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須有先生從學校回家吃午飯,純望見爸爸回來了,連忙出來迎接道:
“爸爸,家裏今天有好東西吃!人家送的!”
莫須有先生看着純的歡喜的情狀,是真個“有好東西吃!”什麼好東西呢?此地地瘠人貧,莫須有先生住在這裏,他曾經戲稱爲蘇武牧羊,不會有什麼好東西了。
“芋頭,這麼大!”
純說着拿兩手,四指,作一個大圓的範圍,大約有三寸的直徑了。芋頭,不錯,此地可以有,莫須有先生乃認爲很是自然了。而且這個東西確是好東西,如果要莫須有先生舉出世間的食物什麼最好吃,他或者一時想不起來,如果想得起,他一定舉芋頭了。說這個東西好吃總不一定是貪吃,人生在世總還應該保有這一個味覺了,因爲是鄉土味,正如足必履地。純說是“人家送的”,這個“人家”是誰,莫須有先生也有點生問題,因爲不會是臘樹窠石家,那樣純便說是“石老爹家送的”;也不會是順家,順的芋頭已經吃過好幾回了,不好吃;也不會是龍錫橋花子兄弟送的,那樣純便舉出花子兄弟的名字了。莫須有先生知道純所說的好吃的東西是芋頭便已足矣,至於究竟是誰家送的,他無心從純的口裏問明白,只是心裏很是歡喜,世間到處有人情了,正如到處有和風拂面。
這時天空遠遠有一行雁飛,莫須有先生無意間擡頭望見了,指着遠遠的天空叫純看道:
“你看,那裏雁飛來了。”
純擡頭看了一看,但不答話了。這時的天空對於莫須有先生便是哲學家的空間,上面有飛鳥,歡喜着望,同時卻是沒有時間,因爲不留記憶。純則飛鳥對於他已經是時間不屬空間,因爲他記住了,不再向天上看。同時好吃的東西又佔據了他的空間,因爲他不忘芋頭了。大概小孩子最深的印象是好吃的東西的印象了。莫須有先生卻是故意耽誤時間,具有教育的意義,告訴純人生最要緊的是要有忍耐性了,不可以急迫。即如此刻,家裏有芋頭吃,固然是一個好消息,但不可以先看看天上的鴻雁麼?莫須有先生每逢當着純急於有一件事佔據胸中的時候,便故意耽誤時間,同時莫須有先生且訓練自己了,因爲自己有時也急迫。教訓小兒女,是試驗自己最好的功課了,這時完全不能撒謊,本着不撒謊的報告,莫須有先生有時還很有錯處,即是教自己的孩子不能同教學生一樣從容,不免躁急了。
這時慈也放學回來了,正走在路上,莫須有先生尚不進屋,站在門口等候慈來。慈一面走路一面注意天上的雁的,她望着雁而笑,她喜歡天空,喜歡天空有雁了。她望雁同望燕子一樣,因爲鳥兒飛得甚高,顯得甚小,故她甚是喜歡了,天空好像是母親的懷抱了。她不喜歡大東西,喜歡小東西。她卻又看見了一隻鷂鷹在天上飛,她最不喜歡鷂鷹,因爲牠是大鳥,而且兇,常無原無故地把一隻小雞攫去了。這時的飛鳥之空,鷂鷹的爪牙,該是多麼令人怕敢想像呢?飛鳥的世界完全變得黑暗了。她掛着書包,自己便也像是小鳥兒了,到了家了。爸爸望着她笑,而且說道:
“你猜我笑什麼?”
“我不知道。”
“家裏今天有芋頭吃,純等着我們吃芋頭,我今天要講一個故事,從前有一個人名叫孔融,他四歲的時候,家裏分梨吃,因爲他年紀小些,他便挑小的吃,把大的讓給年紀大的,……”
“那我不也要吃小芋頭嗎?我覺得我一定做不到!要我忍耐我做得到。”
純的話,說得莫須有先生哈哈大笑了。純說話常是說“我覺得”,大約是從莫須有先生的口中聽慣了。
“你覺得忍耐兩個字究竟該怎麼講呢?自己吃小的,把大的讓給別人,也叫做忍耐。”
“這個忍耐我覺得我做不到!叫我忍耐,不要忙,待一會兒再吃,我做得到。”
“你覺得你將來能做一個大人物嗎?”
