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愿在县城里多耽搁一分一秒的宝贵时间,赶到汽车站,才知道公共汽车早已停驶多年了。祇有十几个乡下人,牵着毛驴,在那里兜生意。
我花了很贵的价钱,租赁到一匹高大的白马;说起来,这已经算是很名贵的交通工具了。马夫将我的行李放在他的马背;我好像参加赛马的节目,沿着古道,向故乡挥鞭疾驰。
田野里仍然是一片葱郁。但是,有些村落已经变成废墟,有些村落又从废墟里建设起来。当我穿过那个热闹的小市镇时,一切都感觉陌生了;祇有三两家卖茶的凉棚,坐着几个贫苦的老妇,在那里没精打采的做针线。
距离家们祇有几里的路程了,我抹一抹额上的汗珠,用力在马肚上踢几下,这匹马一阵咆吼,就从荒田里向村头直奔过去。
里面一片寂静,祇有小河畔稀疏的捣衣声。粮场上都长起了青草,几个挖草根的野孩子,看着两匹急驰的马跑来,都吓得躲在草丛里。
我向马夫打一个招呼,要他将马匹牵到小河里饮水,抖一抖身上的灰尘,开始敲起残破的家们。
“他们都在睡午觉了吧?”好久没有一点回声,我从门缝里看一看,祇见客厅前面的花畦里,长满了一堆乱草和几颗小小的向日葵。
“喂!开门啦!”我急促的喊起来:“妈!我回来了!”
一个龙钟的老婆婆,从厨房里伸出头来,睁着昏花的老眼,看一看,啐了一声,又喃喃的缩回去。
“喂!开们,开门啊!我回来了。”我像擂鼓样的拍着大门,急躁的喊起来“妈!是我,是你儿子回来了!”
“是谁?”在焦急中,忽然隔壁邻家响起了一个清脆娇柔的回声。
“是我!是我!”我立刻想到这是妹妹的声音,急忙的连声答应。
一阵㗭嗦,隔壁的大门开了,一个十六七岁的女孩子,提着菜篮,惊惶的跑出来;向我打量一下,羞怯的说:“你说谁?”
“……”我怔怔的看着这位健美的村姑,长长的脸,大大的眼睛,脑后拖着两条大辫子。身上穿一件绿花格子的衫裤,虽然肩上补了好几个补绽,可是浆洗得很干净。面貌、身段、服饰都面熟得很,但是一时却想不起她是那一家姑娘。
“你是干什么的?”她惊奇的看我一眼。
我指一指关闭的大门。
“这家人早已搬走了!”她慢慢的向我走来:“里面祇有一个老乞婆看房子。”
“搬走了?”我惊惶的说:“你知道搬到那里么?”
“不知道!”她摇摇头,凝思了一会:“大概有六七年了,还是这里打仗的那一年,村子里都逃离走了,他们一直就没有回来!”
“一直就没有回来?”我软瘫的坐在门前的石阶上。
“没有!”她怔怔的对我端详一会,忽然惊奇的对我说:“你……你是徐家哥哥吗?”
“嗯……”我抬起头,揉一揉眼睛:“你是?……”
“我是小兰!”她狠狠的向我瞪一眼,露出憎恶的神色,立刻转身就走。
“小兰妹妹!”我站起来向她追去。
她挽起菜篮,头也不转的放开了脚步。
“小兰妹妹!”我轻轻的扶着她的的肩头,但是她立即躲开我;站在路旁,扶着一棵老树,噘起嘴,仍然狠狠的怒目看着我。
“小兰妹妹!”我对她温和的笑一笑:“你不记得我了么?小时候我们也在一起玩过,那时候你还不懂事呢!怎么,现在就不欢迎我了?”
“你回来做什么?”她冷冷的说。
“咦!奇怪!这里是我的家!”我苦笑着说:“我不能在外面过一辈子,迟早要回来的。虽然家搬了,我还可以来看看邻居,像你们的家,朱伯伯、伯母,还有阿兰姐!”
“你还想到我姐姐?”
“是的!我从来就没有忘记她。我打算先回到家里,就去看她。”
“好了!快去找你的亲人吧,我们家不稀罕你!”
“怎么,你们还恨我么?”我惭愧的说:“阿兰姐不会恨我的,现在我请你去告诉她好吗?就说我回来了,她一定……”
“你怎么知道她不恨你?”小兰不等我说完,就指着我的鼻子说:“哼!你害死了她,我姐姐临死时还呼喊你的名字……”说着,她失声的哭起来:“人都死了,你才回来干什么?”
“她死了?”我觉得眼前冒起一阵金星。
“从医院里回来,不到半年就死了!”小兰擦一擦眼泪:“天下那有你这样狠心的人,她那样爱你,救你!你为什么不早点回来?”
“小兰!是真的吗?”我提起精神,迷茫的看她一眼,喃喃的说:“我不相信她会死,她说她不会死的,她……”
“你看!”小兰指一指野外一棵孤零零的大树说:“她坟上那一棵柳树都长得那么高了!”
“阿兰姐!”我仿佛失去了理智,疯狂的挥着手,一直跑到那棵柳树下。祇觉得浑身麻木,我晕倒在一堆荒草的土丘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