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古奇觀第二十四卷 陳御史巧勘金釵鈿

世事番騰似轉輪,眼前兇吉未爲真;

請看久久分明應,天道何曾負善人?

聞得老郎們相傳的說話,不記得何州甚縣,單說有一人,姓金,名孝,年長未娶,家中只有個老母,自家賣油爲生。一日挑了油擔出門,中途因裏急,走上茅廁大解,拾得一個市裹肚,內有一包銀子,約莫有三十兩。金孝不勝歡喜,便轉擔回家,對老孃說道:“我今日造化,拾得許多銀子。”老孃看見,到吃了一驚,道:“你莫非做下歹事偷來的麼?”金孝道:“我幾曾偷慣了別人的東西?卻恁般說!早是鄰舍不曾聽得哩。這裹肚其實不知什麼人遺失在茅坑旁邊,喜得我先看見了,拾取回來。我們做窮經紀的人,容易得這主大財?明日燒個利市,把來做販油的本錢,不強似賒別人的油賣?”老孃道:“我兒,常言道:”貧富皆由命‘,你若命該享用,不生在挑油擔的人家來了。依我看來,這銀子雖非是你設心謀得來的,也不是你辛苦掙來的,只怕無功受祿,反受其殃。這銀子不知是本地人的?遠方客人的?又不知是自家的?或是借貸來的?一時間失脫了,抓尋不見,這一場煩惱非小,連性命都失圖了也不可知。曾聞古人裴度還帶積德,你今日原到拾銀之處,看有甚人來尋,便引來還他原物,也是一番陰德,皇天必不負你。“金孝是個本分的人,被老孃教訓了一場,連聲應道:”說得是,說得是!“放下銀包裹肚,跑到那茅廁邊去。只見鬧嚷嚷的一叢人圍着一個漢子,那漢子氣忿忿的叫天叫地。金孝上前問其緣故。原來那漢子是他方客人,因登東,解脫了裹肚,失了銀子,找尋不見。只道卸下茅坑,喚幾個潑皮來,正要下去淘摸,街上人都擁着閒看。金孝便問客人道:”你銀子有多少?“客人胡亂應道:”有四、五十兩。“金孝老實,便道:”可有個白布裹肚麼?“客人一把扯住金孝,道:”正是,正是!是你擡着?!還了我,情願出賞錢。“衆人中有快嘴的便道:”依着道理,平半分也是該的。“金孝道:”真個是我拾得,放在家裏,你只隨我去便有。“衆人都想道:”拾得錢財,巴不得瞞過了人。那曾見這個人到去尋主兒還他?也是異事。“金孝和客人動身時,這夥人一鬨都跟了去。

金孝到了家中,雙手兒捧出裹肚,交還客人。客人檢出銀包看時,曉得原物不動。只怕金孝要他出賞錢,又怕衆人喬主張他平分,反使欺心,賴着金孝,道:“我的銀子,原說有四、五十兩,如今只剩得這些,你匿過一半了,可將來還我!”金孝道:“我才拾得回來,就被老孃逼我出門,尋訪原主還他,何曾動你分毫?”那客人賴定短少了他的銀兩。金孝負屈忿恨,一個頭肘子撞去,那客人力大,把金孝一把頭髮提起,像只小雞一般放番在地,捻着拳頭便要打。引得金孝七十歲的老孃,也奔出門前叫屈。衆人都有些不平,似殺陣般嚷將起來。恰好縣尹相公在這街上過去,聽得喧嚷,歇了轎,分付做公的拿來審問。衆人怕事的,四散走開去了;也有幾個大膽的,站在傍邊看縣尹相公怎生斷這公事。

卻說做公的將客人和金孝母子拿到縣尹面前,當街跪下,各訴其情。一邊道:“他拾了小人的銀子,藏過一半不還。”一邊道:“小人聽了母親言語,好意還他,他反來圖賴小人。”縣尹問衆人:“誰做證見?”衆人都上前稟道:“那客人脫了銀子,正在茅廁邊抓尋不着,卻是金孝自走來承認了,引他回去還他。這是小人們衆目共睹。只銀子數目多少,小人不知。”縣令道:“你兩下不須爭嚷,我自有道理。”教做公的帶那一干人到縣來。縣尹升堂,衆人跪在下面。縣尹教取裹肚和銀子上來,分付庫吏,把銀子兌準回覆。庫吏複道:“有三十兩。”縣主又問客人道:“你銀子是許多?”客人道:“五十兩。”縣主道:“你看見他擡取的,還是他自家承認的?”客人道:“實是他親口承認的。”縣主道:“他若是要賴你的銀子,何不全包都拿了?卻止藏一半,又自家招認出來?他不招認,你如何曉得?可見他沒有賴銀之情了。你失的銀子是五十兩,他拾的是三十兩,這銀子不是你的,必然另是一個人失落的。”客人道:“這銀子實是小人的,小人情願只領這三十兩去罷。”縣尹道:“數目不同,如何冒認得去?這銀兩合斷與金孝領去,奉養母親;你的五十兩,自去抓尋。”金孝得了銀子,千恩萬謝的扶着老孃去了。那客人已經官斷,如何敢爭?只得含羞噙淚而去。衆人無不稱快。這叫做:欲圖他人,翻失自己。自己羞慚,他人歡喜。看官,今日聽我說“金釵鈿”這樁奇事。有老婆的翻沒了老婆,沒老婆的翻得了老婆。只如金孝和客人兩個,圖銀子的翻失了銀子,不要銀子的翻得了銀子。事蹟雖異,天理則同。

