貓城記

  我與大蠍的關係,據我看,永遠不會成為好朋友的。據「我」看是如此;他也許有一片真心,不過我不能欣賞它;他──或任何貓人──設若有真心,那是完全以自己為中心的,為自己的利益而利用人似乎是他所以交友的主因。三四個月內,我一天也沒忘了去看看我那亡友的屍骨,但是大蠍用盡方法阻止我去。這一方面看出他的自私;另一方面顯露出貓人心中並沒有「朋友」這個觀念。自私,因為替他看護迷葉好像是我到火星來的唯一責任;沒有「朋友」這個觀念,因為他口口聲聲總是「死了,已經死了,幹什麼還看他去?」他第一不告訴我到那飛機墜落的地方的方向路徑;第二,他老監視著我。其實我慢慢的尋找(我要是順著河岸走,便不會找不到),總可以找到那個地方,但是每逢我走出迷林半里以外,他總是從天而降的截住我。截住了我,他並不強迫我回去;他能把以自己為中心的事說得使我替他傷心,好像聽著寡婦述說自己的困難,一把鼻涕一把淚的使我不由的將自己的事擱在一旁。我想他一定背地裡抿著嘴暗笑我是傻蛋,但是這個思想也不能使我心硬了。我幾乎要佩服他了。

  我不完全相信他所說的了;我要自己去看看一切。可是,他早防備著這個。迷林裡並不只是他一個人。但是他總不許他們與我接近。我只在遠處看見過他們:我一奔過他們去,登時便不見了,這一定是遵行大蠍的命令。

  對於迷葉我決定不再吃。大蠍的勸告真是盡委婉懇摯的能事:不能不吃呀,不吃就會渴的,水不易得呀;況且還得洗澡呢,多麼麻煩,我們是有經驗的。不能不吃呀,別的吃食太貴呀;貴還在其次,不好吃呀。不能不吃呀,有毒氣,不吃迷葉便會死的呀……我還是決定不再吃。他又一把鼻涕,一把淚了;我知道這是他的最後手段;我不能心軟;因吃迷葉而把我變成個與貓人一樣的人是大蠍的計劃,我不能完全受他的擺弄;我已經是太老實了。我要恢復人的生活,要吃要喝要洗澡,我不甘心變成個半死的人。設若不吃迷葉而能一樣的活著,合理的活著,哪怕是十天半個月呢,我便只活十天半個月也好;半死的活著,就是能活一萬八千年我也不甘心幹。我這麼告訴大蠍了,他自然不能明白,他一定以為我的腦子是塊石頭。不論他怎想吧,我算打定了主意。

  交涉了三天,沒結果。只好拿手槍了。但是我還沒忘了公平,把手槍放在地上告訴大蠍,「你打死我,我打死你,全是一樣的,設若你一定叫我吃迷葉!你決定吧!」大蠍跑出兩丈多遠去。他不能打死我,槍在他手中還不如一根草棍在外國人手裡;他要的是「我」,不是手槍。

  折中的辦法:我每天早晨吃一片迷葉,「一片,只是那麼一小塊寶貝,為是去毒氣,」大蠍──請我把手槍帶起去,又和我面對面的坐下──伸著一個短手指說。他供給我一頓晚飯。飲水是個困難問題。我建議:每天我去到河裡洗個澡,同時帶回一罐水來。他不認可。為什麼天天跑那麼遠去洗澡,不聰明的事,況且還拿著罐子?為什麼不舒舒服服的吃迷葉?「有福不會享」,我知道他一定要說這個,可是他並沒說出口來。況且──這才是他的真意──他還得陪著我。我不用他陪著;他怕我偷跑了,這是他所最關切的。其實我真打算逃跑,他陪著我也不是沒用嗎?我就這麼問他,他的嘴居然閉上了十來分鐘,我以為我是把他嚇死過去了。

  「你不用陪著我,我決定不跑,我起誓!」我說。

  他輕輕搖了搖頭:「小孩子才起誓玩呢!」

  我急了,這是臉對臉的污辱我。我揪住了他頭上的細毛,這是第一次我要用武力;他並沒想到,不然他早會跑出老遠的去了。他實在沒想到,因為他說的是實話。他犧牲了些細毛,也許帶著一小塊頭皮,逃了出去,向我說明:在貓人歷史上,起誓是通行的,可是在最近五百年中,起完誓不算的太多,於是除了鬧著玩的時候,大家也就不再起誓;信用雖然不能算是壞事,可是從實利上看是不方便的,這種改革是顯然的進步,大蠍一邊摸著頭皮一邊並非不高興的講。因為根本是不應當遵守的,所以小孩子玩耍時起誓最有趣味,這是事實。

