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這一輩子十四

  到我四十歲那年,大運亨通,我補了巡長!我顧不得想已經當了多少年的差,賣了多少力氣,和巡長才掙多少錢;都顧不得想了。我只覺得我的運氣來了!

  小孩子拾個破東西,就能高興的玩耍半天,所以小孩子能夠快樂。大人們也得這樣,或者才能對付著活下去。細細一想,事情就全糟。我升了巡長,說真的,巡長比巡警才多掙幾塊錢呢?掙錢不多,責任可有多麼大呢!往上說,對上司們事事得說出個譜兒來;往下說,對弟兄們得又精明又熱誠;對內說,差事得交得過去;對外說,得能不軟不硬的辦了事。這,比作知縣難多了。縣長就是一個地方的皇上,巡長沒那個身份,他得認真辦事,又得敷衍事,真真假假,虛虛實實,哪一點沒想到就出蘑菇。出了蘑菇還是真糟,往上升騰不易呀,往下降可不難呢。當過了巡長再降下來,派到哪裡去也不吃香:弟兄們咬吃,喝!你這作過巡長的,……這個那個的扯一堆。長官呢,看你是刺兒頭,故意的給你小鞋穿,你怎麼忍也忍不下去。怎辦呢?哼!由巡長而降為巡警,頂好乾脆捲鋪蓋回家去,這碗飯不必再吃了。可是,以我說吧,四十歲才升上巡長,真要是捲了鋪蓋,我幹嗎去呢?

  真要是這麼一想,我登時就得白了頭髮。幸而我當時沒這麼想,只顧了高興,把壞事兒全放在了一旁。我當時倒這麼想:四十作上巡長,五十──哪怕是五十呢!──再作上巡官,也就算不白當了差。咱們非學校出身,又沒有大人情,能作到巡官還算小嗎?這麼一想,我簡直的拼了命,精神百倍的看著我的事,好像看著顆夜明珠似的!

  作了二年的巡長,我的頭上真見了白頭髮。我並沒細想過一切,可是天天揪著心,唯恐哪件事辦錯了,擔了處分。白天,我老喜笑顏開的打著精神辦公;夜間,我睡不實在,忽然想起一件事,我就受了一驚似的,翻來覆去的思索;未必能想出辦法來,我的睏意可也就不再回來了。

  公事而外,我為我的兒女發愁:兒子已經二十了,姑娘十八。福海──我的兒子──上過幾天私塾,幾天貧兒學校,幾天公立小學。字嗎,湊在一塊兒他大概能念下來第二冊國文;壞招兒,他可學會了不少,私塾的,貧兒學校的,公立小學的,他都學來了,到處準能考一百分,假若學校裡考壞招數的話。本來嗎,自幼失了娘,我又終年在外邊瞎混,他可不是愛怎麼反就怎麼反啵。我不恨鐵不成鋼去責備他,也不抱怨任何人,我只恨我的時運低,發不了財,不能好好的教育他。我不算對不起他們,我一輩子沒給他們弄個後娘,給他們氣受。至於我的時運不濟,只能當巡警,那並非是我的錯兒,人還能大過天去嗎?

  福海的個子可不小,所以很能吃呀!一頓胡摟三大碗芝麻醬拌麵,有時候還說不很飽呢!就憑他這個吃法,他再有我這麼兩份兒爸爸也不中用!我供給不起他上中學,他那點「秀氣」也沒法考上。我得給他找事作。哼!他會作什麼呢?

  從老早,我心裡就這麼嘀咕:我的兒子楞可去拉洋車,也不去當巡警;我這輩子當夠了巡警,不必世襲這份差事了!在福海十二三歲的時候,我教他去學手藝,他哭著喊著的一百個不去。不去就不去吧,等他長兩歲再說;對個沒娘的孩子不就得格外心疼嗎?到了十五歲,我給他找好了地方去學徒,他不說不去,可是我一轉臉,他就會跑回家來。幾次我送他走,幾次他偷跑回來。於是只好等他再大一點吧,等他心眼轉變過來也許就行了。哼!從十五到二十,他就愣荒荒過來,能吃能喝,就是不愛幹活兒。趕到教我給逼急了:「你到底願意幹什麼呢?你說!」他低著腦袋,說他願意挑巡警!他覺得穿上制服,在街上走,既能掙錢,又能就手兒散心,不像學徒那樣永遠圈在屋裡。我沒說什麼,心裡可刺著痛。我給打了個招呼,他挑上了巡警。我心裡痛不痛的,反正他有事作,總比死吃我一口強啊。父是英雄兒好漢,爸爸巡警兒子還是巡警,而且他這個巡警還必定跟不上我。我到四十歲才熬上巡長,他到四十歲,哼!不教人家開革出來就是好事!沒盼望!我沒續娶過,因為我咬得住牙。他呢,趕明兒個難道不給他成家嗎?拿什麼養著呢?

  是的,兒子當了差,我心中反倒堵上個大疙疸!

  再看女兒呀,也十八九了,緊自擱在家裡算怎回事呢?當然,早早撮出去的為是,越早越好。給誰呢?巡警,巡警,還得是巡警?一個人當巡警,子孫萬代全得當巡警,彷彿掉在了巡警陣裡似的。可是,不給巡警還真不行呢:論模樣,她沒什麼模樣;論教育,她自幼沒娘,只認識幾個大字;論陪送,我至多能給她作兩件洋布大衫;論本事,她只能受苦,沒別的好處。巡警的女兒天生來的得嫁給巡警,八字造定,誰也改不了!

  唉!給了就給了啵!撮出她去,我無論怎說也可以心淨一會兒。並非是我心狠哪;想想看,把她撂到二十多歲,還許就剩在家裡呢。我對誰都想對得起,可是誰又對得起我來著!我並不想嘮裡嘮叨的發牢騷,不過我願把事情都撂平了,誰是誰非,讓大家看。

  當她出嫁的那一天,我真想坐在那裡痛哭一場。我可是沒有哭;這也不是一半天的事了,我的眼淚只會在眼裡轉兩轉,簡直的不會往下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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