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父母小小地发了点财,将她坟上加工修葺了一下,坟前添了个白大理石的天使,垂着头、合着手,脚底下环绕着一羣小天使。上上下下十来双白色的石头眼睛。在石头的风里,翻飞着白石的头发、白石的裙褶子,露出一身健壮的肉、乳白的肉冻子,冰凉的。是像电影里看见的美满的坟墓,芳草斜阳中献花的人应当感到最美满的悲哀。天使背後藏着个小小的碑,题着「爱女郑川嫦之墓」。碑阴还有托人撰制的新式的行述:
「……川嫦是一个稀有的美丽的女孩子……十九岁毕业於宏济女中,二十一岁死於肺病。……爱音乐、爱静、爱父母……无限的爱、无限的依依、无限的惋惜……回忆上的一朵花,永生的玫瑰……安息罢,在爱你的人的心底下。知道你的人没有一个不爱你的。」
全然不是这回事。的确,她是美丽的,她喜欢静,她是生肺病死的,她的死是大家同声惋惜的,可是……全然不是那回事。
川嫦从前有过极其丰美的肉体,尤其美的是那一双华泽的白肩膀。然而,出人意料之外地,身体上的脸庞却偏於瘦削;峻整的,小小的鼻峯,薄薄的红嘴唇,清炯炯的大眼睛,长睫毛,满脸的「颤抖的灵魂」,充满了深邃洋溢的热情与智慧,像「魂归离恨天」的作者爱米丽?勃朗蒂。实际上川嫦并不聪明,毫无出众之点。她是没点灯的灯塔。
在姊妹中也轮不着她算美,因为上面还有几个绝色的姊姊。郑家一家都是出奇地相貌好。从她父亲起,郑先生长得像广告画上喝乐口福抽香烟的标准上海青年绅士,圆脸、眉目开展、嘴角向上兜兜着,穿上短袴子就变了吃婴儿药片的小男孩,加上两撇八字须就代表了即时进补的老太爷,胡子一白就可以权充圣诞老人。
郑先生是个遗少,因为不承认民国,自从民国纪元起他就没长过岁数。虽然也知道醇酒妇人和鸦片,心还是孩子的心。他是酒精缸里泡着的孩屍。
郑夫人自以为比他看上去还要年轻,时常得意地向人说:「我真怕跟他一块儿出去──人家瞧着我比他小得多,都拿我当他的姨太太!」俊俏的郑夫人领着俊俏的女儿们在喜庆集会里总是最出风头的一羣。虽然不懂英文,郑夫人也会遥遥地隔着一间偌大的礼堂向那边叫喊:「你们过来,兰西!露西!莎丽!宝丽!」在家里她们变成了大毛头、二毛头、三毛头、四毛头。底下还有三个是儿子,最小的儿子是一个下堂妾所生。
孩子多,负担重,郑先生常弄得一屁股的债,他夫人一肚子的心事。可是郑先生究竟是个带点名士派的人,看得开,有钱的时候在外面生孩子,没钱的时候在家里生孩子。没钱的时候居多,因此家里的儿女生之不已,生下来也还是一样的疼。逢着手头活便,不能说郑先生不慷慨,要什麽给买什麽。在鸦片炕上躺着,孩子们一面给搥腿,一面就去掏摸他口袋里的钱;要是不叫拿,她们就捏起拳头一阵乱搥,搥得父亲又是笑,又是叫唤:「嗳哟,嗳哟,打死了,这下子真打死了!」过年的时候他领着头耍钱,做庄推牌九,不把两百元换来的铜子儿输光了不让他歇手。然而玩笑归玩笑,发起脾气来他也是翻脸不认人的。
郑先生是连演四十年的一出闹剧,他夫人则是一出冗长的单调的悲剧。她恨他不负责任;她恨他要生那麽些孩子;她恨他不讲卫生,床前放着痰盂而他偏要将痰吐到拖鞋里。她总是仰着脸摇摇摆摆在屋里走过来,走过去,凄冷地磕着瓜子──一个美丽苍白的、绝望的妇人。
难怪郑夫人灰心,她初嫁过来,家里还富裕些的时候,她也会积下一点私房,可是郑家的财政系统是最使人捉摸不定的东西,不知怎麽一卷就把她那点积蓄给卷得荡然无余。郑夫人毕竟不脱妇人习性,明知是留不住的,也还要继续地积,家事虽是乱麻一般,乘乱里她也捞了点钱,这点钱就给了她无穷的烦恼,因为她丈夫是哄钱用的一等好手。
说不上来郑家是穷还是阔。呼奴使婢的一大家子人,住了一幢洋房,床只有两只,小姐们每晚抱了铺盖到客室里打地铺。客室里稀稀朗朗几件家俱也是借来的,只有一架无线电是自己置的,留声机屉子里有最新的流行唱片。他们不断地吃零食,全家坐了汽车看电影去。孩子蛀了牙齿没钱补,在学校里买不起钢笔头。佣人们因为积欠工资过多,不得不做下去。下人在厨房里开一桌饭,全巷堂的底下人都来分享,八仙桌四周的长板凳上挤满了人。厨子的远房本家上城来的时候,向来是耽搁在郑公馆里。
