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天賜傳20、紅半個天


  轉過年來,趙老師自動的不幹了。他的一本小說印了出來,得了二百五十塊錢。“天賜,我創造出錢來了,想上上海;跟我去?”

  天賜聽到“上海”,心裏癢了一陣。但是他不能去,他到底是商人的兒子,知道錢數;二百五不是個了不得的數目。媽媽死的時候,花了一千多,棺材壽衣還不在內。更使他慚愧的是他分三別兩,誰的是誰的,媽媽的教訓;他不能跟趙老師去,完全花老師的錢。老師要是花他的倒無所不可,他到底比老師闊,雖然錢不在他手裏。他向老師搖頭。“二百五十塊大洋,在上海可以花幾天,”趙老師把菸捲吃到半根就扔了。“上海,醇酒婦人,養養我的靈魂!”天賜不想說而說出來了:“錢花完了呢?”

  “錢既是爲花的,怎能不完?完過不止一次了。想當初,爸死,給我留下好多錢,不知怎麼就完了。有錢就享受,沒了錢也享受,享受着窮,由富而窮,由窮而富,沒關係。就怕有了二百五而不花,留着錢便失了靈魂!你不去?吾去也!虎爺呢?得請請虎爺。”趙老師給了虎爺五塊錢,沒給紀媽任何東西,他不喜歡紀媽。

  天賜以爲老師必定打扮打扮,既然是“發了財”。至少應整理整理東西,既然是要走。老師沒事人似的,吸着菸捲。下半天,老師空手出去了,一直等到吃晚飯的時候還不回來。天賜在書房的牆上找着個小紙條:“銷魂者唯別而已矣,再見!”據四虎子說,他看見老師出去,可是沒說話,眼睛紅着點。天賜沒吃晚飯。

  這次的寂寞是空前的。他不是小孩子了,不能有點玩藝就滿意的玩半天了。他要朋友,不是學校中拜盟兄弟那種朋友,是真朋友。虎爺與紀媽在感情上是朋友,可是他們與他談不到一處了。“蜜蜂”也失去魔力,既不“記”蜜蜂了,她由想象中的價值落下來許多;她的美一大半是由他創造的。趙老師走了,沒人再陪着他白天作夢玩了,她還是她。過去是一片沒有多少意義的恐怖;將來怎樣他還不甚關心,可是也不光明,自己到底去作什麼呢?他不明白這個世界,雲城是這樣,十六裏鋪是那樣,怎回來呢?只有趙老師能給他一些空虛的快樂,雖然是空虛的。他似乎看明白了他沒法對實際的問題發生興趣。只有在瞎琢磨的時候,他心中彷彿能活動,能自由。到了真事情上,他不期然而然的要抓住媽媽那些規矩,雲城那些意見,爸的馬虎。他“自己”想不出高明主意來。他不會着急,矇頭大睡是最大的反抗。

  對着鏡子,他好象不認識自己了。眉毛多了些,嘴上有一半圈小毛,薄嘴脣有了些力量,鼻子可是不似先前卷得那麼有勁了。臉上找不出一些可靠的神氣,眼珠黃了些。“自己”是丟失了些,也沒地方去找。有時候他坐在書房裏,一坐便是半天,想起王老師,米老師,學校那些位老師,和趙老師。他們到底都是幹什麼的呢?不明白。米老師的嘎唧嘴法使他發笑而又害怕。有時候他想寫一點什麼,費了許多的紙,什麼也寫不成。往往一個字使他想一天,結果是矇頭去睡,那一個字斷送了一大篇文章,說不定那是多麼美的一篇呢!一個字!

