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乡人

  六岁刚过,有一天,奶奶告诉我村里来了个先生(老师)是原乡人,爸爸要送我到那里去读书。但这位原乡先生很令我感到意外。他虽然是人瘦瘦的,黄脸,背有点驼,但除此之外,我看不出和我们有什么不同。这和福佬人日本人可有点两样。他们和我们是不同的。放学回来时我便和奶奶说及此事。奶奶听罢,笑着说到:我们原来也是原乡人;我们是由原乡搬到这里来的。


  这儿大大出乎我意想之外。我呆了好大一会儿。


  “是我爸搬来的吗?”停了一会儿我问奶奶。


  “不是!是你爷爷的爷爷。”奶奶说。


  “为什么要搬来呢?”


  “奶奶也说不上。”奶奶遗憾地说。“大概是那边住不下人了。”


  “奶奶,”我想了想又说:“原乡在那边?是不是很远?”


  “在西边,很远很远;隔一条海,来时要坐船。”


  原乡,海,船!这可是一宗大学问。我张口结舌,又呆住了。奶奶从来就不曾教过我这许多东西。


  第二年,先生换了人。据说也是原乡人,但和前一个完全两样。他人微胖,红润的脸孔,眼睛奕奕有神,右颊有颗大大黑黑的痣,声音宏亮。比起前一个来,这位原乡先生已神气多了。只是有一点:很多痰,并且随便乱吐。还有,喜吃狗肉,尤其是乳狗。那时村里几乎家家都养狗,要吃狗肉是极随便的。因此不到两年,他的身体更胖了,脸色更红了,但痰更多了。


  他宰狗极有技巧。他用左手的拇指及食指捏着狗脖子,右手拿刀往狗脖下一划;小狗狺狺地在地上爬行几步,然后一踉跄。于是一连三只。他又教人如何用狗尾翻肠子,真是再好再方便不过。


  他在我们村里教了三年书,后来脖上长了一个大疮,百方医治无效,便卷了行李走了。但据说:后来死在船上,尸首被抛进海里。村人都说他吃狗肉吃得太多了,才生那个疮的。不过他教学有方,且又认真,是个好先生,因而村里人都很以为惜。


  八岁时,因为入学校读日本书,我就不再读村塾了。


  我第三个认识的原乡人,也是和狗肉结下不解缘的。但令我不解的,他并不是外处人,据我所知,却是从来就住在村子里。也有老婆,都已上了年纪了;有一个女儿。他眼睛不好,手脚有点颤抖,但打起狗儿来却凶狠而勇猛。遇着他杀狗时,村里大人小孩都把他围成一圈。他家门口有株木棉树,他就把他的狗系在树头下,两手挥起杯口粗的木棍使尽力气向狗身上打下去。他的眼睛的不灵,使他的木棍不能每次都击中要害,很快结束狗的生命;唯其如此,徒然增加了狗的痛苦。狗在绳子许可范围内闪来闪去,踉跄挣扎,叫得异常凄惨,血顺着它的舌头、嘴唇滴落。全村的狗都着了魔似的疯狂地吠着,但围看的人却屏声静气,寂然不动。二哥叫我不要吐唾沫,并要把两只手藏在身后。


  红的血和疯狂的犬吠,更刺激了打狗者的杀心,木棍击落:叭啦!叭啦!突的,狗的脑袋着了一棍,蹶然仆地;鼻孔,眼睛,全出血了。狗的肚子猛烈地起伏,四肢在地上乱抓一转。狗挣扎着又爬了起来。但无情的木棍又击下去了。


  我紧紧地靠着二哥。二哥一手挟抱我的脑袋,鼓励我“不要怕!不要怕!”一声凄绝的哀号过后,我再睁开眼睛。只见那可怜的动物直挺挺地躺在血泊里,肚子起伏得更快更凶猛,四肢不住抽搐。


  二哥终于把我带走了。


  有几个大人聚坐在斜对过,村铺前的石垣上谈论此事。


  “多狠!”一个人这样说。又有人问是谁家的狗?据他的意思,以为给他狗的人家也和他一样狠心。


  “他给他们钱呢!”另一个人说。


  “给他们多少钱?”对方反驳道:“要是我,就是给再多钱,我也不干。”


  “原乡人都爱吃狗肉。”又有人这样感喟地说。


  他──那位杀牲者──是原乡人,这是我从来不知道的。


  回到家里,我劈头问奶奶:我爷爷吃不吃狗肉?


  “不吃!”奶奶说。


  “我爷爷的爷爷呢?”


  奶奶诧异地看着我,微笑地说:“我不知道。不过,我想他一定是不吃狗肉的。”然后奶奶问我怎么要问这些事?


  我将所见的事向她说明,然后告诉她:他们说原乡人都爱吃狗肉。


  “傻孩子,我们可不是原乡人呀!”奶奶说。


  “我爷爷的爷爷可是原乡人,这是奶奶说的。”


  “他是原乡人,可是我们都不住在原乡了。”


  我爷爷和我爷爷的爷爷不吃狗肉,这事确令我很满意,但是奶奶对于“我们是那种人”的说明,却叫人纳闷。


  后来我又看见了更多的原乡人,都是些像候鸟一样来去无踪的流浪人物,而且据我看来,都不是很体面的:卖参的、铸犁头的、补破缸烂釜的、修理布伞锁匙的、算命先生、地理师(堪舆家)。同时我又发觉他们原来是形形色色,言语、服装、体格,不尽相同。据大人们说,他们有宁波人、福州人、温州人、江西人。这的确是件怪事。同是原乡人,却有如许差别!但对此,奶奶已不能帮我多少忙了。除此不算,我觉得他们都神奇、聪明、有本事。使破的东西经他们的手摸摸,待一会儿全变好了。我看主妇们收回她们的东西都心满意足,可见他们修补得一定不错。


  最令我惊奇并感到兴趣的,是铸犁头的一班人。他们的生意,不像平常人是在白天干,却是在夜间干的。他们人数多,块头大,一个个都是彪形大汉,肩挑重负,头戴宽边大竹笠;这笠儿他们也可以当扇子来扇刚出模的火红犁头的。他们到了村子,便摇着铁片哗啦哗啦地各处走着,向人家收集破犁头。夜幕一落,他们便生火熔铁;一个人弓着背拉着风箱,把只熔炉吹得烈焰融融。一个人把铸模承着炉口,拿只钳儿把炉子一倾,赤热的熔液自炉口流进模里,火星四射,煞是可怕,但那人毫无惧色。但袒胸,脸上流汗,用每个身当重任的人所有的那种无比的坚毅、冷静和沉着,做完一切。炽红的火光用雕刻性的效果,把他的身躯凸现成一柱巨人。这场面慑住了我的思想。我觉得他是一个十分了不起的人物。


  第二日我清早起来时,他们已经走了,场地上留下一堆煤的烧渣。它烧成各色各样奇形怪状的东西,丰富了我们的玩具箱。

上一页

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