貓城記十一

  一眼看見貓城,不知道為什麼我心中形成了一句話:這個文明快要滅絕!我並不曉得貓國文明的一切;在迷林所得的那點經驗只足以引起我的好奇心,使我要看個水落石出,我心目中的貓國文明決不是個慘劇的穿插與佈景;我是希望看清一個文明的底蘊,從而多得一些對人生的經驗。文明與民族是可以滅絕的,我們地球上人類史中的記載也不都是玫瑰色的。讀歷史設若能使我們落淚,那麼,眼前擺著一片要斷氣的文明,是何等傷心的事!

  將快死去的人還有個迴光返照,將快壽終的文明不必是全無喧囂熱鬧的。一個文明的滅絕是比一個人的死亡更不自覺的;好似是創造之程已把那毀滅的手指按在文明的頭上,好的──就是將死的國中總也有幾個好人罷──壞的,全要同歸於盡。那幾個好的人也許覺出呼吸的緊促,也許已經預備好了絕命書,但是,這幾個人的悲吟與那自促死亡的哀樂比起來,好似幾個殘蟬反抗著狂猛的秋風。

  貓國是熱鬧的,在這熱鬧景象中我看見那毀滅的手指,似乎將要剝盡人們的皮肉,使這貓城成個白骨的堆積場。

  啊!貓城真熱鬧!城的構造,在我的經驗中,是世上最簡單的。無所謂街衢,因為除了一列一眼看不到邊的房屋,其餘的全是街──或者應當說是空場。看見兵營便可以想像到貓城了:極大的一片空場,中間一排缺乏色彩的房子,房子的外面都是人,這便是貓城。人真多。說不清他們都幹什麼呢。沒有一個直著走道的,沒有一個不阻礙著別人的去路的。好在街是寬的,人人是由直著走,漸漸改成橫著走,一擁一擁,設若拿那列房子作堤,人們便和海潮的激盪差不很多。我還不知道他們的房子有門牌沒有。假如有的話,一個人設若要由五號走到十號去,他須橫著走出──至少是三里吧,出了門便被人們擠橫了,隨著潮水下去;幸而遇見潮水改了方向,他便被大家擠回來。他要是走運的話,也許就到了十號。自然,他不能老走好運,有時候擠來擠去,不但離十號是遙遙無期,也許這一天他連家也回不去了。

  城裡為什麼只有一列建築是有道理的。我想:當初必定是有許多列房子,形成許多條較窄的街道。在較窄的街道中人們的擁擠必定是不但耽誤工夫,而且是要出人命的:讓路,在貓人看,是最可恥的事;靠一邊走是與貓人愛自由的精神相背的;這樣,設若一條街的兩面都是房,人們只好永遠擠住,不把房子擠倒了一列是無法解決的。因此,房子往長裡一直的蓋,把街道改成無限的寬;雖然這樣還免不了擁擠,可是到底不會再出人命,擠出十里,再擠回十里,不過是多走一些路,並沒有大的危險的;貓人的見解有時候是極人道的;況且擠著走,不見得一定不舒服,被大家把腳擠起來,分明便是坐了不花錢的車。這個設想對不對,我不敢說。以後我必去看看有無老街道的遺痕,以便證明我的理論。

  要只是擁擠,還算不了有什麼特色。人潮不只是一左一右的動,還一高一低的起伏呢。路上有個小石子,忽的一下,一群人全蹲下了,人潮起了個漩渦。石子,看小石子,非看不可!蹲下的改成坐下,四外又增加了許多蹲下的。漩渦越來越大。後面的當然看不見那石子,往前擠,把前面坐著的擠起來了幾個,越擠越高,一直擠到人們的頭上。忽然大家忘了石子,都仰頭看上面的人。漩渦又填滿了。這個剛填滿,旁邊兩位熟人恰巧由天意遇到一塊,忽的一下,坐下了,談心。四圍的也都跟著坐下了,聽著二位談心。又起了個漩渦。旁聽的人對二位朋友所談的參加意見了,當然非打起來不可。漩渦猛孤丁的擴大。打來打去,打到另一漩渦──二位老者正在街上擺棋。兩個漩渦合成一個,大家不打了,看著二位老者下棋,在對擺棋發生意見以前,這個漩渦是暫時沒有什麼變動的。