小姐们穿不起丝质线质的新式衬衫,布褂子又嫌累赘,索性穿一件空心的棉袍夹袍,几个月之後,脱下来塞在箱子里,第二年生了霉,另做新的。丝袜还没上脚已经被别人拖去穿了,重新发现的时候,袜子上的洞比袜子大。不停地嘀嘀咕咕,明争暗斗。在这弱肉强食的情形下,几位姑娘虽然是在锦绣丛中长大的,其实跟捡煤核的孩子一般泼辣有为。
这都是背地里。当着人,没有比她们更为温柔知礼的女儿,勾肩搭背友爱的姊妹。她们不是不会敷衍。从小的剧烈的生活竞争把她们造成了能干人。川嫦是姊妹中最老实的一个,言语迟慢,又有点脾气,她是最小的一个女儿,天生要被大的欺负,下面又有弟弟,占去了爹娘的疼爱,因此她在家里不免受委屈,可是她的家对於她实在是再好没有的严格的训练。为门第所限,郑家的女儿不能当女店员、女打字员,做「女结婚员」是她们唯一的出路。在家里虽学不到什麽专门技术,能够有个立脚地,却非得有点本领不可。郑川嫦可以说一下地就进了「新娘学校」。
可是在修饰方面她很少发展的余地。她姊姊们对於美容学研究有素,她们异口同声地断定:「小妹适於学生派的打扮。小妹这一路的脸,头发还是不烫好看。小妹穿衣服越素净越好。难得有人配穿蓝布褂子,小妹倒是穿蓝布长衫顶俏皮。」
於是川嫦终年穿着蓝布长衫,夏天浅蓝,冬天深蓝,从来不和姊姊们为了同时看中一件衣料而争吵。姊姊们又说:「现在时行的这种红黄色的丝袜,小妹穿了,一双腿更显胖,像德国香肠。还是穿短袜子登样,或是赤脚。」又道:「小妹不能穿皮子,显老。」可是三妹不要了的那件呢大衣,领口上虽缀着一些腐旧的青种羊皮,小妹穿着倒不难看,因为大衣袖子太短了,露出两三寸手腕,穿着像个正在长高的小孩,天真可爱。
好容易熬到了这一天,姊姊们一个个都出嫁了,川嫦这才突然地漂亮了起来。可是她不忙着找对象。她痴心想等爹有了钱,送她进大学,好好地玩两年,从容地找个合式的人。
等爹有钱……非得有很多的钱,多得满了出来,才肯花在女儿的学费上……女儿的大学文凭原是最狂妄的奢侈品。
郑先生也不忙着替川嫦定亲。他道:「实在经不起这样年年嫁女儿。说省,说省,也把我们这点家私鼓捣光了。再嫁出一个,我们老两口子只好跟过去做陪房了。」
然而郑夫人的话也有理(郑家没有一个人说话没有理的,就连小弟弟在袴子上溺了尿,也还说得出一篇道理来),她道:「现在的事,你不给她介绍朋友,她来个自我介绍。碰上个好人呢,是她自己找来的,她不承你的情。碰上个坏人,你再反对,已经晚了,以後大家总是亲戚,徒然伤了感情。」
郑夫人对於选择女婿很感兴趣。那是她死灰的生命中的一星微红的炭火。虽然她为她丈夫生了许多孩子,而且还在继续生着,她缺乏罗曼蒂克的爱。同时她又是一个好妇人,既没有这胆子,又没有机会在其他方面取得满足。於是,她一样地找男人,可是找了来作女婿。她知道这美丽而忧伤的岳母在女婿们的感情上是占点地位的。
二小姐三小姐结婚之後都跟了姑爷上内地去了,郑夫人把川嫦的事托了大小姐。嫁女儿,向来是第一个最麻菇,以後,一个拉扯着一个,就容易了。大姑爷有个同学新从维也纳回来。乍回国的留学生,据说是嘴馋眼花,最易捕捉。这人习医,名唤章云藩,家里也很过得去。
川嫦见了章云藩,起初觉得他不够高,不够黑。她的理想的第一先决条件是体育化的身量。他说话也不够爽利的,一个字一个字谨慎地吐出来,像在隆重的宴会里吃洋枣,把核子徐徐吐在小银匙里,然後偷偷倾在盘子的一边,一个不小心,核子从嘴里直接滑到盘子里,叮当一声,就失仪了。措词也过分留神了些,「好」是「好」,「坏」是「不怎麽太好」,「恨」是「不怎麽太喜欢」。川嫦对於他的最初印象是纯粹消极的,「不够」这个,「不够」那个,然而几次一见面,她却为了同样的理由爱上他了。
