呐喊阿Q正传





第一章 序

我要给阿Q做正传,已经不止一两年了。但一面要做,一面又往回想,这足见我不是一个「立言」〔1〕的人,因为从来不朽之笔,须传不朽之人,於是人以文传,文以人传──究竟谁靠谁传,渐渐的不甚了然起来,而终於归接到传阿Q,彷佛思想里有鬼似的。


然而要做这一篇速朽的文章,才下笔,便感到万分的困难了。第一是文章的名目。孔子曰:「名不正则言不顺」〔2〕。这原是应该极注意的。传的名目很繁多:列传,自传,内传〔3〕,外传,别传,家传,小传……而可惜都不合。「列传」麽,这一篇并非和许多阔人排在「正史」〔4〕里;「自传」麽,我又并非就是阿Q。说是「外传」,「内传」在那里呢?倘用「内传」,阿Q又绝不是神仙。「别传」呢,阿Q实在未曾有大总统上谕宣付国史馆立「本传」〔5〕──虽说英国正史上并无「博徒列传」,而文豪迭更司〔6〕也做过《博徒别传》这一部书,但文豪则可,在我辈却不可的。其次是「家传」,则我既不知与阿Q是否同宗,也未曾受他子孙的拜托;或「小传」,则阿Q又更无别的「大传」了。总而言之,这一篇也便是「本传」,但从我的文章着想,因为文体卑下,是「引车卖浆者流」所用的话〔7〕,所以不敢僭称,便从不入三教九流的小说家〔8〕所谓「闲话休题言归正传」这一句套话里,取出「正传」两个字来,作为名目,即使与古人所撰《书法正传》〔9〕的「正传」字面上很相混,也顾不得了。


第二,立传的通例,开首大抵该是「某,字某,某地人也」,而我并不知道阿Q姓什麽。有一回,他似乎是姓赵,但第二日便模糊了。那是赵太爷的儿子进了秀才的时候,锣声铛铛的报到村里来,阿Q正喝了两碗黄酒,便手舞足蹈的说,这於他也很光采,因为他和赵太爷原来是本家,细细的排起来他还比秀才长三辈呢。其时几个旁听人倒也肃然的有些起敬了。那知道第二天,地保便叫阿Q到赵太爷家里去;太爷一见,满脸溅朱,喝道:


「阿Q,你这浑小子!你说我是你的本家麽?」


阿Q不开口。


赵太爷愈看愈生气了,抢进几步说:「你敢胡说!我怎麽会有你这样的本家?你姓赵麽?」


阿Q不开口,想往後退了;赵太爷跳过去,给了他一个嘴巴。


「你怎麽会姓赵!──你那里配姓赵!」


阿Q并没有抗辩他确凿姓赵,只用手摸着左颊,和地保退出去了;外面又被地保训斥了一番,谢了地保二百文酒钱。知道的人都说阿Q太荒唐,自己去招打;他大约未必姓赵,即使真姓赵,有赵太爷在这里,也不该如此胡说的。此後便再没有人提起他的氏族来,所以我终於不知道阿Q究竟什麽姓。


第三,我又不知道阿Q的名字是怎麽写的。他活着的时候,人都叫他阿Quei,死了以後,便没有一个人再叫阿Quei了,那里还会有「着之竹帛」〔10〕的事。若论「着之竹帛」,这篇文章要算第一次,所以先遇着了这第一个难关。我曾仔细想:阿Quei,阿桂还是阿贵呢?倘使他号月亭,或者在八月间做过生日,那一定是阿桂了;而他既没有号──也许有号,只是没有人知道他,──又未尝散过生日徵文的帖子:写作阿桂,是武断的。又倘使他有一位老兄或令弟叫阿富,那一定是阿贵了;而他又只是一个人:写作阿贵,也没有佐证的。其余音Quei的偏僻字样,更加凑不上了。先前,我也曾问过赵太爷的儿子茂才〔11〕先生,谁料博雅如此公,竟也茫然,但据结论说,是因为陈独秀办了《新青年》提倡洋字〔12〕,所以国粹沦亡,无可查考了。我的最後的手段,只有托一个同乡去查阿Q犯事的案卷,八个月之後才有回信,说案卷里并无与阿Quei的声音相近的人。我虽不知道是真没有,还是没有查,然而也再没有别的方法了。生怕注音字母还未通行,只好用了「洋字」,照英国流行的拼法写他为阿Quei,略作阿Q。这近於盲从《新青年》,自己也很抱歉,但茂才公尚且不知,我还有什麽好办法呢。


第四,是阿Q的籍贯了。倘他姓赵,则据现在好称郡望的老例,可以照《郡名百家姓》〔13〕上的注解,说是「陇西天水人也」,但可惜这姓是不甚可靠的,因此籍贯也就有些决不定。他虽然多住未庄,然而也常常宿在别处,不能说是未庄人,即使说是「未庄人也」,也仍然有乖史法的。


我所聊以自慰的,是还有一个「阿」字非常正确,绝无附会假借的缺点,颇可以就正於通人。至於其余,却都非浅学所能穿凿,只希望有「历史癖与考据癖」的胡适之〔14〕先生的门人们,将来或者能够寻出许多新端绪来,但是我这《阿Q正传》到那时却又怕早经消灭了。


以上可以算是序。


第二章 优胜记略

阿Q不独是姓名籍贯有些渺茫,连他先前的「行状」〔15〕也渺茫。因为未庄的人们之於阿Q,只要他帮忙,只拿他玩笑,从来没有留心他的「行状」的。而阿Q自己也不说,独有和别人口角的时候,间或瞪着眼睛道:


「我们先前──比你阔的多啦!你算是什麽东西!」


阿Q没有家,住在未庄的土谷祠〔16〕里;也没有固定的职业,只给人家做短工,割麦便割麦,舂米便舂米,撑船便撑船。工作略长久时,他也或住在临时主人的家里,但一完就走了。所以,人们忙碌的时候,也还记起阿Q来,然而记起的是做工,并不是「行状」;一闲空,连阿Q都早忘却,更不必说「行状」了。只是有一回,有一个老头子颂扬说:「阿Q真能做!」这时阿Q赤着膊,懒洋洋的瘦伶仃的正在他面前,别人也摸不着这话是真心还是讥笑,然而阿Q很喜欢。


阿Q又很自尊,所有未庄的居民,全不在他眼神里,甚而至於对於两位「文童」〔17〕也有以为不值一笑的神情。夫文童者,将来恐怕要变秀才者也;赵太爷、钱太爷大受居民的尊敬,除有钱之外,就因为都是文童的爹爹,而阿Q在精神上独不表格外的崇奉,他想:我的儿子会阔得多啦!加以进了几回城,阿Q自然更自负,然而他又很鄙薄城里人,譬如用三尺三寸宽的木板做成的凳子,未庄人叫「长凳」,他也叫「长凳」,城里人却叫「条凳」,他想:这是错的,可笑!油煎大头鱼,未庄都加上半寸长的葱叶,城里却加上切细的葱丝,他想:这也是错的,可笑!然而未庄人真是不见世面的可笑的乡下人呵,他们没有见过城里的煎鱼!


阿Q「先前阔」,见识高,而且「真能做」,本来几乎是一个「完人」了,但可惜他体质上还有一些缺点。最恼人的是在他头皮上,颇有几处不知於何时的癞疮疤。这虽然也在他身上,而看阿Q的意思,倒也似乎以为不足贵的,因为他讳说「癞」以及一切近於「赖」的音,後来推而广之:「光」也讳:「亮」也讳,再後来,连「灯」「烛」都讳了。一犯讳,不问有心与无心,阿Q便全疤通红的发起怒来,估量了对手,口讷的他便骂,气力小的他便打;然而不知怎麽一回事,总还是阿Q吃亏的时候多。於是他渐渐的变换了方针,大抵改为怒目而视了。


谁知道阿Q采用怒目主义之後,未庄的闲人们便愈喜欢玩笑他。一见面,他们便假作吃惊的说:「哙,亮起来了。」


阿Q照例的发了怒,他怒目而视了。


「原来有保险灯在这里!」他们并不怕。


阿Q没有法,只得另外想出报复的话来:


「你还不配……」这时候,又彷佛在他头上的是一种高尚的光容的癞头疮,并非平常的癞头疮了;但上文说过,阿Q是有见识的,他立刻知道和「犯忌」有点抵触,便不再往底下说。


闲人还不完,只撩他,於是终而至於打。阿Q在形式上打败了,被人揪住黄辫子,在壁上碰了四五个响头,闲人这才心满意足的得胜的走了。阿Q站了一刻,心里想:「我总算被儿子打了,现在的世界真不像样……」於是也心满意足的得胜的走了。


阿Q想在心里的,後来每每说出口来,所以凡是和阿Q玩笑的人们,几乎全知道他有这一种精神上的胜利法,此後每逢揪住他黄辫子的时候,人就先一着对他说:


「阿Q,这不是儿子打老子,是人打畜生。自己说:人打畜生!」


阿Q两只手都捏住了自己的辫根,歪着头,说道:


「打虫豸,好不好?我是虫豸──还不放麽?」


但虽然是虫豸,闲人也并不放,仍旧在这就近什麽地方给他碰了五六个响头,这才心满意足的得胜的走了,他以为阿Q这回可遭了瘟。然而不到十秒钟,阿Q也心满意足的得胜的走了,他觉得他是第一个能够自轻自贱的人,除了「自轻自贱」不算外,余下的就是「第一个」。状元〔18〕不也是「第一个」麽?「你算是什麽东西」呢!?