卻說江西贛州府石城縣有個魯廉憲,一生爲官清介,並不要錢,人都稱爲“魯白水,”那魯廉憲與同縣顧僉事累世通家,魯家一子,雙名學曾;顧家一女,小名阿秀,兩下面約爲婚,來往間親家相呼,非止一日。因魯奶奶病故,廉憲攜着孩兒在於任所,一向遷延,不曾行得大禮。誰知廉憲在任一病身亡。學曾扶柩回家,守制三年,家事愈加消乏,止存下幾間破房子,連口食都不周了。顧僉事見女婿窮得不像樣,遂有悔親之意,與夫人孟氏商議道:“魯家一貧如洗,眼見得六禮難備,婚娶無期。不若別求良姻,庶不誤女兒終身之託。”孟夫人道:“魯家雖然窮了,從幼許下的親事,將何辭以絕之?”顧僉事道:“如今只差人去說男長女大,催他行禮。兩邊都是宦家,各有體面,說不得‘沒有’兩個字,也要出得他的門,入的我的戶。那窮鬼自知無力,必然情願退親。我就要了他休書,卻不一刀兩斷?”孟夫人道:“我家阿秀性子有些古怪,只怕他到不肯。”顧僉事道:“在家從父,這也由不得他,你只慢慢的勸他便了。”當下孟夫人走到女兒房中,說知此倩。阿秀道:“婦人之義,從一而終;婚姻論財,夷虜之道。爹爹如此欺貧重富,全沒人倫,決難從命。”孟夫人道:“如今爹去催魯家行禮,他若行不起禮,倒願退親,你只索罷休。”阿秀道:“說那裏話!若魯家貧不能聘,孩兒情願守志終身,決不改適。當初錢玉蓮投江全節,留名萬古。爹爹若是見逼,孩兒就拚卻一命,亦有何難!”孟夫人見女執性,又苦他,又憐他,心生一計:除非瞞過僉事,密地喚魯公子來,助他些東西,教他作速行聘,方成其美。

忽一日,顧僉事往東莊收租,有好幾日擔閣。孟夫人與女兒商量停當了,喚園公老歐到來。夫人當面分付,教他去請魯公子後門相會,如此如此,“不可泄漏,我自有重賞。”老園公領命,來到魯家。但見門如敗寺,屋似破窯,窗槅離披,一任風聲開閉;廚房冷落,絕無煙氣蒸騰。頹牆漏瓦權棲足,只怕雨來;舊椅破牀便當柴,也少火力。盡說宦家門戶倒,誰憐清吏子孫貧?說不盡魯家窮處。卻說魯學曾有個姑娘,嫁在樑家,離城將有十里之地。姑夫已死,止存一子樑尚賓,新娶得一房好娘子,三口兒一處過活,家道粗足。這一日,魯公子恰好到他家借米去了,只有個燒火的白髮婆婆在家。老管家只得傳了夫人之命,教他作速寄信去請公子回來:“此是夫人美情,趁這幾日老爺不在家中,專等專等,不可失信。”囑罷自去了。這裏老婆子想道:“此事不可遲緩,也不好轉託他人傳話。當初奶奶存日,曾跟到姑娘家去,有些影像在肚裏。”當下囑付鄰人看門,一步一跌的問到樑家。樑媽媽正留着侄兒在房中吃飯。婆子向前相見,把老園公言語細細述了。姑娘道:“此是美事!”攛掇侄兒快去。

魯公子心中不勝歡喜,只是身上藍縷,不好見得岳母,要與表兄樑尚賓借件衣服遮醜。原來樑尚賓是個不守本分的歹人,早打下欺心草稿,便答應道:“衣服自有,只是今日進城,天色已晚了。宦家門牆,不知深淺,令岳母夫人雖然有話,衆人未必盡知,去時也須仔細。憑着愚見,還屈賢弟在此草榻,明日只可早往,不可晚行。”魯公子道:“哥哥說得是。”樑尚賓道:“愚兄還要到東村一個人家,商量一件小事,回來再得奉陪。”又囑付樑媽媽道:“婆子走路辛苦,一發留他過宿,明日去罷。”媽媽也只道孩兒是個好意,真個把兩人都留住了。誰知他是個奸計:只怕婆子回去時,那邊老園公又來相請,露出魯公子不曾回家的消息,自己不好去打脫冒了。正是:

欺天行當人難識,立地機關鬼不知。

樑尚賓背卻公子,換了一套新衣,悄地出門,徑投城中顧僉事家來。

卻說孟夫人是晚教老園公開了園門伺候。看看日落西山,黑影裏只見一個後生,身上穿得齊齊整整,腳兒走得慌慌張張,望着園門欲進不進的。老園公問道:“郎君可是魯公子麼?”樑尚賓連忙鞠個躬,應道:“在下正是。因老夫人見召,特地到此,望乞通報。”老園公慌忙請到亭子中暫住,急急的進去報與夫人。孟夫人就差個管家婆出來傳話:“請公子到內室相見。”才下得亭子,又有兩個丫環提着兩碗紗燈來接。彎彎曲曲行過多少房子,忽見朱樓畫閣方是內室。孟夫人揭起朱簾,秉燭而待。那樑尚賓一來是個小家出身,不曾見恁般富貴樣子;二來是個村郎,不通文墨;三來自知假貨,終是懷着個鬼胎,意氣不甚舒展。上前相見時,跪拜應答,眼見得禮貌粗疏,語言澀滯。孟夫人心下想道:“好怪!全不像宦家子弟。”一念又想道:“常言人貧智短,他恁地貧困,如何怪得他失張失智?”轉了第二個念頭,心下愈加可憐起來。茶罷,夫人分付忙排夜飯,就請小姐出來相見。阿秀初時不肯,被母親逼了兩三次,想道:“父親有賴婚之意,萬一如此,今宵便是永訣。若得見親夫一面,死亦甘心。”當下離了繡閣,含羞而出。孟夫人道:“我兒過來見了公子,只行小禮罷。”假公子朝上連作兩個揖,阿秀也福了兩福,便要回步。夫人道:“既是夫妻,何妨同坐?”便教他在自己肩下坐了。假公子兩眼只瞧那小姐,見他生得端麗,骨髓裏都發癢起來。這裏阿秀只道見了真丈夫,低頭無語,滿腹忄西惶,只饒得哭下一場。正是:

真假不同,心腸各別。

少頃,飲饌已到,夫人教排做兩桌,上面一桌請公子坐,打橫一桌孃兒兩個同坐。夫人道:“今日倉卒奉邀,只欲周旋公子姻事,殊不成體,休怪休怪!”假公子剛剛謝得個“打攪”二字,麪皮都急得通紅了。席間,夫人把女兒守志一事,略敘一敘。假公子應了一句,縮了半句。夫人也只認他害羞,全不爲怪。那假公子在席上自覺侷促,本是能飲的,只推量窄,夫人也不強他。又坐了一回,夫人分付收拾鋪陳在東廂下,留公子過夜。假公子也假意作別要行。夫人道:“彼此至親,何拘形跡?我母子還有至言相告。”假公子心中暗喜。只見丫環來稟:“東廂內鋪設已完,請公子安置。”假公子作揖謝酒,丫環掌燈送到東廂去了。

夫人喚女兒進房,趕去侍婢,開了箱寵,取出私房銀子八十兩,又銀盃二對,金首飾一十六件,約值百金,一手交付女兒,說道:“做孃的手中只有這些,你可親去交與公子,助他行聘完婚之費。”阿秀道:“羞答答如何好去?”夫人道:“我兒,禮有經權,事有緩急。如今尷尬之際,不是你親去囑付,把夫妻之情打動他,他如何肯上緊?窮孩子不知世事,倘或與外人商量,被人哄誘,把東西一時花了,不枉了做孃的一片用心?那時悔之何及!這東西也要你袖裏藏去,不可露人眼目。”阿秀聽了這一班道理,只得依允,便道:“娘,我怎好自去?”夫人道:“我教管家婆跟你去。”當下喚管家婆來到,分付他只等夜深,密地送小姐到東廂,與公子敘話。又附耳道:“送到時,你只在門外等候,省得兩下礙眼,不好交談。”管家婆已會其意了。

再說假公子獨坐在東廂,明知有個蹊蹺緣故,只是不睡。果然,一更之後,管家婆推門而進,報道:“小姐自來相會。”假公子慌忙迎接,重新敘禮。有這等事,那假公子在夫人前一個字也講不出,及至見了小姐,偏會溫存絮話!這裏小姐,起初害羞,遮遮掩掩,今番背卻夫人,一般也老落起來。兩個你問我答,敘了半晌。阿秀話出衷腸,不覺兩淚交流。那假公子也裝出捶胸嘆氣,揩眼淚縮鼻涕,許多醜態;又假意解勸小姐,抱持綽趣,盡他受用。管家婆在房門外聽見兩下悲泣,連累他也忄西惶,墮下幾點淚來。誰知一邊是真,一邊是假。阿秀在袖中摸出銀兩首飾遞與假公子,再三囑付,自不必說。假公子收過了,便一手抱住小姐把燈兒吹滅,苦要求歡。阿秀伯聲張起來,被丫環們聽見了,壞了大事,只得勉從。有人作《如夢令》詞雲:

可惜名花一朵,繡巾莫深閨藏護。不遇探花郎,抖被狂峯殘破。錯誤!錯誤!怨殺東風分付。

常言事不三思,終有後悔。孟夫人要私贈公子,玉成親事,這是錦片的一團美意,也是天大的一樁事情,如何不教老園公親見公子一面?及至假公子到來,只合當面囑付一番,把東西贈他,再教老園公送他回去,看個下落,萬無一失。千不合,萬不合,教女兒出來相見,又教女兒自往東廂敘話。這分明放一條方便路,如何不做出事來?莫說是假的,就是真的,也使不得,枉做了一世牽扳的話柄。這也算做姑息之愛,反害了女兒的終身。

閒話休題。且說假公子得了便宜,放鬆那小姐去了。五鼓時,夫人教丫環催促起身梳洗,用些茶湯點心之類。又囑付道:“拙夫不久便回,賢婿早做準備,休得怠慢。”假公子別了夫人,出了後花園門,一頭走一頭想道:“我白白裏騙了一個宦家閨女,又得了許多財帛,不曾露出馬腳,萬分僥倖。只是今日魯家又來,不爲全美。聽得說顧僉事不久便回,我如今再擔閣他一日,待明日才放他去;若得顧僉事回來,他便不敢去了,這事就十分乾淨了。”計較已定,走到酒店上自飲三杯,吃飽了肚裏,直延捱到午後,方纔回家。