他不但家里有点底子,人也是个有点底子的人。而且他齐整乾净,和她家里的人大不相同。她喜欢他头发上的花尖,他的微微伸出的下嘴唇;有时候他戴着深色边的眼镜。也许为来为去不过是因为他是她眼前的第一个有可能性的男人。可是她没有比较的机会,她始终没来得及接近第二个人。
最开头是她大姊请客跳舞,第二次是章云藩还请,接着是郑夫人请客,也是在馆子里。各方面已经有了「大事定矣」的感觉。郑夫人道:「等他们订了婚,我要到云藩的医院里去照照爱克司光──老疑心我的肺不大结实。若不是心疼这笔检查费,早去照了,也不至於这些年来心上留着个疑影儿。还有我这胃气疼毛病,问他可有什麽现成的药水打两针。以後几个小的吹了风,闹肚子,也用不着求教别人了,现放着个姊夫。」郑先生笑道:「你要买药厂的股票,有人做顾问了,倒可以放手大做一下。」郑夫人变色道:「你几时见我买股票来?我哪儿来的钱?是你左手交给我的,还是右手交给我的?」
过中秋节,章云藩单身在上海,因此郑夫人邀他来家吃晚饭。不凑巧,郑先生先一日把郑夫人一只戒指押掉了,郑夫人和他争吵之下,第二天过节,气得脸色黄黄的,推胃气疼不起床,上灯时分方才坐在枕头上吃稀饭,床上架着红木炕几,放了几色咸菜。楼下磕头祭祖,来客入席,佣人几次三番催请,郑夫人只是不肯下去。郑先生笑嘻嘻的举起筷子来让章云藩,道:「我们先吃罢,别等她了。」云藩只得在冷盆里夹了些菜吃着。川嫦笑道:「我上去瞧瞧就来。」她走下席来,先到厨房里嘱咐他们且慢上鱼翅,然後上楼。郑夫人坐在床上,绷着脸,耷拉着眼皮子,一只手扶着筷子,一只手在枕头边摸着了满垫着草纸的香烟筒,一口气吊上一大串痰来,吐在里面。吐完了,又去吃粥。川嫦连忙将手按住了碗口,劝道:「娘,下去大家一块儿吃罢。一年一次的事,我们也团团圆圆的。况且今天还来了人。人家客客气气的,又不知道里头的底细。爹有不是的地方,咱们过了今天再跟他说话!」左劝右劝,硬行替她梳头净脸,换了衣裳,郑夫人方才委委屈屈下楼来了,和云藩点头寒暄既毕,把儿子从桌子那面唤过来,坐在身边,摸索着他道:「叫了章大哥没有?瞧你弄得这麽黑眉乌眼的,亏你怎麽见人来着?上哪儿玩过了,新鞋上糊了这些泥?还不到门口的棕垫子上塌掉它!」那孩子只顾把酒席上的杏仁抓来吃,不肯走开,只吹了一声口哨,把家里养的大狗唤了来,将鞋在狗背上塌来塌去,刷去了泥污。
郑家这样的大黄狗有两三只,老而疏懒,身上生癣处皮毛脱落,拦门躺着,乍看就彷佛是一块旧的棕毛毯。
这里端上了鱼翅。郑先生举目一看,阖家大小,都到齐了,单单缺了姨太太所生的幼子。便问赵妈道:「小少爷呢?」
赵妈拿眼看着太太,道:「奶妈抱到巷堂里玩去了。」郑先生一拍桌子道:「混帐!家里开饭了,怎不叫他们一声?平时不上桌子也罢了,过节吃团圆饭,总不能不上桌。去给我把奶妈叫回来!」郑夫人皱眉道:「今儿的菜油得厉害,叫我怎麽下筷子?赵妈你去剥两只皮蛋来给我下酒。」赵妈答应了一声,却有些意意思思的,没动身。郑夫人叱道:「你聋了是不是?叫你剥皮蛋!」赵妈慌忙去了。郑先生将小银杯重重在桌面上一磕,洒了一手的酒,把後襟一撩,站起来往外走,亲自到衖堂里去找孩子。他从後门才出去,奶妈却抱着孩子从前门进来了。川嫦便道:「奶妈你端个凳子放在我背後,添一副碗筷来,随便喂他两口,应个景儿。不过是这麽回事。」
送上碗筷来,郑夫人把饭碗接过来,夹了点菜放在上面,道:「拿到厨房里吃去罢,我见了就生气。下流坯子──你再捧着他,脱不了还是下流坯子。」
奶妈把孩子抱到厨下,恰巧遇着郑先生从後门进来,见这情形,不由得冲冲大怒,劈手抢过碗,哗啷啷摔得粉碎。那孩子眼见才要到嘴的食又飞了,哇哇大哭起来。郑先生便一迭连声叫买饼乾去。
打杂的问道:「还是照从前,买一块钱散装的?」郑先生点头。奶妈道:「钱我先垫着?」郑先生点头道:「快去快去。尽唠叨!」打杂的道:「可要多买几块钱的,免得急着要的时候抓不着?」郑先生道:「多买了,我们家里哪儿搁得住东西,下次要吃,照样还得现买。」郑夫人在里面听见了,便闹了起来道:「你这是说谁?我的孩子犯了贱,吃了婊子养的吃剩下的东西,叫他们上吐下泻,登时给我死了!」