阿Q以如是等等妙法克服怨敌之後,便愉快的跑到酒店里喝几碗酒,又和别人调笑一通,口角一通,又得了胜,愉快的回到土谷祠,放倒头睡着了。假使有钱,他便去押牌宝〔19〕,一堆人蹲在地面上,阿Q即汗流满面的夹在这中间,声音他最响:


「青龙四百!」


「咳──开──啦!」桩家揭开盒子盖,也是汗流满面的唱。「天门啦──角回啦──!人和穿堂空在那里啦──!阿Q的铜钱拿过来──!」


「穿堂一百──一百五十!」


阿Q的钱便在这样的歌吟之下,渐渐的输入别个汗流满面的人物的腰间。他终於只好挤出堆外,站在後面看,替别人着急,一直到散场,然後恋恋的回到土谷祠,第二天,肿着眼睛去工作。


但真所谓「塞翁失马安知非福」〔20〕罢,阿Q不幸而赢了一回,他倒几乎失败了。


这是未庄赛神〔21〕的晚上。这晚上照例有一台戏,戏台左近,也照例有许多的赌摊。做戏的锣鼓,在阿Q耳朵里彷佛在十里之外;他只听得桩家的歌唱了。他赢而又赢,铜钱变成角洋,角洋变成大洋,大洋又成了叠。他兴高采烈得非常:


「天门两块!」


他不知道谁和谁为什麽打起架来了。骂声、打声、脚步声,昏头昏脑的一大阵,他才爬起来,赌摊不见了,人们也不见了,身上有几处很似乎有些痛,似乎也挨了几拳几脚似的,几个人诧异的对他看。他如有所失的走进土谷祠,定一定神,知道他的一堆洋钱不见了。赶赛会的赌摊多不是本村人,还到那里去寻根柢呢?


很白很亮的一堆洋钱!而且是他的──现在不见了!说是算被儿子拿去了罢,总还是忽忽不乐;说自己是虫豸罢,也还是忽忽不乐:他这回才有些感到失败的苦痛了。


但他立刻转败为胜了。他擎起右手,用力的在自己脸上连打了两个嘴巴,热剌剌的有些痛;打完之後,便心平气和起来,似乎打的是自己,被打的是别一个自己,不久也就彷佛是自己打了别个一般,──虽然还有些热剌剌,──心满意足的得胜的躺下了。


他睡着了。


第三章 续优胜记略

然而阿Q虽然常优胜,却直待蒙赵太爷打他嘴巴之後,这才出了名。


他付过地保二百文酒钱,忿忿的躺下了,後来想:「现在的世界太不成话,儿子打老子……」於是忽而想到赵太爷的威风,而现在是他的儿子了,便自己也渐渐的得意起来,爬起身,唱着《小孤孀上坟》〔22〕到酒店去。这时候,他又觉得赵太爷高人一等了。


说也奇怪,从此之後,果然大家也彷佛格外尊敬他。这在阿Q,或者以为因为他是赵太爷的父亲,而其实也不然。未庄通例,倘如阿七打阿八,或者李四打张三,向来本不算一件事,必须与一位名人如赵太爷者相关,这才载上他们的口碑。一上口碑,则打的既有名,被打的也就托庇有了名。至於错在阿Q,那自然是不必说。所以者何?就因为赵太爷是不会错的。但他既然错,为什麽大家又彷佛格外尊敬他呢?这可难解,穿凿起来说,或者因为阿Q说是赵太爷的本家,虽然挨了打,大家也还怕有些真,总不如尊敬一些稳当。否则,也如孔庙里的太牢〔23〕一般,虽然与猪羊一样,同是畜生,但既经圣人下箸,先儒们便不敢妄动了。


阿Q此後倒得意了许多年。


有一年的春天,他醉醺醺的在街上走,在墙根的日光下,看见王胡在那里赤着膊捉蝨子,他忽然觉得身上也痒起来了。这王胡,又癞又胡,别人都叫他王癞胡,阿Q却删去了一个癞字,然而非常渺视他。阿Q的意思,以为癞是不足为奇的,只有这一部络腮胡子,实在太新奇,令人看不上眼。他於是并排坐下去了。倘是别的闲人们,阿Q本不敢大意坐下去。但这王胡旁边,他有什麽怕呢?老实说:他肯坐下去,简直还是抬举他。


阿Q也脱下破夹袄来,翻检了一回,不知道因为新洗呢还是因为粗心,许多工夫,只捉到三四个。他看那王胡,却是一个又一个,两个又三个,只放在嘴里毕毕剥剥的响。


阿Q最初是失望,後来却不平了:看不上眼的王胡尚且那麽多,自己倒反这样少,这是怎样的大失体统的事呵!他很想寻一两个大的,然而竟没有,好容易才捉到一个中的,恨恨的塞在厚嘴唇里,狠命一咬,劈的一声,又不及王胡的响。


他癞疮疤块块通红了,将衣服摔在地上,吐一口唾沫,说:


「这毛虫!」


「癞皮狗,你骂谁?」王胡轻蔑的抬起眼来说。


阿Q近来虽然比较的受人尊敬,自己也更高傲些,但和那些打惯的闲人们见面还胆怯,独有这回却非常武勇了。这样满脸胡子的东西,也敢出言无状麽?


「谁认便骂谁!」他站起来,两手叉在腰间说。


「你的骨头痒了麽?」王胡也站起来,披上衣服说。


阿Q以为他要逃了,抢进去就是一拳。这拳头还未达到身上,已经被他抓住了,只一拉,阿Q跄跄踉踉的跌进去,立刻又被王胡扭住了辫子,要拉到墙上照例去碰头。


「『君子动口不动手』!」阿Q歪着头说。


王胡似乎不是君子,并不理会,一连给他碰了五下,又用力的一推,至於阿Q跌出六尺多远,这才满足的去了。


在阿Q的记忆上,这大约要算是生平第一件的屈辱,因为王胡以络腮胡子的缺点,向来只被他奚落,从没有奚落他,更不必说动手了。而他现在竟动手,很意外,难道真如市上所说,皇帝已经停了考〔24〕,不要秀才和举人了,因此赵家减了威风,因此他们也便小觑了他麽?


阿Q无可适从的站着。


远远的走来了一个人,他的对头又到了。这也是阿Q最厌恶的一个人,就是钱太爷的大儿子。他先前跑上城里去进洋学堂,不知怎麽又跑到东洋去了,半年之後他回到家里来,腿也直了,辫子也不见了,他的母亲大哭了十几场,他的老婆跳了三回井。後来,他的母亲到处说:「这辫子是被坏人灌醉了酒剪去了。本来可以做大官,现在只好等留长再说了。」然而阿Q不肯信,偏称他「假洋鬼子」,也叫作「里通外国的人」,一见他,一定在肚子里暗暗的咒骂。


阿Q尤其「深恶而痛绝之」的,是他的一条假辫子。辫子而至於假,就是没了做人的资格;他的老婆不跳第四回井,也不是好女人。


这「假洋鬼子」近来了。


「秃儿。驴……」阿Q历来本只在肚子里骂,没有出过声,这回因为正气忿,因为要报仇,便不由的轻轻的说出来了。


不料这秃儿却拿着一支黄漆的棍子──就是阿Q所谓哭丧棒〔25〕──大踏步走了过来。阿Q在这刹那,便知道大约要打了,赶紧抽紧筋骨,耸了肩膀等候着,果然,拍的一声,似乎确凿打在自己头上了。


「我说他!」阿Q指着近旁的一个孩子,分辩说。


拍!拍拍!


在阿Q的记忆上,这大约要算是生平第二件的屈辱。幸而拍拍的响了之後,於他倒似乎完结了一件事,反而觉得轻松些,而且「忘却」这一件祖传的宝贝也发生了效力,他慢慢的走,将到酒店门口,早已有些高兴了。


但对面走来了静修庵里的小尼姑。阿Q便在平时,看见她也一定要唾骂,而况在屈辱之後呢?他於是发生了回忆,又发生了敌忾了。


「我不知道我今天为什麽这样晦气,原来就因为见了你!」他想。


他迎上去,大声的吐一口唾沫:


「咳,呸!」


小尼姑全不睬,低了头只是走。阿Q走近她身旁,突然伸出手去摩着她新剃的头皮,獃笑着,说:


「秃儿!快回去,和尚等着你……」


「你怎麽动手动脚……」尼姑满脸通红的说,一面赶快走。


酒店里的人大笑了。阿Q看见自己的勳业得了赏识,便愈加兴高采烈起来:


「和尚动得,我动不得?」他扭住她的面颊。


酒店里的人大笑了。阿Q更得意,而且为了满足那些赏鉴家起见,再用力的一拧,才放手。


他这一战,早忘却了王胡,也忘却了假洋鬼子,似乎对於今天的一切「晦气」都报了仇;而且奇怪,又彷佛全身比拍拍的响了之後轻松,飘飘然的似乎要飞去了。


「这断子绝孙的阿Q!」远远地听得小尼姑的带哭的声音。


「哈哈哈!」阿Q十分得意的笑。


「哈哈哈!」酒店里的人也九分得意的笑。


第四章 恋爱的悲剧

有人说:有些胜利者,愿意敌手如虎,如鹰,他才感得胜利的欢喜;假使如羊,如小鸡,他便反觉得胜利的无聊。又有些胜利者,当克服一切之後,看见死的死了,降的降了:「臣诚惶诚恐死罪死罪」,他於是没有了敌人,没有了对手,没有了朋友,只有自己在上,一个,孤另另,凄凉,寂寞,便反而感到了胜利的悲哀。然而我们的阿Q却没有这样乏,他是永远得意的:这或者也是中国精神文明冠於全球的一个证据了。


看哪,他飘飘然的似乎要飞去了!