“怎麼樣叫做大人物呢?”
“大人物不貪,能捨得。”
莫須有先生的話把純呆着了,他覺得他不敢有這個把握了。
“大人物要能公,要能夠喜歡別人的長處,不怕人家比我高。”
“這個我做得到。”
“這個便很不容易,中華民國現在便沒有這樣一個大人物,——好,你將來便記着這一句話,作事要公,喜歡人家的長處。”
慈在旁邊聽着只是笑,她立志與純不同,她喜歡“不貪”,她知道不貪確乎很不容易,她有志於不容易的事了。她笑着向爸爸說道:
“我覺得我勇敢。”
“歷史上沒有女子是大勇。”
莫須有先生說着笑。
“我覺得我將來能夠不貪。”
“不貪便能成佛,——你覺得你能成佛嗎?”
“我覺得我不能成佛,——我記得爸爸的話將來做一個大人物。”
純搶着說,莫須有先生笑了。各人的根器都是有一定的,但將來能否有成就又關乎各人的命運了。
莫須有先生的門口屬於順的稻場的範圍,農村間只有稻場上最是潔淨,上面不放置任何什物,在秋天以後,有稻堆立於其上,另外有石滾橫陳於其間,是天下最自然的同時也是最人工的一幅圖案了。這裏也最顯得富與貧,順的稻場是一個貧家的收穫了,稻堆怪小的,孤單獨自,石滾也不大。因爲有莫須有先生太太天天打掃於其門前,故順的稻場格外顯得白而潔了。莫須有先生太太是打掃屋頭楓樹上落下來的“楓球”與枯葉子,但愛清潔者每每擴充清潔的範圍了,稻場地勢較高,臨於一塊芋田之上,這芋田便是順的芋田,順的芋田產生的芋頭也貧窮,挖掘時聲勢亦不壯,夫婦二人每每是一人在場,有時有純加入,現在尚未挖掘完盡,不時來挖掘了。莫須有先生同了兩個小孩在家門外談話,便是站在順的稻場上談話,因爲說芋頭的原故,莫須有先生便望着順的寂寞的芋田與寂寞的稻場,一頓話完了之後,莫須有先生感得寂寞了。並不是心情的寂寞,乃是地方的寂寞。莫須有先生的心情是做父親的心情,是教育家的心情,無所謂寂寞了。莫須有先生小時見過豐富的芋田豐富的稻場,那是外家全盛時,稻場上新立的稻堆等於金堆,偉大而具有光輝;芋田等於佈施,十里之內貧家婦孺都來拾遺剩的芋頭了。在堆稻時,莫須有先生,一個小孩,看着軀體強壯的莊稼漢子站在半空中尚待完成的稻堆上指揮若定工作自如,他覺得他們是天下最成功的人物了,只可惜他不能上這個高梯,上到那高處望一望了。有一梯子挨堆豎着,挑稻者一步一步地踏上去,頂上頭便是最有本事的工作者在那裏立定了。黃昏時,一切的工作已成,大家都回去休息了,莫須有先生,一個小孩,常是一個人在這裏蒼茫四顧一下,地下比天上富麗得多,繁星遠不如稻草的光芒切實了。莫須有先生真是彷彿偷偷地來到這裏做神仙,他留戀地上了。稻場上是一篇史詩,芋田的收穫則是一首情歌,他後來讀英國濟慈的《夜鶯之歌》乃記起他小時在田野間的背景了,收割之後田野間確是寂寞,並不是捨不得一切,一切確是給人家拿去了,只有天上的飛雁最懂得秋野的相思了。莫須有先生豐富的感情可以說是田間給的,但這個田間也還是私人的,因爲莫須有先生所經歷的田間不是貧家,現在慈同純,隨着父親母親在貧苦的佃農之家避難,將來能有博大的感情嗎?思想是不是因此單薄了呢?莫須有先生希望他們能爲豪傑,不要受環境的影響,爲一己的生活所小了。一個人能夠忘貧確是很不容易的,但做一個人,最低的意義亦必須忘貧。莫須有先生這樣思想着,撫着兩個小孩倚着他的貧家之屋,彷彿做了一場大的夢了,人生在世何以這樣居徙無定呢?世亂烽煙居然是真實的麼?……
“小雞真聰明,知道怕鷂鷹,——是母親教給他的麼?”