郑先生在楼梯上冷笑道:「你这种咒,赌它作甚?上吐下泻……知道你现在有人给他治了!」
章云藩听了这话,并不曾会过意思来,川嫦脸上却有些讪讪的。
一时撤下鱼翅,换上一味神仙鸭子。郑夫人一面替章云藩拣菜,一面心中烦恼,眼中落泪,说道:「章先生,今天你见着我们家庭里这种情形,觉得很奇怪罢?我是不拿你当外人看待的,我倒也很愿意让你知道知道,我这些年来过的是一种什麽生活。川嫦给章先生舀点炒虾仁。你问川嫦,你问她!她知道她父亲是怎样的一个人。我哪一天不对她姊姊们说──我说:『兰西、露西、沙丽、宝丽,你们要仔细啊!不要像你母亲,遇人不淑,再叫你母亲伤心,你母亲禁不起了啊!』从小我就对她们说:「好好念书啊,一个女人,要能自立,遇着了不讲理的男人,还可以一走。」唉,不过章先生,这是普通的女人哪。我就不行,我这人情感太重。情感太重。我虽然没进过学堂,烹饪、缝纫,这点自立的本领是有的。我一个人过,再苦些,总也能解决我自己的生活。」虽然郑夫人没进过学堂,她说的一口流利的新名词。她道:「我就坏在情感丰富,我不能眼睁睁看着我的孩子们给她爹作践死了。我想着,等两年,等孩子大些了,不怕叫人摆布死了,我再走,谁知道她们大了,底下又有了小的了。可怜做母亲的一辈子就这样牺牲掉了!」
她偏过身子去让赵妈在她背後上菜,道:「章先生趁热吃些蹄子。这些年的夫妻,你看他还是这样的待我。可现在我不怕他了!我对他说:『不错,我是个可怜的女人,我身上有病,我是个没有能力的女人,尽着你压迫,可是我有我的儿女保护我!嗳,我女儿爱我,我女婿爱我!』」
川嫦心中本就不自在,又觉胸头饱闷,便揉着胸脯子道:「不知怎麽的,心口绞得慌。」郑夫人道:「别吃了,喝口热茶罢。」川嫦道:「我到沙发上靠靠,舒服些。」便走到穹门那边的客厅里坐下。这边郑夫人悲悲切切倾心吐胆诉说个不完,云藩道:「伯母别尽自伤心了,身体经不住。也要勉强吃点什麽才好。」郑夫人舀了一匙子奶油菜花,尝了一尝,蹙着眉道:「太腻了,还是替我下碗面来罢。有蹄子,就是蹄子面罢。」一桌子人都吃完了,方才端上面来,郑夫人一头吃,一头说,面冷了,又叫拿去热,又嗔不替章先生倒茶。云藩忙道:「我有茶在客厅里,只要对点开水就行了。」趁势走到客厅里。
客厅里电灯上的瓷罩子让小孩拿刀弄杖搠碎了一角,因此川嫦能够不开灯的时候总避免开灯。屋里暗沉沉地,但见川嫦扭着身子伏在沙发扶手上。蓬松的长发,背着灯光,边缘上飞着一重轻暖的金毛衣子。定着一双大眼睛,像云里雾里似的,微微发亮。云藩笑道:「还有点不舒服吗?」川嫦坐正了笑道:「好多了。」云藩见她并不捻上灯,心中纳罕。两人暗中相对毕竟不便,只得抱着胳膊立在门洞子里射进的灯光里。川嫦正迎着光,他看清楚她穿着一件葱白素绸长袍,白手臂与白衣服之间没有界限;戴着她大姊夫从巴黎带来的一副别致的项圈。是一双泥金的小手,尖而长的红指甲,紧紧扣在脖子上,像是要扼死人。
她笑道:「章先生,你很少说话。」云藩笑道:「刚才我问你好了些没有,再问下去,就像个医生了。我就怕人家三句不离本行。」川嫦笑了。赵妈拎着乌黑的水壶进来冲茶,川嫦便在高脚玻璃盆里抓了一把糖,放在云藩面前道:「吃糖。」郑家的房门向来是四通八达开着的,奶妈抱着孩子从前面踱了进来,就在沙发四周绕了两圈。郑夫人在隔壁房里吃面,便回过头来盯眼望着,向川嫦道:「别给他糖吃,引得他越发没规没矩,来了客就串来串去的讨人嫌!」
奶妈站不住脚,只得把孩子抱到後面去,走过餐室,郑夫人见那孩子一只手捏着满满一把小饼乾,嘴里却啃着梨,便叫了起来道:「是谁给他的梨?楼上那一篮子梨是姑太太家里的节礼,我还要拿它送人呢!动不得的。谁给他拿的?」下人们不敢答应。郑夫人放下筷子,一路问上楼去。
