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這一輩子

  直到如今,我還是不能明白那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我所不能明白的事也就是當時教我差點兒瘋了的事,我的妻跟人家跑了。

  我再說一遍,到如今我還不能明白那到底是怎回事。我不是個固執的人,因為我久在街面上,懂得人情,知道怎樣找出自己的長處與短處。但是,對於這件事,我把自己的短處都找遍了,也找不出應當受這種恥辱與懲罰的地方來。所以,我只能說我的聰明與和氣給我帶來禍患,因為我實在找不出別的道理來。

  我有位師哥,這位師哥也就是我的仇人。街口上,人們都管他叫作黑子,我也就還這麼叫他吧;不便道出他的真名實姓來,雖然他是我的仇人。「黑子」,由於他的臉不白;不但不白,而且黑得特別,所以才有這個外號。他的臉真像個早年間人們揉的鐵球,黑,可是非常的亮;黑,可是光潤;黑,可是油光水滑的可愛。當他喝下兩盅酒,或發熱的時候,臉上紅起來,就好像落太陽時的一些黑雲,黑裡透出一些紅光。至於他的五官,簡直沒有什麼好看的地方,我比他漂亮多了。他的身量很高,可也不見得怎麼魁梧,高大而懈懈鬆鬆的。他所以不至教人討厭他,總而言之,都仗著那一張發亮的黑臉。

  我跟他是很好的朋友。他既是我的師哥,又那麼傻大黑粗的,即使我不喜愛他,我也不能無緣無故的懷疑他。我的那點聰明不是給我預備著去猜疑人的;反之,我知道我的眼睛裡不容砂子,所以我因信任自己而信任別人。我以為我的朋友都不至於偷偷的對我掏壞招數。一旦我認定誰是個可交的人,我便真拿他當個朋友看待。對於我這個師哥,即使他有可猜疑的地方,我也得敬重他,招待他,因為無論怎樣,他到底是我的師哥呀。同是一門兒學出來的手藝,又同在一個街口上混飯吃,有活沒活,一天至少也得見幾面;對這麼熟的人,我怎能不拿他當作個好朋友呢?有活,我們一同去作活;沒活,他總是到我家來吃飯喝茶,有時候也摸幾把索兒胡玩──那時候「麻將」還不十分時興。我和藹,他也不客氣;遇到什麼就吃什麼,遇到什麼就喝什麼,我一向不特別為他預備什麼,他也永遠不挑剔。他吃的很多,可是不懂得挑食。看他端著大碗,跟著我們吃熱湯兒麵什麼的,真是個痛快的事。他吃得四脖子汗流,嘴裡西啦胡嚕的響,臉上越來越紅,慢慢的成了個半紅的大煤球似的;誰能說這樣的人能存著什麼壞心眼兒呢!

  一來二去,我由大家的眼神看出來天下並不很太平。可是,我並沒有怎麼往心裡擱這回事。假若我是個糊塗人,只有一個心眼,大概對這種事不會不聽見風就是雨,馬上鬧個天昏地暗,也許立刻把事情弄個水落石出,也許是望風捕影而弄一鼻子灰。我的心眼多,決不肯這麼糊塗瞎鬧,我得平心靜氣的想一想。

  先想我自己,想不出我有什麼不對的地方來,即使我有許多毛病,反正至少我比師哥漂亮,聰明,更像個人兒。

  再看師哥吧,他的長像,行為,財力,都不能教他為非作歹,他不是那種一見面就教女人動心的人。

  最後,我詳詳細細的為我的年輕的妻子想一想:她跟了我已經四五年,我倆在一處不算不快樂。即使她的快樂是假裝的,而願意去跟個她真喜愛的人──這在早年間幾乎是不能有的──大概黑子也絕不會是這個人吧?他跟我都是手藝人,他的身份一點不比我高。同樣,他不比我闊,不比我漂亮,不比我年輕;那麼,她貪圖的是什麼呢?想不出。就滿打說她是受了他的引誘而迷了心,可是他用什麼引誘她呢,是那張黑臉,那點本事,那身衣裳,腰裡那幾吊錢?笑話!哼,我要是有意的話嗎,我倒滿可以去引誘引誘女人;雖然錢不多,至少我有個樣子。黑子有什麼呢?再說,就是說她一時迷了心竅,分別不出好歹來,難道她就肯捨得那兩個小孩嗎?

  我不能信大家的話,不能立時疏遠了黑子,也不能傻子似的去盤問她。我全想過了,一點縫子沒有,我只能慢慢的等著大家明白過來他們是多慮。即使他們不是憑空造謠,我也得慢慢的察看,不能無緣無故的把自己,把朋友,把妻子,都捲在黑土裡邊。有點聰明的人作事不能魯莽。

  可是,不久,黑子和我的妻子都不見了。直到如今,我沒再見過他倆。為什麼她肯這麼辦呢?我非見著她,由她自己吐出實話,我不會明白。我自己的思想永遠不夠對付這件事的。

  我真盼望能再見她一面,專為明白明白這件事。到如今我還是在個葫蘆裡。

  當時我怎樣難過,用不著我自己細說。誰也能想到,一個年輕漂亮的人,守著兩個沒了媽的小孩,在家裡是怎樣的難過;一個聰明規矩的人,最親愛的妻子跟師哥跑了,在街面上是怎麼難堪。同情我的人,有話說不出,不認識我的人,聽到這件事,總不會責備我的師哥,而一直的管我叫「王八」。在咱們這講孝悌忠信的社會裡,人們很喜歡有個王八,好教大家有放手指頭的準頭。我的口閉上,我的牙咬住,我心中只有他們倆的影兒和一片血。不用教我見著他們,見著就是一刀,別的無須乎再說了。

  在當時,我只想拼上這條命,才覺得有點人味兒。現在,事情過去這麼多年了。我可以細細的想這件事在我這一輩子裡的作用了。

  我的嘴並沒閒著,到處我打聽黑子的消息。沒用,他倆真像石沉大海一般,打聽不著確實的消息,慢慢的我的怒氣消散了一些;說也奇怪,怒氣一消,我反倒可憐我的妻子。黑子不過是個手藝人,而這種手藝只能在京津一帶大城裡找到飯吃,鄉間是不需要講究的燒活的。那麼,假若他倆是逃到遠處去,他拿什麼養活她呢?哼,假若他肯偷好朋友的妻子,難道他就不會把她賣掉嗎?這個恐懼時常在我心中繞來繞去。我真希望她忽然逃回來,告訴我她怎樣上了當,受了苦處;假若她真跪在我的面前,我想我不會不收下她的,一個心愛的女人,永遠是心愛的,不管她作了什麼錯事。她沒有回來,沒有消息,我恨她一會兒,又可憐她一會兒,胡思亂想,我有時候整夜的不能睡。

  過了一年多,我的這種亂想又輕淡了許多。是的,我這一輩子也不能忘了她,可是我不再為她思索什麼了。我承認了這是一段千真萬確的事實,不必為它多費心思了。

  我到底怎樣了呢?這倒是我所要說的,因為這件我永遠猜不透的事在我這一輩子裡實在是件極大的事。這件事好像是在夢中丟失了我最親愛的人,一睜眼,她真的跑得無影無蹤了。這個夢沒法兒明白,可是它的真確勁兒是誰也受不了的。作過這麼個夢的人,就是沒有成瘋子,也得大大的改變;他是丟失了半個命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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