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奇心经





许小寒道:「绫卿,我爸爸没有见过你,可是他背得出你的电话号码。」


她的同学段绫卿诧异道:「怎麽?」


小寒道:「我爸爸记性坏透了,对於电话号码却是例外。我有时懒得把朋友的号码写下来,就说:爸爸,给我登记一下。他就在他脑子里过了一过,登了记。」


众人一齐笑了。小寒高高坐在白宫公寓屋顶花园的水泥阑干上,五个女孩子簇拥在她下面,一个小些的伏在她腿上,其余的都倚着阑干。那是仲夏的晚上,莹澈的天,没有星,也没有月亮,小寒穿着孔雀蓝衬衫与白袴子,孔雀蓝的衬衫消失在孔雀蓝的夜里,隐约中只看见她的没有血色的玲珑的脸,底下什麽也没有,就接着两条白色的长腿。她人并不高,可是腿相当的长,从阑干上垂下来,格外的显得长一点。她把两只手撑在背後,人向後仰着。她的脸,是神话里的小孩的脸,圆鼓鼓的腮帮子,尖尖下巴。极长极长的黑眼睛,眼角向上剔着。短而直的鼻子。薄薄的红嘴唇,微微下垂,有一种奇异的令人不安的美。


她坐在阑干上,彷佛只有她一个人在那儿。背後是空旷的蓝绿色的天,蓝得一点渣子也没有──有是有的,沉淀在底下,黑漆漆、亮闪闪、烟烘烘、闹嚷嚷的一片──那就是上海。这里没有别的,只有天与上海与小寒。不,天与小寒与上海,因为小寒所坐的地位是介於天与上海之间。她把手撑在背後,压在粗糙的水泥上,时间久了,觉得痛,便坐直了身子,搓搓手掌心,笑道:「我爸爸成天闹着说不喜欢上海,要搬到乡下去。」


一个同学问道:「那对於他的事业,不大方便罢?」


小寒道:「我说的乡下,不过是龙华江湾一带。我爸爸这句话,自从我们搬进这公寓的时候就说起,一住倒住了七八年了。」


又一个同学赞道:「这房子可真不错。」


小寒道:「我爸爸对於我们那几间屋子很费了一点心血哩!单为了客厅里另开了一扇门,不知跟房东打了多少吵子!」


同学们道:「为什麽要添一扇门呢?」


小寒笑道:「我爸爸别的迷信没有,对於阳宅风水倒下过一点研究。」


一个同学道:「年纪大的人……」


小寒剪断她的话道:「我爸爸年纪可不大,还不到四十呢。」


同学们道:「你今天过二十岁生日……你爸爸跟你妈一定年纪很小就结了婚罢?」


小寒扭过身去望着天,微微点了个头。许家就住在公寓的最高层,就在屋顶花园底下。下面的阳台有人向上喊:「小姐,这儿找您哪!您下来一趟!」小寒答应了一声,跳下阑干,就蹬蹬下楼去了。


她同学中有一个,见她去远了,便悄悄地问道:「只听见她满口的爸爸长爸爸短。她母亲呢?还在世吗?」


另一个答道:「在世。」


那一个又问道:「是她自己的母亲麽?」


这一个答道:「是她自己的母亲。」


另一个又追问道:「你见过她母亲没有?」


这一个道:「那倒没有,我常来,可是她母亲似乎是不大爱见客……」


又有一个道:「我倒见过一次。」


众人忙问:「是怎样的一个人?」


那一个道:「不怎样,胖胖的。」


正在嘁嘁喳喳,小寒在底下的阳台喊道:「你们下来吃冰淇淋!自己家里摇的!」


众人一面笑,一面抓起吃剩下来的果壳向她掷去,小寒弯腰躲着,骂道:「你们作死呢!」众人格格笑着,鱼贯下楼,早有仆人开着门等着。客室里,因为是夏天,主要的色调是清冷的柠檬黄与珠灰。不多几件桃花心木西式家具,墙上却疏疏落落挂着几张名人书画。在灯光下,我们可以看清楚小寒的同学们,一个戴着金丝脚的眼镜,紫棠色脸,嘴唇染成橘黄色的是一位南洋小姐邝彩珠。一个颀长洁白,穿一件樱桃红鸭皮旗袍的是段绫卿。其余的三个是三姊妹,余公使的女儿,波兰、芬兰、米兰。波兰生着一张偌大的粉团脸。朱口黛眉,可惜都挤在一起,局促的地方太局促了,空的地方又太空了。芬兰米兰和她们的姊姊眉目相仿,只是脸盘子小些,便秀丽了许多。


米兰才跨进客室,便被小寒一把揪住道:「准是你干的!你这丫头,活得不耐烦了是怎麽着?」米兰摸不着头脑,小寒攥着她一只手,把她拖到阳台上去,指着地上一摊稀烂的杨梅道:「除了你,没有别人!水果皮胡桃壳摔下来不算数,索性把这东西的溜溜望我头上抛!幸而没有弄脏我衣服,不然,仔细你的皮!」


众人都跟了出来,帮着米兰叫屈。绫卿道:「屋顶花园上还有几个俄国孩子,想是他们看我们丢水果皮,也跟着凑热闹,闯了祸。」小寒叫人来扫地。彩珠笑道:「闹了半天,冰淇淋的影子也没看见。」


小寒道:「罚你们,不给你们吃了。」


正说着,只见女佣捧着银盘进来了,各人接过一盏冰淇淋,一面吃,一面说笑。女学生们聚到了一堆,「言不及义」,所谈的无非是吃的喝的、电影、戏剧与男朋友。波兰把一只染了胭脂的小银匙点牢了绫卿,向众人笑道:「我知道有一个人,对绫卿有点特别感情。」


小寒道:「是今年的新学生麽?」


波兰摇头道:「不是。」


彩珠道:「是我们的同班生罢?」


波兰兀自摇头。绫卿道:「波兰,少造谣言罢!」


波兰笑道:「别着急呀!我取笑你,你不会取笑我麽?」


绫卿笑道:「你要我取笑你,我偏不!」


小寒笑道:「嗳,嗳,嗳,绫卿,别那麽着,扫了大家的兴!我来,我来!」便跳到波兰跟前,羞着她的脸道:「呦!呦!………波兰跟龚海立,波兰跟龚海立………」


波兰抿着嘴笑道:「你打哪儿听见的?」


小寒道:「爱尔兰告诉我的。」


众人愕然道:「爱尔兰又是谁?」


小寒道:「那是我给龚海立起的绰号。」


波兰忙啐了她一口。众人哄笑道:「倒是贴切!」


彩珠道:「波兰,你不否认?」


波兰道:「随你们编派去,我才不在乎呢!」说了这话,又低下头去笑吟吟吃她的冰淇淋。


小寒拍手道:「还是波兰大方!」


芬兰米兰却满心地不赞成她们姊姊这样的露骨表示,觉得一个女孩子把对方没有拿稳之前,绝对不能承认自己爱恋着对方,万一事情崩了,徒然自己贬了千金身价。这时候,房里的无线电正在低低的报告新闻,米兰搭讪着去把机钮拨了一下,转到了一家电台,奏着中欧民间音乐。芬兰叫道:「就这个好,我喜欢这个!」两手一拍,便跳起舞来。她因为骑脚踏车,穿了一条茶青摺褶绸裙,每一个褶子里衬着石榴红里子,静静立着的时候看不见;现在,跟着急急风的音乐,人飞也似的旋转着,将裙子抖成一朵奇丽的大花。众人不禁叫好。