魯公子正等得不耐煩,只爲沒有衣服,轉身不得。姑娘也焦躁起來,教莊家往東村尋取兒子,並無蹤跡。走向媳婦田氏房前問道:“兒子衣服有麼?”田氏道:“他自己檢在箱裏,不曾留得鑰匙。”原來田氏是東村田貢元的女兒,到有十分顏色,又且通書達禮。田貢元原是石城縣中有名的一個豪傑,只爲一個有司官與他做對頭,要下手害他;卻是樑尚賓的父親與他舅子魯廉憲說了,廉憲也素聞其名,替他極口分辨,得免其禍。因感激樑家之恩,把這女兒許他爲媳。那田氏像了父親,也帶三分俠氣,見丈夫是個蠢貨,又且不幹好事,心下每每不悅,開口只叫做“村郎,”以此夫婦兩不和順,連衣服之類,都是那“村郎”自家收拾,老婆不去管他。卻說姑侄兩個正在心焦,只見樑尚賓滿臉春色回家。老孃便罵道:“兄弟在此專等你的衣服,你卻在那裏噇酒,整夜不歸?又沒尋你去處!”樑尚賓不回娘語,一徑到自己房中,把袖裏東西都藏過了,纔出來對魯公子道:“偶爲小事纏住身子,擔閣了表弟一日,休怪休怪!今日天色又晚了,明日回宅罷。”老孃罵道:“你只顧把件衣服借與做兄弟的,等他自己幹正務,管他今日明日!”魯公子道:“不但衣服,連鞋襪都要告借。”樑尚賓道:“有一雙青段子鞋在間壁皮匠家納底,今晚催來,明日早奉穿去。”魯公子沒奈何,只得又住了一宿。

到明朝,樑尚賓只推頭疼,又睡個日高三丈,早飯都吃過了,方纔起身,把道袍、鞋、襪慢慢的逐件搬將出來,無非要延捱時刻,誤其美事。魯公子不敢就穿,又借個包袱兒包好,付與老婆子拿了。姑娘收拾一包白米和些瓜菜之類,喚個莊客送公子回去,又囑付道:“若親事就緒,可來回復我一聲,省得我牽掛。”魯公子作揖轉身,樑尚賓相送一步,又說道:“兄弟,你此去須是仔細,不知他意兒好歹?真假何如?依我說,不如只往前門硬挺着身子進去,怕不是他親女婿,趕你出來?又且他家差老園公請你,有憑有據,須不是你自輕自賤。他有好意,自然相請;若是翻轉臉來,你拚得與他訴落一場,也教街坊上人曉得。倘到後園曠野之地,被他暗算,你卻沒有個退步。”魯公子又道:“哥哥說得是。”正是:背後害他當面好,有心人對沒心人。

魯公子回到家裏,將衣服鞋襪裝扮起來。只有頭巾分寸不對,不曾借得。把舊的脫將下來,用清水擺淨,教婆子在鄰舍家借個熨斗,吹些火來熨得直直的,有些磨壞的去處,再把些飯兒粘得硬硬的,墨兒塗得黑黑的。只是這頂巾,也弄了一個多時辰,左帶右帶,只怕不正。教婆子看得件件停當了,方纔移步徑投顧僉事家來。門公認是生客,回道:“老爺東莊去了。”魯公子終是宦家的子弟,不慌不忙的說道:“可通報老夫人,說道魯某在此。”門公方知是魯公子,卻不曉得來情,便道:“老爺不在家,小人不敢亂傳。”魯公子道:“夫人有命,喚我到來,你去通報自知,須不連累你們。”門公傳話進去,稟說:“魯公子在外要見,還是留他進來,還是辭他?”

孟夫人聽說,吃了一驚,想:“他前日去得,如何又來?且請到正廳坐下。”先教管家婆出去,問他有何話說。管家婆出來瞧了一瞧,慌忙轉身進去,對老夫人道:“這公子是假的,不是前夜的臉兒。前夜是胖胖兒的,黑黑兒的;如今是白白兒的,瘦瘦兒的。”夫人不信道:“有這等事!”親到後堂,從簾內張看,果然不是了。孟夫人心上委決不下,教管家婆出去,細細把家事盤問,他答來一字無差。孟夫人初見假公子之時,心中原有些疑惑;今番的人才清秀,語言文雅,倒像真公子的樣子。再問他今日爲何而來,答道:“前蒙老園公傳語呼喚,因魯某羈滯鄉間,今早纔回,特來參謁,望恕遲誤之罪。”夫人道:“這是真情無疑了。只不知前夜打脫冒的冤家又是那裏來的?”慌忙轉身進房,與女兒說其緣故,又道:“這都是做爹的不存天理,害你如此,悔之不及!幸而沒人知道,往事不須題起了。如今女婿在外,是我特地請來的,無物相贈,如之奈何?”正是:只因一着錯,滿盤都是空。阿秀聽罷,呆了半晌。那時一肚子情懷,好難描寫:說慌又不是慌,說羞又不是羞,說惱又不是惱,說苦又不是苦;分明似亂針刺體,痛癢難言。喜得他志氣過人,早有了三分主意,便道:“母親且與他相見,我自有道理。”