  這個時候——天賜十八歲——雲城起了絕大的一個變動。男女可以同學,而女子可以上衙門告爸爸或丈夫去!自然男女兼收的地方是男的女的都不去,而衙門裏也還沒有女子告爸爸的紀錄,可是有了這麼股子“氣兒”了。雲城在新事情上是比別處晚得許多的。這股子氣兒使老年人的鬍子多掉了許多根;帶着怒氣抹鬍子是不保險的。媽媽們的心整天在嗓子眼裏,惟恐兒女作出不體面的事來。有好多人家的子女就退了學,而學校教員改行教私學的也不少。雲城的規矩是神聖的老人們盡了抓錢的責任,所希望於兒女的就是按着規矩男大當娶,女大當聘,而後生兒養女,乖乖的很熱鬧。年輕的人們,大多數是隨着父親作買賣的,對於這個新事也反對,可是樂意看看:街上有一對男女同行,使他們的眼睛都看流了淚,酸酸的很痛快。幹這路新玩藝的只是些學生。學生們開會,學生們走街,學生們演說,學生們男女混雜。連被強迫退了學的學生也偷偷的出來參加。不久就由人們造出個名詞來——“鬧學生”;和鬧義和團,鬧鬼子,鬧大兵的鬧是一個字。學生們也確是很喜歡這些事,他們跟爸要了錢出來,而後在爸的門前貼上“打倒資本主義”,很有趣。老人們越瞪眼,他們越起勁。

  天賜的心跳起來,他看着他們,居然有了穿洋服的!他嚥了唾沫。這纔是生命!不受家庭的束管,敢反抗,所談的是世界,國家,社會;雲城算得了什麼?他忙去理髮,理成“革命頭”,又穿上了皮鞋,在街上聽着看着。他敢看女人了,女人也看他,都是女學生!在打扮上他是可以趕得上他們的,只可惜他不在學校裏,不能參加他們的集會與工作。

  可是,不久有人來約他了。他不是在天津的報紙上發表過一篇小文麼?有人看,他們看過他是文學家。他們得辦報,作擴大的宣傳,他是人材!天賜駕了雲。他有了朋友,男的女的。有個女的被媽媽扯了嘴巴還跑出來,臉上還腫着。這激起他的熱情,他得寫詩了,詩直在心裏冒泡兒。千金的嘴巴,

  桃腮上燒起桃雲;

  燒吧,燒盡了雲城,

  紅半個天!

  天賜作的。掛在大家的口上。有人批評“千金”用的不妥,他爲自己辯護,說這是雙關語,既暗示出這個嘴巴的價值,又肯定的指出女性;這是詩!他辯論,自傲,想象他的偉大。連趙老師也沒他強了,他是革命的,趙老師不過會受窮。他愛國,愛社會,可憐窮人。這在雲城是極新穎的事。雲城的人沒有國,沒有社會,窮人該死。他的眼光很遠,他是哲人,他不知道自己是怎回事。

  “鬧學生”正在熱鬧中間,北方起了內亂。雲城人最怕戰事,因爲一打仗不但買賣受損失,他們還得湊軍餉,上臨時捐,分認軍用票。雖然在戰前戰後他們可以拾高物價,勒死窮人,但究竟得不償失,而且不十分象買賣規矩。雲城是崇拜子貢的,“孔門弟子亦生涯”,如果能保存點聖賢之道,也不便完全捨棄;假如不能,也就無法,不是他們的錯兒。他們永遠辨不清這些內戰是誰跟誰打,也不關心誰勝誰敗,他們只求軍隊不過雲城;如若過來,早早過去。他們沒有意見,只求倖免。如有可能,頂好掛掛日本旗子。

  聽說軍隊已到了黃家鎮,一催馬便是雲城。使天賜大失所望。學生們不鬧了。他還在想象中,正在計劃一些宣傳的文章。不知怎的大家都散了。他在想象中,對於真事的覺到就比別人遲得多。他在真事中,他比別人的主意少得多。大家散了以後,有人說已聽見了炮聲,他才醒過來,一點主意沒有。