然而这一次的胜利,却又使他有些异样。他飘飘然的飞了大半天,飘进土谷祠,照例应该躺下便打鼾。谁知道这一晚,他很不容易合眼,他觉得自己的大拇指和第二指有点古怪:彷佛比平常滑腻些。不知道是小尼姑的脸上有一点滑腻的东西粘在他指上,还是他的指头在小尼姑脸上磨得滑腻了?……


「断子绝孙的阿Q!」


阿Q的耳朵里又听到这句话。他想:不错,应该有一个女人,断子绝孙便没有人供一碗饭,……应该有一个女人。夫「不孝有三无後为大」〔26〕,而「若敖之鬼馁而」〔27〕,也是一件人生的大哀,所以他那思想,其实是样样合於圣经贤传的,只可惜後来有些「不能收其放心」〔28〕了。


「女人,女人!─」他想。


「……和尚动得……女人,女人!……女人!」他又想。


我们不能知道这晚上阿Q在什麽时候才打鼾。但大约他从此总觉得指头有些滑腻,所以他从此总有些飘飘然;「女……」他想。


即此一端,我们便可以知道女人是害人的东西。


中国的男人,本来大半都可以做圣贤,可惜全被女人毁掉了。商是妲己〔29〕闹亡的;周是褒姒弄坏的;秦……虽然史无明文,我们也假定他因为女人,大约未必十分错;而董卓可是的确给貂蝉害死了。


阿Q本来也是正人,我们虽然不知道他曾蒙什麽明师指授过,但他对於「男女之大防」〔30〕却历来非常严;也很有排斥异端──如小尼姑及假洋鬼子之类──的正气。他的学说是:凡尼姑,一定与和尚私通;一个女人在外面走,一定想引诱野男人;一男一女在那里讲话,一定要有勾当了。为惩治他们起见,所以他往往怒目而视,或者大声说几句「诛心」〔31〕话,或者在冷僻处,便从後面掷一块小石头。


谁知道他将到「而立」〔32〕之年,竟被小尼姑害得飘飘然了。这飘飘然的精神,在礼教上是不应该有的,──所以女人真可恶,假使小尼姑的脸上不滑腻,阿Q便不至於被蛊;又假使小尼姑的脸上盖一层布,阿Q便也不至於被蛊了,──他五六年前,曾在戏台下的人丛中拧过一个女人的大腿,但因为隔一层裤,所以此後并不飘飘然,──而小尼姑并不然,这也足见异端之可恶。


「女……」阿Q想。


他对於以为「一定想引诱野男人」的女人,时常留心看,然而她并不对他笑。他对於和他讲话的女人,也时常留心听,然而她又并不提起关於什麽勾当的话来。哦,这也是女人可恶之一节:她们全都要装「假正经」的。


这一天,阿Q在赵太爷家里舂了一天米,吃过晚饭,便坐在厨房里吸旱烟。倘在别家,吃过晚饭本可以回去的了,但赵府上晚饭早,虽说定例不准掌灯,一吃完便睡觉,然而偶然也有一些例外:其一,是赵大爷未进秀才的时候,准其点灯读文章;其二,便是阿Q来做短工的时候,准其点灯舂米。因为这一条例外,所以阿Q在动手舂米之前,还坐在厨房里吸旱烟。


吴妈,是赵太爷家里唯一的女仆,洗完了碗碟,也就在长凳上坐下了,而且和阿Q谈闲天:


「太太两天没有吃饭哩,因为老爷要买一个小的……」


「女人……吴妈……这小孤孀……」阿Q想。


「我们的少奶奶是八月里要生孩子了……」


「女人……」阿Q想。


阿Q放下烟管,站了起来。


「我们的少奶奶……」吴妈还唠叨说。


「我和你困觉,我和你困觉!」阿Q忽然抢上去,对她跪下了。


一刹时中很寂然。


「阿呀!」吴妈楞了一息,突然发抖,大叫着往外跑,且跑且嚷,似乎後来带哭了。


阿Q对了墙壁跪着也发楞,於是两手扶着空板凳,慢慢的站起来,彷佛觉得有些糟。他这时确也有些忐忑了,慌张的将烟管插在裤带上,就想去舂米。蓬的一声,头上着了很粗的一下,他急忙回转身去,那秀才便拿了一支大竹杠站在他面前。


「你反了,……你这……」


大竹杠又向他劈下来了。阿Q两手去抱头,拍的正打在指节上,这可很有些痛。他冲出厨房门,彷佛背上又着了一下似的。


「忘八蛋!」秀才在後面用了官话这样骂。


阿Q奔入舂米场,一个人站着,还觉得指头痛,还记得「忘八蛋」,因为这话是未庄的乡下人从来不用,专是见过官府的阔人用的,所以格外怕,而印象也格外深。但这时,他那「女……」的思想却也没有了。而且打骂之後,似乎一件事也已经收束,倒反觉得一无挂碍似的,便动手去舂米。舂了一会,他热起来了,又歇了手脱衣服。


脱下衣服的时候,他听得外面很热闹,阿Q生平本来最爱看热闹,便即寻声走出去了。寻声渐渐的寻到赵太爷的内院里,虽然在昏黄中,却辨得出许多人,赵府一家连两日不吃饭的太太也在内,还有间壁的邹七嫂,真正本家的赵白眼,赵司晨。


少奶奶正拖着吴妈走出下房来,一面说:


「你到外面来,……不要躲在自己房里想……」


「谁不知道你正经,……短见是万万寻不得的。」邹七嫂也从旁说。


吴妈只是哭,夹些话,却不甚听得分明。


阿Q想:「哼,有趣,这小孤孀不知道闹着什麽玩意儿了?」他想打听,走近赵司晨的身边。这时他猛然间看见赵大爷向他奔来,而且手里捏着一支大竹杠。他看见这一支大竹杠,便猛然间悟到自己曾经被打,和这一场热闹似乎有点相关。他翻身便走,想逃回舂米场,不图这支竹杠阻了他的去路,於是他又翻身便走,自然而然的走出後门,不多工夫,已在土谷祠内了。


阿Q坐了一会,皮肤有些起粟,他觉得冷了,因为虽在春季,而夜间颇有余寒,尚不宜於赤膊。他也记得布衫留在赵家,但倘若去取,又深怕秀才的竹杠。然而地保进来了。


「阿Q,你的妈妈的!你连赵家的用人都调戏起来,简直是造反。害得我晚上没有觉睡,你的妈妈的!……」


如是云云的教训了一通,阿Q自然没有话。临末,因为在晚上,应该送地保加倍酒钱四百文,阿Q正没有现钱,便用一顶毡帽做抵押,并且订定了五条件:



  1. 明天用红烛──要一斤重的──一对,香一封,到赵府上去赔罪。

  2. 赵府上请道士祓除缢鬼,费用由阿Q负担。

  3. 阿Q从此不准踏进赵府的门槛。

  4. 吴妈此後倘有不测,惟阿Q是问。

  5. 阿Q不准再去索取工钱和布衫。


阿Q自然都答应了,可惜没有钱。幸而已经春天,棉被可以无用,便质了二千大钱,履行条约。赤膊磕头之後,居然还剩几文,他也不再赎毡帽,统统喝了酒了。但赵家也并不烧香点烛,因为太太拜佛的时候可以用,留着了。那破布衫是大半做了少奶奶八月间生下来的孩子的衬尿布,那小半破烂的便都做了吴妈的鞋底。


第五章 生计问题

阿Q礼毕之後,仍旧回到土谷祠,太阳下去了,渐渐觉得世上有些古怪。他仔细一想,终於省悟过来:其原因盖在自己的赤膊。他记得破夹袄还在,便披在身上,躺倒了,待张开眼睛,原来太阳又已经照在西墙上头了。他坐起身,一面说道:「妈妈的……」


他起来之後,也仍旧在街上逛,虽然不比赤膊之有切肤之痛,却又渐渐的觉得世上有些古怪了。彷佛从这一天起,未庄的女人们忽然都怕了羞,她们一见阿Q走来,便个个躲进门里去。甚而至於将近五十岁的邹七嫂,也跟着别人乱钻,而且将十一的女儿都叫进去了。阿Q很以为奇,而且想:「这些东西忽然都学起小姐模样来了。这娼妇们……」


但他更觉得世上有些古怪,却是许多日以後的事。其一,酒店不肯赊欠了;其二,管土谷祠的老头子说些废话,似乎叫他走;其三,他虽然记不清多少日,但确乎有许多日,没有一个人来叫他做短工。酒店不赊,熬着也罢了;老头子催他走,噜苏一通也就算了;只是没有人来叫他做短工,却使阿Q肚子饿:这委实是一件非常「妈妈的」的事情。


阿Q忍不下去了,他只好到老主顾的家里去探问,──但独不许踏进赵府的门槛,──然而情形也异样:一定走出一个男人来,现了十分烦厌的相貌,像回覆乞丐一般的摇手道:


「没有没有!你出去!」


阿Q愈觉得稀奇了。他想,这些人家向来少不了要帮忙,不至於现在忽然都无事,这总该有些蹊跷在里面了。他留心打听,才知道他们有事都去叫小Don〔33〕。这小D,是一个穷小子,又瘦又乏,在阿Q的眼睛里,位置是在王胡之下的,谁料这小子竟谋了他的饭碗去。所以阿Q这一气,更与平常不同,当气愤愤的走着的时候,忽然将手一扬,唱道:


「我手执钢鞭将你打!〔34〕……」


几天之後,他竟在钱府的照壁前遇见了小D。「仇人相见分外眼明」,阿Q便迎上去,小D也站住了。


「畜生!」阿Q怒目而视的说,嘴角上飞出唾沫来。


「我是虫豸,好麽?……」小D说。


这谦逊反使阿Q更加愤怒起来,但他手里没有钢鞭,於是只得扑上去,伸手去拔小D的辫子。小D一手护住了自己的辫根,一手也来拔阿Q的辫子,阿Q便也将空着的一只手护住了自己的辫根。从先前的阿Q看来,小D本来是不足齿数的,但他近来挨了饿,又瘦又乏已经不下於小D,所以便成了势均力敌的现象,四只手拔着两颗头,都弯了腰,在钱家粉墙上映出一个蓝色的虹形,至於半点钟之久了。


「好了,好了!」看的人们说,大约是解劝的。


「好,好!」看的人们说,不知道是解劝,是颂扬,还是煽动。


然而他们都不听。阿Q进三步,小D便退三步,都站着;小D进三步,阿Q便退三步,又都站着。大约半点钟,──未庄少有自鸣钟,所以很难说,或者二十分,──他们的头发里便都冒烟,额上便都流汗,阿Q的手放松了,在同一瞬间,小D的手也正放松了,同时直起,同时退开,都挤出人丛去。


「记着罢,妈妈的……」阿Q回过头去说。


「妈妈的,记着罢……」小D也回过头来说。


这一场「龙虎斗」似乎并无胜败,也不知道看的人可满足,都没有发什麽议论,而阿Q却仍然没有人来叫他做短工。


有一日很温和,微风拂拂的颇有些夏意了,阿Q却觉得寒冷起来,但这还可担当,第一倒是肚子饿。棉被毡帽,布衫,早已没有了,其次就卖了棉袄;现在有裤子,却万不可脱的;有破夹袄,又除了送人做鞋底之外,决定卖不出钱。他早想在路上拾得一注钱,但至今还没有见;他想在自己的破屋里忽然寻到一注钱,慌张的四顾,但屋内是空虚而且了然。於是他决计出门求食去了。


他在路上走着要「求食」,看见熟识的酒店,看见熟识的馒头,但他都走过了,不但没有暂停,而且并不想要。他所求的不是这类东西了;他求的是什麽东西,他自己不知道。


未庄本不是大村镇,不多时便走尽了。村外多是水田,满眼是新秧的嫩绿,夹着几个圆形的活动的黑点,便是耕田的农夫。阿Q并不赏鉴这田家乐,却只是走,因为他直觉的知道这与他的「求食」之道是很辽远的。但他终於走到静修庵的墙外了。


庵周围也是水田,粉墙突出在新绿里,後面的低土墙里是菜园。阿Q迟疑了一会,四面一看,并没有人。他便爬上这矮墙去,扯着何首乌藤,但泥土仍然簌簌的掉,阿Q的脚也索索的抖;终於攀着桑树枝,跳到里面了。里面真是郁郁葱葱,但似乎并没有黄酒馒头,以及此外可吃的之类。靠西墙是竹丛,下面许多笋,只可惜都是并未煮熟的,还有油菜早经结子,芥菜已将开花,小白菜也很老了。


阿Q彷佛文童落第似的觉得很冤屈,他慢慢走近园门去,忽而非常惊喜了,这分明是一畦老萝卜。他於是蹲下便拔,而门口突然伸出一个很圆的头来,又即缩回去了,这分明是小尼姑。小尼姑之流是阿Q本来视若草芥的,但世事须「退一步想」,所以他便赶紧拔起四个萝卜,拧下青叶,兜在大襟里。然而老尼姑已经出来了。


「阿弥陀佛,阿Q,你怎麽跳进园里来偷萝卜!……阿呀,罪过呵,阿唷,阿弥陀佛!……」


「我什麽时候跳进你的园里来偷萝卜?」阿Q且看且走的说。


「现在……这不是?」老尼姑指着他的衣兜。


「这是你的?你能叫得他答应你麽?你……」


阿Q没有说完话,拔步便跑;追来的是一匹很肥大的黑狗。这本来在前门的,不知怎的到後园来了。黑狗哼而且追,已经要咬着阿Q的腿,幸而从衣兜里落下一个萝卜来,那狗给一吓,略略一停,阿Q已经爬上桑树,跨到土墙,连人和萝卜都滚出墙外面了。只剩着黑狗还在对着桑树嗥,老尼姑念着佛。


阿Q怕尼姑又放出黑狗来,拾起萝卜便走,沿路又捡了几块小石头,但黑狗却并不再现。阿Q於是抛了石块,一面走一面吃,而且想道,这里也没有什麽东西寻,不如进城去……


待三个萝卜吃完时,他已经打定了进城的主意了。


第六章 从中兴到末路

在未庄再看见阿Q出现的时候,是刚过了这年的中秋。人们都惊异,说是阿Q回来了,於是又回上去想道,他先前那里去了呢?阿Q前几回的上城,大抵早就兴高采烈的对人说,但这一次却并不,所以也没有一个人留心到。他或者也曾告诉过管土谷祠的老头子,然而未庄老例,只有赵太爷钱太爷和秀才大爷上城才算一件事。假洋鬼子尚且不足数,何况是阿Q:因此老头子也就不替他宣传,而未庄的社会上也就无从知道了。


但阿Q这回的回来,却与先前大不同,确乎很值得惊异。天色将黑,他睡眼朦胧的在酒店门前出现了,他走近柜台,从腰间伸出手来,满把是银的和铜的,在柜上一扔说:「现钱!打酒来!」穿的是新夹袄,看去腰间还挂着一个大搭连,沉钿钿的将裤带坠成了很弯很弯的弧线。未庄老例,看见略有些醒目的人物,是与其慢也宁敬的,现在虽然明知道是阿Q,但因为和破夹袄的阿Q有些两样了,古人云:「士别三日便当刮目相待」〔35〕,所以堂倌、掌柜、酒客、路人,便自然显出一种疑疑而且敬的形态来。掌柜既先之以点头,又继之以谈话:


「嚄,阿Q,你回来了!」


「回来了。」


「发财发财,你是──在……」


「上城去了!」


这一件新闻,第二天便传遍了全未庄。人人都愿意知道现钱和新夹袄的阿Q的中兴史,所以在酒店里、茶馆里、庙檐下,便渐渐的探听出来了。这结果,是阿Q得了新敬畏。


据阿Q说,他是在举人老爷家里帮忙。这一节,听的人都肃然了。这老爷本姓白,但因为合城里只有他一个举人,所以不必再冠姓,说起举人来就是他。这也不独在未庄是如此,便是一百里方圆之内也都如此,人们几乎多以为他的姓名就叫举人老爷的了。在这人的府上帮忙,那当然是可敬的。但据阿Q又说,他却不高兴再帮忙了,因为这举人老爷实在太「妈妈的」了。这一节,听的人都叹息而且快意,因为阿Q本不配在举人老爷家里帮忙,而不帮忙是可惜的。


据阿Q说,他的回来,似乎也由於不满意城里人,这就在他们将长凳称为条凳,而且煎鱼用葱丝,加以最近观察所得的缺点,是女人的走路也扭得不很好。然而也偶有大可佩服的地方,即如未庄的乡下人不过打三十二张的竹牌〔36〕,只有假洋鬼子能够叉「麻酱」,城里却连小乌龟子都叉得精熟的。什麽假洋鬼子,只要放在城里的十几岁的小乌龟子的手里,也就立刻是「小鬼见阎王」。这一节,听的人都赧然了。


「你们可看见过杀头麽?」阿Q说:「咳,好看。杀革命党。唉,好看好看,……」他摇摇头,将唾沫飞在正对面的赵司晨的脸上。这一节,听的人都凛然了。但阿Q又四面一看,忽然扬起右手,照着伸长脖子听得出神的王胡的後项窝上直劈下去道:


「嚓!」


王胡惊得一跳,同时电光石火似的赶快缩了头,而听的人又都悚然而且欣然了。从此王胡瘟头瘟脑的许多日,并且再不敢走近阿Q的身边;别的人也一样。


阿Q这时在未庄人眼睛里的地位,虽不敢说超过赵太爷,但谓之差不多,大约也就没有什麽语病的了。


然而不多久,这阿Q的大名忽又传遍了未庄的闺中。虽然未庄只有钱赵两姓是大屋,此外十之九都是浅闺,但闺中究竟是闺中,所以也算得一件神异。女人们见面时一定说,邹七嫂在阿Q那里买了一条蓝绸裙,旧固然是旧的,但只化了九角钱。还有赵白眼的母亲,──一说是赵司晨的母亲,待考,──也买了一件孩子穿的大红洋纱衫,七成新,只用三百大钱九二串〔37〕。於是她们都眼巴巴的想见阿Q,缺绸裙的想问他买绸裙,要洋纱衫的想问他买洋纱衫,不但见了不逃避,有时阿Q已经走过了,也还要追上去叫住他,问道:


「阿Q,你还有绸裙麽?没有?纱衫也要的,有罢?」


後来这终於从浅闺传进深闺里去了。因为邹七嫂得意之余,将她的绸裙请赵太太去鉴赏,赵太太又告诉了赵太爷而且着实恭维了一番。赵太爷便在晚饭桌上,和秀才大爷讨论,以为阿Q实在有些古怪,我们门窗应该小心些;但他的东西,不知道可还有什麽可买,也许有点好东西罢。加以赵太太也正想买一件价廉物美的皮背心。於是家族决议,便托邹七嫂即刻去寻阿Q,而且为此新辟了第三种的例外:这晚上也姑且特准点油灯。