慈望見順家今年生的幾隻小雞都向屋裏趨避,知道鷂鷹在頭上飛來了,這麼說。
“小雞他不怕死麼?”
純的話。
“小雞是怕死麼?如果是怕死,應該怕養活他的人。”
莫須有先生的話。
“爲什麼呢?”
“小雞的命運不是給人殺着吃的麼?爲什麼一定怕鷂鷹呢?”
“那麼他爲什麼怕鷂鷹呢?”
“我不知道。”
莫須有先生說着笑了,他確實不知道。純也確實知道爸爸的話有理由,小雞如果怕死,應該不活了。因爲小雞的命運確是給人殺着吃的。
“豬也是死在人的手裏,豬也應該怕人。”
純又瞥見順家的豬,把話更說得質直了。
“可見鷂鷹不是怕死,——一切東西都是活着罷了,所以活着並不是最高的意義。你們長大了,頂好也信佛教,就不一定要學佛,學做人也頂好親近佛教的道理。”
這是莫須有先生教子同一般儒者教子不同的地方。莫須有先生認爲天下最好的道理爲父母者都應該以之做家訓,換一句話說能做家訓纔是最好的道理。莫須有先生的家訓可以教人信佛教,可以教人學孔子,比新文化運動時期受西方文學的影響因而興起的戀愛至上主義要得人生意義多了。比教兒子信科學還要合乎理智。教兒子信科學實在不如信基督教。可惜這個道理一時還不容易使人明白。
純忽然自動的溜進屋子裏去了,等他再出來的時候他手上已經拿着一個大芋頭吃了。莫須有先生一看,這芋頭真大,看樣子是一種最好吃的芋頭了,於是很想知道這芋頭是誰家給的,其情意太重了,是很經了一番選擇,——這還不是說芋頭本身的選擇,而是本身以外的選擇,對於城市與鄉村,對於本地與通都大邑,因爲莫須有先生是走過通都大邑的,總之對於莫須有先生的環境與爲人,簡直是對於莫須有先生的生平,都經過一番思索了,這個人情太可貴了,莫須有先生乃連忙走進屋問太太道:
“是誰送我們芋頭呢?”
“我也不認得他,他說他姓王,是後面村子裏住的。”
莫須有先生太太當然已經認得他了,因爲是當面送芋頭來的,只是不知道名字,也沒有關係,除了認得他的形容之外無以形容他了,所以莫須有先生太太說着很是窘。語言文字以及一切的關係有時真沒有用,都是假的,大家認爲唯感情最可貴,而感情有時也沒有用,反而需要語言文字以及一切的關係了,甚至於這個人本身都不足以表現感情了。
在莫須有先生與莫須有先生太太相視而笑,莫逆於心,即是需要語言文字以及世間一切的關係然後可以開口說話而現在開口不得時,順從他的大門內走出來了,他出來說道:
“這個人是後面村子裏的王玉叔,——莫須有先生不曾經到那村子參觀私塾嗎?村子裏都是姓王的,送芋頭的是王玉叔,他好久就說送芋頭給先生。”
順這話是不得已而出來說,因爲莫須有先生同莫須有先生太太雖是相視而笑,莫逆於心,而其實是在這邊議論不休,不能共同解決一個困難問題,送芋者誰耶?故順不得已而出來解決了。方王玉叔送芋來時,順在家,感得慚愧,因爲他的芋頭遠不如王玉叔的芋頭肥碩而好吃,這可見他的人事不及王玉叔,或者是工作不勤,或者是家貧肥料不足,而且他對於本家的莫須有先生的感情亦似不及鄉鄰王玉叔,順雖是已經送芋頭給莫須有先生,不完全是本乎感情,而多半是出乎禮貌,出乎禮貌即是出乎勉強,王玉叔則毫無送之之禮,故他送來完全是出乎嚮慕出乎感情了。所以順本心對於王玉叔剛纔送芋之事佯爲不知,而莫須有先生同莫須有先生太太在這邊無所措手足,無以表示其對人感激之情意,故順不得已出來說明,送芋者王玉叔也。順說明時,甚忸怩,“人家的芋頭比我的好吃多了。”莫須有先生同莫須有先生太太一聽得“王玉叔”這個名字,同一個得道的人忽然得了道一樣,名字其實有什麼關係,只是自己的感情而已。
“我們將來要怎樣報答王玉叔呢?”