孟夫人依了女兒言語,出廳來相見公子。公子掇一把高椅朝上放下:“請岳母大人上坐,待小婿魯某拜見。”孟夫人謙讓了一回,從旁站立,受了兩拜,便教管家婆扶起看坐。公子道:“魯某隻爲家貧,有缺禮數,蒙岳母大人不棄,此恩生死不忘。”夫人自覺惶愧,無言可答。忙教管家婆把廳門掩上,請小姐出來相見。阿秀站住簾內,如何肯移步!只教管家婆傳語道:“公子不該擔閣鄉間,負了我母子一片美意。”公子推故道:“某因患病鄉間,有失奔趨。今方踐約,如何便說相負?”阿秀在簾內回道:“三日以前,此身是公子之身;今遲了三日,不堪伏侍巾櫛,有玷清門。便是金帛之類,亦不能相助了。所存金釵二般,金鈿一對,聊表寸意。公子宜別選良姻,休得以妾爲念。”管家婆將兩般首飾遞與公子,公子還疑是悔親的說話,那裏肯收。阿秀又道:“公子但留下,不久自有分曉。公子請快轉身,留此無益!”說罷,只聽得哽哽咽咽的哭了進去。魯學曾愈加疑惑,向夫人發作道:“小婿雖貧,非爲這兩件首飾而來!今日小姐似有決絕之意,老夫人如何不出一語?既如此相待,又呼喚魯某則甚?”夫人道:“我母子並無異心。只爲公子來遲,不將姻事爲重,所以小女心中憤怨,公子休得多疑。”魯學曾只是不信,敘起父親存日許多情分:“如今一死一生,一貧一富,就忍得改變了?魯某隻靠得岳母一人做主,如何三日後,也生退悔之心?”勞勞叨叨的說個不休。孟夫人有口難辨,倒被他纏住身子,不好動身。忽聽得裏面亂將起來,丫環氣喘喘的奔來報道:“奶奶,不好了!快來救小姐!”嚇得孟夫人一身冷汗,巴不得再添兩隻腳在肚下,管家婆扶着左腋,跑到繡閣,只見女兒將羅帕一幅,縊死在牀上。急急解救時,氣已絕了,叫喚不醒,滿房人都哭起來。魯公子聽小姐縊死,還道是做成的圈套,攆他出門,兀自在廳中嚷刮。孟夫人忍着疼痛,傳話請公子進來。公子來到繡閣,只見牙牀錦被上直挺挺躺着個死小姐。夫人哭道:“賢婿,你今番認一認妻子。”公子當下如萬箭攢心,放聲大哭。夫人道:“賢婿,此處非你久停之所,怕惹出是非,貽累不小,快請回罷。”教管家婆將兩般首飾納在公子袖中,送他出去。魯公子無可奈何,只得挹淚出門去了。

這裏孟夫人一面安排入殮,一面東莊去報顧僉事回來。只說女兒不願停婚,自縊身死。顧僉事懊悔不迭,哭了一場,安排成喪出殯不題。後人有詩讚阿秀雲:“死生一諾重千金,誰料奸謀禍阱深?三尺紅羅報夫主,始知污體不污心。”卻說魯公子回家看了金釵鈿,哭一回,嘆一回,疑一回,又解一回,正不知什麼緣故,也只是自家命薄所致耳!過了一晚,次日把借來的衣服鞋襪依舊包好,親到姑娘家去送還。樑尚賓曉得公子到來,到躲了出去。公子見了姑娘,說起小姐縊死一事,樑媽媽連聲感嘆,留公子酒飯去了。樑尚賓回來,問道:“方纔表弟到此,說曾到顧家去不曾?”樑媽媽道:“昨日去的。不知什麼緣故,那小姐嗔怪他來遲三日,自縊而死。”樑尚賓不覺失口叫聲:“呵呀,可惜好個標緻小姐!”樑媽媽道:“你那裏見來?”樑尚賓遮掩不來,只得把自己打脫冒事述了一遍。樑媽媽大驚,罵道:“沒天理的禽獸,做出這樣勾當!你這房親事還虧母舅作成你的。你今日恩將仇報,反去破壞了做兄弟的姻緣,又害了顧小姐一命,汝心何安?”千禽獸,萬禽獸,罵得樑尚賓開口不得,走到自己房中。田氏閉了房門,在裏面罵道:“你這樣不義之人,不久自有天報,休得善終!從今你自你,我自我,休得來連累人!”樑尚賓一肚氣正沒出處,又被老婆訴說,一腳跌開房門,揪了老婆頭髮便打。又是樑媽媽走來,喝了兒子出去。田氏捶胸大哭,要死要活。樑媽媽勸他不住,喚個小轎擡回孃家去了。

樑媽媽又氣又苦,又受了驚,又愁事蹟敗露。當晚一夜不睡,發寒發熱,病了七日,嗚呼哀哉!田氏聞得婆婆死了,特來奔喪帶孝。樑尚賓舊憤不息,便罵道:“賊潑婦!只道你住在孃家一世,如何又有回家的日子?”兩下又爭鬧起來。田氏道:“你幹了虧心的事,氣死了老孃,又來消遣我!我今日若不是婆死,永不見你‘村郎’之面!”樑尚賓道:“怕斷了老婆種?要你這潑婦見我!只今日便休了你去,再莫上門!”田氏道:“我寧可終身守寡,也不願隨你這樣不義之徒。若是休了到得乾淨,回去燒個利市。”樑尚賓一向夫妻無緣,到此說了盡頭話,憋一口氣,真個就寫了離書,手印,付與田氏。田氏拜別婆婆靈位,哭了一場,出門而去。正是:

有心去調他人婦,無福難招自己妻;