在这一片喧嚣声中,小寒却竖起了耳朵,辨认公寓里电梯「工隆工隆」的响声。那电梯一直开上八层楼来,小寒道:「我爸爸回来了。」


不一会,果然门一开,她父亲许峯仪探进头来望了一望,她父亲是一个高大身材,苍黑脸的人。


小寒噘着嘴道:「等你吃饭,你不来!」


峯仪笑着向众人点了个头道:「对不起,我去换件衣服。」


小寒道:「你瞧你,连外衣都汗潮了!也不知道你怎麽忙来着!」


峯仪一面解外衣的钮子,一面向内室里走。众人见到了许峯仪,方才注意到钢琴上面一对暗金攒花照相架里的两张照片,一张是小寒的,一张是她父亲的。她父亲那张照片的下方,另附着一张着色的小照片,是一个粉光脂艳的十五年前的时装妇人,头发剃成男式,围着白丝巾,苹果绿水钻盘花短旗袍,手里携着玉色软缎钱袋,上面绣了一枝紫萝兰。


彩珠道:「这是伯母从前的照片麽?」


小寒把手圈住了嘴,悄悄的说道:「告诉你们,你们可不准对我爸爸提起这件事!」又向四面张了一张,方才低声道,「这是我爸爸。」


众人一齐大笑起来,仔细一看,果然是她父亲化了装。


芬兰道:「我们这麽大呼大叫的,伯母爱清静,不嫌吵麽?」


小寒道:「不要紧的。我母亲也喜欢热闹。她没有来招待你们,一来你们不是客,二来她觉得有长辈在场,未免总有些拘束,今儿索性让我们玩得痛快些!」


说着,她父亲又进来了。小寒奔到他身边道:「我来给你们介绍。这是段小姐,这是邝小姐,这是三位余小姐。」又挽住峯仪的胳膊道:「这是我爸爸。我要你们把他认清楚了,免得……」她格吱一笑接下去道:「免得下次你们看见他跟我在一起,又要发生误会。」


米兰不懂道:「什麽误会?」


小寒道:「上次有一个同学,巴巴地来问我,跟你去看国泰的电影的那个高高的人,是你的男朋友麽?我笑了几天──一提起来就好笑!这真是……哪儿想起来的事!」


众人都跟她笑了一阵,峯仪也在内。小寒又道:「谢天谢地,我没有这麽样的一个男朋友!我难得过一次二十岁生日,他呀,礼到人不到!直等到大家饭也吃过了,玩也玩够了,他才姗姗来迟,虚应个卯儿,未免太不够交情了。」


峯仪道:「你请你的朋友们吃饭,要我这麽一个老头儿搅在里面算什麽?反而拘的慌!」


小寒白了他一眼道:「得了!少在我面前搭长辈架子!」


峯仪含笑向大家伸了伸手道:「请坐!请坐!冰淇淋快化完了,请用罢!」


小寒道:「爸爸,你要麽?」


峯仪坐下身来,带笑叹了口气道:「到我这年纪,你就不那麽爱吃冰淇淋了。」


小寒道:「你今天怎麽了?口口声声倚老卖老!」


峯仪向大家笑道:「你们瞧,她这样兴高采烈地过二十岁,就是把我们上一代的人往四十岁五十岁上赶呀!叫我怎麽不寒心呢?」又道:「刚才我回来的时候,好像听见里面有拍手的声音。是谁在这里表演什麽吗?」


绫卿道:「是芬兰在跳舞。」


彩珠道:「芬兰,再跳一个!再跳一个!」


芬兰道:「我那点本事,实在是见不得人,倒是绫卿唱个歌给我们听罢!上个月你过生日的那天唱的那调子就好!」


峯仪道:「段小姐也是不久才过的生日麽?」


绫卿含笑点点头。米兰代答道:「她也是二十岁生日。」


芬兰关上了无线电,又过去掀开了钢琴盖道:「来,来,绫卿,你自己弹,自己唱。」绫卿只是推辞。


小寒道:「我陪你,好不好?我们两个人一齐唱。」


绫卿笑着走到钢琴前坐下道:「我嗓子不好,你唱罢,我弹琴。」


小寒道:「不,不,不,你得陪着我。有生人在座,我怯呢!」说着,向她父亲瞟了一眼,抿着嘴一笑,跟在绫卿後面走到钢琴边,一只手撑在琴上,一只手搭在绫卿肩上。绫卿弹唱起来,小寒嫌灯太暗了,不住的弯下腰去辨认琴谱上印的词句,头发与绫卿的头发揉擦着。峯仪所坐的沙发椅,恰巧在钢琴的左边,正对着她们俩。唱完了,大家拍手,小寒也跟着拍。