莫須有先生太太說。
“是的,禮尚往來,要報答。”
莫須有先生說。莫須有先生從二十六年回故鄉避難以來,以王玉叔送芋爲最有古道了,其餘一切人情都不免俗氣,莫須有先生後來教的門徒甚多,連師生之間都不免俗氣了。莫須有先生又同太太說道:
“我推想王玉叔的年齡總在四十以上,我感覺鄉間四十以上的人有古道存乎其間,二十至三十便差,這簡直同天氣一樣令我感覺得着,難怪世界要亂了。”
莫須有先生說着嘆息。他連忙想起了一位青年,是莫須有先生的姑母之子,今年二十五歲,富有感情,努力爲善,很是難得了。此人自認是得了莫須有先生的益處,他常同莫須有先生說,“你如果早幾年回家,在文字方面我也一定比現在進步,這真是可惜的事。”他在德行方面能以自立,文字力量差,而他以爲做一個人是應該有文章的。莫須有先生同情於他的話,很愛他,同時知道人材確是多方面的,有的人是短於文了。如果能夠不羨慕別人的文學,自己精進於道德,那應是“回也如愚”了,今世有其人乎?更附說一事,莫須有先生的這位表弟,程其姓,後來結婚生子,有一天同莫須有先生說道:“等我的孩子長大,你有多大年紀?還在黃梅縣嗎?我一定要他跟你上學!”莫須有先生道:“不管我多大年紀,我一定教他!”說着兩人都笑了。
還是說王玉叔,莫須有先生太太說:
“王玉叔是四十以上的人,——不要說許多,來吃芋頭罷!”
莫須有先生太太一面答應莫須有先生的話,一面感覺莫須有先生的世道人心之感爲多事,叫他趕快來吃芋頭了。芋頭和着米一起蒸着吃的,在貧家爲得節省米,叫做“吃飯”,正同北平人吃窩窩頭也叫“吃飯”;在富家爲得“口之於味也有同嗜焉”,叫做“吃芋頭”,王玉叔的芋頭真是好吃了,首先是大,因爲大而顯得多,又因爲多而顯得大,總之不用選擇,天下從來沒有這樣容易的事了,你喜歡,我喜歡,但純與慈都無須競爭,個個是大芋頭了,個個是一樣的好吃了,吃不完了。他們不知道王玉叔是經過了一番選擇,這是說芋頭的選擇,擇其最美者拿來了。純本來已經事先額外吃了一個,現在圍着桌子,大家共同吃,正式吃,沒有菜,因爲吃芋頭正如吃點心,不是吃飯,不要菜,純的兩隻小手在空中指使間使了,不知道到底拿那一個好了,芋頭以一筲箕盛着放在桌子當中了。
“呀!——呀!——呀!”
因爲手小了,拿不着,他乃驚歎了,驚歎號有時也是驚訝的表示了。
慈則笑得吃……,她在快樂時總是笑了。媽媽便笑她道:
“這個小孩子總是傻笑,——吃飯的時候也笑嗎?”
莫須有先生則不說話,他是童年與朝聞道夕死之年合在一起,而還是味覺成分大了,因爲還正是中年,貪口腹了。他雖然同太史公一樣遊過名山大川,但從來沒有這一篇芋頭讚了。但他也只讚美了這樣一句:
“這個芋頭是真好吃。”
可見世間的語言真是貧窮,這樣一句空話,何足以形容“這個芋頭是真好吃”呢?
