。”提起匕首向胸膛上一刀,直剖到臍下。將匕首街在口中,雙手拍開,把五臟六腑,摳將出來,血瀝瀝提在手中,向燈下照看。道:“咱只道這狗婦肺肝與人不同,原來也只如此,怎生恁般狠毒!”遂撇過一邊,也割了首級,兩顆頭結成一堆,盛在革囊之中,揩抹了手上血污,藏了匕首,提起革囊,步出庭中,逾垣而去。正是:

此人義膽包天地,豪氣雄心動鬼神。

再說李勉主僕在旅店中,守至五更時分,忽見一道金光,從庭中飛入,衆人一齊驚起,看時正是那義士,放下革囊,說道:“負心賊已被咱剖腹屠腸,今攜其首在此!”向革囊中取出兩顆首級。李勉又驚又喜,倒身下拜道:“足下高義,千古所無!請示姓名,當圖後報。”義上笑道;“咱自來沒有姓名,亦不要人酬報。前咱從牀下而來,日後設有相逢,竟以‘牀下義上’相呼便了。”道罷,向懷中取一包藥兒,用小指甲挑了少許,彈於首級斷處,舉手一拱,早已騰上屋檐,換之不及,須臾不知所往。李勉見棄下兩個人頭,心中慌張,正在擺佈。可霎作怪!看那人頭時,漸漸縮小,須臾作爲一搭清水,李勉方纔放心。坐到天明,路信取些錢鈔,還了店家,收拾馬匹上路。說話的,據你說,李勉共行了六十多裏方到旅店,這義上又無牲口,如何一夜之間,往返如風?這便是前面說起,頃刻能飛行百里,乃劍俠常事耳。那義上受房德之託,不過黃昏時分,比及追趕,李勉還在途中馳驟,未曾棲息。他先一步埋伏等候,一往一來,有風無影,所以伏於牀下,店中全然不知。此是劍術妙處。

且說李勉當夜無話,次日起身,又行了兩日,方到常山,徑入府中,拜謁顏太守。故人相見,喜隨顏開,遂留於衙署中安歇。顏太守也見沒有行李,心中奇怪,問其緣故。李勉將前事一一訴出,不勝駭異。過了兩日,柏鄉縣將縣宰夫妻被殺緣由,申文到府,原來是夜陳顏、支成同幾個奴僕,見義士行兇,一個個驚號鼠竄,四散潛躲,直至天明,方敢出頭。只見兩個沒頭屍首,橫在血泊裏,五臟六腑,都摳在半邊,首級不知去向,桌上器皿,一毫不失。一家叫苦連天。報知主簿、縣尉,俱吃一驚,齊來驗過。細詢其情,陳顏只得把房德要害李勉,央人行刺始末說出。主簿、縣尉,即點起若干做公的,各執兵器,押陳顏作眼前去捕獲刺客。那時鬨動合縣人民,都跟來看。到了間壁,打將入去,惟有幾間空房,那見一個人影。主簿與縣尉商議申文,已曉得李勉是顏太守的好友,從實申報,在他面上,怕有干礙。二則又見得縣主薄德,乃將真情隱過。只說半夜被盜越入私衙,殺死縣令夫婦,竊去首級,無從捕獲。兩下週全其事,一面買棺盛殮。顏太守依擬,申文上司。那時河北一路,多是安祿山專制,知得殺了房德,豈不去了一個心腹,倒下回文,着令嚴加緝獲。李勉聞了這個消息,恐怕纏到身上,遂作別顏太守,迴歸長安故里。恰好王錢坐事下獄,凡被劾罷官,盡皆起任。李勉原起畿尉,不上半年,即升監察御史。

一日,在長安街上行過,只見一人身衣黃衫,跨下白馬,兩個胡奴跟隨,望着節導中亂撞。從人呵喝不住。李勉舉目觀看,卻是昔日那牀下義士,遂滾鞍下馬,鞠躬道:“義士別來無恙?”那義士笑道:“虧大人還認得咱家。”李勉道:“李某日夜在心,安有不識之理?請到敝衙少敘。”義士道:“咱另日竭誠來拜,今日不敢從命,倘大人不棄,同到敝寓一話何如?”李勉欣然相從。並馬而行,來到慶元坊,一個小角門內入去。過了幾重門戶,忽然顯出一座大宅院,廳堂屋舍,高聳雲漢,奴僕趨承,不下數百。李勉暗暗點頭道:“真是個異人!”請入堂中,重新見禮,分賓主而坐。頃刻擺下筵席,豐富勝於王侯。喚出家樂在庭前奏樂,一個個都是明眸皓齒,絕色佳人。義士道:“隨常小飯,不足以供貴人,幸勿怪!”李勉滿口稱謝。當下二人席間談論些古今英雄之事,至晚而散。次日李勉備了些禮物,再來拜訪時,止存一所空宅,不知搬向何處去了?嗟嘆而回。後來李勉官至中書門下平章事,封爲國公。王太、路信亦扶持做個小小官職。詩云:

從來恩怨要分明,將怨酬恩最不平。

安得劍仙牀下士,人間遍取不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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