峯仪道:「咦?你怎麽也拍起手来?」


小寒道:「我没唱,我不过虚虚地张张嘴,壮壮绫卿的胆罢了……爸爸,绫卿的嗓子怎样?」


峯仪答非所问,道:「你们两个人长得有点像。」


绫卿笑道:「真的麽?」两人走到一张落地大镜前面照了一照。绫卿看上去凝重些,小寒彷佛是她立在水边,倒映着的影子,处处比她短一点,流动闪烁。


众人道:「倒的确有几分相像!」


小寒伸手拨弄绫卿戴的樱桃红月牙式的耳环子,笑道:「我要是有绫卿一半美,我早欢喜疯了!」


波兰笑道:「算了罢!你已经够疯的了!」


老妈子进来向峯仪道:「老爷,电话!」


峯仪走了出去。波兰看一看手表道:「我们该走了。」


小寒道:「忙什麽?」


芬兰道:「我们住的远,在越界筑路的地方,再晚一点,太冷静了,还是趁早走罢。」


彩珠道:「我家也在越界筑路那边。你们是骑自行车来的麽?」


波兰道:「是的。可要我们送你回去?你坐在我背後好了。」


彩珠道:「那好极了。」她们四人一同站起来告辞,叮嘱小寒:「在伯父跟前说一声。」


小寒向绫卿道:「你多坐一会儿罢,横竖你家就在这附近。」


绫卿立在镜子前面理头发,小寒又去抚弄她的耳环道:「你除下来让我戴戴试试。」


绫卿褪了下来,替她戴上了,端详了一会,道:「不错──只是使你看上去大了几岁。」


小寒连忙从耳上摘了下来道:「老气横秋的!我一辈子也不配戴这个。」


绫卿笑道:「你难道打算做一辈子小孩子?」


小寒把下颏一昂道:「我就守在家里做一辈子孩子,又怎麽着?不见得我家里有谁容不得我!」


绫卿笑道:「你是因为刚才喝了那几杯寿酒吧?怎麽动不动就像跟人拌嘴似的!」


小寒低头不答。绫卿道:「我有一句话要劝你:关於波兰……你就少逗着她罢!你明明知道龚海立对她并没有意思。」


小寒道:「哦?是吗?他不喜欢她,他喜欢谁?」


绫卿顿了一顿道:「他喜欢你。」


小寒笑道:「什麽话?」


绫卿道:「别装佯了。你早知道了!」


小寒道:「天晓得,我真正一点影子也没有。」


绫卿道:「你知道不知道,倒也没有多大的关系,反正你不喜欢他。」


小寒笑道:「你怎麽知道我不喜欢他?」


绫卿道:「人家要你,你不要人家,闹的乌烟瘴气,这也不是第一次了。」


小寒道:「怎麽独独这一次,你这麽关心呢?你也有点喜欢他罢?」


绫卿摇摇头道:「你信也罢不信也罢。我要走了。」


小寒道:「还不到十一点呢!伯母管得你这麽严麽?」


绫卿叹道:「管得严,倒又好了!她老人家就坏在当管不管的,成天只顾抽两筒烟,世事一概都不懂,耳朵根子又软,听了我嫂子的挑唆,无缘无故就找岔子跟人呕气!」


小寒道:「年纪大的人就是这样。别理她就完了!」


绫卿道:「我看她也可怜。我父亲死後,她辛辛苦苦把我哥哥抚养成人,娶了媳妇,偏偏我哥哥又死了。她只有我这一点亲骨血,凡事我不能不顺着她一点。」


说着,两人一同走到穿堂里,绫卿从衣架上取下她的白绸外套,小寒陪着她去揿电梯的铃,不料揿了许久,不见上来。小寒笑道:「糟糕!开电梯的想必是盹着了!我送你从楼梯上走下去罢。」


楼梯上的电灯,不巧又坏了。两人只得摸着黑,挨挨蹭蹭,一步一步相偎相傍走下去。幸喜每一家门上都镶着一块长方形的玻璃,玻璃上也有糊着油绿描金花纸的,也有的罩着粉荷色皱褶纱幕,微微透出灯光,照出脚下仿云母石的砖地。


小寒笑道:「你觉得这楼梯有什麽特点麽?」


绫卿想了一想道:「特别的长……」


小寒道:「也许那也是一个原因。不知道为什麽,无论谁,单独的上去或是下来,总喜欢自言自语。好几次了,我无心中听见买菜回来的阿妈与厨子,都在那里说梦话。我叫这楼梯『独白的楼梯』。」


绫卿笑道:「两个人一同走的时候,这楼梯对於他们也有神秘的影响麽?」


小寒道:「想必他们比寻常要坦白一点。」


绫卿道:「我就坦白一点。关於龚海立……」


小寒笑道:「你老是忘不了他!」


绫卿道:「你不爱他,可是你要他爱你,是不是?」


小寒失声笑道:「我自己不能嫁给他,我又霸着他──天下也没有这样自私的人!」


绫卿不语。


小寒道:「你完全弄错了。你不懂得我,我可以证明我不是那样自私的人。」


绫卿还是不做声。小寒道:「我可以使他喜欢你,我也可以使你喜欢他。」


绫卿道:「使我喜欢他,并不难。」


小寒道:「哦?你觉得他这麽有吸引力麽?」


绫卿道:「我倒不是单单指着他说。任何人……当然这『人』字是代表某一阶级与年龄范围内的未婚者……在这范围内,我是『人尽可夫』的!」


小寒睁大了眼望着她,在黑暗中又看不出她的脸色。


绫卿道:「女孩子们急於结婚,大半是因为家庭环境不好,愿意远走高飞。我……如果你到我家里来过,你就知道了。我是给逼急了……」


小寒道:「真的?你母亲,你嫂嫂──」


绫卿道:「都是好人,但是她们是寡妇,没有人,没有钱,又没受过教育。我呢,至少我有个前途。她们恨我哪,虽然她们并不知道。」


小寒又道:「真的?真有这样的事?」


绫卿笑道:「谁都像你呢,有这麽一个美满的家庭!」


小寒道:「我自己也承认,像我这样的家庭,的确是少有的。」


她们走完了末一层楼。绫卿道:「你还得独自爬上楼去?」


小寒道:「不,我叫醒开电梯的。」


绫卿笑道:「那还好。不然,你可仔细点,别在楼梯上自言自语的,泄漏了你的心事。」


小寒笑道:「我有什麽心事?」


两人分了手,小寒乘电梯上来,回到客室里,她父亲已经换了浴衣拖鞋,坐在沙发上看晚报。小寒也向沙发上一坐,人溜了下去,背心抵在坐垫上,腿伸得长长的,两手塞在袴袋里。


峯仪道:「你今天吃了酒?」小寒点点头。


峯仪笑道:「女孩子们聚餐,居然喝得醉醺醺的,成何体统?」


小寒道:「不然也不至於喝得太多──等你不来,闷的慌。」


峯仪道:「我早告诉过你了,我今天有事。」


小寒道:「我早告诉过你了,你非来不可,人家一辈子只过一次二十岁生日!」


峯仪握着她的手,微笑向她注视着道:「二十岁了。」沉默了一会,他又道:「二十年了……你生下来的时候,算命的说是克母亲,本来打算把你过继给三舅母的,你母亲舍不得。」


小寒道:「三舅母一直住在北方……」


峯仪点头笑道:「真把你过继了出去,我们不会有机会见面的。」


小寒道:「我过二十岁生日,想必你总会来看我一次。」峯仪又点点头,两人都默然。半晌,小寒细声道:「见了面,像外姓人似的……」如果那时候,她真是把她母亲克坏了……不,过继了出去,照说就不克了。然而……「然而」怎样?他究竟还是她的父亲,她究竟还是他的女儿,即使他没有妻,即使她姓了另外一个姓,他们两人同时下意识的向沙发的两头移了一移,坐远了一点。两人都有点羞惭。