“粉得很。”
純讚美半句。雖是半句,卻是比爸爸具體些,他說這芋頭“粉得很”。“粉”者,是黃梅縣的方言,是一個形容詞,凡說芋,說甘薯,說栗子等物,如果澱粉成分多,便說牠“粉得很”。
“是的,粉得很,這個字我還忘記了,——北平叫‘面’得很。”
莫須有先生給純提醒了,替芋頭拾得了一個形容詞。但在咬文嚼字之後,把禪意都失掉了,莫須有先生已不覺得芋頭好吃了。
“爲什麼把‘麪粉’兩個字拆開用呢?”
慈問爸爸。
“不應該說拆開,應該說合攏,南方北方一個意義用了兩個不同的字,合攏來恰好是‘麪粉’,可見意義是一樣的了。”
莫須有先生把慈說得笑了。純又連忙說道:
“黃梅縣說人老實也說粉得很。”
“是的,河北山東一帶說人老實也說面得很。”
莫須有先生乃覺得這個考證一定不錯了,一家人都笑了。大家又連忙頭埋吃芋頭了。最可笑的莫須有先生自始至終不認得王玉叔,他常常在田塍間同王玉叔交臂而過,王玉叔是荷鋤,他是獨遊,但他不知道他就是王玉叔,因爲王玉叔認爲他們兩人不同道,故敬之而不相爲謀,從來不招呼他,只是心裏佩服他現在世界上還有這樣的古人了。他認莫須有先生爲古人。而他不知道莫須有先生認他爲古人。可見王玉叔認得莫須有先生而已,莫須有先生不認得施主。王玉叔的佈施,莫須有先生的吃芋頭,可謂飯蔬食飲水,樂亦在其中矣。
然而莫須有先生爲得今天中午吃芋頭的事情,結果有終身之憂,其午後的生活則學陶潛一個人跑到松樹腳下去了。這是一篇散文,是一天的日記,決不是小說。只有莫須有先生自知最明。原來莫須有先生雖然佩服孔子,同時卻是一個佛教徒,他今天吃芋頭明明是貪吃,貪吃而侈談佛教,豈不是自欺欺人嗎?他相信有佛,正如相信中國有孔子,簡直可以翻過來說,從《論語》所記孔子的言行句句真切看來,人都可以做到聖人,故人都可以成佛,因爲佛不過是另一個民族的聖人罷了,聖人不過是真理的代表罷了,真理的代表應推德行罷了。孔子的德行連孔子自己都不敢說,要到七十歲方說“從心所欲不逾矩”,莫須有先生何人,敢妄議聖人?只是有些事情上面,莫須有先生說他不懂得孔子,而懂得佛,因之乃所願則學佛了。這是一些關於食的事情。莫須有先生堅決地相信,人是不應該食肉的,食肉必然是獸的。同時獸不一定都食肉,食肉獸有犬齒,草食獸有臼齒,即是說這個食並不是善惡問題,是“生”的問題。換一句話說,“生”應該有問題,不能空口說是“天生的”了。人是懂道理的,便應該懂得道理,首先不應該殺生,而從反抗食肉的味覺做起。莫須有先生堅決地相信,“生”如果是“天理”,不是業,大家便不應該有犬齒,蔬食不好嗎?犬齒與殺人以刃有何異哉?儒家與佛教不同,或者不如說孔子與佛不同就只這一點。莫須有先生從感情上愛好孔子,崇拜孔子,因爲他確實懂得孔子的爲人,(關於佛還只是一些道理,佛的生活無從知道,道理必然是生活卻是知道的。)孔子的爲人是可以學得及的,孔子是日日新的,總是進步的,從十五以至七十都有經驗告訴我們的,但孔子“三月不知肉味”,“肉雖多不使勝食氣”,孔子確是一個肉食者了,而且很懂得肉食的衛生了,莫須有先生乃不懂得孔子。真理未必如此,生活豈可以不是真理嗎?有人或者以中庸二字來解釋,以孔子爲中庸之道。是不然。中庸正是真理,是絕對的,不是折衷的意思。“不偏之謂中,不易之謂庸”,這個解釋是不錯的,他無所不在而不偏,無事不可應用而不易,佛教的“真如”正是這個意義了。本着這個意義,我們的生活應以這句話爲標準:“君子食無求飽,居無求安,敏於事而慎於言,就有道而正焉。”