可惜田家賢慧女,一場相寫便分離。

話分兩頭。再說孟夫人追思女兒,無日不哭。想道:“信是老歐寄去的,那黑胖漢子,又是老歐引來的,若不是通同作弊,也必然漏泄他人了。”等丈夫出門拜客,喚老歐到中堂,再三訊問。卻說老歐傳命之時,其實不曾泄漏,是魯學曾自家不合借衣,惹出來的好計。當夜來的是假公子,三日後來的是真公子。孟夫人肚裏明明曉得有兩個人,那老歐肚裏還自認做一個人,隨他分辨,如何得明白?夫人大怒,喝教手下把他拖番在地,重責三十板子,打得皮開血噴。顧僉事一日偶到園中,叫老園公掃地,聽說被夫人打壞,動彈不得,教人扶來,問其緣故。老歐將夫人差去約魯公子來家及夜間房中相公之事一一說了。顧僉事大怒道:“原來如此!”便叫打轎,親到縣中與知縣訴知其事,要將魯學曾抵償女兒之命。知縣教補了狀詞,差人拿魯學曾到來,當堂審問。魯公子是老實人,就把實情細細說了:“見有金銀釵兩般,是他所贈;其後園私會之事,其實沒有。”知縣就喚園公老歐對證。這老人家兩眼模糊,前番黑夜裏認假公子的面龐不真,又且今日家主分付了說話,一口咬定魯公子,再不鬆放。知縣又徇了顧僉事人情,着實用刑拷打。魯公子吃苦不過,只得招道:“顧奶奶好意相喚,將金釵鈿助爲聘資。偶見阿秀美貌,不合輒起淫心,強逼行奸。到第三日,不合又往,致阿秀羞憤自縊。”知縣錄了口詞,審得魯學曾與阿秀空言議婚,尚未行聘過門,難以夫妻而論。既因奸致死,合依威逼律問絞。一面發在死囚牢裏,一面備文書申詳上司。孟夫人聞知此信大驚,又訪得他家只有一個老婆子,也嚇得病倒,無人送飯。想起:“這事與魯公子全沒相干,到是我害了他。”私下處些銀兩,分付管家婆央人替他牢中使用。又屢次勸丈夫保全公子性命。顧僉事愈加忿怒。石城縣把這件事當做新聞沿街傳說。正是:好事不出門,惡事行千里。顧僉事爲這聲名不好,必欲置魯學曾於死地。

再說有個陳濂御史,湖廣籍貫,父親與顧僉事是同榜進士,以此顧僉事叫他是年侄。此人少年聰察,專好辨冤析枉。其時正奉差巡按江西。未入境時,顧僉事先去囑託此事。陳御史口雖領命,心下不以爲然。蒞任三日,便發牌按臨贛州,嚇得那一府官吏尿流屁滾。審錄日期,各縣將犯人解進。陳御史審到魯學曾一起,閱了招詞,又把金釵鈿看了,叫魯學曾問道:“這金釵鈿是初次與你的麼?”魯學曾道:“小人只去得一次,並無二次。”御史道:“招上說三日後又去,是怎麼說?”魯學曾口稱冤枉,訴道:“小人的父親存日,定下顧家親事。因父親是個清官,死後家道消乏,小人無力行聘。岳父顧僉事欲要悔親,是岳母不肯,私下差老園公來喚小人去,許贈金帛。小人羈身在鄉,三日後方去。那日只見得岳母,並不曾見小姐之面,這姦情是屈招的。”御史道:“既不曾見小姐,這金釵鈿何人贈你?”魯學曾道:“小姐立在簾內,只責備小人來遲誤事,莫說婚姻,連金帛也不能相贈了,這金釵鈿權留個憶念。小人還只認做悔親的話,與岳母爭辨。不期小姐房中縊死,小人至今不知其故。”御史道:“恁般說,當夜你不曾到後園去了。”魯學曾道:“實不曾去。”御史想了一回:“若特地喚去,豈止贈他釵鈿二物?詳阿秀抱怨口氣,必然先有人冒去東西,連奸騙都是有的,以致羞憤而死。”便叫老歐問道:“你到魯家時,可曾見魯學曾麼?”老歐道:“小人不曾面見。”御史道:“既不曾面見,夜間來的你如何就認得是他?”老歐道:“他自稱魯公子,特來赴約,小人奉主母之命,引他進見的,怎賴得沒有?”御史道:“相見後,幾時去的?”老歐道:“聞得裏面夫人留酒,又贈他許多東西,五更時去的。”魯學曾又叫屈起來,御史喝住了。又問老歐:“那魯學曾第二遍來,可是你引進的?”老歐道:“他第二遍是前門來的,小人並不知。”御史道:“他第一次如何不到前門,卻到後園來尋你?”老歐道:“我家奶奶着小人寄信,原教他在後園來的。”御史喚魯學曾問道:“你岳母原教你到後園來,你卻如何往前門去!”魯學曾道:“他雖然相喚,小人不知意兒真假,只怕園中曠野之處,被他暗算;所以徑奔前門,不曾到後園去。”御史想來,魯學曾與園公分明是兩樣說話,其中必有情弊。御史又指着魯學曾問老歐道:“那後園來的,可是這個嘴臉,你可認得真麼?不要胡亂答應。”老歐道:“昏黑中小人認得不十分真,像是這個臉兒。”御史道:“魯學曾既不在家,你的信卻寄與何人的?”老歐道:“他家只有個老婆婆,小人對他說的,並無閒人在旁。”御史道:“畢竟還對何人說來?”老歐道:“並沒第二個人知覺。”御史沉吟半晌,想道:“不究出根由,如何定罪?怎好回覆老年伯?”又問魯學曾道:“你說在鄉,離城多少?家中幾時寄到的信?”魯學曾道:“離北門外只十里,是本日得信的。”御史拍案叫道:“魯學曾,你說三日方到顧家,是虛情了。既知此信,有恁般好事,路又不遠,怎麼遲延三日?理上也說不去!”魯學曾道:“爺爺息怒,小人細稟:小人因家貧,往鄉間姑娘家借米。聞得此信,便欲進城。怎奈衣衫藍縷,與表兄借件遮醜,已蒙許下。怎奈這日他有事出去,直到明晚方歸。小人專等衣服,所以遲了兩日。”御史道:“你表兄曉得你借衣服的緣故不?”魯學曾道:“曉得的。”御史道:“你表兄何等人?叫甚名字?”魯學曾道:“名喚樑尚賓,莊戶人家。”御史聽罷,喝散衆人:“明日再審。”正是:

如山巨筆難輕判,似佛慈心待細參;

公案見成翻者少,覆盆何處不冤含?

次日,察院小開門,掛一面憲牌出來。牌上寫道:“本院偶染微疾,各官一應公務,俱候另示施行。本月日。”府縣官朝暮問安,自不必說。

話分兩頭。再說樑尚賓自聞魯公子問成死罪,心下到寬了八分。一日聽得門前喧嚷,在壁縫張看時,只見一個賣布的客人頭上帶一頂新孝頭巾,身穿舊白布道袍,口內打江西鄉談,說是南昌府人,在此販布買賣;聞得家中老子身故,星夜要趕回,存下幾百匹布,不曾發脫,急切要投個主兒,情願讓些價錢。衆人中有要買一匹的,有要兩匹三匹的,客人都不肯,道:“恁地零星賣時,再幾時還不得動身。那個財主家一總脫去,便多讓他些也罷:”樑尚賓聽了多時,便走出門來問道:“你那客人存下多少布?值多少本錢?”客人道:“有四百餘匹,本錢二百兩。”樑尚賓道:“一時間那得個主兒?須是肯折些,方有人貪你。”客人道:“便折十來兩,也說不得。只要快當,輕鬆了身子好走路。”樑尚賓看了布樣,又到布船上去翻覆細看,口裏只誇:“好布,好布!”客人道:“你又不做個要買的,只管翻亂了我的布包,擔閣人的生意。”樑尚賓道:“怎見得我不像個買的?”客人道:“你要買時,借銀子來看。”樑尚賓道:“你若肯加二折,我將八十兩銀子,替你出脫了一半。”客人道:“你也是呆話!做經紀的,那裏折得起加二?況且只用一半,這一半我又去投誰?一般樣擔閣了。我說不像要買的!”又冷笑道:“這北門外許多人家,就沒個財主,四百匹布便買不起!罷,罷,搖到東門尋主兒去。”樑尚賓聽說,心中不忿;又見價錢相因,有些出息,放他不下,便道:“你這客人好欺負人!我偏要都買了你的,看如何?”客人道:“你真個都買我的?我便讓你二十兩。”樑尚賓定要折四十兩,客人不肯。衆人道:“客人,你要緊脫貨;這位樑大官,又是貪便宜的。依我們說,從中酌處,一百七十兩,成了交易罷。”客人初時也不肯,被衆人勸不過,道:“罷!這十兩銀子,奉承列位面上。快些把銀子兌過,我還要連夜趕路。”樑尚賓道:“銀子湊不來許多,有幾件首飾,可用得着麼?”客人道:“首飾也就是銀子,只要公道作價!”樑尚賓邀客入坐,將銀子和兩對銀鍾,共兌準了一百兩;又金首飾盡數搬來,衆人公同估價,勾了七十兩之數,與客收訖,交割了布匹。樑尚賓看這場交易盡有便宜,歡喜無限。正是:

貪癡無底蛇吞象,禍福難明螳捕蟬。

原來這販布的客人正是陳御史裝的。他託病關門,密密分付中軍官聶千戶安排下這些布匹,先僱下小船,在石城縣伺候。他悄地帶個門子私行到此,聶千戶就扮做小郎跟隨,門子只做看船的小廝,並無人識破,這是做官的妙用。

卻說陳御史下了小船,取出見成寫就的憲牌填上樑尚賓名字,就着聶千戶密拿。又寫書一封,請顧僉事到府中相會。比及御史回到察院,說病好開門,樑尚賓已解到了,顧僉事也來了。御史忙教擺酒後堂,留顧僉事小飯。坐間,顧僉事又提起魯學曾一事。御史笑道:“今日奉屈老年伯到此,正爲這場公案,要剖個明白。”便教門子開了護書匣,取出銀鍾二對及許多首飾,送與顧僉事看。顧僉事認得是家中之物,大驚問道:“那裏來的?”御史道:“令愛小姐致死之由,只在這幾件東西上。老年伯請寬坐,容小侄出堂,問這起數與老年伯看,釋此不決之疑。”御史分付開門,仍喚魯學曾一起復審。御史且教帶在一邊,喚樑尚賓當面。御史喝道:“樑尚賓,你在顧僉事家幹得好事!”樑尚賓聽得這句,好似青天裏聞了個霹靂,正要硬着嘴分辨。只見御史教門子把銀鍾、首飾與他認贓,問道:“這些東西那裏來的?”樑尚賓擡頭一望,那御史正是賣市的客人,嚇得頓口無言,只叫:“小人該死。”御史道:“我也不動夾棍,你只將實情寫供狀來。”樑尚賓料賴不過,只得招稱了。你說招詞怎麼寫來?有詞名《鎖南枝》二隻爲證:寫供狀,樑尚賓。只因表弟魯學曾,岳母念他貧,約他助行聘。爲借衣服知此情,不合使欺心,緩他行。乘昏黑,假學曾,園公引入內室內,見了孟夫人,把金銀厚相贈。因留宿,有了奸騙情。三日後學曾來,將小姐送一命。