峯仪把报纸折叠起来,放在膝盖上,人向背後一靠,缓缓地伸了个懒腰,无缘无故说道:「我老了。」


小寒又坐近了一点道:「不,你累了。」


峯仪笑道:「我真的老了。你看,白头发。」


小寒道:「在哪儿?」峯仪低下头来,小寒寻了半日,寻到了一根,笑道:「我替你拔掉它。」


峯仪道:「别替我把一头头发全拔光了!」


小寒道:「哪儿就至於这麽多?况且你头发这麽厚,就拔个十根八根,也是九牛一毛!」


峯仪笑道:「好哇!你骂我!」


小寒也笑了,凑在他头发上闻了一闻,皱着眉道:「一股子雪茄烟味!谁抽的?」


峯仪道:「银行里的人。」


小寒轻轻用一只食指沿着他鼻子滑上滑下,道:「你可千万别抽上了,不然,就是个标准的摩登老太爷!」


峯仪拉住她的手臂,将她向这边拖了一拖,笑道:「我说,你对我用不着时时刻刻装出孩子气的模样,怪累的!」


小寒道:「你嫌我做作?」


峯仪道:「我知道你为什麽愿意永远不长大。」


小寒突然扑簌簌落下两行眼泪,将脸埋在他肩膀上。


峯仪低声道:「你怕你长大了,我们就要生疏了,是不是?」


小寒不答,只伸过一条手臂去兜住他的颈子。峯仪道:「别哭。别哭。」


这时夜深人静,公寓里只有许家一家,厨房里还有哗啦啦放水洗碗的声音,是小寒做寿的余波。穿堂里一阵脚步响,峯仪道:「你母亲来了。」


他们两人仍旧维持着方才的姿势,一动也不动。许太太开门进来,微笑望了他们一望,自去整理椅垫子,擦去钢琴上茶碗的水渍,又把所有的烟灰都折在一个盘子里,许太太穿了一件桃灰细格子绸衫,很俊秀的一张脸,只是因为胖,有点走了样。眉心更有极深的两条皱纹。她问道:「谁吃烟来着?」


小寒并不回过脸来,只咳嗽了一声,把嗓子恢复原状,方才答道:「邝彩珠和那个顶大的余小姐。」


峯仪道:「这点大的女孩子就抽烟,我顶不赞成。你不吃罢?」


小寒道:「不。」


许太太笑道:「小寒说小也不小了,做父母的哪里管得了那麽许多?二十岁的人了──」


小寒道:「妈又来了!照严格的外国计算法,我要到明年的今天才二十岁呢!」


峯仪笑道:「又犯了她的忌了!」


许太太笑道:「好好好,算你十九岁!算你九岁也行!九岁的孩子,早该睡觉了。还不赶紧上床去!」


小寒道:「就来了。」


许太太又向峯仪道:「你的洗澡水给你预备好了。」


峯仪道:「就来了。」


许太太把花瓶送出去换水,顺手把烟灰碟子也带了出去。小寒抬起头来,仰面看了峯仪一看,又把脸伏在他身上。


峯仪推她道:「去睡罢!」


小寒只是不愿。良久,峯仪笑道:「已经睡着了?」硬把她的头扶了起来,见她泪痕未乾,眼皮儿抬不起来,泪珠还是不断地滚下来。峯仪用手替她拭了一下,又道:「去睡罢!」


小寒捧着脸站起身来,绕到沙发背後去,待要走,又弯下腰来,两只手叩住峯仪的喉咙,下颏搁在他头上。峯仪伸出两只手来,交叠按住她的手。又过了半晌,小寒方才去了。


第二天,给小寒祝寿的几个同学,又是原班人马,来接小寒一同去参观毕业典礼。龚海立是本年度毕业生中的佼佼者,拿到了医科成绩最优奖,在课外活动中他尤其出过风头,因此极为女学生们注意。小寒深知他倾心於自己,只怪她平时对於她的追求者,态度过於决裂,他是个爱面子的人,惟恐讨个没趣,所以迟迟地没有表示。这一天下午,在欢送毕业生的茶会里,小寒故意走到龚海立跟前,伸出一只手来,握了他一下,笑道:「恭喜!」


海立道:「谢谢你。」


小寒道:「今儿你是双喜呀!听说你跟波兰……订婚了,是不是?」


海立道:「什麽?谁说的?」


小寒拨转身来就走,彷佛是忍住两泡眼泪,不让他瞧见似的。海立呆了一呆,回过味来,赶了上去,她早钻到人丛中,一混就不见了。


她种下了这个根,静等着事情进一步发展。果然一切都不出她所料。


第二天,她父亲办公回来了,又是坐在沙发上看报,她坐在一旁,有意无意地说道:「你知道那龚海立?」


她父亲弹着额角道:「我知道,他父亲是个龚某人──名字一时记不起来了。」


小寒微笑道:「大家都以为他要跟余公使的大女儿订婚了。昨天我不该跟他开玩笑,贺了他一声,谁知他就急疯了,找我理论,我恰巧走开了。当着许多人,他抓住了波兰的妹妹,问这谣言是谁造的。亏得波兰脾气好,不然早同他翻了脸了!米兰孩子气,在旁边说:『我姊姊没着急,倒要你跳得三丈高!』他就说:『别的不要紧,这话不能吹到小寒耳朵里去!』大家觉得他这话稀奇,逼着问他。他瞒不住了,老实吐了出来。这会子嚷嚷得谁都知道了。我再也想不到,他原来背地里爱着我!」


峯仪笑道:「那他就倒霉了!」


小寒斜飘了他一眼道:「你怎见得他一定是没有希望?」


峯仪笑道:「你若是喜欢他,你也不会把这些事源源本本告诉我了。」


小寒低头一笑,捏住一绺子垂在面前的鬈发,编起小辫子来,编了又拆,拆了又编。


峯仪道:「来一个丢一个,那似乎是你的一贯政策。」


小寒道:「你就说得我那麽狠。这一次,我很觉得那个人可怜。」


峯仪笑道:「那就有点危险性质。可怜是近於可爱呀!」


小寒道:「男人对於女人的怜悯,也许是近於爱。一个女人决不会爱上一个她认为楚楚告怜的男人。女人对於男人的爱,总得带点崇拜性。」


峯仪这时候,却不能继续看他的报了,放下了报纸向她半皱着眉毛一笑,一半是喜悦,一半是窘。


隔了一会,他又问她道:「你可怜那姓龚的,你打算怎样?」


小寒道:「我替他做媒,把绫卿介绍给他。」


峯仪道:「哦!为什麽单拣中绫卿呢?」


小寒道:「你说过的,她像我。」


峯仪笑道:「你记性真好!……可你不觉得委屈了绫卿麽?你把人家的心弄碎了,你要她去拾破烂,一小片一小片耐心的给拼起来,像孩子们玩拼图游戏似的──也许拚个十年八年也拼不全。」


小寒道:「绫卿不是傻子。龚海立有家产,又有作为,刚毕业就找到了很好的事。人虽不说漂亮,也很拿得出去。只怕将来羡慕绫卿的人多着呢!」


峯仪不语。过了半日,方笑道:「我还是说:可怜的绫卿!」


小寒眱着他道:「可是你自己说的:可怜是近於可爱!」


峯仪笑了一笑,又拿起他的报纸来,一面看,一面闲闲地道:「那龚海立,人一定是不错,连你都把他夸得一枝花似的!」小寒瞪了他一眼,他只做没看见,继续说下去道:「你把这些话告诉我,我知道你有你的用意。」


小寒低声道:「我不过要你知道我的心。」


峯仪道:「我早已知道了。」


小寒道:「可是你会忘记的,如果我不常常提醒你。男人就是这样!」


峯仪道:「我的记性不至於坏到这个田地罢?」


小寒道:「不是这麽说。」她牵着他的袖子,试着把手伸进袖口里去,幽幽地道:「我是一生一世不打算离开你的。有一天我老了,人家都要说:她为什麽不结婚?她根本没有过结婚的机会!没有人爱过她!谁都这样想──也许连你也会这样想。我不能不防到这一天,所以我要你记得这一切。」