  要只是人潮起伏,也還算不得稀奇。人潮中間能忽然裂成一道大縫,好像古代以色列人的渡過紅海。要不是有這麼一招兒,我真想不出,大蠍的迷葉隊怎能整隊而行;大蠍的房子是在貓城的中間。離貓城不遠,我便看見了那片人海,我以為大蠍的隊伍一定是繞著人海的邊上走。可是,大蠍在七個貓人頭上,一直的衝入人群去。奏樂了。我以為這是使行人讓路的表示。可是,一聽見音樂,人們全向隊伍這邊擠,擠得好像要裝運走的豆餅那麼緊。我心裡說:大蠍若能穿過去,才怪!哼,大蠍當然比我心中有準。只聽啪噠啪噠啪噠,兵丁們的棍子就像唱武戲打鼓的那麼起勁,全打在貓人的頭上。人潮裂了一道縫。奇怪的是人們並不減少參觀的熱誠,雖是閃開了路,可依舊笑嘻嘻的,看著笑嘻嘻的!棍子也並不因此停止,還是啪噠啪噠的打著。我留神看了看,城裡的貓人和鄉下的有點不同,他們的頭上都有沒毛而鐵皮了的一塊,像鼓皮的中心,大概是為看熱鬧而被兵們當作鼓打是件有歷史的事。經驗不是隨便一看便能得到的。我以為兵們的隨走隨打只是為開路。其實還另有作用:兩旁的觀眾原來並沒老實著,站在後面的誰也不甘居後列,推,踢,擠,甚至於咬,非達到「空前」的目的不可。同時,前面的是反踹,肘頂,後倒。作著「絕後」的運動。兵丁們不只打最前面的,也伸長大棍「啪噠」後面的貓頭。頭上真疼,彼此推擠的苦痛便減少一些,因而衝突也就少一些。這可以叫作以痛治痛的方法。

  我只顧了看人們,老實的說。他們給我一種極悲慘的吸誘力,我似乎不能不看他們。我說,我只顧了看人,甚至於沒看那列房子是什麼樣子。我似乎心中已經覺到那些房子決不能美麗,因為一股臭味始終沒離開我的鼻子。設若污濁與美麗是可以調和的,也許我的判斷是錯誤的,但是我不能想像到阿房宮是被黑泥臭水包著的。路上的人也漸漸的不許我抬頭了:只要我走近他們,他們立刻是一聲喊叫,猛的退出老遠,然後緊跟著又擁上了。城裡的貓人對於外國人的畏懼心,據我看,不像鄉下人那麼厲害,他們的驚異都由那一喊傾瀉出來,然後他們要上來仔細端詳了。設若我在路上站定,準保我永遠不會再動,他們一定會把我圍得水洩不通。一萬個手指老指著我,貓人是爽宜的,看著什麼新鮮便當面指出。但是我到底不能把地球上人類的好體面心除掉,我真覺得難受!一萬個手指,都小手槍似的,在鼻子前面伸著,每個小手槍後面睜著兩個大圓眼珠,向著我發光。小手槍們向上傾,都指著我的臉呢;小手槍們向下斜,都指著我的下部呢。我覺得非常的不安了,我恨不得一步飛起,找個清靜地方坐一會兒。我的勇氣沒有了,簡直的不敢抬頭了。我雖不是個詩人,可是多少有點詩人的敏銳之感,這些手指與眼睛好似快把我指化看化了,我覺得我已經不是個有人格的東西。可是事情總得兩面說著,我不敢抬頭也自有好處,路上的坑坎不平和一攤攤的臭泥,設若我是揚著頭走,至少可以把我的下半截弄成瘸豬似的。貓人大概沒修過一回路,雖然他們有那麼久遠的歷史。我似乎有些頂看不起歷史,特別是那古遠的。

  幸而到了大蠍的家,我這才看明白,貓城的房子和我在迷林住的那間小洞是大同小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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