我們的居與食,我們活着,是爲得懂道理的,不可以因活着而違背道理了。“食無求飽”,莫須有先生認爲是食的最好的標準,即是中庸之道了。莫須有先生總喜歡援引《論語》作爲他的就正有道,而其出發點是宗教,是佛教。這是他同一般佛教徒引經據典不同的。同程朱陸王引經據典亦有不同。“廄焚,子退朝,曰,‘傷人乎?’不問馬。”這個記載很好,即是孔子這個態度好,門弟子用心記載。“子釣而不網,弋不射宿。”這當然也是孔子的生活。莫須有先生不敢說他不喜歡孔子的生活,他確是不喜歡這章書了,因爲他不喜歡釣魚,不喜歡射鳥。他對於佛經所載的投身飼餓虎的故事倒十分喜歡,雖然那是故事,莫須有先生認爲是真實的了,真理實是如此。莫須有先生深自嘆息,“予未得爲孔子徒也!”否則他一定要問先生了,先生何取於釣魚射鳥呢?莫須有先生不但佩服孔子,而且崇拜二帝三王,他認爲儒家是宗教,凡屬真理一定超過哲學範圍而爲宗教,故儒家經典提出格物二字,格物者即是非唯物的世界觀也。儒家承認“上帝”,即是承認“天”,這個宗教是現世主義的宗教,一切以“天理”爲標準,孔子“五十而知天命”。因爲是宗教,故儒家重祭祀,而祭必殺生,只有這一點莫須有先生認爲儒家不屬於理智的宗教範圍了,同乎一般的宗教。佛教則是理智的宗教。一般的宗教屬於科學的研究範圍,佛教則是真理。從真理觀之,科學與哲學俱系夢耳。總之莫須有先生堅決地相信,真理是不可以食肉的。莫須有先生信佛教,而莫須有先生尚是食肉獸,故莫須有先生有終身之憂。今天吃芋頭,雖屬於蔬食,而是貪吃,殊失“食無求飽”之義,與食肉一樣是口腹之慾,莫須有先生不能自欺欺人,故他真是感得憂,一個人跑到松樹腳下徘徊了。
這是一個大松林,在名叫盧家阪的村子後面,莫須有先生從金家寨到停前去偶爾發現了,發現時甚喜,想不到鄉間還有這樣大樹爲林,這同北平公園的柏林一樣,很可以供幽人徘徊了。自從發現松林以後,莫須有先生課餘每每獨游到此。盧家阪距金家寨半里,距莫須有先生之寓廬一里。莫須有先生遊松林我們說他學陶潛跑到松樹腳下者,因爲莫須有先生有一天在松樹腳下忽然記起陶淵明,他覺得陶淵明真愛松樹,詩中每每說到松樹,並不一定是比興,只是他喜歡在這樹下喝酒。“故人賞我趣,挈壺相與至,班荊坐松下,數斟已復醉。”有時又一個人“提壺掛寒柯,遠望時復爲。”莫須有先生最愛他的是“懷此貞秀姿,卓爲霜下傑,銜觴念幽人,千載撫爾訣!”莫須有先生自民國二十四年聞道以來,乃所願則學孔子,學佛,便是顏回有時也嘆有所不及,並不怎樣把陶公喝酒看得了不起,他曾說陶公是詩人,不能談學問了。於此,莫須有先生一則以喜,一則以懼,喜者喜自己有進於學問,懼者道理毫不能假借,陶公總算是中人以上,其固窮之節能令頑夫廉懦夫有立志,而其思想還是莊周思想,“行止千萬端,誰知非與是?是非苟相形,雷同共譽毀!”他不知“是非”是絕對的了,便是中庸。中庸便是“這一點”的意思,無論何處都有“這一點”,所以你難得中,無論何事都可以應用,故謂之庸了。中庸也便是老子之所謂“常道”,因爲只有一點,而無不在,無不可應用,故不可道,不可名。豈是莊周之齊物?豈是“雷同共譽毀”?還有,不懂得中庸之道者,必見其思想之唯物,因其未能格物。陶公自言其“總角無道,白首無成”,是的,“死去何所道,託體同山阿”,他不還是在那裏閉着眼睛想像這個世界嗎?這便是唯物。“人生似幻化,終當歸空無”,真理那裏會是“空無”呢?