峯仪郑重地掉过身来,面对面注视着她,道:「小寒,我常常使你操心麽?我使你痛苦麽?」


小寒道:「不,我非常快乐。」


峯仪嘘了一口气道:「那麽,至少我们三个人之中,有一个是快乐的!」


小寒嗔道:「你不快乐?」


峯仪道:「我但凡有点人心,我怎麽能快乐呢?我眼看着你白耽搁了你自己。你牺牲了自己,於我又有什麽好处?」


小寒只是瞪大了眼睛望着他。他似乎是转念一想,又道:「当然哪,你给了我精神上的安慰!」他嘿嘿的笑了几声。


小寒锐声道:「你别这麽笑!我听了,浑身的肉都紧了一紧!」她站起身来,走到阳台上去,将背靠在玻璃门上。


峯仪忽然软化了,他跟到门口去,可是两个人一个在屋子里面,一个在屋子外面。他把一只手按在玻璃门上,垂着头站着,简直不像一个在社会上混了多年的有权力有把握的人。他嗫嚅说道:「小寒,我们不能这样下去了。我……我们得想个办法。我打算把你送到你三舅母那儿去住些时……」


小寒背向着他,咬着牙微笑道:「你当初没把我过继给三舅母,现在可太晚了……你呢?你有什麽新生活的计划?」


峯仪道:「我们也许到莫干山去过夏天。」


小寒道:「『我们』?你跟妈?」


峯仪不语。


小寒道:「你要是爱她,我在这儿你也一样的爱她。你要是不爱她,把我充军到西伯利亚去你也还是不爱她。」


隔着玻璃,峯仪的手按在小寒的胳膊上──象牙黄的圆圆的手臂,袍子是幻丽的花洋纱,朱漆似的红底子,上面印着青头白脸的孩子,无数的孩子在他的指头缝里蠕动。小寒──那可爱的大孩子,有着丰泽的,象牙黄的肉体的大孩子……峯仪猛力掣回他的手,彷佛给火烫了一下,脸色都变了,掉过身去,不看她。


天渐渐暗了下来,阳台上还有点光,屋子里可完全黑了。


他们背对着背说话。小寒道:「她老了,你还年轻──这也能够怪在我身上?」


峯仪低声道:「没有你在这儿比着她,处处显得她不如你,她不会老得这样快。」


小寒扭过身来,望着他笑道:「吓!你这话太不近情理了。她憔悴了,我使她显得憔悴,她就更憔悴了。这未免有点不合逻辑。我也懒得跟你辩了。反正你今天是生了我的气,怪我就怪我罢!」


峯仪斜签坐在沙发背上,两手插在袴袋里,改用了平静的,疲倦的声音答道:「我不怪你。我谁也不怪,只怪我自己太糊涂了。」


小寒道:「听你这口气,彷佛你只怨自己上了我的当似的!彷佛我有意和我母亲过不去,离间了你们的爱!」


峯仪道:「我并没有说过这句话。事情是怎样开头的,我并不知道。七八年了──你才那麽一点高的时候……不知不觉的……」


啊,七八年前……那是最可留恋的时候,父母之爱的黄金时期,没有猜忌,没有试探,没有嫌疑……小寒叉着两手搁在胸口,缓缓走到阳台边上。沿着铁阑干,编着一带短短的竹篱笆,木槽里种了青藤,爬在篱笆上,开着淡白的小花。夏季的黄昏,充满了回忆。


峯仪跟了出来,静静的道:「小寒,我决定了。你不走开,我走开。我带了你母亲走。」


小寒道:「要走我跟你们一同走。」


他不答。


她把手插到阴凉的绿叶子里去,捧着一球细碎的花,用明快的,唱歌似的嗓子,笑道:「你早该明白了,爸爸──」她嘴里的这一声「爸爸」满含着轻亵与侮辱,「我不放弃你,你是不会放弃我的!」


篱上的藤努力往上爬,满心只想越过篱笆去,那边还有一个新的宽敞的世界。谁想到这不是寻常的院落,这是八层楼上的阳台。过了篱笆,什麽也没有,空荡荡的,空得令人眩晕。她爸爸就是这条藤,他躲开了她又怎样?他对於她母亲的感情,早完了,一点也不剩。至於别的女人……她爸爸不是那样的人!


她回过头去看看,峯仪回到屋子里去了,屋子里黑洞洞的。


可怜的人!为了龚海立,他今天真有点不乐意呢!他後来那些不愉快的话,无疑地,都是龚海立给招出来的!小寒决定采取高压手腕给龚海立与段绫卿做媒,免得她爸爸疑心她。


事情进行得非常顺利。龚海立发觉他那天错会了她的意思,正在深自忏悔,只恨他自己神经过敏,太冒失了。对於小寒,他不但没有反感,反而爱中生敬,小寒说一是一,说二是二。她告诉他,他可以从绫卿那里得到安慰,他果然就觉得绫卿和她有七八分相像,绫卿那一方面自然是不成问题的,连她那脾气疙瘩的母亲与嫂子都对於这一头亲事感到几分热心。海立在上海就职未久,他父亲又给他在汉口一个着名的医院里谋到了副主任的位置,一两个月内就要离开上海。


他父母不放心他单身出门,逼着他结了婚再动身。海立与绫卿二人,一个要娶,一个要嫁,在极短的时间里,已经到了相当的程度了。小寒这是生平第一次为人拉拢,想不到第一炮就这麽的响,自然是很得意。


这一天傍晚,波兰打电话来。小寒明知波兰为了龚海立的事,对她存了很深的芥蒂。波兰那一方面,自然是有点误会,觉得小寒玩弄了龚海立,又丢了他,破坏了波兰与他的友谊不算,另外又介绍了一个绫卿给他,也难怪波兰生气。波兰与小寒好久没来往过了,两人在电话上却是格外的亲热。寒暄之下,波兰问道:「你近来看见过绫卿没有?」