油灯乾了不少了,阿Q还不到。赵府的全眷都很焦急,打着呵欠,或恨阿Q太飘忽,或怨邹七嫂不上紧。赵太太还怕他因为春天的条件不敢来,而赵太爷以为不足虑:因为这是「我」去叫他的。果然,到底赵太爷有见识,阿Q终於跟着邹七嫂进来了。


「他只说没有没有,我说你自己当面说去,他还要说,我说……」邹七嫂气喘吁吁的走着说。


「太爷!」阿Q似笑非笑的叫了一声,在檐下站住了。


「阿Q,听说你在外面发财,」赵太爷踱开去,眼睛打量着他的全身,一面说。「那很好,那很好的。这个,……听说你有些旧东西,……可以都拿来看一看,……这也并不是别的,因为我倒要……」


「我对邹七嫂说过了。都完了。」


「完了?」赵太爷不觉失声的说:「那里会完得这样快呢?」


「那是朋友的,本来不多。他们买了些,……」


「总该还有一点罢。」


「现在,只剩了一张门幕了。」


「就拿门幕来看看罢。」赵太太慌忙说。


「那麽,明天拿来就是,」赵太爷却不甚热心了。「阿Q,你以後有什麽东西的时候,你尽先送来给我们看,……」


「价钱绝不会比别家出得少!」秀才说。秀才娘子忙一瞥阿Q的脸,看他感动了没有。


「我要一件皮背心。」赵太太说。


阿Q虽然答应着,却懒洋洋的出去了,也不知道他是否放在心上。这使赵太爷很失望,气愤而且担心,至於停止了打呵欠。秀才对於阿Q的态度也很不平,於是说,这忘八蛋要提防,或者不如吩咐地保,不许他住在未庄。但赵太爷以为不然,说这也怕要结怨,况且做这路生意的大概是「老鹰不吃窝下食」,本村倒不必担心的;只要自己夜里警醒点就是了。秀才听了这「庭训」〔38〕,非常之以为然,便即刻撤销了驱逐阿Q的提议,而且叮嘱邹七嫂,请她千万不要向人提起这一段话。


但第二日,邹七嫂便将那蓝裙去染了皂,又将阿Q可疑之点传扬出去了,可是确没有提起秀才要驱逐他这一节。然而这已经於阿Q很不利。最先,地保寻上门了,取了他的门幕去,阿Q说是赵太太要看的,而地保也不还并且要议定每月的孝敬钱。其次,是村人对於他的敬畏忽而变相了,虽然还不敢来放肆,却很有远避的神情,而这神情和先前的防他来「嚓」的时候又不同,颇混着「敬而远之」的分子了。


只有一班闲人们却还要寻根究底的去探阿Q的底细。阿Q也并不讳饰,傲然的说出他的经验来。从此他们才知道,他不过是一个小脚色,不但不能上墙,并且不能进洞,只站在洞外接东西。有一夜,他刚才接到一个包,正手再进去,不一会,只听得里面大嚷起来,他便赶紧跑,连夜爬出城,逃回未庄来了,从此不敢再去做。然而这故事却於阿Q更不利,村人对於阿Q的「敬而远之」者,本因为怕结怨,谁料他不过是一个不敢再偷的偷儿呢?这实在是「斯亦不足畏也矣」〔39〕


第七章 革命

宣统三年九月十四日〔40〕──即阿Q将搭连卖给赵白眼的这一天──三更四点,有一只大乌篷船到了赵府上的河埠头。这船从黑魆魆中荡来,乡下人睡得熟,都没有知道;出去时将近黎明,却很有几个看见的了。据探头探脑的调查来的结果,知道那竟是举人老爷的船!


那船便将大不安载给了未庄,不到正午,全村的人心就很动摇。船的使命,赵家本来是很秘密的,但茶坊酒肆里却都说,革命党要进城,举人老爷到我们乡下来逃难了。惟有邹七嫂不以为然,说那不过是几口破衣箱,举人老爷想来寄存的,却已被赵太爷回复转去。其实举人老爷和赵秀才素不相能,在理本不能有「共患难」的情谊,况且邹七嫂又和赵家是邻居,见闻较为切近,所以大概该是她对的。


然而谣言很旺盛,说举人老爷虽然似乎没有亲到,却有一封长信,和赵家排了「转折亲」。赵太爷肚里一轮,觉得於他总不会有坏处,便将箱子留下了,现就塞在太太的床底下。至於革命党,有的说是便在这一夜进了城,个个白盔白甲:穿着崇正皇帝的素〔41〕


阿Q的耳朵里,本来早听到过革命党这一句话,今年又亲眼见过杀掉革命党。但他有一种不知从那里来的意见,以为革命党便是造反,造反便是与他为难,所以一向是「深恶而痛绝之」的。殊不料这却使百里闻名的举人老爷有这样怕,於是他未免也有些「神往」了,况且未庄的一群鸟男女的慌张的神情,也使阿Q更快意。


「革命也好罢,」阿Q想:「革这夥妈妈的命,太可恶!太可恨!……便是我,也要投降革命党了。」


阿Q近来用度窘,大约略略有些不平;加以午间喝了两碗空肚酒,愈加醉得快,一面想一面走,便又飘飘然起来。不知怎麽一来,忽而似乎革命党便是自己,未庄人却都是他的俘虏了。他得意之余,禁不住大声的嚷道:


「造反了!造反了!」


未庄人都用了惊惧的眼光对他看。这一种可怜的眼光,是阿Q从来没有见过的,一见之下,又使他舒服得如六月里喝了雪水。他更加高兴的走而且喊道:


「好,……我要什麽就是什麽,我欢喜谁就是谁。


得得,锵锵!


悔不该,酒醉错斩了郑贤弟,


悔不该,呀呀呀……


得得,锵锵,得,锵令锵!


我手执钢鞭将你打……」


赵府上的两位男人和两个真本家,也正站在大门口论革命。阿Q没有见,昂了头直唱过去。


「得得,……」


「老Q,」赵太爷怯怯的迎着低声的叫。


「锵锵,」阿Q料不到他的名字会和「老」字联结起来,以为是一句别的话,与己无干,只是唱。「得,锵,锵令锵,锵!」


「老Q。」


「悔不该……」


「阿Q!」秀才只得直呼其名了。


阿Q这才站住,歪着头问道:「什麽?」


「老Q,……现在……」赵太爷却又没有话:「现在……发财麽?」


「发财?自然。要什麽就是什麽……」


「阿……Q哥,像我们这样穷朋友是不要紧的……」赵白眼惴惴的说,似乎想探革命党的口风。


「穷朋友?你总比我有钱。」阿Q说着自去了。


大家都怃然,没有话。赵太爷父子回家,晚上商量到点灯。赵白眼回家,便从腰间扯下搭连来,交给他女人藏在箱底里。


阿Q飘飘然的飞了一通,回到土谷祠,酒已经醒透了。这晚上,管祠的老头子也意外的和气,请他喝茶;阿Q便向他要了两个饼,吃完之後,又要了一支点过的四两烛和一个树烛台,点起来,独自躺在自己的小屋里。他说不出的新鲜而且高兴,烛火像元夜似的闪闪的跳,他的思想也迸跳起来了:


「造反?有趣,……来了一阵白盔白甲的革命党,都拿着板刀、钢鞭、炸弹、洋炮、三尖两刃刀、钩镰枪,走过土谷祠,叫道,『阿Q!同去同去!』於是一同去。……


「这时未庄的一夥鸟男女才好笑哩,跪下叫道,『阿Q,饶命!』谁听他!第一个该死的是小D和赵太爷,还有秀才,还有假洋鬼子,……留几条麽?王胡本来还可留,但也不要了。……


「东西,……直走进去打开箱子来:元宝、洋钱、洋纱衫,……秀才娘子的一张宁式床〔42〕先搬到土谷祠,此外便摆了钱家的桌椅,……或者也就用赵家的罢。自己是不动手的了,叫小D来搬,要搬得快,搬得不快打嘴巴。……


「赵司晨的妹子真丑。邹七嫂的女儿过几年再说。假洋鬼子的老婆会和没有辫子的男人睡觉,吓,不是好东西!秀才的老婆是眼胞上有疤的。……吴妈长久不见了,不知道在那里,──可惜脚太大。」


阿Q没有想得十分停当,已经发了鼾声,四两烛还只点去了小半寸,红焰焰的光照着他张开的嘴。


「荷荷!」阿Q忽而大叫起来,抬了头仓皇的四顾,待到看见四两烛,却又倒头睡去了。


第二天他起得很迟,走出街上看时,样样都照旧。他也仍然肚饿,他想着,想不起什麽来;但他忽而似乎有了主意了,慢慢的跨开步,有意无意的走到静修庵。


庵和春天时节一样静,白的墙壁和漆黑的门。他想了一想,前去打门,一只狗在里面叫。他急急拾了几块断砖,再上去较为用力的打,打到黑门上生出许多麻点的时候,才听得有人来开门。


