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張的哲學第十章


  “趙四好了沒了?”那個年老的洋人問。

  “早好了!現在早晚禱告,很有進步!”龍樹古回答。“爲粥廠捐錢怎樣?”一個年青的洋人問。

  “已捐進三百七十五元二毫。”挨着老張坐着的人說。“這位張先生是慈善家,每年要捐錢的。”龍樹古笑着向洋人說。

  那位老洋人向老張一笑,用中國話問:“你好不好?”“好!”老張仿着洋腔說。

  “你捐錢不捐?現在。”洋人又問。

  老張看着龍樹古,龍樹古替老張回答:“他捐!年年要捐的!”龍軍官緊跟向一箇中國人說:“把捐冊拿出來,請張先生認捐。”

  “我沒帶着錢!”老張忙着說。

  “不要緊!”那位拿着捐冊的人說:“寫了數目以後我們派人去取。久仰大善士!久仰!”

  “憑老龍叫洋人唸咒,洋人就登時低頭念,咱現在惹不了他!”老張一面想,一面接捐冊。從頭至尾看了一遍,張,王,李,趙,不是五元就是三元,並沒有半個銅子或一毛錢的。又看了一遍,結果發現了有一位是捐五毛錢的。於是老張咬着牙寫了五角小洋的捐。

  大家又閒談了半天,龍樹古和那位年老的外國人商議,去見李大善士勸捐,於是大家立起預備出去。

  老張向龍軍官丟了一個眼色,軍官裝沒看見,反向龍鳳說:

  “把東西收拾起來,晚飯不用等我,我回來的早不了!”然後龍軍官又回過頭來向老張說:“多謝幫我們的款!一同出去好不好?”

  老張隨着衆人出了街門,龍樹古向老張說了聲“再見!”跟着洋人揚長而去。老張蹲在牆根下發呆。

  他呆呆的想了半天,立起來又去敲門。

  “張先生還沒走?”龍鳳開開門說。

  “我不能走,我的話還沒和你父親說完。”

  “父親回來得早不了,你願意等着也好。”龍鳳說完,邦的一聲把門關上。

  債沒討成,親事沒說定,倒叫洋人詐去五毛錢,老張平生那受過這樣的苦子!計無可出,掏出小賬本寫上了一句:“十一月九日,老張一個人的國恥紀念日。”

  “下雨是墨盒子,颳風是香爐。”是外國人對於北京的簡妙的形容。中國人聽了這兩句話,只有誇讚形容的妙,而不覺得一個都城象墨盒子和香爐爲不應當的。本來,爲什麼都城一定不象香爐和墨盒子,爲什麼世界不……李靜和姑父要了一塊錢,買了些點心之類,出城去看她的叔父。出了她姑母的門,那冬天每日必來的北風已經由細而粗的刮起來。先是空中一陣陣的哨子響,好似從天上射來的千萬響箭。跟着由野外吹來的黃沙和路上的黑土捲成一片灰潮,從一切有孔的東西打過穿堂。兜着順着風走的人,獸的腳踵,壓着逆着風走的腳面,把前者催成不自主的速進,把後者壓成釘在地上的石樁。一陣風過,四外天空罩上一圈沙霧,陽光透過,好象飄浮着一層黃雪。跟着由遠而近的響聲又作,遠處的高樹先輕輕的點頭,近處的一切可動的東西也漸次搖動。繼而後面的怒潮又排出倒海而來,遠近上下的東西就在吼叫中連成一片不可分析的波動與激盪。如此一陣,一陣,又一陣,樹枝折了,薄的土牆倒了,路上的糞土吹淨了,到紅日西落的時候,才慘淡荒寒的休息一刻,等着夜裏再攻襲大地的一切。

  李靜握着她的毛項巾,半閉着眼,走三步停兩步的往前奔。走了好大半天才到德勝門。那城門洞的風更與衆不同,好似千萬只野牛,被怒火燒着,爭着從城洞往外擠;它們的利角,刺到人的面上,比利刃多一點冷氣,不單是疼。那一個城門洞分秒不停的漲着一條無形有聲的瀑布,狂浪打的人們連連轉身,如逆浪而行的小魚。李靜倒退着,挨着城牆,用盡全身力量,費了五分鐘,才擠出去。出了城門風勢更野了,可是吹來的黃沙比城裏的腥惡的黑土乾淨多了。她奮鬥着,到底到了家,只是鼻窪的沙土,已經積了半寸多厚。

  籬牆被風吹的“咯吱,咯吱”的響,那座破磨盤,在她的眼裏,一起一落的好象要被風颳走。除了這些響聲,屋裏連一聲咳嗽都沒有。她好似到了一個陰寒沈寂的山洞。“叔父!我回來了!”

  “啊?靜兒?快進來!”

  她的叔父圍着一個小火爐,看着一本書。見了李靜,他喜歡的象一個蜜蜂被風颳進一間溫室滿列着可是他說話的聲音依然非常低細,當風吼的時候,沒有人可以聽清楚他說的什麼。

  “叔父!是我!”

  “快坐下烤一烤手!”

  “我先去洗一洗臉。”她用那凍紅的手指摸着臉蛋。“不用!先坐下,我看看你!”

  “叔父,我給你買來些點心。”她把點心包給她叔父看,紙包上已裹滿了沙土。

  “你又跟你姑父要了錢?以後千萬別再跟他要,他的錢不是容易來的!”

  “是!叔父你近來怎樣?”

  “我?照舊。好,你去洗臉!你又胖了一些,我放心了!”她洗了臉,從袋中拿出兩塊錢來:“叔父,這是李應給你的。”

  “好!放在桌上罷。”

  “叔父,你吃什麼?我給你作一作!”李靜見桌上放着一塊凍豆腐和些蔥蒜之類。

  “好!給我作作。我自己作膩了!不吃,象缺些什麼似的;吃,真是麻煩!”