  「你有信用與否,不關我的事,我的誓到底還是誓!」我很強硬的說,「我決不偷跑,我什麼時候要離開你,我自然直接告訴你。」

  「還是不許我陪著?」大蠍猶疑不定的問。

  「隨便!」問題解決了。

  晚飯並不難吃,貓人本來很會烹調的,只是綠蠅太多,我去掐了些草葉編成幾個蓋兒,囑咐送飯的貓人來把飯食蓋上,貓人似乎很不以為然,而且覺得有點可笑。有大蠍的命令他不敢和我說話,只微微的對我搖頭。我知道不清潔是貓人歷史上的光榮;沒法子使他明白。慚愧,還得用勢力,每逢一看見飯食上沒蓋蓋,我便告訴大蠍去交派。一個大錯誤:有一天居然沒給送飯來;第二天送來的時候,東西全沒有蓋,而是蓋著一層綠蠅。原來因為告訴大蠍去囑咐送飯的僕人,使大蠍與僕人全看不起我了。伸手就打,是上等貓人的尊榮;也是下等貓人認為正當的態度。我怎樣辦?我不願意打人。「人」在我心中是個最高貴的觀念。但是設若不打,不但僅是沒有人送飯,而且將要失去我在火星上的安全。沒法子,只好犧牲了貓人一塊(很小的一塊,憑良心說)頭皮。行了,草蓋不再閒著了。這幾乎使我落下淚來,什麼樣的歷史進程能使人忘了人的尊貴呢?

  早晨到河上去洗澡是到火星來的第一件美事。我總是在太陽出來以前便由迷林走到沙灘,相隔不過有一里多地。恰好足以出點汗,使四肢都活軟過來。在沙上,水只剛漫過腳面,我一邊踩水,一邊等著日出。日出以前的景色是極靜美的:灰空中還沒有霧氣,一些大星還能看得見,四處沒有一點聲音,除了沙上的流水有些微響。太陽出來,我才往河中去;走過沙灘,水越來越深,走出半里多地便沒了胸,我就在那裡痛快的游泳一回。以覺得腹中餓了為限,游泳的時間大概總在半點鐘左右。餓了,便走到沙灘上去曬乾了身體。破褲子,手槍,火柴盒,全在一塊大石上放著。我赤身在這大灰宇宙中。似乎完全無憂無慮,世界上最自然最自由的人。太陽漸漸熱起來。河上起了霧,覺得有點閉悶;不錯,大蠍沒說謊,此地確有些毒瘴;這是該回去吃那片迷葉的時候了。

  這點享受也不能長久的保持,又是大蠍的壞。大概在開始洗澡的第七天上吧,我剛一到沙灘上便看見遠處有些黑影往來。我並未十分注意,依舊等著欣賞那日出的美景。東方漸漸發了灰紅色。一會兒,一些散開的厚雲全變成深紫的大花。忽然亮起來,星們不見了。雲塊全聯成橫片,紫色變成深橙,抹著一層薄薄的淺灰與水綠,帶著亮的銀灰邊兒。橫雲裂開,橙色上加了些大黑斑,金的光腳極強的射起,金線在黑斑後面還透得過來。然後,一團血紅從裂雲中跳出,不很圓,似乎晃了幾晃,固定了;不知什麼時候裂雲塊變成了小碎片。聯成一些金黃的鱗;河上亮了,起了金光。霞越變越薄越碎,漸漸的消滅,只剩下幾縷淺桃紅的薄紗;太陽升高了,全天空中變成銀灰色,有的地方微微透出點藍色來。

  只顧呆呆的看著,偶一轉臉,喝!離河岸有十來丈遠吧,貓人站成了一大隊!我莫名其妙。也許有什麼事,我想,不去管,我去洗我的。我往河水深處走,那一大隊也往那邊挪動。及至我跳在河裡,我聽見一片極慘的呼聲。我沉浮了幾次,在河岸淺處站起來看看,又是一聲喊,那隊貓人全往後退了幾步。我明白了,這是參觀洗澡呢。

  看洗澡,設若沒看見過,也不算什麼,我想。貓人決不是為看我的身體而來,赤體在他們看不是稀奇的事;他們也不穿衣服。一定是為看我怎樣游泳。我是繼續的泅水為他們開開眼界呢?還是停止呢?這倒不好決定。在這個當兒,我看見了大蠍,他離河岸最近,差不多離著那群人有一兩丈遠。這是表示他不怕我,我心中說。他又往前跳了幾步,向我揮手,意思是叫我往河裡跳。從我這三四個月的經驗中,我可以想到,設若我要服從他的手勢而往河裡跳,他的臉面一定會增許多的光。但是我不能受這個,我生平最恨假外人的勢力而欺侮自家人的。我向沙灘走去。大蠍又往前走了,離河岸差不多有四五丈,我從石上拿起手槍,向他比了一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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