阿Q连忙捏好砖头,摆开马步,准备和黑狗来开战。但庵门只开了一条缝,并无黑狗从中冲出,望进去只有一个老尼姑。


「你又来什麽事?」她大吃一惊的说。


「革命了……你知道?……」阿Q说得很含糊。


「革命革命,革过一革的,……你们要革得我们怎麽样呢?」老尼姑两眼通红的说。


「什麽?……」阿Q诧异了。


「你不知道,他们已经来革过了!」


「谁?……」阿Q更其诧异了。


「那秀才和洋鬼子!」


阿Q很出意外,不由的一错愕;老尼姑见他失了锐气,便飞速的关了门,阿Q再推时,牢不可开,再打时,没有回答了。


那还是上午的事。赵秀才消息灵,一知道革命党已在夜间进城,便将辫子盘在顶上,一早去拜访那历来也不相能的钱洋鬼子。这是「咸与维新」〔43〕的时候了,所以他们便谈得很投机,立刻成了情投意合的同志,也相约去革命。他们想而又想,才想出静修庵里有一块「皇帝万岁万万岁」的龙牌,是应该赶紧革掉的,於是又立刻同到庵里去革命。因为老尼姑来阻挡,说了三句话,他们便将她当作满政府,在头上很给了不少的棍子和栗凿。尼姑待他们走後,定了神来检点,龙牌固然已经碎在地上了,而且又不见了观音娘娘座前的一个宣德炉〔44〕。


这事阿Q後来才知道。他颇悔自己睡着,但也深怪他们不来招呼他。他又退一步想道:


「难道他们还没有知道我已经投降了革命党麽?」


第八章 不准革命

未庄的人心日见其安静了。据传来的消息,知道革命党虽然进了城,倒还没有什麽大异样。知县大老爷还是原官,不过改称了什麽,而且举人老爷也做了什麽──这些名目,未庄人都说不明白──官,带兵的也还是先前的老把总〔45〕。只有一件可怕的事是另有几个不好的革命党夹在里面捣乱,第二天便动手剪辫子,听说那邻村的航船七斤便着了道儿,弄得不像人样子了。但这却还不算大恐怖,因为未庄人本来少上城,即使偶有想进城的,也就立刻变了计,碰不着这危险。阿Q本也想进城去寻他的老朋友,一得这消息,也只得作罢了。


但未庄也不能说是无改革。几天之後,将辫子盘在顶上的逐渐增加起来了,早经说过,最先自然是茂才公,其次便是赵司晨和赵白眼,後来是阿Q。倘在夏天,大家将辫子盘在头顶上或者打一个结,本不算什麽稀奇事,但现在是暮秋,所以这「秋行夏令」的情形,在盘辫家不能不说是万分的英断,而在未庄也不能说无关於改革了。


赵司晨脑後空荡荡的走来,看见的人大嚷说:


「嚄,革命党来了!」


阿Q听到了很羡慕。他虽然早知道秀才盘辫的大新闻,但总没有想到自己可以照样做,现在看见赵司晨也如此,才有了学样的意思,定下实行的决心。他用一支竹筷将辫子盘在头顶上,迟疑多时,这才放胆的走去。


他在街上走,人也看他,然而不说什麽话,阿Q当初很不快,後来便很不平。他近来很容易闹脾气了;其实他的生活,倒也并不比造反之前反艰难,人见他也客气,店铺也不说要现钱。而阿Q总觉得自己太失意;既然革了命,不应该只是这样的。况且有一回看见小D,愈使他气破肚皮了。


小D也将辫子盘在头顶上了,而且也居然用一支竹筷。阿Q万料不到他也敢这样做,自己也绝不准他这样做!小D是什麽东西呢?他很想即刻揪住他,拗断他的竹筷,放下他的辫子,并且批他几个嘴巴,聊且惩罚他忘了生辰八字,也敢来做革命党的罪。但他终於饶放了,单是怒目而视的吐一口唾沫道「呸!」


这几日里,进城去的只有一个假洋鬼子。赵秀才本也想靠着寄存箱子的渊源,亲身去拜访举人老爷的,但因为有剪辫的危险,所以也中止了。他写了一封「黄伞格」〔46〕的信,托假洋鬼子带上城,而且托他给自己绍介绍介,去进自由党。假洋鬼子回来时,向秀才讨还了四块洋钱,秀才便有一块银桃子挂在大襟上了;未庄人都惊服,说这是柿油党的顶子〔47〕,抵得一个翰林〔48〕;赵太爷因此也骤然大阔,远过於他儿子初隽秀才的时候,所以目空一切,见了阿Q,也就很有些不放在眼里了。


阿Q正在不平,又时时刻刻感着冷落,一听得这银桃子的传说,他立即悟出自己之所以冷落的原因了:要革命,单说投降,是不行的;盘上辫子,也不行的;第一着仍然要和革命党去结识。他生平所知道的革命党只有两个,城里的一个早已「嚓」的杀掉了,现在只剩了一个假洋鬼子。他除却赶紧去和假洋鬼子商量之外,再没有别的道路了。


钱府的大门正开着,阿Q便怯怯的躄进去。他一到里面,很吃了惊,只见假洋鬼子正站在院子的中央,一身乌黑的大约是洋衣,身上也挂着一块银桃子,手里是阿Q曾经领教过的棍子,已经留到一尺多长的辫子都拆开了披在肩背上,蓬头散发的像一个刘海仙〔49〕。对面挺直的站着赵白眼和三个闲人,正在必恭必敬的听说话。


阿Q轻轻的走近了,站在赵白眼的背後,心里想招呼,却不知道怎麽说才好:叫他假洋鬼子固然是不行的了,洋人也不妥,革命党也不妥,或者就应该叫洋先生了罢。


洋先生却没有见他,因为白着眼睛讲得正起劲:


「我是性急的,所以我们见面,我总是说:洪哥〔50〕!我们动手罢!他却总说道No!──这是洋话,你们不懂的。否则早已成功了。然而这正是他做事小心的地方。他再三再四的请我上湖北,我还没有肯。谁愿意在这小县城里做事情。……」


「唔,……这个……」阿Q候他略停,终於用十二分的勇气开口了,但不知道因为什麽,又并不叫他洋先生。


听着说话的四个人都吃惊的回顾他。洋先生也才看见:


「什麽?」


「我……」


「出去!」


「我要投……」


「滚出去!」洋先生扬起哭丧棒来了。


赵白眼和闲人们便都吆喝道:「先生叫你滚出去,你还不听麽!」


阿Q将手向头上一遮,不自觉的逃出门外;洋先生倒也没有追。他快跑了六十多步,这才慢慢的走,於是心里便涌起了忧愁:洋先生不准他革命,他再没有别的路;从此绝不能望有白盔白甲的人来叫他,他所有的抱负、志向、希望、前程,全被一笔勾销了。至於闲人们传扬开去,给小D、王胡等辈笑话,倒是还在其次的事。


他似乎从来没有经验过这样的无聊。他对於自己的盘辫子,彷佛也觉得无意味,要侮蔑;为报仇起见,很想立刻放下辫子来,但也没有竟放。他游到夜间,赊了两碗酒,喝下肚去,渐渐的高兴起来了,思想里才又出现白盔白甲的碎片。


有一天,他照例的混到夜深,待酒店要关门,才踱回土谷祠去。


拍,吧──!


他忽而听得一种异样的声音,又不是爆竹。阿Q本来是爱看热闹,爱管闲事的,便在暗中直寻过去。似乎前面有些脚步声;他正听,猛然间一个人从对面逃来了。阿Q一看见,便赶紧翻身跟着逃。那人转弯,阿Q也转弯,那人站住了,阿Q也站住。他看後面并无什麽,看那人便是小D。


「什麽?」阿Q不平起来了。


「赵……赵家遭抢了!」小D气喘吁吁的说。


阿Q的心怦怦的跳了。小D说了便走;阿Q却逃而又停的两三回。但他究竟是做过「这路生意」的人,格外胆大,於是躄出路角,仔细的听,似乎有些嚷嚷,又仔细的看,似乎许多白盔白甲的人,络绎的将箱子抬出了,器具抬出了,秀才娘子的宁式床也抬出了,但是不分明,他还想上前,两只脚却没有动。


这一夜没有月,未庄在黑暗里很寂静,寂静到像羲皇〔51〕时候一般太平。阿Q站着看到自己发烦,也似乎还是先前一样,在那里来来往往的搬,箱子抬出了,器具抬出了,秀才娘子的宁式床也抬出了,……抬得他自己有些不信他的眼睛了。但他决计不再上前,却回到自己的祠里去了。


土谷祠里更漆黑;他关好大门,摸进自己的屋子里。他躺了好一会,这才定了神,而且发出关於自己的思想来:白盔白甲的人明明到了,并不来打招呼,搬了许多好东西,又没有自己的份,──这全是假洋鬼子可恶,不准我造反,否则,这次何至於没有我的份呢?阿Q越想越气,终於禁不住满心痛恨起来,毒毒的点一点头:「不准我造反,只准你造反?妈妈的假洋鬼子,──好,你造反!造反是杀头的罪名呵,我总要告一状,看你抓进县里去杀头,──满门抄斩,──嚓!嚓!」


第九章 大团圆

赵家遭抢之後,未庄人大抵很快意而且恐慌,阿Q也很快意而且恐慌。但四天之後,阿Q在半夜里忽被抓进县城里去了。那时恰是暗夜,一队兵,一队团丁,一队员警,五个侦探,悄悄地到了未庄,乘昏暗围住土谷祠,正对门架好机关枪;然而阿Q不冲出。许多时没有动静,把总焦急起来了,悬了二十千的赏,才有两个团丁冒了险,踰垣进去,里应外合,一拥而入,将阿Q抓出来;直待擒出祠外面的机关枪左近,他才有些清醒了。


到进城,已经是正午,阿Q见自己被搀进一所破衙门,转了五六个弯,便推在一间小屋里。他刚刚一跄踉,那用整株的木料做成的栅栏门便跟着他的脚跟阖上了,其余的三面都是墙壁,仔细看时,屋角上还有两个人。