御史取了招詞,喚園公老歐上來:“你仔細認一認,那夜間園上假裝魯公子的,可是這個人?”老歐睜開兩眼看了,道:“爺爺,正是他。”御史喝教皁隸把樑尚賓重責八十;將魯學曾枷杻打開,就套在樑尚賓身上。合依強姦論斬,發本縣監候處決。布四百匹追出,仍給鋪戶取價還庫。其銀兩、首飾給與老歐領回。金釵、金鈿斷還魯學曾。俱釋放寧家。魯學曾拜謝活命之恩。正是:

奸如明鏡照,恩喜覆盆開;

生死俱無憾,神明御史臺。

卻說顧僉事在後堂,聽了這番審錄,驚駭不已。候御史退堂,再三稱謝道:“若非老公祖神明燭照,小女之冤幾無所伸矣。但不知銀兩、首飾,老公祖何由取到?”御史附耳道:“小侄如此如此。”顧僉事道:“妙哉!只是一件,樑尚賓妻子必知其情,寒家首飾定然還有幾件在彼。再望老公祖一併逮回。”御史道:“容易。”便行文書,仰石城縣提樑尚賓妻嚴審,仍追餘贓回報。顧僉事別了御史自回。卻說石城縣知縣見了察院文書,監中取出樑尚賓問道:“你妻子姓甚?這一事曾否知情?”樑尚賓正懷恨老婆,答應道:“妻田氏,因貪財物,其實同謀的。”知縣當時僉稟差人提田氏到官。

話分兩頭。卻說田氏父母雙亡,只在哥嫂身邊,針指度日。這一日,哥哥田重文正在縣前,聞知此信,慌忙奔回,報與田氏知道。田氏道:“哥哥休慌,妹子自有道理。”當時帶了休書上轎,徑擡到顧僉事家,來見孟夫人。夫人發一個眼花,分明看見女兒阿秀進來。及至近前,卻是個驀生標緻婦人,吃了一驚,問道:“是誰?”田氏拜倒在地,說道:“妾乃樑尚賓之妻田氏。因惡夫所爲不義,只恐連累,預先離異了。貴宅老爺不知,求夫人救命。”說罷,就取出休書呈上。夫人正在觀看,田氏忽然扯住夫人衫袖,大哭道:“母親,俺爹害得我好苦也!”夫人聽得是阿秀的聲音,也哭起來。便叫道:“我兒,有甚說話?”只見田氏雙眸緊閉,哀哀的哭道:“孩兒一時錯誤,失身匪人,羞見公子之面,自縊身亡,以完貞性。何期爹爹不行細訪,險些反害了公子性命。幸得暴白了,只是他無家無室,終是我母子擔誤了他。母親若念孩兒,替爹爹說聲,周全其事,休絕了一脈姻親。孩兒在九泉之下,亦無所恨矣。”說罷,跌倒在地。夫人也哭昏了。管家婆和丫環、養娘都團聚將來,一齊喚醒。那田氏還呆呆的坐地,問他時全然不省。夫人看了田氏,想起女兒,重複哭起,衆丫環勸住了。夫人悲傷不已,問田氏:“可有爹孃?”田氏回說:“沒有。”夫人道:“我舉眼無親,見了你,如見我女兒一般,你做我的義女肯麼?”田氏拜道:“若得伏侍夫人,賤妾有幸。”夫人歡喜,就留在身邊了。

顧僉事回家,聞說田氏先期離異,與他無干,寫了一封書帖,和休書送與縣官,求他免提,轉回察院。又見田氏賢而有智,好生敬重,依了夫人收爲義女。夫人又說起女兒阿秀負魂一事,他千叮萬囑:“休絕了魯家一脈姻親。”如今田氏少艾,何不就招魯公子爲婿,以續前姻?顧僉事見魯學曾無辜受害,甚是懊悔。今番夫人說話有理,如何不依?只怕魯公子生疑,親到其家,謝罪過了,又說續親一番。魯公子再三推辭不過,只得允從。就把金釵鈿爲聘,擇日過門成親。

原來顧僉事在魯公子面前,只說過繼的遠房侄女;孟夫人在田氏面前,也只說贅個秀才,並不說真名真姓。到完婚以後,田氏方纔曉得就是魯公子,公子方纔曉得就是樑尚賓的前妻田氏。自此夫妻兩口和睦,且是十分孝順。顧僉事無子,魯公子承受了他的傢俬,發憤攻書。顧僉事見他三場通透,送入國子監,連科及第。所生二子,一姓魯,一姓顧,以奉兩家宗祀。樑尚賓子孫遂絕。詩曰:

一夜歡娛害自身,百年姻眷屬他人;

世間用計行奸者,請看當時樑尚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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