小寒笑道:「她成天忙着应酬她的那一位,哪儿腾得出时间来敷衍我们呀?」


波兰笑道:「我前天买东西碰见了她,也是在国泰看电影。」


小寒笑道:「怎麽叫『也』是?」


波兰笑道:「可真巧,你记得,你告诉过我们,你同你父亲去看电影,也是在国泰,人家以为他是你的男朋友──」


小寒道:「绫卿──她没有父亲──」


波兰笑道:「陪着她的,不是她的父亲,是你的父亲。」波兰听那边半晌没有声音,便叫道:「喂!喂!」


小寒那边也叫道:「喂!喂!怎麽电话绕了线?你刚才说什麽来着?」


波兰笑道:「没说什麽。你饭吃过了麽?」


小寒道:「菜刚刚放在桌上。」


波兰道:「那我不耽搁你了,再会罢!有空打电话给我,别忘了!」


小寒道:「一定!一定!你来玩啊!再见!」她刚把电话挂上,又朗朗响了起来。小寒摘下耳机来一听,原来是她爸爸。他匆匆地道:「小寒麽?叫你母亲来听电话。」


小寒待要和他说话,又咽了下去,向旁边的老妈子道:「太太的电话。」自己放下耳机,捧了一本书,坐在一旁。


许太太挟着一卷挑花枕套进来了,一面走,一面低着头把针插在大襟上。她拿起了听筒道:「喂!……噢……唔,唔……晓得了。」便挂断了。


小寒抬起头来道:「他不回来吃饭?」


许太太道:「不回来。」


小寒笑道:「这一个礼拜里,倒有五天不在家里吃饭。」


许太太笑道:「你倒记得这麽清楚!」


小寒笑道:「爸爸渐渐地学坏了!妈,你也不管管他!」


许太太微笑道:「在外面做事的人,谁没有一点应酬!」她从身上摘掉一点线头儿,向老妈子道:「开饭罢!就是我跟小姐两个人。中午的那荷叶粉蒸肉,用不着给老爷留着了,你们吃了它罢!我们两个人都嫌腻。」


小寒当场没再说下去,以後一有了机会,她总是劝她母亲注意她父亲的行踪。许太太只是一味地不闻不问。有一天,小寒实在忍不住了,向许太太道:「妈,你不趁早放出两句话来,等他的心完全野了,你要干涉就太迟了!你看他这两天,家里简直没看见他的人。难得在家的时候,连脾气都变了。你看他今儿早上,对您都是粗声大气的……」


许太太叹息道:「那算得了什麽?比这个难忍的,我也忍了这些年了。」


小寒道:「这些年?爸爸从来没有这麽荒唐过。」


许太太道:「他并没有荒唐过,可是……一家有一家的难处。我要是像你们新派人脾气,跟他来一个钉头碰铁头,只怕你早就没有这个家了!」


小寒道:「他如果外头有了女人,我们还保得住这个家麽?保全了家,也不能保全家庭的快乐!我看这情形,他外头一定有了人。」


许太太道:「女孩子家,少管这些事罢!你又懂得些什麽?」


小寒赌气到自己屋里去了,偏偏仆人又来报说有一位龚先生来看她,小寒心里扑通扑通跳着,对着镜子草草用手拢了一拢头发,就出来了。


那龚海立是茁壮身材,低低的额角,黄黄的脸,鼻直口方,虽然年纪很轻,却带着过度的严肃气氛,背着手在客室里来回地走。见了小寒,便道:「许小姐,我是给您辞行来的。」


小寒道:「你──这麽快就要走了?你一个人走?」


海立道:「是的。」


小寒道:「绫卿……」


海立向她看了一眼,又向阳台上看了一眼。小寒见她母亲在凉棚底下捉花草上的小虫,便掉转口气来,淡淡的谈了几句。海立起身告辞。小寒道:「我跟你一块儿下去。我要去买点花。」


在电梯上,海立始终没开过口。到了街上,他推着脚踏车慢慢地的走,车夹在他们两人之间。小寒心慌意乱的,路也不会走了,不住的把脚绊到车上。强烈的初秋的太阳晒在青浩浩的长街上。已经是下午五点钟了。一座座白色的,糙黄的住宅,在蒸笼里蒸了一天,像馒头似地涨大了一些。什麽都涨大了──车辆、行人、邮筒、自来水筒……街上显得异常的拥挤。小寒躲开了肥胖的绿色邮筒,躲开了红衣的胖大的俄国妇人,躲开了一辆硕大无朋的小孩子的卧车,头一阵阵的晕。


海立自言自语似地说:「你原来不知道。」


小寒舐了一舐嘴唇道:「不知道。……你跟绫卿闹翻了麽?」


海立道:「闹翻倒没有闹翻。昨天我们还见面来着。她很坦白地告诉我,她爱你父亲。他们现在忙着找房子。」


小寒把两只手沉重地按在脚踏车的扶手上,车停了,他们俩就站定了。小寒道:「她发了疯了!这……这不行的!你得拦阻她。」


海立道:「我没有这个权利,因为我所给她的爱,是不完全的。她也知道。」


他这话音里的暗示,似乎是白费了。小寒简直没听见,只顾说她的:「你得拦阻她!她疯了。可怜的绫卿,她还小呢,她才跟我同年!她不懂这多麽危险。她跟了我父亲,在法律上一点地位也没有,一点保障也没有……谁都看不起她!」


海立道:「我不是没劝过她,社会上像她这样的女人太多了,为了眼前的金钱的诱惑……」


小寒突然叫道:「那倒不见得!我爸爸喜欢谁,就可以得到谁,倒用不着金钱的诱惑!」


海立想不到这句话又得罪了她,招得她如此激烈地袒护她爸爸。他被她堵得紫涨了脸道:「我……我并不是指着你父亲说的。他们也许是纯粹的爱情的结合。唯其因为这一点,我更没有权利干涉他们了,只有你母亲可以站出来说话。」


小寒道:「我母亲不行,她太软弱了。海立,你行,你有这个权利。绫卿不过是一时的糊涂,她实在是爱你的。」


海立道:「但是那只是顶浮泛的爱。她自己告诉过我,这一点爱,别的不够,结婚也许够了。许多号称恋爱结婚的男女,也不过是如此罢了。」


小寒迅速地,滔滔不绝地说道:「你信她的!我告诉你,绫卿骨子里是老实人,可是她有时候故意发惊人的论调,她以为那是时髦呢。我认识她多年了。我知道她。她爱你的!她爱你的!」


海立道:「可是……我对她……也不过如此。小寒,对於你,我一直是……」


小寒垂下头去,看着脚踏车上的铃,海立不知不觉伸过手去掩住了铃上的太阳光,小寒便抬起眼来,望到他眼睛里去。


海立道:「我怕你,我一直没敢对你说,因为你是我所见到的最天真的女孩子,最纯洁的。」


小寒微笑道:「是吗?」


海立道:「还有一层,你的家庭太幸福,太合乎理想了。我纵使把我的生命里最好的一切献给你,恐怕也不能够使你满意。现在,你爸爸这麽一来……我知道我太自私了,可是我不由得替我自己高兴,也许你愿意离开你的家……」


小寒伸出一只手去抓住他的手。她的手心里满是汗,头发里也是汗,连嗓子里都彷佛是汗,水汪汪地堵住了。眼睛里一阵烫,满脸都湿了。她说:「你太好了!你待我太好了!」


海立道:「光是好,有什麽用?你还是不喜欢我!」


小寒道:「不,不,我……我真的……」


海立还有点疑疑惑惑地道:「你真的……」


小寒点点头。


海立道:「那麽……」


小寒又点点头。她抬起手来擦眼泪,道:「你暂时离开了我罢。我……我不知道为什麽,你如果在我跟前,我忍不住要哭……街上……不行……」


海立忙道:「我送你回去。」


小寒哆嗦道:「不……不……你快走!我这就要……管不住我自己了!」


海立连忙跨上自行车走了。小寒竭力捺住了自己,回到公寓里来,恰巧误了电梯,眼看着它冉冉上升。小寒重重的揿铃,电梯又下来了。门一开,她倒退了一步,里面的乘客原来是她父亲!她木木地走进电梯,在黯黄的灯光下,她看不见他脸上任何表情。这些天了,他老是躲着她,不给她一个机会与他单独谈话。她不能错过了这一刹那。二楼……三楼……四楼。她低低的向他道:「爸爸,我跟龚海立订婚了。」


