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一番痛苦的挣扎后,我决定找一个机会,和亚南做一次深谈。我知道她每天夜里,开完了会,总要在校园中的荷花塘畔,静静的坐一会,才回到宿舍里去。
这是一个燥热的夏天,聒耳的蝉声和草丛里稀疏的蛙鸣,使人烦躁得喘不过气。没有风,朦胧的月光,像薄雾样的笼罩在苍郁的树头上,更显得单调、凄清。
荷塘正准备改作游泳池,原有的荷花,早被同学们采撷净尽,祇有几朵浮萍,飘在平静的水面上,在荷塘的岸边,还横着一只小巧的游艇。
绕过荷塘一角,就看见学生会明灭的灯火,从窗隙中,我看到亚南和几个年老的教授,正在热烈的辩论问题。
“无论时局的发展怎样恶劣,学校方面绝不能放弃教育青年的立场,当然在必要时迁校的计划,是势在必行的,”一位历史学教授,深沉的说:“在长期抗战中,我们要为国家多保留一点元气,也就是为战争多储备一点生力军。”
“我并不反对!”亚南激昂慷慨的站起来:“不过,我绝不放弃个人的意见。第一线炮手和大后方种田的农夫,在战争贡献的意义上,并没有多大分别。但是,在堵塞洪流的决口时,我们不能将一袋泥土和一袋石灰分别得那样清楚。”
“可是!在市场价格上,”一位经济学教授微微的笑一笑:“石灰就是比泥土有价值!”
“不错,我们不要忘记,在防水的效用上也强得多!”亚南摇着头,仍然执拗的说:“刚才开会时,一部份主张在敌后工作的同学代表,已经说得很多了。在保卫祖国的义务上,每一个青年人,应该有选择地方贡献生命的自由。”
“是的!”一位教法律的教授,站起来和亚南握手:“苏同学!希望你再考虑一次,这是你大学的最后一个学期。”
“如果文凭可以对住敌人的炮口,我愿意再修几十个学分!”
“可爱的英勇姑娘!”历史学教授用英语喊起来:“我不喜欢,而且不希望野兽的血,流在我们干净的土地上。但是,我愿这声音从窗口送到日本军阀的耳朵里,中国不会亡!”
“中国不会亡!”三位教授和亚南一齐喊起来,我看见亚南和他们握手道别时,噙着一眶眼泪,激动得说不出话来。
教授嘟嘟哝哝的先离开了学生会,亚南还在低着头收拾书籍和手册。我快速的闪进大厅,轻轻的走到她背后,在她耳边轻轻的咳嗽一声。
“啊!是你!”她惊奇的看着我,勉强露出笑靥:“怎么还没有睡?天不早了!”
“贪睡的猪,永不会听到夜莺的歌唱!”
“你应该说晨鸡的报晓才对!”亚南摇着头,爽朗的笑起来:“常常演戏,连谈话也带有台词味道了!”
“我们没有你演的逼真!”我也笑起来说:“刚才这一幕真是精彩极了,把几位半死不活的老家伙,快感动哭了!”
“你都看到么?从开始检讨工作起!”
“仅仅是最后几分钟!”我说:“很惭愧,无论看什么戏,我都是惯常迟到的观众。”
“不要这样说,你没有迟!”亚南立刻明白我说迟到的意义:“环境和心情,往往会影响一个人,你今年和去年对于救亡工作的努力,便不可同日而语了!”
“这应该是你的感觉,”我忽然想起了好久没有人提起她的绰号来:“太阳小姐!在你的光辉下,一根小草也会长得粗壮的。”
“是吗?”亚南对我注视了一下,高兴的说:一年多来,这是我第一次看到你脸上兴奋的光彩。”
“冬天过去了,春天就会来到的!”
“这一二年的变化真大,记得我们在文艺座谈会的时候,你还是一个小书呆子,现在竟学得幽默了!”亚南收拾好书物,得意的眨一眨眼睛:“走吧!陪我到校园里散散步!”