这里川嫦搭讪着站起来,云藩以为她去开电灯,她却去开了无线电。因为没有适当的茶几,这无线电是搁在地板上的。川嫦蹲在地上扭动收音机的扑落,云藩便跟了过去,坐在近边的一张沙发上,笑道:「我顶喜欢无线电的光。这点儿光总是跟音乐在一起的。」川嫦把无线电转得轻轻的,轻轻地道:「我别的没有什麽理想,就希望有一天能够开着无线电睡觉。」云藩笑道:「那彷佛是很容易。」川嫦笑道:「在我们家里就办不到。谁都不用想一个人享点清福。」云藩道:「那也许。家里人多,免不了总要乱一点。」川嫦很快地溜了他一眼,低下头去,叹了一口气道:「我爹其实不过是小孩子脾气。我娘也有她为难的地方。其实我们家也还真亏了我娘,就是她身体不行,照应不过来。」云藩听她无缘无故替她父母辩护着,就彷佛他对他们表示不满受的;自己回味方才的话,并没有这层意思。两人一时都沉默起来。
忽然听见後门口有人喊叫:「大小姐大姑爷回来了!」川嫦似乎也觉得客堂里没点灯,有点不合适,站起来开灯。那电灯开关恰巧在云藩的椅子背後,她立在他紧跟前,不过一刹那的工夫,她长袍的下摆罩在他脚背上,随即就移开了。她这件旗袍制得特别的长,早已不入时了,都是因为云藩向她姊夫说过:他喜欢女人的旗袍长过脚踝,出国的时候正时行着,今年回国来,却看不见了。他到现在方才注意到她的衣服,心里也说不出来是什麽感想,脚背上彷佛老是蠕蠕罗罗飘着她的旗袍角。
她这件衣服,想必是旧的,既长,又不合身,可是太大的衣服另有一种特殊的诱惑性,走起路来,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有人的地方是人在颤抖,无人的地方是衣服在颤抖,虚虚实实,实实虚虚,极其神秘。
川嫦迎了出去,她姊姊姊夫抱着三岁的女儿走进来,和云藩招呼过了。那一年秋暑,阴历八月了她姊夫还穿着花绸香港衫。川嫦笑道:「大姊夫越来越漂亮了。」她姊姊笑道:「可不是,我说他瞧着年轻了二十五岁!」她姊夫笑着牵了孩子的手去打她。
她姊姊泉娟说话说个不断,像挑着铜匠担子,担子上挂着喋塔喋塔的铁片,走到哪儿都带着她自己的单调的热闹。云藩自己用不着开口,不至於担心说错了话,可同时又愿意多听川嫦说两句话,没机会听到,很有点失望。川嫦也有类似的感觉。
她弟弟走来与大姊拜节。泉娟笑道:「你们今儿吃了什麽好东西?替我留下了没有?」她弟弟道:「你放心,并没有瞒着你吃什麽好的,虾仁里吃出一粒钉来。」泉娟忙叫他禁声,道:「别让章先生听见了,人家讲究卫生,回头疑神疑鬼的,该肚子疼了。」她弟弟笑道:「不要紧,大姊夫不也是讲究卫生的吗?从前他也不嫌我们厨子不好,天天来吃饭,把大姊骗了去了,这才不来了,请他也请不到了。」泉娟笑道:「他这张嘴,都是娘惯的他!」
川嫦因这话太露骨,早红了脸,又不便当着人向弟弟发作。云藩忙打岔道:「今儿去跳舞不去?」泉娟道:「太晚了罢?」
云藩道:「大节下的,晚一点也没关系。」川嫦笑道:「章先生今天这麽高兴。」
她几番拿话试探,觉得他虽非特别高兴,却也没有半点不高兴。可见他对於她的家庭,一切都可以容忍。知道了这一点,心里就踏实了。
当天姊姊姊夫陪着他们出去跳舞。夜深回来,临上床的时候,川嫦回想到方才从舞场里出来,走了一截子路去叫汽车,四个人挨得紧紧的挽着手并排走,他的肐膊肘子恰巧抵在她胸脯子上。他们虽然一起跳过舞,没有比这样再接近了。想到这里就红了脸,决定下次出去的时候穿双顶高的高跟鞋,并肩走的时候可以和他高度相仿。可是那样也不对……怎样着也不对,而且,这一点接触算什麽?下次他们单独地出去,如果他要吻她呢?太早了罢,统共认识了没多久,以後要让他看轻的。可是到底,家里已经默认了……
她脸上发烧,久久没有退烧。第二天约好了一同出去的,她病倒了,就没去成。
病了一个多月,郑先生郑夫人顾不得避嫌疑了,请章云藩给诊断了一下。川嫦自幼身体健壮,从来不生病,没有在医生面前脱衣服的习惯。对於她,脱衣服就是体格检查。她瘦得肋骨胯骨高高突了起来。他该怎麽想?他未来的妻太使他失望了罢?