他的回答也是顶低顶低的,仅仅是嘴唇的翕动,他们从前常常在人丛中用这方式进行他们的秘密谈话。他道:「你不爱他。你再仔细想想。」


小寒道:「我爱他。我一直瞒着人爱着他。」


峯仪道:「你再考虑一下。」


八楼。开电梯的哗喇喇拉开了铁栅栏,峯仪很快的走了出去,掏出钥匙来开门。小寒赶上去,急促地道:「我早考虑过了。我需要一点健康的、正常的爱。」


峯仪淡淡地道:「我是极其赞成健康的、正常的爱。」一面说,一面走了进去,穿过客堂,往他的书房里去了。


小寒站在门口,愣了一会,也走进客室里来。阳台上还晒着半边太阳,她母亲还蹲在凉棚底下修剪盆景。小寒三脚二步奔到阳台上,匡啷一声,把那绿瓷花盆踢到水沟里去。许太太吃了一惊,扎煞着两手望着她,还没说出话来,小寒顺着这一踢的势子,倒在竹篱笆上,待要哭,却哭不出来,脸挣得通红,只是乾咽气。


许太太站起身来,大怒道:「你这是算什麽?」


小寒回过一口气来,咬牙道:「你好!你纵容得他们好!爸爸跟段绫卿同居了,你知道不知道?」


许太太道:「我知道不知道,干你什麽事?我不管,轮得着你来管?」


小寒把两臂反剪在背後,颤声道:「你别得意!别以为你帮着他们来欺负我,你就报了仇──」


许太太听了这话,脸也变了,唰地打了她一个嘴巴子,骂道:「你胡说些什麽?你犯了失心疯了?你这是对你母亲说话麽?」


小寒挨了打,心地却清楚了一些,只是嘴唇还是雪白的,上牙忒楞楞打着下牙。她是有生以来第一次看见她母亲这样发脾气,因此一时也想不到抗拒。两手捧住腮颊,闭了一会眼睛,再一看,母亲不在阳台上,也不在客室里。她走进屋里去,想到书房里去见她父亲,又没有勇气。她知道他还在里面,因为有人在隔壁窸窸窣窣翻抽斗,清理文件。


她正在犹疑,她父亲提了一只皮包从书房里走了出来。小寒很快的抢先跑到门前,把背抵在门上。峯仪便站住了脚。


小寒望着他。都是为了他,她受了这许多委屈!她不由得滚下泪来。在他们之间,隔着地板,隔着柠檬黄与珠灰方格子的地席,隔着睡熟的狸花猫、痰盂、小撮的烟灰、零乱的早上的报纸……她的粉碎了的家!……短短的距离,然而满地似乎都是玻璃屑、尖利的玻璃片,她不能够奔过去。她不能够近他的身。


她说:「你以为绫卿真的爱上了你?她告诉过我的,她是『人尽可夫』!」


峯仪笑了,像是感到了兴趣,把皮包放在沙发上道:「哦?是吗?她有过这话?」


小寒道:「她说她急於结婚,因为她不能够忍受家庭里的痛苦。她嫁人的目的不过是换个环境,碰到谁就是谁!」


峯仪笑道:「但是她现在碰到了我!」


小寒道:「她先遇见了龚海立,後遇见了你。你比他有钱,有地位──」


峯仪道:「但是我有妻子!她不爱我到很深的程度,她肯不顾一切地跟我麽?她敢冒这个险麽?」


小寒道:「啊,原来你自己也知道你多麽对不起绫卿!你不打算娶她。你爱她,你不能害了她!」


峯仪笑道:「你放心。现在的社会上的一般人不像从前那麽严格了。绫卿不会怎样吃苦的。你刚刚说过:我有钱,我有地位。你如果为绫卿担忧的话,大可以不必了!」


小寒道:「我才不为她担忧呢!她是多麽有手段的人!我认识她多年了,我知道她,你别以为她是个天真的女孩子!」


峯仪微笑道:「也许她不是一个天真的女孩子。天下的天真的女孩子,大约都跟你差不多罢!」


小寒跳脚道:「我有什麽不好?我犯了什麽法?我不该爱我父亲,可是我是纯洁的!」


峯仪道:「我没说你不纯洁呀!」


小寒哭道:「你看不起我,因为我爱你!你哪里还有点人心哪──你是个禽兽!你──你看不起我!」


她扑到他身上去,打他,用指甲抓他。峯仪捉住她的手,把她摔到地上去。她在挣扎中,尖尖的长指甲划过了她自己的腮,血往下直滴。穿堂里一阵细碎的脚步声。峯仪沙声道:「你母亲来了。」


小寒在迎面的落地大镜中瞥见了她自己,失声叫道:「我的脸!」她脸上又红又肿,泪痕狼藉,再加上那鲜明的血迹子。


峯仪道:「快点!」他把她从地上曳过这边来,使她伏在他膝盖上,遮没了她的面庞。


许太太推门进来,问峯仪道:「你今儿回家吃晚饭麽?」


峯仪道:「我正要告诉你呢。我有点事要上天津去一趟,耽搁多少时候却说不定。」


许太太道:「噢。几时动身?」


峯仪道:「今儿晚上就走。我说,我不在这儿的时候,你有什麽事,可以找行里的李慕仁,或是我的书记。」


许太太道:「知道了。我去给你打点行李去。」


峯仪道:「你别费事了,让张妈她们动手好了。」


许太太道:「别的没有什麽,最要紧的就是医生给你配的那些药,左一样,右一样,以後没人按时弄给你吃,只怕你自己未必记得。我还得把药方子跟服法一样一样交代给你。整理好了,你不能不过一过目。」


峯仪道:「我就来了。」


许太太出去之後,小寒把脸揿在她父亲腿上,虽然极力抑制着,依旧肩膀微微耸动着,在那里静静地啜泣。峯仪把她的头搬到沙发上,站起身来,抹了一抹袴子上的皱纹,提起皮包,就走了出去。


小寒伏在沙发上,许久许久,忽然跳起身来。炉台上的钟指着七点半。她决定去找绫卿的母亲,这是她最後的一着。


绫卿曾经告诉过她,段老太太是怎样的一个人──糊涂而又暴躁,固执起来非常的固执。既然绫卿的嫂子能够支配这老太太,未见得小寒不能够支配她!她十有八九没有知道绫卿最近的行动。知道了,她决不会答应的。绫卿虽然看穿了她的为人,母女的感情还是很深。她的话一定有相当的力量。