  李靜一面收拾一切,一面和叔父說李應,王德的事,叔父點頭的時候多於說話。飯食作好,叔侄歡歡喜喜的吃了。“靜兒你今年多大了?”她叔父低聲問。

  “叔父,你把我的歲數也忘了,到年底二十二!”李靜半笑着,心中實在悲傷她叔父已把記憶力喪失。

  “叔父老了!”他把手托住頭額默默不語的半天,然後又問:“那麼你二十二了,你自己的事怎樣?”

  “什麼是我自己的事,叔父?”

  “婦女是沒有自己的事的,人們也不許婦女有自己的事;可是我允許你主張你自己的事!”

  “你是要叫我在城裏找一點事作?”

  “那有事給你們作!我的意思是你自己的婚事。靜兒,你待你叔父要和待你母親一樣,要說什麼,說!”“這個事——”

  “靜兒!我先說罷!現在有人要買你作妾,你要是心目中有相當的人,趕快決定。你有了託身之處,我呢,怎樣死也甘心!”

  李靜明白叔父所指的人,因爲王德曾給過她些暗示。“叔父!除死以外有第二個辦法沒有?”她把那兩條好看的眉毛擰在一處。

  “沒有!沒有!你靠近我一些,我細細的告訴你!”李靜把小凳搬近了他一些,她叔父的聲音,象半枯的黃葉,在悄悄的寒風裏,作着悲哀的微響。“我明說罷:老張要買你!我打算在他提婚之際,把張師母救出來,現在已算失敗,不用細說。第一步失敗,第二步不能再延宕。就是你有合適的人,我趕快與你們立了婚約。我呢,對不起老張,只好一死!”“叔父,你想我和李應要是有心的,能叫你死不能?”李靜的聲音顫了!

  “靜兒!把氣穩下去!我活着怎見比死了強?這樣的廢物死了,除了你和李應哭我一場,以外別無影響。我寧願死不願見老張。他上次來,帶着兩個穿土色軍衣的兵。他說:‘不還錢,送侄女,兩樣全不作,當時把你送到監牢裏去!’那兩個灰色的東西立在窗外喊:‘把他捆了走,不用費話!’……靜兒!死了比這個強!”

  “我不能看着你死,李應也不能!不能!不能!”她的臉變成灰色了!

  “你聽着!子女是該當享受子女的生命的,不是爲老人活着!你要是不明白我的心,而落於老張之手,你想,我就是活着,不比死還難過?斷送個半死的老人和一個青年,那個便宜,事情爲什麼不找便宜的作?我只要聽你的事,告訴我!”

  “姑母管束很嚴,我見不着生人,除了王德。”“王德是個好孩子!”

  “我們還都年青。”

  “愛情是年青人講的!好!靜兒!我去和你王伯父商議。”“可是我不能聽着你尋死,叔父!”

  “靜兒!風小一點了,進城罷!我明白你們,你們不明白我!姑娘回去罷,問你姑父姑母好!”老人立起來,顫着把手扶在她肩上細細的端詳她。她不能自制的哭了。“靜兒,走罷!唉!……”

  李靜昏昏沈沈的進了德勝門,風是小了,可是淚比來的時候被風吹出來的更多了!

  過了德勝橋,街上的人往前指着說:“看!董善人!”一個老婦人急切的向一個要飯的小姑娘說:“還不快去,董善人在那裏,去!”

  李靜也停住看:一位老先生穿着一件藍布棉袍蓋到腳面,頭上一頂僧帽,手中一掛串珠。圓圓的臉,長滿銀灰的鬍子,慈眉善目的。叫花子把他圍住,他從僧帽內慢慢掏,掏出一卷錢票,給叫花子每人一張。然後狂笑了一陣,高朗朗的唸了一聲“阿彌陀佛”!

  李靜心中一動,可是不敢走上前去,慢慢的隨着那位老先生往南走。走過了蔣養房東口,那位先生忽然又狂笑了一陣,轉過身來往回走,進了到銀錠橋去的那條小巷。李靜看着他進了小巷,纔開始往姑母家走。

  她低着頭走,到了護國寺街東口。

  “靜姐!你回來了!”

  王德立在一個鋪子的外面,臉凍的通紅。

  “靜姐!我的事成功了!”他象小孩子見着親姐姐樣的親熱。

  “是嗎?”她說。

  “是!給大強報校對稿子,訪新聞。二年之後,憑我的才力,就是主筆。姐姐!你知道主筆都是文豪!”“王德!”

  “在!”

  “姑母在家沒有?”

  “上鋪子和姑父要錢去了。”

  “快走,到家我告訴你要緊的事。”

  “得令!”

  王德隨着趙姑父在天橋戲棚聽過一次文武帶打的戲。頗覺得戲劇的文學,有短峭明瞭的好處,每逢高興,不知不覺的用出來。

  兩個人到了家,李靜急切的對王德說:“王德!你去給我辦一件事,行不行?”

  “行!可是等我說完我的事。”

  “王德!”李靜急得要哭,“我求你立刻給我辦事去!”“不!我要不先告訴明白你我的事,我心裏好象藏着一條大蟒,一節一節的往外爬,那是這麼一件事,我今天……”“王德!你太自私了!你不愛我?”

  “我不愛你,我是個沒長犄角的小黃牛!”

  “那麼我求你作事,爲什麼不注意聽?”

  “說!姑娘!我聽!說完你的再說我的!”

  “你知道北城有一位董善人?你去給我打聽他的住址。”“你打聽他作什麼?”

  “你要是愛我,請不必細問!”

  “今天的事有些玄妙!不准問,不準說!好!不問就不問,王德去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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