当然他脸上毫无表情,只有耶教徒式的愉悦──一般医生的典型临床态度──笑嘻嘻说:「耐心保养着,要紧是不要紧的……今天觉得怎麽样?过两天可以吃橘子水了。」她讨厌他这一套,彷佛她不是个女人,就光是个病人。
病人也有几等几样的。在奢丽的卧室里,下着帘子,蓬着鬈发,轻绡睡衣上加着白兔皮沿边的,床上披的锦缎睡袄,现代林黛玉也有她独特的风韵。川嫦可连一件像样的睡衣都没有,穿上她母亲的白布褂子,许久没洗澡,褥单也没换过。那病人的气味……
她不大乐意章医生。她觉得他彷佛是乘她没打扮的时候冷不防来看她似的。穿得比平时破烂的人们,见了客,总比平时无礼些。
川嫦病得不耐烦了,几次想爬起来,撑撑不也就撑过去了麽?郑夫人阻挡不住,只得告诉了她:章先生说她生的是肺病。
章云藩天天来看她,免费为她打空气针。每逢他的手轻轻按到她胸胁上,微凉的科学的手指,她便侧过头去凝视窗外的蓝天。从前一直憧憬着的接触……是的,总有一天……总有一天……可是想不到是这样。想不到是这样。
她眼睛上蒙着水的壳。她睁大了眼睛,一眨也不眨,怕它破。对着他哭,成什麽样子?他很体谅,打完了针总问一声:「痛得很?」她点点头,借此,眼泪就扑地落了下来。
她的肉体在他手指底下溜走了。她一天天瘦下去。她的脸像骨架子上绷着白缎子,眼睛就是缎子上落了灯花,烧成两只炎炎的大洞。越急越好不了。川嫦知道云藩比她大七八岁,他家里父母屡次督促他及早娶亲。
她的不安,他也看出来了。有一次,打完了针,屋里静悄悄的没有人,她以为他已经走了,却听见桌上叮当作响,是他把药瓶与玻璃杯挪了一挪。静了半晌,他牵牵她颈项後面的绒毯,塞得紧些,低低地道:「我总是等着你的。」这是半年之後的事。
她没做声。她把手伸到枕头套里面去,枕头套与被窝之间露出一截子手腕。她知道他会干涉的,她希望他会握着她的手送进被里。果然,他说:「快别把手露在外面。看冻着了。」她不动。因为她躺在床上,他分外的要避嫌疑,只得像哄孩子似的笑道:「快,快把手收进去。听话些,好得快些。」她自动地缩进了手。
有一程子她精神好了些,落後又坏了。病了两年,成了骨痨。她影影绰绰地彷佛知道云藩另有了人。郑先生郑夫人和泉娟商议道:「索性告诉她,让她死了这条心也罢了。这样疑疑惑惑,反而添了病。」便老实和她说:「云藩有了个女朋友,叫余美增,是个看护。」川嫦道:「你们看见过她没有?」泉娟道:「跟她一桌打过两次麻将。」川嫦道:「怎麽也没听见你提起?」泉娟道:「当时又不知道她是谁,所以也没想起来告诉你。」川嫦自觉热气上升,手心烧得难受,塞在枕头套里冰着它。他说过:「我总是等着你的。」言犹在耳,可是怨不得人家,等了她快两年了,现在大约断定了她这病是无望了。
无望了。以後预期着还有十年的美,十年的风头,二十年的荣华富贵,难道就此完了麽?
郑夫人道:「干嘛把手搠在枕头套里?」川嫦道:「找我的一条手绢子。」说了她又懊悔,别让人家以为她找了手绢子来擦眼泪。郑夫人倒是体贴,并不追问,只弯下腰去拍了拍她,柔声道:「怎麽枕头套上的钮子也没扣好?」川嫦笑道:「睡着没事做,就喜欢把它一个个剥开来又扣上。」说着,便去扣那揿钮。扣了一半,紧紧揪住枕衣,把揿钮的小尖头子狠命往手掌心里揿,要把手心钉穿了,才泄她心头之恨。
川嫦屡次表示,想见见那位余美增小姐。郑夫人对於女儿这头亲事,惋惜之余,也有同样的好奇心,因教泉娟邀了章医生余小姐来打牌。这余美增是个小圆脸,窄眉细眼,五短身材,穿一件薄薄的黑呢大衣,襟上扣着小铁船的别针,显得寒素,入局之前她伴了章医生,一同上楼探病。川嫦见这人容貌平常,第一个不可理喻的感觉便是放心。第二个感觉便是嗔怪她的情人如此没有眼光,曾经沧海难为水,怎麽选了这麽一个次等角色,对於前头的人是一种侮辱。第三个也是最强的感觉是愤懑不平。因为她爱他,她认为唯有一个风华绝代的女人方才配得上他。余美增既不够资格,又还不知足,当着人故意地撇着嘴和他闹别扭,得空便横他一眼。美增的口头禅是:「云藩这人就是这样!」彷佛他有许多可挑剔之处。川嫦听在耳中,又惊又气。她心里的云藩是一个最合理想的人。
是的,她单只知道云藩的好处,云藩的缺点要等旁的女人和他结婚之後慢慢地去发现了,可是,不能是这麽一个女人……
然而这余美增究竟也有她的可取之点。她脱了大衣,隆冬天气,她里面只穿了一件光胳膊的绸夹袍,红黄紫绿,周身都是烂醉的颜色。川嫦虽然许久没出门,也猜着一定是最近流行的衣料。穿得那麽单薄,余美增没有一点寒缩的神气。她很胖,可是胖得曲折紧张。
相形之下,川嫦更觉自惭形秽。余美增见了她又有什麽感想呢?章医生和这肺病患者的关系,想必美增也有所风闻。她也要怪她的情人太没有眼光罢?