小寒匆匆的找到她的皮夹子,一刻也不耽搁,就出门去了。她父亲想必早离开了家。母亲大约在厨房里,满屋子鸦雀无声,只隐隐听见厨房里油锅的爆炸。


小寒赶上了一部公共汽车。绫卿的家,远虽不远,却是落荒的地方。小寒在暮色苍茫中一家一家挨次看过,认门牌认了半天,好容易寻着了。是一座阴惨惨的灰泥住宅,洋铁水管上生满了青黯的霉苔。只有一扇窗里露出灯光,灯上罩着破报纸,彷佛屋里有病人似的。小寒到了这里,却踌躇起来,把要说的话,在心上盘算了又盘算。天黑了,忽然下起雨来,那雨势来得猛,哗哗泼到地上,地上起了一层白烟。小寒回头一看,雨打了她一脸,淋得她透不过气来,她掏出手绢子来擦乾了一只手,举手揿铃。揿不了一会,手又是湿淋淋的。她怕触电,只得重新揩乾了手,再揿。铃想必坏了,没有人来开门。小寒正待敲门,段家的门口来了一辆黄包车。一个妇人跨出车来,车上的一盏灯照亮了她那桃灰细格子绸衫的稀湿的下角。小寒一呆,看清楚了是她母亲,正待闪过一边去,却来不及了。


她母亲慌慌张张迎上前来,一把拉住了她道:「你还不跟我来!你爸爸──在医院里──」


小寒道:「怎麽?汽车出了事?还是──」


她母亲点了点头,向黄包车夫道:「再给我们叫一部。」


不料这地方偏僻,又值这倾盆大雨,竟没有第二部黄包车,车夫道:「将就点,两个人坐一部罢。」


许太太与小寒只得钻进车去,兜起了油布的篷。小寒道:「到底是怎麽回事?爸爸怎麽了?」


许太太道:「我从窗户里看见你上了公共汽车,连忙赶了下来,跳上了一部黄包车,就追了上来。」


小寒道:「爸爸怎麽会到医院里去的?」


许太太道:「他好好地在那里。我不过是要你回来,哄你的。」


小寒听了这话,心头火起,攀开了油布就要往下跳。许太太扯住了她,喝道:「你又发疯了?趁早给我安静点!」


小寒闹了一天,到了这个时候,业已精疲力尽,竟扭不过她母亲。雨下得越发火炽了,拍啦啦溅在油布上。油布外面是一片滔滔的白,油布里面是黑沉沉的。视觉的世界早已消灭了,余下的仅仅是嗅觉的世界──雨的气味、打潮了的灰土的气味、油布的气味、油布上的泥垢的气味、水滴滴的头发的气味,她的腿紧紧压在她母亲的腿上──自己的骨肉!她突然感到一阵强烈的厌恶与恐怖。怕谁?恨谁?她母亲?她自己?她们只是爱着同一个男子的两个女人。她憎嫌她自己的肌肉与那紧紧挤着她的,温暖的,他人的肌肉。呵,她自己的母亲!


她痛苦地叫唤道:「妈,你早也不管管我!你早在那儿干什麽?」


许太太低声道:「我一直不知道……我有点知道,可是我不敢相信──一直到今天,你逼着我相信……」


小寒道:「你早不管!你──你装着不知道!」


许太太道:「你叫我怎麽能够相信呢?──总拿你当个小孩子!有时候我也疑心。过後我总怪我自己小心眼儿,『门缝里瞧人,把人都瞧扁了』。我不许我自己那麽想,可是我还是一样的难受。有些事,多半你早已忘了:我三十岁以後,偶然穿件美丽点的衣裳,或是对他稍微露一点感情,你就笑我。……他也跟着笑……我怎麽能恨你呢?你不过是一个天真的孩子!」


小寒剧烈地颤抖了一下,连她母亲也感到那震动。她母亲也打了个寒战,沉默了一会,细声道:「现在我才知道你是有意的。」


小寒哭了起来。她犯了罪。她将她父母之间的爱慢吞吞的杀死了,一块一块割碎了──爱的凌迟!雨从帘幕下面横扫进来,大点大点寒飕飕落在腿上。


许太太的声音空而远。她说:「过去的事早已过去了。好在现在只剩了我们两个人了。」


小寒急道:「你难道就让他们去?」


许太太道:「不让他们去,又怎样?你爸爸不爱我,又不能够爱你──留得住他的人,留不住他的心。他爱绫卿。他眼见得就要四十了。人活在世上,不过短短的几年。爱,也不过短短的几年。由他们去罢!」


小寒道:「可是你──你预备怎样?」


许太太叹了口气道:「我麽?我一向就是不要紧的人,现在也还是不要紧。要紧的倒是你──你年纪轻着呢。」


小寒哭道:「我只想死!我死了倒乾净!」


许太太道:「你怪我没早管你,现在我虽然迟了一步,有一分力,总得出一分力。你明天就动身,到你三舅母那儿去。」


小寒听见「三舅母」那三个字,就觉得肩膀向上一耸一耸的,熬不住要狂笑。把她过继出去?


许太太又道:「那不过是暂时的事。你在北方住几个月,定下心来,仔细想想。你要到哪儿去继续念书,或是找事,或是结婚,你计划好了,写信告诉我。我再替你布置一切。」


小寒道:「我跟龚海立订了婚了。」


许太太道:「什麽?你就少胡闹罢!你又不爱他,你惹他做什麽?」


小寒道:「有了爱的婚姻往往是痛苦的。你自己知道。」


许太太道:「那也不能一概而论。你的脾气这麽坏,你要是嫁了个你所不爱的人,你会给他好日子过?你害苦了他,也就害苦了你自己。」


小寒垂头不语。许太太道:「明天,你去你的。这件事你丢给我好了。我会对他解释的。」


小寒不答。隔着衣服,许太太觉得她身上一阵一阵细微的颤栗,便问道:「怎麽了?」


小寒道:「你──你别对我这麽好呀!我受不了!我受不了!」


许太太不言语了。车里静悄悄的,每隔几分钟可以听到小寒一声较高的呜咽。


车到了家。许太太吩咐女佣道:「让小姐洗了澡,喝杯热牛奶,赶紧上床睡罢!明天她还要出远门呢。」


小寒在床上哭一会,又迷糊一会。半夜里醒了过来,只见屋里点着灯,许太太蹲在地上替她整理衣箱。雨还澌澌地下着。


小寒在枕上撑起胳膊,望着她。许太太并不理会,自顾自拿出几双袜子,每一双打开来看过了,没有洞,没有撕裂的地方,重新卷了起来,安插在一叠一叠的衣裳里。头发油、冷霜、雪花膏、漱盂,都用毛巾包了起来。小寒爬下床头,跪在箱子的一旁,看着她做事,看了半日,突然弯下腰来,把额角抵在箱子的边沿上,一动也不动。


许太太把手搁在她头发上,迟钝地说着:「你放心。等你回来的时候,我一定还在这儿……」


小寒伸出手臂来,攀住她母亲的脖子,哭了。


许太太断断续续地道:「你放心……我……我自己会保重的……等你回来的时候……」


(一九四三年七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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