我们走出学生会,起先是一前一后的走着。渐渐的,她靠紧我,向四面看一看,大胆的挽着我的手臂,轻轻的哼起救亡军进行曲。
“时局很紧张吧!”我打破沉默的气氛:“我看你们讨论很激烈!”
“都是将来的计划,在迎接大时代的来临中,我们应该预先来计划行动!”
“人心真像季候鸟!”我说:“有些南方的同学都准备回家去!”
“你呢?”亚南拉着我依在荷塘的石栏上:“你没有想到将来的计划!”
“我没有家!家也没有我!”我摇着头,指着水上的浮萍说:“像这些东西一样,随着人海的波浪,漂到那里就算到那哩!”
“你还没有脱离从前那种忧郁的气质!”亚南指着那只游艇说:“我们应该像船,喜欢冲到那里就冲到那里!”
“那么你是航行的舵手了!”
“试试看!”亚南拉着我走到游艇的小码头。解开缆,要我坐在中间,她拨动双桨,穿过石桥,向芦苇的深处划去。
“我们很少有这样的闲情逸致。”她在水心停下来,将带来的书物,放在舱板上做枕头,舒适的躺下,揉揉眼睛,对我笑起来说:“我毕竟是女人,一到工作闲下来时,就想起乱七八糟的杂事!”
“女人的心里都是秘密,”我想起一位教授和我闲谈时的警句:“她以为人家不知道,其实人家比她还清楚!”
“这就是男人不了解女人的地方!”亚南吃吃笑起来,抓着我的手臂,要我也和她躺在一起。于是她低声的说:“是不是同学们也很注意我们的行动?”
“他们以为我们是一对异性姊弟,或者是亲戚,想不到我们不过是普遍的朋友而已!”
“你怎样告诉他们?”
“我要他们随便猜测好了,祇要不影响你的声誉,妨碍你的情绪,”我笑着说:“当然也有人疑神疑鬼的乱说一阵,可是对于我不发生丝毫的影响!”
“谣言和测臆,在男女关系上,有时可以替双方面缩短距离,但有时也能发生很大的误会!”亚南似乎很认真的说:“告诉我,他们究竟在编造些什么?”
我凝思一下,想到正好借这个机会来探试她,于是我故作遮瞒的说:“不要管他,当我认识太阳的热力时,我不会将疑云疑雨看成一回事!”
“究竟是怎样的说法?”亚南似乎有点着急起来:“你应该了解我,我不是那样心肠狭窄的女性!”
“有人说,你爱上那一个戴眼镜的年青教授?”
“真有趣!”亚南微笑的吐一口唾沫:“祇可惜他隔着一层玻璃,看不清楚人家,也看不清楚自己,迷迷糊糊的,在梦里过日子。”
“也有人说,你爱上学生会的主席,那个能说会讲的家伙!”
“一架麦克风,一座录音机,或者是一个留声机,祇是给人利用的工具,你见过女人和会说话的鹦鹉恋爱么?”
“那么!你们同系的那位英俊而阔绰的大块头,正拚命向你献殷勤呢!”
“哈哈!”亚南忍不住笑起来:“我是这样庸俗么?”
“当然,以你的条件,在我们学校里,没有谁敢向你追求的!”
“你以为我祇是给人家选择的货品?”亚南冷笑的说:“笑话!我偏要主动的选择男人!”
“用你的美丽和才干!教你选中的男人跪在脚底下?”
“我会给他一个铜板,像打发一个叫化子,叫他再去哀求另一个主雇!”
“那么用你的品格和骄傲,去征服一颗倔强的心!”
“不!用一颗诚挚的心,去温暖一颗受伤的心。”
“你将爱情当做一种事业来努力么?”
“是的!生命是上帝创造的,爱情却是自己创造的。”
“我当然知道!你是很富有创造力的人,”我思索一下说:“你已经有很多光荣的成绩;环境、学业,以及你将来的前途事业。不过你和别的女人不同,也比别的女人伟大。普通女人以爱情为生命的全部。而你,你不过以爱情来充实事业罢了!”