  爸忙起來。他不怕炮聲,聽慣了。他怕炮打了他的鋪子。爸忙叫天賜去幫忙,天賜插不上手,也插不上嘴。他在這時節既不能作詩,又不能作事,只會給人家添亂,一着急會平地絆個跟頭。他餓的比別人早,還得別人伺候着。在忙亂中他不自覺的講款式;他忘不了媽媽的排場與規矩,除非在想象着當野人或詩人的時候。夥計們尊敬他,伺候他,他是少爺。他覺得這也倒還有趣,鬧學生他是人材,鬧大兵他是少爺,左右逢源。

  自要戰事在雲城一帶,誰都想先佔了雲城;這個城闊而且好說話:要什麼給什麼,要完了再搶一回,雙料的肥肉。兵到了!多數的鋪子白天已關上,只忙了賣餅的,縣裏派烙,往軍營裏送。餅正烙得熱鬧,遠處向城內開了炮。城內的軍隊一手拿着大餅,一手拿着槍,往城牆上跑。有的雙手都拿着餅,因爲三個人抱一杆槍。城外的炮火可是很密。打了一天,拿大餅的軍隊勢已不支,開始搶劫;正在半夜,城的各處起了火。牛老者在家中打轉,聽着槍聲,不住的咳嗽。遠處有了火光,他猜測着起了的地方,心裏禱告着老天爺別燒他的鋪子。天賜很困,但也睡不着,他看着爸,心裏十分難過,可是想不出怎樣安慰爸來。紀媽,虎爺夫婦,也全到前院來,彼此都不願示弱,可是臉上都煞白。

  “福隆完了!”爸欠着腳向南看:“一定是!”爸哆嗦起來。“不能……不能是福隆!”大家爭着說。

  “我的買賣,我還不知道在哪塊?是福隆,三十多年的買賣!虎子,你扶我上牆看一眼!”爸哆嗦的很厲害,出入氣很粗,可是他要上牆去看。

  “爸,我去!”天賜不能不冒險了,槍子還直飛呢。“你去看嗎?你那兩隻眼!”爸不信認任何人的眼。

  天賜沒法,他只知道福隆在南街上,真測不出距離來。

  爸非上牆不可,福隆燒起來,他只能對槍子馬虎了,他必須親眼看看去,他準知道福隆是在哪角。

  天賜拿着燈;虎爺扶着牛老者,登了一條長板凳。爸上不去,他哆嗦,張着嘴,頭上出着冷汗。扶着虎爺的手,他喘;憋足了氣,藉着虎爺的力量,上去一隻腿。就那麼一腳在上,一腳在下的歇着,閉上了眼。他積儲量呢。猛的,他那哆嗦着的手握緊爺的,想再上那一隻腳。拍拍拍拍一陣機關槍!虎爺也出了汗:“下來吧,雞冠子槍!”老頭不語,一手扶牆,一手握住虎爺,還往上去。到底他上去了,咳嗽了一陣,手在牆頭上抓着,死死的抓着,他看見了。南街的道東,紅了一片,大股的黑煙裹着黑團與火星往高處去;黑團與火花起在半空,從煙中往下落;煙還往上升,直着的,斜着的,彎彎着的,深黑的,淺灰的,各種煙條擠着,變化着,合併着,分離着,忽然一亮,煙中多了火花火團,煙色變淺。緊跟着火光低下去,煙又稠起來,黑嘟嘟的往上亂冒,起得很高,把半天的星斗掩住。空中已有了糊味。那是福隆和它左右的買賣。沒有人救火,自由的燒着。他象木在那裏,連哆嗦也似乎不會了,只有兩隻眼是活着,看着三十多年的福隆化成一大股黑煙,彎彎着,迴繞着,兇勇而又依依不捨的往北來,走着走着還回回頭。

  虎爺雖然是雙手扶着他,架不住他的上半身猛的往下一倒,他摔了下來。天賜叫了一聲,燈落在地上。全是黑的,只是天上隱隱的有些浮光,飛着紙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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