阿Q虽然有些忐忑,却并不很苦闷,因为他那土谷祠里的卧室,也并没有比这间屋子更高明。那两个也彷佛是乡下人,渐渐和他兜搭起来了,一个说是举人老爷要追他祖父欠下来的陈租,一个不知道为了什麽事。他们问阿Q,阿Q爽利的答道:「因为我想造反。」


他下半天便又被抓出栅栏门去了,到得大堂,上面坐着一个满头剃得精光的老头子。阿Q疑心他是和尚,但看见下面站着一排兵,两旁又站着十几个长衫人物,也有满头剃得精光像这老头子的,也有将一尺来长的头发披在背後像那假洋鬼子的,都是一脸横肉,怒目而视的看他;他便知道这人一定有些来历,膝关节立刻自然而然的宽松,便跪了下去了。


「站着说!不要跪!」长衫人物都吆喝说。


阿Q虽然似乎懂得,但总觉得站不住,身不由己的蹲了下去,而且终於趁势改为跪下了。


「奴隶性!……」长衫人物又鄙夷似的说,但也没有叫他起来。


「你从实招来罢,免得吃苦。我早都知道了。招了可以放你。」那光头的老头子看定了阿Q的脸,沉静的清楚的说。


「招罢!」长衫人物也大声说。


「我本来要……来投……」阿Q糊里糊涂的想了一通,这才断断续续的说。


「那麽,为什麽不来的呢?」老头子和气的问。


「假洋鬼子不准我!」


「胡说!此刻说,也迟了。现在你的同党在那里?」


「什麽?……」


「那一晚打劫赵家的一夥人。」


「他们没有来叫我。他们自己搬走了。」阿Q提起来便愤愤。


「走到那里去了呢?说出来便放你了。」老头子更和气了。


「我不知道,……他们没有来叫我……」


然而老头子使了一个眼色,阿Q便又被抓进栅栏门里了。他第二次抓出栅栏门,是第二天的上午。


大堂的情形都照旧。上面仍然坐着光头的老头子,阿Q也仍然下了跪。


老头子和气的问道:「你还有什麽话说麽?」


阿Q一想,没有话,便回答说:「没有。」


於是一个长衫人物拿了一张纸,并一支笔送到阿Q的面前,要将笔塞在他手里。阿Q这时很吃惊,几乎「魂飞魄散」了:因为他的手和笔相关,这回是初次。他正不知怎样拿;那人却又指着一处地方教他画花押。


「我……我……不认得字。」阿Q一把抓住了笔,惶恐而且惭愧的说。


「那麽,便宜你,画一个圆圈!」


阿Q要画圆圈了,那手捏着笔却只是抖。於是那人替他将纸铺在地上,阿Q伏下去,使尽了平生的力气画圆圈。他生怕被人笑话,立志要画得圆,但这可恶的笔不但很沉重,并且不听话,刚刚一抖一抖的几乎要合缝,却又向外一耸,画成瓜子模样了。


阿Q正羞愧自己画得不圆,那人却不计较,早已掣了纸笔去,许多人又将他第二次抓进栅栏门。


他第二次进了栅栏,倒也并不十分懊恼。他以为人生天地之间,大约本来有时要抓进抓出,有时要在纸上画圆圈的,惟有圈而不圆,却是他「行状」上的一个污点。但不多时也就释然了,他想:孙子才画得很圆的圆圈呢。於是他睡着了。


然而这一夜,举人老爷反而不能睡:他和把总呕了气了。举人老爷主张第一要追赃,把总主张第一要示众。把总近来很不将举人老爷放在眼里了,拍案打凳的说道:「惩一儆百!你看,我做革命党还不上二十天,抢案就是十几件,全不破案,我的面子在那里?破了案,你又来迂。不成!这是我管的!」举人老爷窘急了,然而还坚持,说是倘若不追赃,他便立刻辞了帮办民政的职务。而把总却道:「请便罢!」於是举人老爷在这一夜竟没有睡,但幸第二天倒也没有辞。


阿Q第三次抓出栅栏门的时候,便是举人老爷睡不着的那一夜的明天的上午了。他到了大堂,上面还坐着照例的光头老头子;阿Q也照例的下了跪。


老头子很和气的问道:「你还有什麽话麽?」


阿Q一想,没有话,便回答说:「没有。」


许多长衫和短衫人物,忽然给他穿上一件洋布的白背心,上面有些黑字。阿Q很气苦:因为这很像是带孝,而带孝是晦气的。然而同时他的两手反缚了,同时又被一直抓出衙门外去了。


阿Q被抬上了一辆没有蓬的车,几个短衣人物也和他同坐在一处。这车立刻走动了,前面是一班背着洋炮的兵们和团丁,两旁是许多张着嘴的看客,後面怎样,阿Q没有见。但他突然觉到了:这岂不是去杀头麽?他一急,两眼发黑,耳朵里喤的一声,似乎发昏了。然而他又没有全发昏,有时虽然着急,有时却也泰然;他意思之间,似乎觉得人生天地间,大约本来有时也未免要杀头的。


他还认得路,於是有些诧异了:怎麽不向着法场走呢?他不知道这是在游街,在示众。但即使知道也一样,他不过便以为人生天地间,大约本来有时也未免要游街要示众罢了。


他省悟了,这是绕到法场去的路,这一定是「嚓」的去杀头。他惘惘的向左右看,全跟着蚂蚁似的人,而在无意中,却在路旁的人丛中发见了一个吴妈。很久违,她原来在城里做工了。阿Q忽然很羞愧自己没志气:竟没有唱几句戏。他的思想彷佛旋风似的在脑里一回旋:《小孤孀上坟》欠堂皇,《龙虎斗》里的「悔不该……」也太乏,还是「手执钢鞭将你打」罢。他同时想手一扬,才记得这两手原来都綑着,於是「手执钢鞭」也不唱了。


「过了二十年又是一个……」阿Q在百忙中:「无师自通」的说出半句从来不说的话。


「好!!」从人丛里,便发出豺狼的嗥叫一般的声音来。


车子不住的前行,阿Q在喝采声中,轮转眼睛去看吴妈,似乎她一向并没有见他,却只是出神的看着兵们背上的洋炮。


阿Q於是再看那些喝采的人们。


这刹那中,他的思想又彷佛旋风似的在脑里一回旋了。四年之前,他曾在山脚下遇见一只饿狼,永是不近不远的跟定他,要吃他的肉。他那时吓得几乎要死,幸而手里有一柄斫柴刀,才得仗这壮了胆,支持到未庄;可是永远记得那狼眼睛,又凶又怯,闪闪的像两颗鬼火,似乎远远的来穿透了他的皮肉。而这回他又看见从来没有见过的更可怕的眼睛了,又钝又锋利,不但已经咀嚼了他的话,并且还要咀嚼他皮肉以外的东西,永是不近不远的跟他走。


这些眼睛们似乎连成一气,已经在那里咬他的灵魂。


「救命,……」


然而阿Q没有说。他早就两眼发黑,耳朵里嗡的一声,觉得全身彷佛微尘似的迸散了。


至於当时的影响,最大的倒反在举人老爷,因为终於没有追赃,他全家都号啕了。其次是赵府,非特秀才因为上城去报官,被不好的革命党剪了辫子,而且又破费了二十千的赏钱,所以全家也号啕了。从这一天以来,他们便渐渐的都发生了遗老的气味。


至於舆论,在未庄是无异议,自然都说阿Q坏,被枪毙便是他的坏的证据:不坏又何至於被枪毙呢?而城里的舆论却不佳,他们多半不满足,以为枪毙并无杀头这般好看;而且那是怎样的一个可笑的死囚呵,游了那麽久的街,竟没有唱一句戏:他们白跟一趟了。


(本篇最初分章发表於北京《晨报副刊》,自一九二一年十二月四日起至一九二二年二月十二日止,每周或隔周刊登一次,署名巴人。作者在一九二五年曾为这篇小说的俄文译本写过一篇短序,後收在《集外集》中;一九二六年又写过《阿Q正传的成因》一文,收在《华盖集续编》中,都可参看。




  1. 「立言」:我国古代所谓「三不朽」之一。《左传》襄公二十四年载鲁国大夫叔孙豹的话:「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虽久不废,此之谓不朽。」

  2. 「名不正则言不顺」:语见《论语?子路》。

  3. 内传:小说体传记的一种。作者在一九三一年三月三日给《阿Q正传》日译者山上正义的校释中说:「昔日道士写仙人的事多以『内传』题名。」

  4. 「正史」:封建时代由官方撰修或认可的史书。清代乾隆时规定自《史记》至《明史》历代二十四部纪传体史书为「正史」。「正史」中的「列传」部分,一般都是着名人物的传记。

  5. 宣付国史馆立「本传」:旧时效忠於统治阶级的重要人物或所谓名人,死後由政府明令褒扬,令文末常有「宣付国史馆立传」的话。历代编纂史书的机构,名称不一,清代叫国史馆。辛亥革命後,北洋军阀及国民党政府都曾沿用这一名称。

  6. 迭更司(一八一二─一八七○):通译狄更斯,英国小说家。着有《大卫?科波菲尔》、《双城记》等。《博徒别传》原名《劳特奈?斯吞》,英国小说家柯南?道尔(一八五九─一九三○)着。鲁迅在一九二六年八月八日致韦素园信中曾说:「《博徒别传》是RodneyStone的译名,但是C?Doyle做的。《阿Q正传》中说是迭更司作,乃是我误记。」