川嫦早考虑到了这一点,把她前年拍的一张照片预先叫人找了出来压在方桌的玻璃下。美增果然弯下腰去打量了半日。她并没有问:「这是谁?」她看了又看。如果是有名的照相馆拍的,一定有英文字凸印在图的下端,可是没有。她含笑问道:「在哪儿照的?」川嫦道:「就在这儿附近的一家。」美增道:「小照相馆拍照,一来就把人照得像个囚犯。就是这点不好。」川嫦一时对答不上来。美增又道:「可是郑小姐,你真上照。」意思说:照片虽难看,比本人还胜三分。
美增云藩去後,大家都觉得有安慰川嫦的必要。连郑先生,为了怕传染,从来不大到他女儿屋里来的,也上楼来了。他浓浓喷着雪茄烟,制造了一层防身的烟幕。川嫦有心做出不介意的神气,反倒把话题引到余美增身上。众人评头品足,泉娟说:「长的也不见得好。」郑夫人道:「我就不赞成她那副派头。」郑先生认为她们这是过於露骨的妒忌,便故意地笑道:「我说人家相当的漂亮。」川嫦笑道:「对了,爹喜欢那一路的身个子。」泉娟道:「爹喜欢人胖。」郑先生笑道:「不怪章云藩要看中一个胖些的,他看病人实在看腻了!」川嫦笑道:「爹就是轻嘴薄舌的!」
郑夫人後来回到自己屋里,叹道:「可怜她还撑着不露出来──这孩子要强!」郑先生道:「不是我说丧气话,四毛头这病我看过不了明年春天。」说着,不禁泪流满面。
泉娟将一张药方递过来道:「刚才云藩开了个方子,这种药他诊所里没有,叫派人到各大药房去买买试试。」郑夫人向郑先生道:「先把钱交给打杂的,明儿一早叫他买去。」郑先生睁眼诧异道:「现在西药是什麽价钱,你是喜欢买药厂股票的,你该有数呀。明儿她死了,我们还过日子不过?」郑夫人听不得股票这句话,早把脸急白了,道:「你胡唚些什麽?」郑先生道:「你的钱你爱怎麽使怎麽使。我花钱可得花得高兴,苦着脸子花在医药上,够多冤!这孩子一病两年,不但你,你是爱牺牲,找着牺牲的,就连我也带累着牺牲了不少。不算对不起她了,肥鸡大鸭子吃腻了,一天两只苹果──现在是什麽时世,做老子的一个姨太太都养活不起,她吃苹果!我看我们也就只能这样了。再要变着法儿兴出新花样来,你有钱你给她买去。」
郑夫人忖度着,若是自己拿钱给她买,那是证实了自己有私房钱存着。左思右想,唯有托云藩设法。当晚趁着川嫦半夜里服药的时候便将这话源源本本告诉了川嫦,又道:「云藩帮了我们不少的忙,自从你得了病,哪一样不是他一手包办,现在他有了朋友,若是就此不管了,岂不叫人说闲话,倒好像他从前全是一片私心。单看在这份上,他也不能不敷衍我们一次。」
川嫦听了此话,如同万箭攒心。想到今天余美增曾经说过:「郑小姐闷得很罢?以後我每天下了班来陪你谈谈,搭章医生的车一块儿来,好不好?」那分明是存心监督的意思。多了个余美增在旁边虎视眈眈的,还要不识相,死活纠缠着云藩,要这个,要那个,叫他为难。太丢人了。一定要她父母拿出钱来呢,她这病已是治不好的了,难怪他们不愿把钱扔在水里。这两年来,种种地方已经难为了他们。
总之,她是个拖累。对於整个的世界,她是个拖累。
这花花世界充满了各种愉快的东西──橱窗里的东西、大菜单上的、时装样本上的;最艺术化的房间,里面空无所有,只有高齐天花板的大玻璃窗,地毯与五颜六色的软垫;还有小孩──呵,当然,小孩她是要的,包在毛绒衣、兔子耳朵小帽里面的西式小孩,像圣诞卡片上的,哭的时候可以叫奶妈抱出去。
川嫦自己也是这许多可爱的东西之一;人家要她,她便得到她所要的东西。这一切她久已视作她名下的遗产。然而现在,她自己一寸一寸地死去了,这可爱的世界也一寸一寸地死去了。凡是她目光所及,手指所触的,立即死去。她不存在,这些也就不存在。