“是的,我将事业看得和爱情一样的重要。”
“但是,为了事业,人不能像机器样的工作着。亚南!当我看到你心力交瘁的形容,我不知怎样安慰你才好!”
“虽然我有时会忘记自己,可是……”亚南敏感的看着我,慢吞吞的说:“我没有一刻忘记你!也许我对你冷落了!你才这样……”
“不!亚南!”我急忙摇着头说:“我不是这意思……”
“你的意思是……”亚南惊疑的坐起来,怔怔的看着我,叹口气,瞪着眼说:“坚白!难道你到今天还不能了解我!”
“当然,我了解你……”
“可是你不懂得我的心,一个带点男人性格的女人的心。”
“不过……”
“还怀疑什么呢?”她拦住我的话:“难道你非要我赤裸裸的对你表示么?我畏惧什么呢?是的,我爱你!我以整个的生命来爱你。当我第一次和你见面的时候,我就想捕捉你的感情!这仿佛有人在命令我这样做,命令我勇敢、镇静、克服一切困难去做。”
“但是……”我很想将积郁在内心的苦闷告诉她,可是看着她炯炯发光的眼睛,咽喉里就好像有一种东西堵塞着,怎样也说不出口来;握住她的手,我觉得浑身在颤抖起来。
“不用说,我也很了解你的苦衷!我知道你有一位表妹也在爱你,谷先生早已告诉过我!”亚南激动的说:“但是我更知道,她祇能给你苦恼而不能给你爱。我在那一段时间,也曾费不少心力来观察你,你在逃避,痛苦的逃避……”
“亚南!……。”我无力的伏在她的手臂上。
“我可以对天发誓,我不愿用任何手段来争取你,我更不愿使别的女孩子憎恨我;虽然我的感情是如何的需要和期待。”亚南喃喃的说:“是的,当我看到你那一次怆惶逃遁的情形,我当时就明白了。”
“你明白什么?”
“嗯!”她闪烁着热情的眼睛,学着教徒的动作,在胸前划一个十字:“上帝给我许多恶劣的命运,毕竟也给我最大的幸福。”
“……”
“但是,我还对你说,我不能自私,我不能勉强谁。如果我的想像和判断都错误了!”亚南忽然转过身来抚着我的胸口:“你可以回到她身边去,我一点也不妒忌;我还会这样爱着你。在痛苦中我会感到无比的伟大和骄傲!”
“亚南,你还不能了解我……”
“相信我!亲爱的,相信我的人格,相信我对你纯洁的动机。一年来,没有人抚摸过我这颗憔悴的心!”
她拉着我的手,放在她的胸口上。突然,一股热流通过我的掌心,我看她气喘吁吁的,脸上泛起了一阵红晕。突然,她像疯狂的拥抱着我,将整个身体贴在我胸口上;颤栗的说:“亲爱的!说,说!爱我!爱我!”
我闭上眼,祇觉得整个世界在旋转,我像沉浸在一种迷离的梦境里,真的!在梦境里我也常常这样拥抱过阿兰、秋明,这难道又在做梦么?难道这几年来的曲折变化,都是在梦里么?那么,我自己究竟是存在那里?当我又感到一种迷惘的时候,一个急促的声音,又在耳边响起来。
“说!说!爱我!爱我!亲爱的!”
这声音像阿兰,也像秋明。在迷惘中,我不由自主的点着头。
“亲爱的!”又一阵紧紧的拥抱,霎时间,我觉得心头在剧烈的跳动,一种青春的火焰,在胸口燃烧起来。可是,当我也伸出手臂,想抓住三个影子混合成的一个肉体时;忽然,更猛烈的力量阻止我,亚南一翻身,推开我的手坐起来。
“不许你动!”她突然正色的对我说:“坚白!爱情不是一种世俗的、官感的享受,而是精神的灵魂的结合。我希望我爱的人,能够在爱情的滋养中振作起来。现在!我们快点回去吧!”
“回去吧!”我揉揉眼睛,拿起桨,看见水面上的星星和月亮的倒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