  7. 「引车卖浆者流」所用的话:指白话文。一九三一年三月三日作者给日本山上正义的校释中说:「『引车卖浆』,即拉车卖豆腐浆之谓,系指蔡元培氏之父。那时,蔡元培氏为北京大学校长,亦系主张白话者之一,故亦受到攻击之矢。」

  8. 不入三教九流的小说家:三教,指儒教、佛教、道教;九流,即九家。《汉书?艺文志》中分古代诸子为十家:儒家、道家、阴阳家、法家、名家、墨家、纵横家、杂家、农家、小说家,并说:「诸子十家,其可观者九家而已。」「小说家者流,盖出於稗官。街谈巷语,道听涂说者之所造也。──是以君子弗为也。」

  9. 《书法正传》:一部关於书法的书,清代冯武着,共十卷。这里的「正传」是「正确的传授」的意思。

  10. 「着之竹帛」:语出《吕氏春秋?仲春纪》:「着乎竹帛,传乎後世。」竹,竹简;帛,绢绸。我国古代未发明造纸前曾用来书写文字。

  11. 茂才:即秀才。东汉时,因为避光武帝刘秀的名讳,改秀才为茂才;後来有时也沿用作秀才的别称。

  12. 陈独秀办了《新青年》提倡洋字:指一九一八年前後钱玄同等人在《新青年》杂志上开展关於废除汉字、改用罗马字母拼音的讨论一事。一九三一年三月三日作者在给山上正义的校释中说:「主张使用罗马字母的是钱玄同,这里说是陈独秀,系茂才公之误。」

  13. 《郡名百家姓》:《百家姓》是以前学塾所用的识字课本之一,宋初人编纂。为便於诵读,将姓氏连缀为四言韵语。《郡名百家姓》则在每一姓上都附注郡(古代地方区域的名称)名,表示某姓望族曾居古代某地,如赵为「天水」、钱为「彭城」之类。

  14. 胡适之(一八九一─一九六二):即胡适,安徽绩溪人,买办资产阶级文人、政客。他在一九二○年七月所作《〈水浒传〉考证》中自称「有历史癖与考据癖」。

  15. 「行状」:原指封建时代记述死者世系、籍贯、生卒、事蹟的文字,一般由其家属撰写。这里泛指经历。

  16. 土谷祠:即土地庙。土谷,指土地神和五谷神。

  17. 「文童」:也称「童生」,指科举时代习举业而尚未考取秀才的人。

  18. 状元:科举时代,经皇帝殿试取中的第一名进士叫状元。

  19. 押牌宝:一种赌博。赌局中为主的人叫「桩家」;下文的「青龙」、「天门」、「穿堂」等都是押牌宝的用语,指押赌注的位置;「四百」、「一百五十」是押赌注的钱数。

  20. 「塞翁失马安知非福」:据《淮南子?人间训》:「近塞上之人有善术者,马无故亡胡中,人皆吊之。其父曰:此何遽不能为福乎?居数月,其马将胡骏马而归,人皆贺之。其父曰:此何遽不能为祸乎?家富马良,其子好骑,堕而折髀,人皆吊之。其父曰:此何遽不能为福乎?居一年,胡人大入塞,丁壮者控弦而战,塞上之人死者十九,此独以跛之故,父子相保。故福之为祸,祸之为福,化不可极,深不可测也。」

  21. 赛神:即迎神赛会,旧时的一种迷信习俗。以鼓乐仪仗和杂戏等迎神出庙,周游街巷,以酬神祈福。

  22. 《小孤孀上坟》:当时流行的一出绍兴地方戏。

  23. 太牢:按古代祭礼,原指牛、羊、豕三牲,但後来单称牛为太牢。

  24. 皇帝已经停了考:光绪三十一年(一九○五),清政府下令自丙午科起,废止科举考试。

  25. 哭丧棒:旧时在为父母送殡时,儿子须手拄「孝杖」,以表示悲痛难支。阿Q因厌恶假洋鬼子,所以把他的手杖咒为「哭丧棒」。

  26. 「不孝有三无後为大」:语见《孟子?离娄》。据汉代赵岐注:「於礼有不孝者三事,谓阿意曲从,陷亲不义,一不孝也;家穷亲老,不为禄仕,二不孝也;不娶无子,绝先祖祀,三不孝也。三者之中,无後为大。」

  27. 「若敖之鬼馁而」:语出《左传》宣公四年:楚国令尹子良(若敖氏)的儿子越椒长相凶恶,子良的哥哥子文认为越椒长大後会招致灭族之祸,要子良杀死他。子良没有依从。子文临死时说:「鬼犹求食,若敖氏之鬼不其馁而。」意思是若敖氏以後没有子孙供饭,鬼魂都要挨饿了。而,语尾助词。

  28. 「不能收其放心」:《尚书?毕命》:「虽收放心,闲之维艰。」放心,心无约束的意思。

  29. 妲己:殷纣王的妃子。下文的褒姒是周幽王的妃子。《史记》中有商因妲己而亡,周因褒姒而衰的记载。貂蝉是《三国演义》中王允家的一个歌妓,书中有吕布为争夺她而杀死董卓的故事。作者在这里是讽刺那种把历史上亡国败家的原因都归罪於妇女的观点。

  30. 「男女之大防」:指封建礼教对男女之间所规定的严格界限,如「男子居外,女子居内」(《礼记?内则》):「男女授受不亲」(《孟子?离娄》),等等。

  31. 「诛心」:犹「诛意」。《後汉书?霍諝传》:「《春秋》之义,原情定过,赦事诛意。」诛心、诛意,指不问实际情形如何而主观地推究别人的居心。

  32. 「而立」:语出《论语?为政》:「三十而立」。原是孔丘说他三十岁在学问上有所自立的话,後来就常被用作三十岁的代词。

  33. 小Don:即小同。作者在《且介亭杂文?寄〈戏〉周刊编者信》中说:「他叫『小同』,大起来,和阿Q一样。」

  34. 「我手执钢鞭将你打!」:这一句及下文的「悔不该,酒醉错斩了郑贤弟」,都是当时绍兴地方戏《龙虎斗》中的唱词。这出戏演的是宋太祖赵匡胤和呼延赞交战的故事。郑贤弟,指赵匡胤部下猛将郑子明。

  35. 「士别三日便当刮目相待」:语出《三国志?吴书?吕蒙传》裴松之注:「士别三日,即更刮目相待。」刮目,拭目的意思。

  36. 三十二张的竹牌:一种赌具。即牙牌或骨牌,用象牙或兽骨所制,简陋的就用竹制成。下文的「麻酱」指麻雀牌,俗称麻将,也是一种赌具。阿Q把「麻将」讹为「麻酱」。

  37. 三百大钱九二串:即「三百大钱,以九十二文作为一百」(见《华盖集续编?阿Q正传的成因》)。旧时我国用的铜钱,中有方孔,可用绳子串在一起,每千枚(或每枚「当十」的大钱一百枚)为一串,称作一吊,但实际上常不足数。

  38. 「庭训」:《论语?季氏》载:孔丘「尝独立,鲤(按:即孔丘的儿子)趋而过庭」,孔丘要他学「诗」、学「礼」。後来就常有人称父亲的教训为「庭训」或「过庭之训」。

  39. 「斯亦不足畏也矣」:语见《论语?子罕》。

  40. 宣统三年九月十四日:这一天是西元一九一一年十一月四日,辛亥革命武昌起义後的第二十五天。据《中国革命记》第三册(一九一一年上海自由社编印)记载:辛亥九月十四日杭州府为民军占领,绍兴府即日宣布光复。

  41. 穿着崇正皇帝的素:崇正,作品中人物对崇祯的讹称。崇祯是明思宗(朱由检)的年号。明亡於清,後来有些农民起义的部队,常用「反清复明」的口号来反对清朝统治,因此直到清末还有人认为革命军起义是替崇祯皇帝报仇。

  42. 宁式床:浙江宁波一带制作的一种比较讲究的床。

  43. 「咸与维新」:语见《尚书?胤徵》:「旧染污俗,咸与维新。」原意是对一切受恶习影响的人都给以弃旧从新的机会。这里指辛亥革命时革命派与反对势力妥协,地主官僚等乘此投机的现象。

  44. 宣德炉:明宣宗宣德年间(一四二六─一四三五)制造的一种比较名贵的小型铜香炉,炉底有「大明宣德年制」字样。

  45. 把总:清代最下一级的武官。

  46. 「黄伞格」:一种写信格式。这样的信表示对於对方的恭敬。

  47. 柿油党的顶子:柿油党是「自由党」的谐音,作者在《华盖集续集?阿Q正传的成因》中说:「『柿油党』──原是『自由党』,乡下人不能懂,便讹成他们能懂的『柿油党』了。」顶子是清代官员帽顶上表示官阶的帽珠。这里是未庄人把自由党的徽章比作官员的「顶子」。

  48. 翰林:唐代以来皇帝的文学侍从的名称。明、清时代凡进士选入翰林院供职者通称翰林,担任编修国史、起草档等工作,是一种名望较高的文职官衔。

  49. 刘海仙:指五代时的刘海蟾。相传他在终南山修道成仙。流行於民间的他的画像,一般都是披着长发,前额覆有短发。

  50. 洪哥:大概指黎元洪。他原任清朝新军第二十一混成协的协统(相当於以後的旅长),一九一一年武昌起义时,被拉出来担任革命军的鄂军都督。他并未参与武昌起义的筹画。

  51. 羲皇:指伏羲氏。传说中我国上古时代的帝王。他的时代过去曾被形容为太平盛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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