川嫦本来觉得自己是个无关紧要的普通女孩子,但是自从生了病,终日郁郁地自思自想,她的自我观念逐渐膨胀。硕大无朋的自身和这腐烂而美丽的世界,两个屍首背对背拴在一起,你坠着我,我坠着你,往下沉。
她受不了这痛苦。她想早一点结果了她自己。
早上趁着爹娘没起床,赵妈上庙烧香去了,厨子在买菜,家里只有一个新来的李妈,什麽都不懂,她叫李妈背她下楼去,给她雇了一部黄包车。她趴在李妈背上像一个冷而白的大白蜘蛛。
她身边带着五十块钱,打算买一瓶安眠药,再到旅馆里开个房间住一宿。多时没出来过,她没想到生活程度涨到这样。五十块钱买不了安眠药,况且她又没有医生的证书。她茫然坐着黄包车兜了个圈子,在西菜馆吃了一顿饭,在电影院里坐了两个钟头。她要重新看看上海。
从前川嫦出去,因为太忙着被注意,从来不大有机会注意到身外的一切。没想到今日之下这不碍事的习惯给了她这麽多的痛苦。
到处有人用骇异的眼光望着她,彷佛她是个怪物。她所要的死是诗意的、动人的死,可是人们的眼睛里没有悲悯。她记起了同学的纪念册上时常发现的两句诗:「笑,全世界便与你同声笑;哭,你便独自哭。」世界对於他人的悲哀并不是缺乏同情:秦雪梅吊孝、小和尚哭灵、小寡妇上坟,都不难使人同声一哭。只要是戏剧化的、虚假的悲哀,他们都能接受。可是真遇着了一身病痛的人,他们只睁大了眼睛说:「这女人瘦来!怕来!」
郑家走失了病人,分头寻觅,打电话到轮渡公司,外滩公园,各大旅馆,各大公司,乱了一天。傍晚时分,川嫦回来了,在阖家电气的寂静中上了楼。她一下黄包车便有家里两个女佣上前搀着,可是两个佣人都有点身不由己似的,彷佛她是「科学灵乩」里的「碟仙」,自己会嗤嗤移动的。郑夫人立在楼梯口倒发了一会楞,方才跟进房来,待要盘诘责骂,川嫦喘靠在枕头上,面带着心虚的惨白的微笑,梳理她的直了的鬈发,将汗湿的头发编成两根小辫。郑夫人忍不住道:「累成这个样子,还不歇歇?上哪儿去了一天?」川嫦手把一松,两股辫子蠕蠕扭动着,缓缓的自己分开了。她在枕上别过脸去,面白如纸,但是可以看见她的眼皮在那里那里跳动,仿佛纸窗里面漏进风去吹颤的烛火。郑夫人慌问:「怎麽了?」赶过去坐在床头,先挪开了被窝上搁着的一把镜子,想必是川嫦先照着镜子梳头,後来又拿不动,放下了。现在川嫦却又伸手过来握住郑夫人捏着镜子的手,连手连镜子都拖过来压在她自己身上,镜面朝下。郑夫人凑近些又问:「怎麽了?」川嫦突然搂住她母亲,呜呜哭了起来道:「娘,我怎会……会变得这麽难看呢?我怎会……」她母亲也哭了。
可是有时候川嫦也很乐观,逢到天气好的时候,枕衣新在太阳里晒过,枕头上留有太阳的气味。窗外的天,永远从同一角度看着,永远是那麽瓷青的一块,非常平静,仿佛这一天早已过去了。那淡青的窗户成了病榻旁的古玩摆设。衖堂里叮叮的脚踏车铃声,学童彼此连名带姓呼唤着,在水门汀上金鸡独立一跳一跳「造房子」;看不见的许多小孩的喧笑之声,便像瓷盆里种的兰花的种子,深深在泥底下。川嫦心里静静的充满了希望。
郑夫人在衖堂口发现了一家小鞋店,比众特别便宜。因替阖家大小每人买了两双鞋。川嫦虽然整年不下床,也为她买了两双绣花鞋,一双皮鞋。当然,现在穿着嫌大,补养补养,胖起来的时候,那就「正好一脚」。但是川嫦说:「等这次再胖起来,可再也不想要减轻体重了!要它瘦容易,要想加个一磅两磅原来有这麽难的哟!想起从前那时候怕胖,扣着吃,吃点胡萝卜和花旗橘子──什麽都不敢吃──真是呵……」她从被窝里伸出一只脚来踏在皮鞋里重新试了一试,道:「这种皮看上去倒很牢,总可以穿两三年呢。」
她死在三星期後。
(一九四四年二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