不過莫須有先生很喜愛他的有情與合理,在他的輓歌裏有這樣有趣的句子:“向來相送人,各自還其家,親戚或餘悲,他人亦已歌。”是莊周之徒而好孔氏之禮了。但這決不是中庸,因爲中庸是天理,人情物理是“義外”,殆即孔子所謂“不知而作之者”。換一句話說,唯物思想不是中庸之道。所以莫須有先生現在並不喜歡詩,他喜歡陶淵明這個人,他喜歡他的生活態度堅決,喜歡他的“千載”之感。陶公看見松樹,每每喜歡起來了,好像古人不是不可見,“千載撫爾訣!”大約喝酒的人都有此情態,辛稼軒“昨夜鬆邊醉倒,問鬆我醉何如?只疑鬆動要來扶,以手推鬆曰:‘去!’”陶公也是一個醉漢的姿勢,不過他的撫松是端着杯子與古人握手,比金聖嘆的慟哭古人還要嫵媚了,即是古人不是不可見。而古人不是個人,是道義,是時間,是個人生在世間是不可以使歷史寂寞的,所謂“百世當誰傳?”陶詩裏頭“道喪向千載”句凡兩見,其餘“千載”一詞甚多,雖然他的詩並不多,薄薄一個本子而已。所以莫須有先生甚愛他。而莫須有先生甚愛他,而莫須有先生覺得學問之事難言,以陶公之辛勤一生而不能言學問,真是可懼。陶公自己已有此感慨矣,故他的詩有云:“壑舟無須臾,引我不得住,前塗當幾許,未知止泊處。古人惜寸陰,念此使懼人〔人懼〕。”莫須有先生做大學生時最喜歡惜陰二句,真是道着了好學的感情,莫須有先生由詩人的惜陰進而入孔門的好學矣,今日則敢批評孔子,千載之下完全有一個批評的精神矣。這個批評的精神便是道義,即是人生在世不可以錯,錯了而別人知道不要緊,故孔子說,“丘也幸,苟有過,人必知之。”除了孔子而外,那裏有這樣親切的話呢?除了孔子而外,那裏有這樣絕對不錯的心情呢?這個心情便是聖人。我錯了不要緊,只要道理給人明白了,這是孔子的精神。這是批評精神。莫須有先生大約愛好這個精神的原故,今日乃爲了吃芋頭一點小事引起許多思想來,對於古人,對於自己,簡直是以子之矛攻子之盾,他認爲非常之得要領了,好像庖丁解牛,躊躇滿志。同時又想到今人,想到今人便想起兩個人來,一是知堂老,一是熊十力翁。並不因爲此二老同莫須有先生之家庭最有密切關係,故而莫須有先生同莫須有先生太太一樣,說起往日在外面的事形便說起這兩位老人來,實在這兩位老人是今世的大人物,莫須有先生對之如對古人一樣,樂於批評一番。在本書第二章所說的“一位老哲學家”便是熊十力翁,第五章說的“在北平遇見一位老人”便是知堂老,現在本書越來越是傳記,是歷史,不是小說,無隱名之必要,應該把名字都拿出來了。知堂老最近沒有信來,以前還常通信,道路傳聞說他在北平做了漢奸,莫須有先生非常之寂寞,豈有知堂老而做漢奸的事情?說具體些,道理最要表現於愛祖國的感情。他知道,知堂老簡直是第一個愛國的人,他有火一般的憤恨,他憤恨別人不愛國,不過外面飾之以理智的冷靜罷了。他憤恨中國的歷史便是亡國的歷史。是的,亡國確乎是中國的歷史,現在北平又給日本亡了,要怎樣復興呢?他不相信別人,(這或者是知堂先生的錯誤!)他相信他自己,他相信他自己是民族主義者,他生平喜歡孫中山先生替我們把辮子去掉了,喜歡“中華民國”四個字而感激孫中山先生。他說中國只有漢字還是中國的,而現在的急進者主張廢漢字,知堂老於是傷心了。他深知中國的愛國論者都是亡中國者。大家說他做漢奸,容或有之,因爲他倔強,正如同他憤恨一樣,豈有一個人而不忠於生活的?忠於生活什麼叫做“死”?“死”有什麼可怕的?“死”有什麼意義?倒是“生”可怕!無求生以害仁最爲難。不欺自己纔是求生者的功課。求有益於國家民族纔是求生者的功課。他只注重事功,(這或者是他的錯誤!)故他不喜歡說天下後世,倒是求有益於國家民族。知堂先生真想不到中國真個這樣亡了,因爲他住在華北,華北淪陷了,他的痛切之感當然是中國亡了,他常批評中國歷史上的人物,現在輪到他自身了,人豈有不忠於道理的,忠於道理便是忠於生活,於是大家說他做漢奸容或有之,因爲本着他的理智他是不喜歡宋儒的,換一句話他是反抗中國的歷史的。這一層莫須有先生知之最深。莫須有先生,甚至於熊十力翁,有時不免隨俗,即是學世人的樣兒說話作事,知堂老一生最不屑爲的是一個“俗”字,他不跟着我們一齊逃了,他真有高士洗耳的精神,他要躲入他的理智的深山,即是危城,他的家在這裏。而我們則是逃之。本來我們的家也不在這裏。孔子說,“丘也幸,苟有過,人必知之。”人不敢說自己沒有過,知堂先生如有過,大家知道了,有什麼關係呢?只求有益於國家民族。莫須有先生本着批評精神,一切話也決是爲國家民族,要是自己的話說得不錯,何暇作私人辯護呢?知堂先生生平太嚴了,他對己嚴,而對人則寬,而人只覺其嚴不覺其寬,因之人不與之親近,所以知之者甚少。與知堂老相反的,是熊十力翁,此翁天資絕高,知堂老與陶淵明均有所不及,而其人對自己太不嚴了,即是習氣太重。他可如孟子說的“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而照莫須有先生的意思,“不失其赤子之心”是學問上最大的損失,於是熊翁有最大的損失了。他不知爲什麼那樣喜歡名譽。爲什麼那樣要出板,也便是藏之名山傳之其人。熊翁有一部《新唯識論》,(這個名字很滑稽!)應該是空前的成功,同時鑄九洲鐵不足以成此大錯,因爲他不懂得佛教。就儒家說,熊翁不知道儒家是宗教,他唯心而是唯形,他喜歡孟子說的“形色者天性也”,其實形而上者謂之道,儒家而不知“形而上”,非二帝三王周公孔子之麟。而且,熊翁憧憬於生物進化論,熊翁真是太不純粹。然而當世言哲學,熊翁是大力,熊翁亦甚寂寞。莫須有先生認爲科學只有一個答案,哲學可有好幾個答案,宗教最好以孔子與佛爲代表也只有一個答案,不過這一個答案不固定,隨處可有這一個答案,——但決沒有兩個答案。熊翁沒有認得這一個答案,故是哲學家。莫須有先生批評古今人物,還是就中國說,孔子聖人,以後應以程朱爲偉大,因其懂得宗教之儒,懂得致知在格物。於此益見孔子的偉大,因爲孔子對於人生的態度沒有程朱的狹隘。孔子有陶淵明的儒雅,而後來李卓吾老子的識見也確是出於孔子的。孔子稱管仲爲仁,“微管仲吾其披髮左衽矣!”孔子欲居九夷,或曰,“陋,如之何?”孔子曰,“君子居之,何陋之有?”宋儒又何足以見孔子的立功之意哉?知堂先生現在居在北平,莫須有先生但願贈老人這一句話:“君子居之,何陋之有?”那麼將來抗戰勝利了,知堂先生將以國民的資格聽國家法律的裁判而入獄,莫須有先生亦將贈老人這一句話:“君子居之,何陋之有?”
莫須有先生本來爲得痛恨自己貪口腹,跑到那個大松林裏去解憂,結果把自己的憂愁都忘記了,大約因爲自己是中國人的原故,說的盡是有爲法的話。然而莫須有先生決不因此自足,自己的不精進還只有自己知道,說起來仍是陶公“古人惜寸陰,念此使人懼”之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